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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严复以“民”为核心的国家建设思想

2020-01-07周至杰

关键词:人学严复思想

周至杰

(福州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福州 350108)

严复作为中国近代著名思想家,其思想的独特之处在于他不仅关注当时以学习西方先进的器物技术来促进社会发展的主流思潮,且能够触及国家建设问题的核心和根本——人的问题。严复通过翻译介绍西方先进思想,系统阐发了人的自然属性、社会属性、自由平等和发展的权利,从而形成了其以“民”为核心的国家建设思想。

严复思想研究一直以来是中国近代思想史研究的重点和热点问题,目前学术界关于其思想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政治、经济、文化、哲学思想等方面,成果颇丰。但关于严复人学思想的研究目前学术界还为数较少,且缺乏系统性和深入性,仅在一些学者的著作中略有介绍,如孙鼎国主编的《世界人学史》、袁洪亮的《中国近代人学思想史》中都仅有一章节谈到了严复的人学思想,主要介绍了严复的“天演论”、“三民思想”等;黄正泉论文《中国近代人学思想史上的启明星——严复人学思想研究》等;硕士论文主要有潘瑗的《中国哲学近代转型背景下严复人学思想研究》和何云岩的《严复的进化论与人学思想研究》等,这些成果主要阐述围绕严复关于人学的定义、人学思想产生的基础、进化论与人学的关系等问题研究,但这些论述仍然缺少系统性的深入研究,大部分点到即止。笔者认为,严复始终认为要实现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最根本是通过对“人”的改造,从而在西学中国化的视域下对中国传统抽象、封闭、束缚的“人”的形态加以创造性地改造,构建了具体、开放、发展的现代“人”的形态。本文将通过关注严复的人学思想,在历史考察中探究严复以民为核心的思想对中国近代社会转型的进程的深远影响。

一、严复阐发了“民”是国家建设之本

1896年,严复在一封致梁启超的信函中这样写道:“甲午春半,正当东事臬兀之际,觉一时胸中有物,格格欲吐,于是有《原强》、《救亡决论》诸作……盖当日无似不揣浅狭,意欲本之格致新理,溯源竟委,发明富强之事,造端于民,以智、德、力三者为之根本,三者诚盛,则富强之效不为而成;三者诚衰,则虽以命世之才,刻意治标,终亦隳废。”[1]118严复认为“民”是中国求富的发端,所以国家建设要以民智、民德、民力为本,“本既如是,标亦从之”,“于除旧,宜去其害民之智、德、力者;于布新,宜立其益民之智、德、力者。以此为经,而以格致所得之实理真知为纬。”[1]118-119,而且只有从“本”入手才能真正解决中国的问题,“本所以期百年之盛大,标所以救今日之阽危,虽文、周、管、葛生今,欲舍是以为术,皆无当也。”[1]119而其取名《原强》,也是意为求强之本源,“仆之命意如此,故篇以《原强》名也。”[1]119在严复的救国兴国思想中人是最根本的要素,认为只有人的强大才能实现国家的“百年盛大”,阐明了自己的思想的出发点和核心的部分:以人为根本,通过提高人的身体素质、智力和道德水平等综合素质的途径,其他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真正实现自强兴国。所以严复在分析当时中国现状时论述道:“第由是而观之,则及今而图自强,非标本并治焉,固不可也。……至于其本,则亦于民智、民力、民德三者加之意而已。果使民智日开,民力日奋,民德日和,则上虽不治其标,而标将自立。”[2]22他认为中国当前屡屡受败是应该采取一些如“收大权、练军实”的应急措施,但更应该从开民智、鼓民力、和新民德等根本途径入手。因为这些根本途径可以从上解决当前中国面临的所有问题。所以在严复的这些政治论文中具体地围绕的人这个主题展开论述了关于人学的各种问题:何为人学、人的自然属性、人的社会属性、人的权利、人的素质、人的认识论等,几乎涵盖了人学研究的主要内容。

二、严复提出了“人学”的理论问题

严复第一次提到“人学”一词是在《原强》一文中:“故人学者,群学入德之门也。人学又析而为二焉:曰生学,曰心学。生学者,论人类长养孳乳之大法也。心学者,言斯民知行感应之秘机也。”[2]16严复认为人学是研究社会学必备的基础,它主要包括两个部分:生理学和心理学。生理学主要研究人的自然属性,心理学主要研究人的认识、行为、感觉、反应等方面。严复后来在《西学门径功用》(1898年)又更加详细全面概括和介绍了其所理解的人学内容和内涵。

严复认为学科可分成三大类: “玄学”,包括名学(逻辑学)和数学;“玄著学”,包括物理学和化学;“著学”,包括天学、地学、人学、动植物学等。人学属于“著学”类,“著学者用前数者之公理大例而用之,以考专门之物者也。”[3]90-91严复认为著学其是借用名学、数学、物理学和化学等具体科学研究得出的必然规律,而后用以专门事物的考察和研究。严复把人学归属于“著学”的一个专门学科,因此也具有同样的特征。如此,严复明确了人学的学科范畴。

同时,严复还明确了人学的研究内容。人学以具体的人的存在研究作为基础,严复认为人学“必事生理之学,其统名曰拜欧劳介(1)拜欧劳介为英文biology的音译,意为“生物学”。,而分之则体用学、官骸学是也”,同时“又必事心理之学”,“终之于群学”。人学研究首先要研究自然的人,这必须借用生物学的知识;其次要了解人的素质,必须借用心理学的知识;最后要研究社会的人,必须借用群学的知识。总之,严复将人学研究的内容分为:自然的人、人的素质、社会的人三个部分。

严复还认为人学有公家之用的功能。严复认为人学可以“尽事理之悠久博大与蕃变也”,避免只能“察于近而迷于远”[2]16。他在介绍西方学科时将其归纳为有两种用途:一是专门之用,如算学、化学、电学、植物学等;二是公家之用,“心德之能,犹未备也,故必受之以著学”[3]91,著学具有“炼心制事”的功用。在严复的认识中人学吸收包含生理学、心理学、群学在内的具体科学研究的内容,但又不是它们的简单重复或者整合,而公家之用的著学具有“炼心制事”的功用。所以,人学是在生理学、心理学、群学三个学科基础上对人的问题进行专门的研究,能够修炼心德,进而达到练心之事的功用。严复认为人学是在关于人的具体科学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具有对人修炼心德起到普遍指导意义的科学。它区别于具体科学的研究在于其具有形而上的指导意义功能,其认为人学范式接近于现代的哲学思想方式。可以说,严复对人学的理解包括了关于具体的人的存在具体研究,同时也包含了以人为整体的哲学的研究。

除此之外,严复还阐述了其人学思想的内在逻辑。严复还表述了“人道始于一身,次于一家,终于一国。故最要莫急于奉生,教育子孙次之。而人生有群,又必知所以保国善群之事”[3]91的观点,他认为人学研究是以人的个体研究为起点,进而研究社会中的不同群体形态中的人;人的基础就是实现人的生存,进而完成对人的教育的目的;而人的社会性是人与生俱来的特征,所以必须要对人的社会性加以研究和了解。严复把个体的人作为人学研究的起点,而又明确社会性是人的最本质特征,这也成为严复人学思想的内在逻辑。

在现代学科概念没有引进中国之前,严复对人学的认识仅是依据其研究的领域和内容进行了必要的界定,并未提出具体的人学概念,其所认为的人学也简单地归结为是关于人的学问,而并未形成关于人学概念的内涵和外延,还是一种泛化的认识,这也使得严复在其他的著作中没有再提到人学一词。但严复对人的问题的重视是毋庸置疑的,虽然严复没有对人学定义进行准确的描述,但这并不妨碍严复对人学问题专门的凸显和重视。严复强调“故非为天地人三学,则无以尽事理之悠久博大与蕃变也,而三者之中,则人学为尤急切”[2]16,如果不对天地人三学进行深入研究就无法真正了解事物道理的悠久博大及其变化,其中又以人学最为迫切。同时,我们在严复的政治论文中随处可以看到其不断地强调人的要素对于国家和社会的重要性,不断地探寻通过对中国人的改造进而达到救亡图强目的的方法和策略。

总之,严复认为人学包含了三个部分的内容:研究人的自然存在的自然人,研究人在政治、经济、法律等方面的社会存在的社会人,以及研究人的认识、素质、发展等具体内容。但同时人学又高于这些具体科学,是在这些科学基础上形成的,具有现代西方形而上功能,具有指导人类社会普遍性的哲学意义。

严复对“人学”问题的理论探究,成为其“民”的思想的基本理论框架。而对于“民”本的重视,使得研究人的自然属性、社会属性、权利与发展成为其国家建设思想的主要内容。

三、严复以“民”为核心的国家建设思想的内容及内在逻辑

1.严复突破传统“天人关系”的藩篱,建构人的自然属性,形成其国家建设思想的基础

严复在《原强》一文中介绍了达尔文的《物类宗衍》,可以说严复的人学思想的基础就是以达尔文的生物人的思想为前提的。

首先,严复否认了上帝或者神造人说,介绍了西方关于人从猿进化而来的理论,“达尔文《原人篇》,希克罗(德国人)《人天演》,赫胥黎《化中人位论》,三书皆明人先为猿之理。……自兹厥后,生学分类,皆人猿为一宗”。[4]严复认为西方已经普遍接受了猿是人类祖先的命题,在生物学分类中人和猿是划分为同一类。

其次,在这个基础上严复接受了达尔文的进化论思想,认为人是动物之一类,“人民者,固动物之一类也”[2]16,人追溯根源是从猿这种动物进化而来的,是动物的灵长者,但始终不能否认是动物的一类。据此,严复认为“民物之于世也,樊然并生,同享天地自然之利”,[2]15人和世界上其他动植物一样都同样从天地之间的大自然中汲取能量,离不开大自然的馈赠,受自然条件和规律的约束和规定。而这种约束和规定就是“进化论”。严复说:“与接为构,民民物物,各争有以自存。其始也,种与种争,及其成群成国,则群与群争,国与国争。而弱者当为强肉,愚者当为智役焉。……此微禽兽为然,草木亦犹是也;微动植二物为然,而人民亦犹是也。”[2]15-16严复在此简明扼要地介绍了达尔文关于进化论的观点,阐明了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道理。小到一个人,大到一个种族、社会、国家都受进化论的约束。其要旨就是人和一切草木动物一样都必须受自然条件的约束、适应自然规律才能在进化中生存。“与一时之天时地利洎一切事势之最相宜者也”确切地阐明了这一要旨。

这一观点的实质是否认了上帝(神)造人说,认为人是自然的人,来源于自然,并受自然规律(进化论)的约束。从而就突破了传统哲学中形而上的“天”虚幻神化的藩篱,还原了一个给予人和世间万物生存基础的客观存在的“天”。而这样的“天”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人作为自然的一部分必须受自然规律的约束和限制。这一思想也是严复人学思想的基础:人从猿进化而来,以自然作为生存的基础,受自然规律(进化论)的约束。

严复用自然人的思想突破了中国传统人学中天人关系思想的藩篱。天人关系是中国古代哲人最关心的问题之一,是思维与存在这个哲学基本问题在中国古代哲学系统中的表现形式,而且在以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为基础的中国封建社会发展过程中逐渐成为封建统治合法化的终极解释。其始于天人之“辨”,兴于天人之“辩”。

周王朝建立之后,开始鼓吹“君权神授”,将殷人最高神——“帝”进一步抽象化成为主管天下的“天”或“皇天”,成为天上地下全宇宙最高主宰。此时将天作为独立的对象而高于君王,君王的权力是“天”赋予的。从政治意义上来说是为了合法化君王的统治,但同时提出了“天命靡常”,君王唯有“明德慎罚”、“敬德保民”,才能获得“天命”的护佑等观念。在人类社会历史进程中,这是人类社会生产力水平提高的必然结果,是对人的作用在更高层次的认识。这不仅是君王作为一个独立于“天”之外的对象存在的体现,更是君王意识到了其统治的人民强大的力量而对其统治哲学的调整,如在《尚书》中就有“惟人为万物之灵”[5]泰誓,180“天聪明自我民聪明,天明威自我民明威”[5]皋陶谟,139等体现重民思想的记载。

春秋战国时期是中国史载的第一个重要社会转型期。这个阶段人的主观能动性得到充分肯定和认识,人文思潮勃兴,提出了“夫民,神之主也”[6]桓公六年,1750、“神聪明正直而壹者也,依人而行”[6]庄公三十二年,1783等神从属于人的命题。在中国思想史上,第一次出现了人神分离的论述,而这种分离表现在天人关系上则是独立地看待自然现象变化,摆脱天对人事的控制和束缚,否认天人感应之说。如郑国大夫子产提出“天道远,人道迩”,周史官叔兴认为“吉凶由人”等,这些思想都对传统天道观形成了冲击及对后来诸子百家的思想形成起到了引领的作用。从春秋末期开始,思想家们面对当时“礼崩乐坏”的社会局面,开始从一般地谈论人神分离或天道关系更多转向“人之所以为人”的本体研究,“人”在天人之间的地位进一步凸显。“人”作为独立体的出现,人们自然对“天”的认识也进一步独立和深化,出现了以儒家为代表的“天命”、“义理”观的“天”及道家的无神论色彩的“天”等思想等。

秦统一中国,建立起第一个封建专制主义的统一帝国,结束了春秋战国以来的封建割据局面。秦虽然是一个只有十六年的朝代,却建立起了“书同文”、“车同轨”的大一统国家,为中国古代历史文化的统一和发展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反映在中国古代人学思想上也逐渐由“一家独尊”取代了“百家争鸣”的局面。

纵观中国古代人学史,其中除了秦以法家为主,西汉早期以法家、道家、儒家相互补充,魏晋的佛、道二教的兴起,明清之际的反理学启蒙思想等的短暂出现之外,其余历史阶段都是儒学思想占据了绝对的主导地位。因此这段历史时期的天人思想基本是在儒家思想的范畴内的阐释。从董仲舒的“天人感应”,到刘禹锡的“天人交相胜”,再到朱熹的“革尽人意复尽天理”,这些思想中最根本的就是“人可通天”的天人合一观点,我们可以将其看作是春秋战国时期儒家经典代表人物之一——孟子“尽心知性知天”的理论的阐发和延伸:人通过自身修养,做到养心、知性,就可以最终知天,进而提倡人们要恪守仁义礼智信的道德标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三纲五常”,实现“修身治国平天下”。这里的“天”成为衡量人的道德标准,是封建统治者所强调的封建伦理道德的象征,成为封建统治意志的体现。特别是到了封建社会的中后期宋元明清,这种形而上的认识通过统治阶级专制统治的不断强化,禁锢了这个阶段人学思想的发展。到了清朝中后期,人学思想呈现出凋敝的景象。而儒家对“天人关系”的认识和理解基本上代表中国传统哲学的观点,是传统的形而上的唯心主义解释。

鸦片战争中国战败,对于自认为是“天朝上国”的封建统治阶级来说无疑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地震。统治阶级中一些先进的知识分子开始分析中国战败的原因,寻找救国良方,出现了以魏源、龚自珍、郑观应、王韬等为代表的一批先进代表人物。他们认识到中国落后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人的问题,并抨击了宋明理学对人的束缚。他们批判了理学对人的正常欲望的限制,提出了对“欲”合理的要求,比如魏源、龚自珍等对“情”在人发展过程中的合理性重新进行肯定,认为人的心力的作用是无穷的,人通过修炼、人心教化及风俗整顿来改变当时的社会状况。但这些思想究其实质仍是在儒家养心知性知天的范畴内,目的还是维护封建统治的“纲纪”,他们始终认为“夫孔子之道,人道也,人类不尽,其道不变。三纲五常,生人之初已具,能尽乎”[7],坚持用“天道”来维持当时内部社会的稳定。而这种稳定却在外敌入侵的时候不堪一击,情况根本没有任何的改观。这种思想体现在实践上就是地主阶级开展了一系列的“中体西用”的、局限于“器物层面”的洋务运动。

相继而出的是以康有为等为代表的维新派。与地主阶级改良派不同,维新派除了提倡要学习西方的行为方式、先进技术之外,主要提出要学习西方先进的制度,力主用西方先进文化改造国人,体现在实践层面为“戊戌变法”。但他们由于缺少对西方文化系统深入的学习,只是简单将西方文化嫁接在传统儒家思想上,甚至呈现出无法自圆其说的理论体系和前后矛盾逻辑结构的部分。反映在其哲学思想根源上就是在传统哲学观(天人观)基础上生搬硬套西方自然科学的阐释,甚至由于对自然科学缺乏正确的认识,许多地方出现了错误的论述。以康有为为例,他提出“孔子统天以元”[8]207,“天本元气而成”[8]208,“元为万物之本”[9],尝试用西方科学的元素来解释万物的起源。但他最后还是将万物归源自孔子之道,“孔子之道,推本于元,显于仁智,而后发育万物”[10],其最终的归宿依旧是儒家之道之仁。所以康有为思想主体中的天依旧是一种形而上的虚幻的存在。

与康有为等几乎同时期还有这样一批人。在洋务运动初期,清政府为兴洋务而送到西方学习先进技术而归的一批学子们,感受到了西方除了技术先进之外,还有社会制度、思想等更深层次的方面值得国人学习。他们精通英语,到英国等国家留学过,系统接受过西方教育,对当时国家积贫积弱的现象有更为深刻和独到的认识。这种认识在社会转型剧变的时代背景下,容易通过一些重大事件的催化而成为时代的最强音。1895年,中日甲午战争中中国战败,地主阶级改良派从思想到实践救亡图存的尝试都宣告破产,他们认识到仅是对封建传统伦理的修补已经无益于世,便开始尝试重新构建一套社会伦理和制度。严复正是这批人的代表人物之一,开始尝试介绍西方先进思想和社会制度等,进而唤醒国人从封建伦理思想的束缚中摆脱出来,实现救亡图存的目标。严复在这个过程中率先对代表封建伦理的思想基础——“天人关系”思想进行批判和重构,动摇了封建社会以“天人关系”为基础建立起来的伦理制度,建立起了具有现代哲学意义的“天人关系”思想。

2.严复批判封建森严的社会等级,建构人的社会属性,形成其国家建设思想的逻辑起点

严复在《原强》一文中介绍完达尔文自然人的观点后紧接着介绍了锡彭塞(斯宾塞)社会人的观点。“荀卿子有言:‘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以其能群也。’凡民之相生相养,易事通功,推以至于兵刑礼乐之事,皆自能群之性以生,故锡彭塞氏取以名其学焉。”[2]16,严复用先秦思想家荀子的话阐述了这样一个观点:人区别于其他动物的特征就在于人的群体性。而这与斯宾塞的观点相符,其认为人与人之间的生衍抚养,互通有无,分工合作,以及涉及国家的兵刑礼乐等大事都是建立在人的群体性的基础上。

严复作为一位精通英语的翻译家,他应可以理解斯宾塞的society意思为“社会”,其在《国计学甲部》译文“国计学者,所以论人群之伦脊”[11]507作了如下按语:“群学西曰梭休洛支。其称始于法哲学家恭德。”[11]507但他在此并未直接使用“社会”一词,而是用“群”,笔者认为这是严复煞费苦心的特意安排。原因如下:“中国本无社会一名称,家国天下皆即一社会。”[12]严复指出在中国古代并未有“社会”一词,社和会往往分而用之,“社”常意为土地神,如“后土为社,”[6]昭公二十九,2124,“会”则指器物的盖子,《说文》注为:“器之盖曰会,为其上下相合也。”[13]会·段注而将“社会”合称也非现代社会概念,而是指旧时迎赛土神的集会。

“群”在古代指众多人按照一定单位聚集(2)许慎《说文解字》中称: “群,辈也。从羊,君声。”,荀子说:“人何以能群?曰:分。分何以能行?曰义。故义以分则和,和则一,一则多力,多力则强。”[14]王制荀子认为人之所以具有群体性是因为人与人之间的差异性和分工。某种程度上古代意义的“群”可以替代现代意义的“社会”。在这种情况下严复认为介绍西方思想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国人能够接受并内化这些思想,他应是基于这样的认识,并未按照斯宾塞的原词翻译,而是用“群”代替了“社会”,而后再在文中对“群”和“社会”加以区分,使当时读者易于理解和接受。

在后来1903年正式出版的《群学肄言》中开篇的《译余赘语》中严复则对群与社会进行了区分:“荀卿曰:‘民生有群。’群也者,人道所不能外也。群有数等,社会者,有法之群也。社会,商工政学莫不有之,而最重之义,极于成国。尝考六书文义,而知古人之说于西学合。何以言之?西学社会之界说曰:‘民聚而有所部勒(东学称组织),祈向者,曰社会。’”[15]9-10所以,严复在1895年所提到的“群”的意思应该就是社会之意。可见,严复在翻译过程中对中西语言的使用是十分严谨的。

严复认为群是人固有的特性,所以研究人学就必须研究群学,严复首先明确到“所谓群者,固积人而成者也”[2]16。社会就是由人积聚而成,并体现出不同的结构和层次,小到一个个体的人,中到如家庭、团体、学会等,大到国家,其归根到底就是人。同时,严复还生动举例说“一群一国之成立也,其间体用功能,实无异于生物之一体,大小虽殊,而官治相准。故人学者,群学入德之门也”。[2]16一个社会、一个国家其实就是由多个个体的人组成,严复接受斯宾塞的社会有机体理论,从人作为社会个体延伸推及至社会、国家,由此可将社会、国家的结构和功能看成类似生物机体的结构和功能。严复在《国计学甲部》译文中的按语说到:“彼谓凡学之言人伦者,虽时主偏端,然无可分之理,宜取一切,统于名词,谓曰群学。”[11]507只要涉及人的问题都可以称之为群(社会)学,而该认识的理论基础就是社会由人组成,人是社会中人。

严复在关于人的社会属性的认识上巧妙地借鉴了关于“群”的概念和逻辑,但摒弃了思想中按照“群”的界限对人进行三六九等的划分。一方面,严复认可荀子提出群是人的特性的观点。荀子认为个体的人在形成一个群体之后,就能够克服作为个体的人在利用和改造自然的不足和弱点,只有具有群体性的人才是一个完整的人。但另外一方面,荀子的群思想产生于分封制的历史语境,其思想来源的基础是以血缘宗法等级制,故其在“群”的基础上提出了“分”的思想,严格了不同群体人之间的等级和界限。荀子用“分”划分了人与人之间的等级关系,他提出“人何以能群?曰:分”[14]王制,164,而分的目的则为:“人生不能无群,群而无分则争。争则乱,乱则离,离则弱,弱则不能胜物。”[14]王制,164-165表面上荀子为了结束国家和社会的纷争,主张既群且分,实质上,荀子认为只有将人按照一定的阶层进行严格的区分,用“礼法”制度加以规范,才能真正地发挥人的“群”的特殊作用,才能战胜和改造大自然。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荀子的群体思想目的是为严格的封建等级制度提供理论依据,是为建立大一统的君主集权统治服务的。而严复的“群”的思想借用荀子的逻辑,在自然人生而平等享有权利的基础上,构建了其在兴国救国思想中深入系统阐发人与人平等的权利、自由权利、人的充分发展等权利的逻辑起点。

3.赋予并保障人的自由、平等、发展的权利构成严复国家建设思想的核心

关于自由的权利。严复介绍说:“彼西人之言曰:唯天生民,各具赋畀,得自由者乃为全受。”[16]12其中严复认为“天”赋予了人生命,并给予人各种不同权利,但如果要获得这些权利首先要获得自由的权利。如上所引,在严复的思想中自由成为天赋之权中最基本的权利,他多次强调“民之自由,天之所畀也”[17],认为自由是天赋予的权利。“民固有其生也不如死,其存也不如亡,亦荣辱贵贱,自由不自由之间异耳。”[18]29在严复认识中的自由是人的尊严、价值、甚至是生命的象征,失去了自由也就等于失去了生命、尊严和人生的价值。

关于平等的权利。除此之外,严复从“自由”衍生出了“平等”对于人的重要性,并将自由和平等等视为人发展所需要的条件。“自由既异,于是群异丛然以生。粗举一二言之:则如中国最重三纲,而西人首明平等”[16]12,严复批判中国封建社会“理道”本质上是对人的自由权利的束缚,从而提出中西社会因人的自由程度的差异导致呈现出不同的状况,其中显著差异是中国崇尚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森严的等级制度,而西方人则提倡平等。严复在考察西方社会的论述中,将自由和平等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两者同等地成为推动西方社会进步的重要原因。“自其自由平等以观之,则捐忌讳,去烦苛,决壅蔽,人人得其意,申其言,上下之势不相悬隔,君不甚尊,民不甚贱,而联若一体者,是无法之胜也。”[18]29严复认为当人拥有了自由和平等的权利之后,每个人就都可以充分发挥在各自社会中的作用,进而让社会成为“联若一体”的有机体,从而在社会进化中胜出。

关于人的素质。严复把人的自由和平等视为人能够充分发展的基本权利,那么人们如何“自由平等”地发挥自己在社会中的作用呢?这也成为严复最关心的具体问题——关于人的素质的问题。“夫所谓富强云者,质而言之,不外利民云尔。然政欲利民,必自民各能自利始;民各能自利,又必自皆得自由始;欲听其皆得自由,尤必自其各能自治始;反是且乱。顾彼民之能自治而自由者,皆其力、其智、其德诚优者也。是以今日要政,统于三端: 一曰鼓民力,二曰开民智,三曰新民德。夫为一弱于群强之间,政之所施,固常有标本缓急之可论。唯是使三者诚进,则其治标而标立; 三者不进,则其标虽治,终亦无功;此舍本言标者之所以为无当也。”[18]32严复用逆推理的形式,将“自由”与关于人的素质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严复认为自由能让每个人充分发挥自己的能力和作用,从而达到社会进步与富强,反过来同样也可以成立。社会富强需要能够充分发挥人们的自主创造性,如此一来需赋予人们自由之权力,而人们要能够行使好自由的权力,就必须成为“其力、其智、其德诚优者”。严复认为“民力”、“民智”、“民德”三者是人最根本的素质,只有在这三方面提高中国人的素质,才能从根本上解决中国积贫积弱的问题。严复认为“鼓民力,开民智,新民德”这三者对于拯救当时的中国具有纲领性的意义,应该是国民实现自由的前提条件和基础步骤,应该列为政府推行的行政措施,从而实现救国救民的目标。

当然,不论严复认为自由、平等是人与生俱来应有的权力,还是其认为自由平等是人发展的基础,其思想中最为核心的部分还是将人的“自由、平等、发展”放置于人的社会属性——“群”思想中去考察。

如前文所述,严复关于人的社会属性已有深刻的认识,其中严复认识到了自由是人享有的具体实在的基本权利,是神圣不可剥夺的,但同时严复也认识到人作为社会中人,要享有自由权利必然也必须履行社会的义务,受社会条件的制约和限制。“但自入群而后,我自由者人亦自由,使无限制约束,便入强权世界,而相冲突。故曰人得自由,而必以他人之自由为界,此则《大学》絜矩之道,君子所恃以平天下者矣。”[19]严复认为人在社会中的相互关系制约着人不可能无限制地使用自由的权利,人们在行使自由权利的过程中不能损害到他人的自由权利,所以人的社会属性规定了人的自由的界限。“自营甚者必侈于自由,自由侈则侵,侵则争,争则群涣,群涣则人道所恃以为存者去。”[20]

同时,严复认为自由、平等权利的行使必然依照法律的规定。如前文所述,自由平等乃“无法之胜”,而同时仍需“有法之胜”,自其官工兵商法制之明备而观之,则人知其职,不督而办,事至纤悉,莫不备举,进退作息,皆有常节,无间远迩,朝令夕改,而人不以为烦,则是以有法胜也。”[2]20在严复看来人们享有自由和平等的权利就是可以履行自己的意愿,表达自己的想法,而不存在上下、君民之分,能够有效地融合成一体。但另外一面强调的是“官工兵商”各种法律制度明确完备,从法律层面对人的各项职责,细到各项大小事务等都进行了规定。这实际上说明了人们虽然有行使自由、平等的权利,但是在从事官工兵商等事务中又必须在规定的法律限度内进行活动,人们在自己社会活动中实行自由、平等、发展的权利不能逾越法律的规定。而后来严复更是通过翻译《群己权界说》《社会通诠》《法意》等西方名著,将其自由、平等和发展思想放置于“社会的人”中加以阐释的核心思想完全体现出来。

四、结 语

以上内容构成了严复以“民”为核心的国家建设思想的基本组成部分,严复毕生的翻译工作几乎就是在这个框架内的展开和深化:如《天演论》主要阐释的是天人关系,论证了人的自然属性;《群学肄言》主要阐释人与社会的关系,论述了人的社会属性。而严复关于“人”的其他基本问题,都是在这两个基本属性下展开的,比如《原富》《群己权界说》《社会通诠》《法意》《名学》等分别对如何保障人享有的与生俱来的天然权利和社会中的人如何履行权利和义务、如何提高人的素质、如何实现人的发展等各方面进行了具体而系统的论述。严复用自然的人打破了封建思想对“人”的禁锢,但同时又积极努力构建权利与义务相统一、个人与他人相统一、“无法”和“有法”相统一的社会中的人。至此,我们已能探及严复的以“民”为核心的国家建设思想的本质。在中国近代思想史上,严复的“天演进化论”影响巨大,在近代社会发展变革中形成了“天演进化”的革新思潮,不仅是当时变革派使用的话语体系,也是后来革命派接受并采用的理论体系。二者不同的地方在于前者主张渐进的方法,后者主张激进的革命手段,但它们共同的目的就是要通过进化的方式最终实现国家的富强。而严复“天演进化论”背后的思想基础实际上是通过对民智、民力、民德的改造,最终实现救亡图存的目的。我们经常在宏大叙事中忽略了对于天演之外,严复思想对于中国近代社会的其他影响,实质上严复以民为核心的国家建设思想一直持续影响了新文化运动前期的“国民性改造”运动和当时国民政府的一些施政纲领的提出。

在国家无独立主权的近代中国,严复的这一思想没有实施的土壤和环境。而时至今日,国家主权独立、人民当家作主,其思想核心中自然的人与社会的人的相统一更是符合当前建设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话语体系。因此深入挖掘严复思想中积极优秀的部分,将为我们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国家提供宝贵的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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