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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心的救赎与超越
——试析朱光潜“人生的艺术化”美学思想

2020-01-07

关键词:朱光潜艺术化情趣

黄 健

(广西教育研究院,南宁 530021)

美学家朱光潜对现代中国美学的主要贡献之一,在于其对人生与艺术之间的可存续关系及人心将何以能在其中觅到归宿等问题的预见性的探索。纵观其一生硕果累累的美学事业,从最早的著作《无言之美》到成名作《文艺心理学》,从得意之作《诗论》到晚年结晶《谈美书简》,都能看出他对于人生与艺术之关系孜孜不倦的探求。“人生的艺术化”正是他为平衡、融合人生与艺术关系而提出的可贵方案,这个命题究根到底还是在于对“人”或“人心”的莫大关怀。“人生的艺术化”的提出有其特殊的历史背景,虽然受限于时代原因未能受到应有的重视,但其中极具启示意义的真理性因子并未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泯,反而对当代人们如何进行自我心灵建构具有弥足珍贵的借鉴价值。本文试从作为立论根本的人本位、作为命题目的的人生与艺术之关系以及命题实现途径的情趣说的中介作用等三个层次进行剖析,意图探讨“人生的艺术化”何以能够以及怎样实现人心的自我救赎和自我超越、获得自由的心境,以期挖掘“人生的艺术化”命题背后的心理发生机制和思维运转过程,以及它所具有的价值。

一、“人生的艺术化”的形成梗概

“人生的艺术化”作为一个完整的命题最早现于朱光潜的著作《谈美》,在该书的最后一章《慢慢走,欣赏啊——人生的艺术化》中,他对其进行了非常翔实丰满的论述。但追究此书成书年代,可以发现其中隐藏的历史背景信息及朱先生的良苦用心。《谈美》成书于1932年,彼时的中国战火纷飞、内外交困,百姓虽未达到易子而食的地步,但社会上下人性里极度丑恶肮脏的一面在动荡战乱中被无限放大,“成千上万的人在饥荒中待毙,人们为着几块钱出卖儿女,卖不出去就弄死”[1],这样触目惊心的景象极其普遍。朱光潜认识到社会的这种病态大抵与人心变坏相干,他说:“我坚信中国社会闹得如此之糟,不完全是制度的问题,是大半由于人心太坏。我坚信情感比理智重要,要洗刷人心,并非几句道德家言所可了事,一定要从‘怡情养性’做起,一定要于饱食暖衣、高官厚禄等之外,别有较高尚、较纯洁的企求。要求人心净化,先要求人生美化。”[2]因此,从现实意义上讲,“人生的艺术化”可以认为是朱光潜为拯救人心、拯救民族而提出的救国方案。

从美学思想层面细探,朱光潜的《谈美》一般被认为是其《文艺心理学》的“通俗本”,其中的理论根据除了“人生的艺术化”均基本能从后者中找到来源依据。《谈美》中的“人生的艺术化”命题是在前十四章的基础上,更进一步提出的美学思想。前十四章论述的审美态度、心理距离、美感与联想、艺术与游戏、艺术的欣赏等美学论题,某种程度上都是为了其后“人生的艺术化”的阐述作铺垫,由此可管窥“人生的艺术化”在朱光潜早期的美学思想体系中所扮演角色的重要性。朱光潜早年留学欧洲,西方哲人的众多文艺思想,特别是克罗齐、康德和尼采等人的美学思想对他的影响甚巨。深究他前期的美学思想,可以发现其集大成著作《文艺心理学》的背后深深印着克罗齐思想的身影,同时也能感受到这本著作里他试图将西方的一些美学理念与中国的传统思想加以碰撞、融合。几乎同期出现的“通俗本”《谈美》里的“人生艺术化”就是这种尝试下出现的一道风景。不仅如此,此命题以对人心、对人本体的建构为线索,也延续并贯穿了朱光潜后期的美学思想,最终将前后期思想打通融合,构建了人生与艺术之间超越主客二元对立限制的超脱且自由之关系。在朱光潜后期的美学思想中,他将前期建立在康德、克罗齐等人思想基础上的唯心主观“美感经验”说的根基,转移到以马克思主义思想为指导的实践论,这是思想体系支柱的转变。但是他思想中关于人的尊严和价值及其在劳动实践中如何能够与艺术生产产生联系的主体成分始终不变,表明朱光潜骨子里“人生的艺术化”的“影响因子”始终闪耀着智慧之光,倔强地指向人本位美学的建构。正如其所述:“谈美我得从人谈起,因为美是一种价值,而‘价值’属于经济范畴,无论是使用还是交换,总离不开人这个主体。何况文艺活动,无论是创造还是欣赏、批评,同样也离不开人。”[3]246

二、“人生的艺术化”的根本——人本位

朱光潜的“人生的艺术化”美学思想体系完整、内涵丰富,兼有中西文艺思想之胜,但是它的根基和旨归都是建立在“人本位”之上。具体来说可以从以下两个方面进行分析。一方面,朱光潜将“人生的艺术化”中的“人”视为一个有机的整体。 在《谈美》最后一章中,他说:“人生是多方面而却相互和谐的整体,把它分析开来看,我们说某部分是实用的活动,某部分是科学的活动,某部分是美感的活动,为正名析理起见,原应有此分别;但是我们不要忘记,完满的人生见于这三种活动的平均发展,它们虽是可分别的而却不是互相冲突的。”[4]105于此表明,他实际上对西方思想家特别是康德和克罗齐关于将人分为实用、科学、审美三种互不相干的活动的思想表达了不满。他认为这种人为机械的分化造成了“人”这个主体的分裂。虽然朱光潜也同意这是他们为了更为清晰地解析三者活动机制问题而采取的逻辑上的辨析手段(详见朱光潜《西方美学史》关于康德美学思想的章节以及《文艺心理学》之《克罗齐派美学的批评——传达与价值的问题》),但他的内心并不认同这种野蛮的分割,他认为人应当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有机整体,“我觉察人生是有机体,科学的、伦理的和美感的种种活动在理论上虽可分辨,在事实上却不可分割开来,使彼此互相绝缘。因此,我根本反对克罗齐派形式美学所根据的机械观,和所用的抽象的分析法。”[5]198于此,人本位的有机整体性的观点便被他自然而然地提了出来。人的有机整体性,强调的是“人”这个主体的完整谐和性,它具有强烈的生命主体意识,它根本否定将人作为单纯的物质或生理组合而只能被动承受“解剖”的机械观点。在朱光潜的人本位思想体系中,他更加注重主体意识的表达,认为在艺术欣赏或创作中它是作为一个整体参与到审美活动中,因而其整体性中的审美活动之外的其他活动也一并被代入参与其中。换言之,主体的审美活动并非纯粹是审美意识影响下的过程,科学的、伦理的观念或隐或显地在这个过程也一并发挥着作用。他这样描述艺术活动中美感经验与整个活动过程的区别:“直觉活动只限于创造或欣赏白热化的那一刹那,而艺术活动并不只限于那一刹那,在那一刹那的前或后,抽象的思维,道德政治等等的考虑,以及与对象有关的种种联想都还是可以对艺术发生影响的。”[3]20

另一方面,人本位作为有机整体在朱光潜早期的美学思想中体现为心本位的建立。在他的著作《文艺心理学》中,他所建构的“文艺心理”体系依然将人的主体性的审美体验置于首要位置,只是他是通过西方的心理学等相关知识架构重新阐释了文艺欣赏和创造等复杂过程,因此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认为其旨在建构心本位美学体系。而细加分析,可以发现他关于心本位的思想构建,深深受到克罗齐“直觉说”、布洛“心理距离说”、立普斯“移情说”和谷鲁斯“内模仿论”的影响,只是朱光潜巧妙地将它们与中国本土思想底色进行隐性改造、融合。这种心本位在“人生的艺术化”中直接表现为情趣化的发生与转化(下文再行论及),它的内在表现是审美过程个体心理活动的完整性。这个心理活动不是分割独立的,而是自成世界而神完气足,它连接并综合形象的直觉、联想生发思维、主体感情意识、生理运动机制等等审美体验过程中各种复杂的多元表现;它作为连接点和中介,所起到的作用是将心本位的内在表现呈现为一个谐和而相互渗透的整体,这是“人生的艺术化”中人生与艺术能够产生关联的潜在前提,这一点在朱光潜文艺心理学体系中体现得尤为明显。他认为美感经验就是类似这样的范畴,其之所以发生的根源在于人心对形象的直觉,在审美的过程中它隔绝外界,物我两忘、物我同一、自成整体。这其实不过是朱光潜对于克罗齐美感经验“直觉说”的中国式解读。从另外的角度讲,这种心本位在“人生的艺术化”的外在表现,在于“人”这个有机整体生命意识的自我觉醒,即活出了活力人生和本色人生。“所谓艺术的生活就是本色的生活”[4]108,要达到这样充满艺术气息、生命气息的人生,关键在于拥有艺术心灵的滋养。朱光潜引用朱熹的诗表明他的观点,他说:“朱晦庵有一首诗说:‘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艺术的生活就是有‘源头活水’的生活。”[4]108人都有渴求美的心理需求,因此才会千方百计地去接近艺术,用艺术的熏陶来免俗、求美,避免生命变得干枯、生活了无趣味。因此,艺术心灵的建立就显得尤为关键,这也是心本位的最终指向,而从其目的性去寻思,这也是为了建构(或说是回归)人本位,这才是朱光潜“人生的艺术化”的核心、前提和终点。因此从“改造心灵”的层面而言,他就已为自己的美学思想潜藏了唯心主义的底色。

三、“人生的艺术化”的目的——人生与艺术的相互成就

朱光潜的“人生的艺术化”的美学命题在确立了人本位的核心之后,紧接着继续探讨人生与艺术之间的关系。在他看来,“实际人生”是和艺术有一段距离的,但这种距离并非是艺术与整个人生的隔阂,因为实际生活只是整个人生之中的一个片段,“‘实际人生’比整个人生的意义较为窄狭”[4]105-106。这是对他“距离”说的一种潜在的补充,即脱离了“实际人生”中一些基本的物质营求、生理需求和现实利害关系之外,人们还有诸如艺术提供精神享受之类的诉求。从中可以看出朱光潜认为整个人生包含“实际人生”和艺术人生,而且艺术能为人生提供一个可堪赏玩、寄托情致的“空间”,这块乐土对人心的慰藉、人格的修养和情趣的养成大有裨益。朱光潜的这种思想根源与布洛的“心理距离说”脱不开关系,实际上中西方都有关于艺术乌托邦与现实生活相分离的二元论调,此共性对朱光潜产生了某种启发。他在《无言之美》中说到:“美术家的生活就是超现实的生活;美术作品就是帮助我们超脱现实到理想界去求安慰的。换句话说,我们有美术的需求,就因为现实待遇我们太刻薄,不肯让我们的意识推行无碍,于是我们的意志就跑到理想界去求慰情的路径。美术作品之所以美,就美在它能够给我们很好的理想境界。”[5]68因此,“实际人生”与艺术之间有一定的距离不代表整个人生与艺术之间存在隔阂,艺术也是人生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而“实际人生”所代表的那种只求满足于吃穿行住、男女营求等简单的物质层面的“俗”生活,与艺术所倡导的高渺超脱的精神追求截然不同。朱光潜“人生的艺术化”的一大目的就是为了使人免俗,免于受“实际人生”的束缚,超然于物外,享受鸢飞鱼跃、各得其所的洒脱自由。

至于人生与艺术之间的关系,朱光潜认为二者互为唇齿、不可分离,“严格地说,离开人生便无所谓艺术,因为艺术是情趣的表现,而情趣的根源就在人生;反之,离开艺术也便无所谓人生,因为凡是创造和欣赏都是艺术的活动,无创造、无欣赏的人生是一个自相矛盾的名词。”[4]106但这样的关联并不是毫无目的、机械式的简单粘接,其背后深藏着朱光潜的艺术追求和美学理想,“一方面,艺术具有创造理想、实现超越的生命救赎作用;另一方面,人生因为有审美的观照和艺术的超越而能得以实现对生命理想和人心净化的启蒙功效。艺术救赎与审美启蒙,将人生与艺术不可割裂地捆绑在一起,实现了双位一体的‘同一’。”[6]朱光潜认为“一篇好文章一定是一个完整的有机体”,它来源于完美的生活,而这种完美的生活直接表现为与人格的自然契合;而完美性情的自然流露、至性真情的自我抒发,沟通了物我之间的关系使二者同一,并因此使艺术与生活得以建立起情趣化的互动,“在这种生生不息的情趣中我们见出生命的造化。把这种生命流露于语言文字,就是好文章;把它流露于言行风采,就是美满的生命史。”[4]107总而言之,在“人生的艺术化”中,人生与艺术之间是一种双向流动、互相影响的关系。两者的目的都是为了使人生发出一种游离于世俗之外的心灵享受,进而达到自由超脱的“化境”。在这方面,朱光潜极力推崇陶渊明,认为其最能直触“人生的艺术化”之人生与艺术二者融合无间的化境。

在其著作《诗论》最后一章,朱光潜专门探讨了陶渊明其人、其生活、其诗文三者之间的联系。他认为:“陶渊明的特色正在不平不奇、不枯不腴、不质不绮,因为它恰到好处,适得其中;也正因为这个缘故,它一眼看去,却是亦平亦奇、亦枯亦腴、亦质亦绮。这是艺术的最高境界。可以说是‘化境’,陶渊明所以达到这个境界,因为像他做人一样,有最深厚的修养,又有最率真的表现。‘真’字是渊明的唯一恰当的评语。”[7]212他高度称赞的陶渊明“简炼高妙”的人格、诗品,正是其理想中人生与艺术之完美关系的最终呈现,也是其“人生的艺术化”最想要抵达的境界。于此,人生是艺术化了的人生,它有艺术情趣的注入,因而生命充满光辉、生机勃勃,免于陷落世俗的尘埃中不得超脱、不得自由;艺术是人生化了的艺术,人的感情、意志、理想等人格表现,都化为艺术,艺术有了人的一切活力,而显得更有人情味。欲使“人生的艺术化”中人生与艺术的关系达到这种理想的状态,需要在二者之间设立一座桥梁、一个“中介环节”、一组对接机制,使它们能够互相联系、彼此交流,为此朱光潜引入了另一个重要的美学概念——“情趣”[8]。

四、“人生的艺术化”的实现途径——情趣说

朱光潜认为人生和艺术之间的界限并非不可打破,关键在于如何处理“我”这个主体和外物(包括他人)之间的关系,让我和物建立起可资交流的可能。在《谈美》之《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宇宙的人情化》中,他把物我的关系何以能够产生奇妙的激荡、关联的原因 ,归结于二者有“互相感通之点”。他说:“人与人,人与物,都有共同之点,所以他们都有互相感通之点。假如庄子不是鱼就无从知鱼之乐,每个人就要各成孤立世界,和其他人物都隔着一层密不透风的墙壁,人与人以及人与物之间便无心灵交通的可能了。”[4]17这个“互相感通之点”其实并不神秘,它是物我之间交融的地带,朱光潜在“人生的艺术化”中为它设立了一个颇具中国传统文化色彩的美学名词——“情趣”。在他看来,审美主体在聚精会神之中,我的情趣与物的情趣往复回流、互相倾注产生了美感经验(即审美感受),“美感经验中的移情作用不单是由我及物的,同时也把物的姿态吸收于我。”[4]19在朱光潜的美学思想体系中,移情作用不单是审美主体“我”将感情(也包括个体的其他主观感受)移注于审美对象“物”,而且物也对我产生了影响,他认为“移情作用就是人在观察外界事物时,设身处在事物的境地,把原来没有生命的东西看成有生命的东西,仿佛它也有感觉、思想、情感、意志和活动,同时,人自己也受到对事物的这种错觉的影响,多少和事物发生同情和共鸣”[9],正如他常引用的辛弃疾的词句“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不得不说这其中朱光潜借鉴了立普斯“移情说”和布鲁斯的“内模仿论”的相关理论,只是他是将这些理论进行了中国式的解读和转化。那么,物我之间的交流是如何发展到物之情趣与我之情趣互相沟通、互相流注、互融共进的境地?物之情趣与我之情趣如何从彼此独立到融为一体、产生新的情趣?这个新的情趣又是如何在人生与艺术之间搭建桥梁、发挥重要的中介作用?解决这一系列的审美心理机制问题,是朱光潜“人生的艺术化”拥有现实可行性必须要克服的最大疑虑,也是其建构主客观统一论必须面对的难题之一。

在《诗论》中,朱光潜认为诗的境界的产生,一定要有“见”的作用,这种“见”必定要满足两个条件:其一是诗的“见”必为“直觉”,另外一个条件是“所见意象必恰能表现一种情趣”。“凝神观照之际,心中只有一个完整的孤立意象,无比较,无分析,无旁涉,结果常致物我两忘而同一,我的情趣与物的意态遂往复交流,不知不觉之中人情与物理互相渗透。”[7]35-37这种物我关系表现在审美观照方式中就是“物我两忘”,表现在情感表现方式就是“情景交融”。我的情趣在对物的意象的直觉观照中,悄悄注入其中,使物有了我的主观色彩。这个过程表现为情趣的主动向物的接触,物感应到我的影响,仿佛有了我的情趣而拥有生命并因此能表达它的情趣;物的这种情趣倾注于我的心中,与我的情趣发生激荡共鸣,我因此感受到意象的生命力和一切思想(即物的情趣),这种情趣与我原初的情趣发生融合,到此所产生的情趣是一种全新的情趣。“在审美主客体相互作用中,‘心’‘物’双向选择、双向接近,最终融为一体时,审美主客体之间就表现为一种平衡关系”[10],这种平衡关系在朱光潜那里就呈现为“物我由两忘而同一”,我的情趣和物的情趣都得到了“互相渗透”、升华进化、融为一体。

在“人生的艺术化”中,新产生的情趣使人生和艺术之间最大的核心即物我之间的关系没有了隔阂,表现为人生与艺术之间亲近谐和的关系有了坚实的心理基础,二者通过已经充分情趣化了(或说是随时随地能进入情趣享受的境界)的心灵的牵引而生发出神奇的关联。这样的关联的最终成果是情景交融在某种意义上对于艺术的回归,人生也因为情景交融的艺术而丰富了个人情趣(我的情趣又与物的情趣发生共融),从而“人生—情趣—艺术”形成一个彼此对流的循环,互通有无、不分你我。最终,人生与艺术之间因为情趣的中介作用而在审美、人格、理想等多种意义上产生了对话,情趣化人格和有丰富生命力的艺术就是二者媾合的产物。朱光潜为阐释这种“人生的艺术化”产生的奇妙神效,他标举陶渊明之人格诗品加以诠释。他说:“他(指陶渊明——引者注)把自己的胸襟气韵贯注于外物,使外物的生命更活跃,情趣更丰富;同时也吸收外物的生命与情趣来扩大自己的胸襟气韵。这种物我的回响交流,有如佛家所说的‘千灯相照’,互映增辉。”[7]206朱光潜认为“物我的混化与情趣的流注”都是陶渊明整个率真圆融人格的表现,表达于艺术而形成陶诗“简炼高妙”的特色,即人格诗品“互映增辉”、互为表现、融为一体。在朱光潜看来,这样的境界就是情趣化在“人生的艺术化”产生的中介作用的表现及其最终旨归。

五、“人生的艺术化”的最终指向——超脱与自由

“人生的艺术化”因情趣的中介作用而引发了某种奇妙的效果,在朱光潜的美学体系建构中主要表现为人心的救赎与超越两个递进式的维度。“人生艺术化”利用“救赎”彰显艺术,是为了助人在免俗中达到形而上地摆脱人生苦难的目的,因而颇具某些近代西方悲观的文艺思想色彩;同时它的哲学底色和最终旨归又是为了对人生采取超脱的“自然”审美维度,以期在“道”的体悟中享受心灵的自由,其暗合中国传统思想。以下主要从三个方面逐层深入地解析“人生的艺术化”的终极目的,依次可以概括为免俗、“自然”、超脱与自由三个逐渐深入的层次。

1. “绝我而不绝世”

在朱光潜看来,人心之坏,在于未能“免俗”,他这么解释:“什么叫‘俗’?这无非是像蛆钻粪似地求温饱,不能以 ‘无所为而为’的精神作高尚纯洁的企求 ;总而言之,‘俗’无非是缺乏美感的修养”,因为“现实只是一个密密无缝的利害网,一般人不能跳脱这个圈套,所以转来转去,仍是被利害两个大字系住”[2]3。而艺术恰好能提供一个自由超脱的空间,让人们免受“俗”的侵蚀、免受利害关系的束缚,进而对人心进行自我解救。但人生活于尘世中又不能完全不受其影响,难以身心俱“遗世而独立”,朱光潜采取“绝我而不绝世”来作为调和其中矛盾的手段。在《悼夏孟刚》一文中,他就论证了这种方法的可行性,他认为人生多艰、命运难测,虽然大抵是“愚者拙者混混沌沌地过去,反倒觉庸庸多厚福。具有湛思慧解的人总不免苦多乐少”,但不能因此而悲观,反而应当以“绝我而不绝世”的心态,“把涉及我的一切忧苦欢乐观念一刀斩断”,积极投身现实、改造世界[5]75。朱光潜认为在污浊苦痛的人世中,唯有一方面积极地投身俗世建立一番事业,另一方面始终保持本真自我力求超脱尘世,才能达到其一直奉行的人生座右铭“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的境界,才能从是非痛苦中解脱出来实现自我救赎。从上述的分析中,我们依稀能感受到朱光潜美学思想深处中西思想共同作用的影子,具体地说就是尼采的悲观思想和中国传统儒道二家思想的交错,催生朱光潜关于人生依托艺术以免俗的设想。在免俗这个层面上,主要是尼采的思想对他的影响比较大,他在《悲剧心理学》中说:“尼采用审美的解释来代替对人世的道德的解释。现实是痛苦的,但它的外表又是迷人的。不要到现实世界里去寻找正义和幸福,因为你永远也找不到;但是,如果你像艺术家看待风景那样看待它,你就会发现它是美丽而崇高的。”[11]朱光潜认为要“见”出生活的全貌(包括美和痛苦的真相的内质),必须要从艺术中去寻找,也只有艺术才能免俗,才能使人心在免俗中实现自我救赎。

2. “风行水上,自然成纹”

“人生的艺术化”其目的的第二个层次是“自然”。在“自然”的层面上,朱光潜受到的影响主要来自中国传统思想,特别是道释两家的思想。朱光潜在《谈美》中谈到:“‘风行水上,自然成纹’,文章的妙处如此,生活的妙处也是如此。”[4]108即“人生的艺术化”就是要恰若风吹水面而波纹荡漾、韵律浑然,达到“自然”的境界。朱光潜认为“自然”是一种静观人生而达到的“看戏人”的境界,这种境界表现为鸢飞鱼跃的恬然自适的人生态度、人生理想。在《看戏与演戏——两种人生理想》一文中,他认为“看戏人”即是像道家老庄那样采取“抱朴守一”“心齐”的心态以静观生命中的一切,才能更好地规避人生的是非对个体的影响,在超然物外中得以解脱[12]。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在道家看来,“道”就是“虚无”,“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即道生万物,万物有万物的道,而“自然”的道才是最高的道,它是一切道的共同特征、集中表现,主宰着道的演变。“这个‘自然’不是我们说的自然界的山水景物,而是指天地万物形成的自然本质及其天然形态。”[13]道家认为“自然”是非人为的、万物本身所具有的韵味无穷的内质或状态,即是道本身最精华、最核心的部分,因此天地万物本身所具有的自然本性、自然姿态,才是最高最纯的美,正如庄子《知北游》所言:“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至人无为。”朱光潜接受了道家的这种“原天地之美”的“自然”思想,他用“观照”(1)“观照”来源于西方哲学范畴,朱光潜借助此词并结合中国传统文论思想使之趋近于传统的静观理论,后者发展至宗白华的“静照”理论而得到经典的阐释。其实二人关于此理论在本质上很接近,旨意源于释家的虚静,可参见“虚静”的相关理论。的方式将“免俗”和“自然 ”连接起来,关于此点,可以宗白华《艺术的空灵与充实》一文来辅助验证之。宗白华说:“静照的起点在于空诸一切,心无挂碍,和事务暂时绝缘。这时一点觉心,静观万象,万象如在镜中,光明莹洁,而各行其所,呈现着它们各自的充实的、内在的、自由的生命,所谓万物静观皆自得。这自然的、自由的各个生命在静默里吐露光辉。”[14]朱光潜提出的“静观”和宗白华的“静照”究根到底是同一个东西,它们都是为了将免俗带入“自然”的境界,唯有在这样的境界中,“人生的艺术化”才得以自由地舒展,不仅艺术趋于化境,而且人从其中体味超脱的自适因而生命更显圆融。

3.人心的超脱与自由

“自然”并不是为了隔绝人生去追求虚无缥缈的道,而是要与人生产生联系,朱光潜认为它是通过艺术的真善美三位一体而与人生产生交集的。在《谈美》最后一章他从伦理和艺术的关系、科学与艺术的关系来探讨善和美、真和美之间的关系,最后得出“不但善与美是一体,真与美也并没有隔阂”的结论,亦即真善美的同一[4]110-112。朱光潜用情趣连贯了科学、伦理和艺术,使其对应的内核“真”“善”“美”范畴在艺术的审美经验中得到交汇同一,这是“人生的艺术化”的目的所在。真善美三位一体的同一对人产生的影响,才是朱光潜苦苦追求的“人生-艺术”(此时人生与艺术已经同一)的最高理想,那就是超越。超越亦即人心的超脱与自由,这是“人生的艺术化”的最终指向。超越并非完全脱离现实生活,而是获得一种更加广阔的人生视野,神游天外,心灵获得极大的愉悦满足。不但懂得生活、享受生活,还能超然物外;它表现于艺术,就是于洗炼中见真妙,恰如朱光潜心目中理想的诗的境界——“在刹那中见终古,在微尘中显大千,在有限中寓无限”[7]35。超越表现为对世俗的超脱,进而追求自由的境界,人心不再受利害关系所束缚而在艺术中获得拯救,王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鹿柴》)所营造的那种空灵洒脱、疏淡自适的心境,正契合了朱光潜“人生的艺术化”中人心对超脱与自由的全部诉求。

至此,朱光潜以人本位为核心建构的“人生的艺术化”,将情趣作为人生与艺术的桥梁而包蕴贯通真善美三者,使其在艺术中融合同一,最终实现心灵指向“超以象外,得其圜中”的最高归宿,也因此其所建构的“人生的艺术化”的理想美学体系拥有了可资心灵在免俗中得到自我救赎的关怀空间,亦拥有了可资心灵在超脱与自由中实现体悟人生宇宙真谛、遨游大千世界的翅膀。

总之,朱光潜“人生艺术化”美学思想是西方思想与中国本土思想的一次融合尝试,尽管它因侧重心本位的重构而显出其底色的唯心主义倾向,但在风雨飘摇、战火纷飞的20世纪30年代,朱光潜企图以“人生的艺术化”主张来构建远离纷争现实的艺术乌托邦,用于重塑人心,这亦是一种可贵的曲线救国方略。虽然这种带有精神启蒙色彩、文人理想化气息的文艺浪漫救国思想,因受限于当时战乱四起的历史语境、受限于个体存在的根本(即生命)处于随时湮灭的现实处境,而未能引起应有的重视,饱受冷落。但对于今天身处和平年代却日益遭受科学与物质文明“异化”迫害、日益承受巨大精神困厄折磨之苦的人们,如何摆脱俗世利害关系束缚、让心灵回归本真,既能于入世中实现自我价值,又能获得类似于“人生的艺术化”的超脱与自由,依然有值得深思细品、可资借鉴的价值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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