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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尔曼·黑塞危机时期作品中的双影人母题研究

2020-01-07王雯鹤

关键词:米娜赫尔黑塞

王雯鹤

(清华大学 a.人文学院;b.语言教学中心,北京 100084)

赫尔曼·黑塞(1877—1962)是德语文学史上最受欢迎的作家之一,其作品迄今已被翻译成53多种语言,总印数已超过一亿四千万册。1946年,“由于他的富于灵感的作品具有遒劲的气势和洞察力,为崇高的人道主义理想和高尚风格提供了一个范例”[1],黑塞被授予诺贝尔文学奖。

1919年到1931年是黑塞的人生危机时期。因为反对战争,黑塞被德国报纸称作“叛国贼”[2],出版社也因此拒绝出版他的作品。1924年,黑塞放弃德国国籍,加入了瑞士国籍。在此期间,黑塞的家庭也遭受了一系列打击,精神极度痛苦的黑塞通过写作来思考克服人生危机的途径,这一时期因此也是其文学创作最高产的时期:《德米安·埃米尔·辛克莱的彷徨少年时》(简称《德米安》)《克莱因与瓦格纳》《克林梭尔的最后一个夏天》《悉达多》《温泉疗养客》《荒原狼》《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等作品先后问世。在一封写给友人的信中,黑塞说道:“对于我来说,克努尔普、辛克莱、悉达多、克林梭尔、荒原狼和歌尔德蒙中的每个都是另一个的兄弟,每个都是我写作主题的变体。”[3]这些作品共同的主题就是身份认同危机及寻找身份认同。

探讨身份认同问题有许多角度,比如心理学、行为学、社会学、哲学等。对于黑塞来说,身份认同主要是指社会身份认同。他说道:“给我写信的读者大多数是青年人。这是自然的,因为我的作品的主题都是个人和个性。个性化的问题和个人如何融入社会的问题正是思维活跃的青年人主要思考的问题。”[4]对于个人来说,成为社会组织的一分子是身份构成的关键。如果个人无法在任何一个团体(如家庭、朋友团体、民族、国家或宗教团体)中找到身份认同,那么就会出现身份认同危机。黑塞危机时期作品中的主人公就陷入了这样的危机之中。他们起初大多生活在一个传统世界,如市民世界(《德米安》中的辛克莱、《克莱因与瓦格纳》中的克莱因、《荒原狼》中的哈勒尔)或修道院(《悉达多》中的悉达多、《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中的歌尔德蒙),但是随着自我意识的觉醒,他们感受到内心有着某些不属于这个美好、光明、有秩序的世界的东西,他们意识到了另一个世界的存在。一方面,他们的内心受到另一个世界的吸引,感觉自己已经不能完全属于原本生活的世界;另一方面,他们的价值观仍然深深植根于那个传统世界。原本的身份认同已经失去,另一个世界的面貌却还十分模糊,他们进退两难,内心陷入分裂。

这一时期黑塞作品中主人公的内心分裂状态体现在双影人现象上。主人公身边会有一个与之对立的、难以摆脱的双影人形象,象征主人公内心的阴暗面;此外,主人公身边还会出现一个或若干个与主人公心灵相通的双影人形象,他们是主人公内心声音的化身,引导着主人公认识自己的内心,走上寻找身份认同之路。

著名黑塞研究者克里斯蒂安·伊莫·施耐德说,对于黑塞的作品,不是“写了什么”,而是“如何写的”才是最重要的[5]。下文将首先对双影人这一母题进行简单的介绍,继而以《德米安》和《荒原狼》为例,分析黑塞作品主人公的内心状态是如何在其与双影人的交往中显露出来的,探究双影人形象如何引导主人公走上寻找身份认同之路。

一、双影人母题概述

黑塞本人深受心理分析学的影响,因此他的作品也有很深的心理分析学烙印,双影人现象就是其中之一。双影人母题是一个古老的文学母题,早在古希腊罗马时期就出现在文学作品中。最初双影人只是主人公的“身体双影人”,他有着跟主人公一样的身材和外貌,与主人公“真假难辨”,因而会导致类似“谁才是真正的主人?”“谁才是真正的丈夫?”“谁才是真正的儿子?”等问题。进入19世纪,随着心理分析学的发展,双影人逐渐变成了“心理双影人”。弗洛伊德在其1919年所著的《暗恐》一文中对双影人现象进行了如下阐述:

双影人现象,也就是说,出现了两个长相相同的人,被当作同一个人。他们的关系因为灵魂的相通,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心灵感应”,变得更密切。其中一个人会与另一个人有同样的想法,感受和经历,以至于这个人迷失了自我或是用陌生的“我”取代了真正的自我,也就出现了自我复制、自我分裂、自我混淆。最终,相同的名字、长相、性格、命运和罪恶的行为会延续数代……在“我”中慢慢生成了一种特质,它与其他余下的“我”对立,作用是自我观察和自我批判,承担着心理检察官的工作,在我们的意识中叫作“良心”。当发生病理学上的观察妄想症时,医生会注意到,在患者心里,它被隔离开来,与“我”分裂为两部分[6]。

“心理双影人”不一定与主人公有相同的外貌,甚至也不一定是个真正的人——他可能是影子、镜像、画像或假人。重要的是,他是主人公某一部分灵魂的外化形象。因此,双影人的出现象征着主人公内心的分裂,分裂出的这一部分“我”与余下的另一部分“我”互相观察,在这种观察的过程中,主人公得以不断提升自我认识和对世界的认识。

二、《德米安》中的双影人形象

《德米安》是黑塞的代表作之一。小说以第一人称讲述了埃米尔·辛克莱的成长故事。出生并成长于“光明世界”[7]10的辛克莱偶然发现了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那里的纷乱和黑暗使他焦虑困惑,并陷入谎言带来的灾难之中。这时,一个名叫德米安的少年出现,将他带出了痛苦的泥沼,引领他走向了寻找自我身份认同的道路。德米安以不同的身份面目出现,在辛克莱每一次孤独寻找、艰难抉择的时候,成为他的引路人。

(1) 双影人克罗默——辛克莱内心分裂的象征 辛克莱成长于市民家庭,被教育成为一个正统的好孩子。他的生活环境和睦、规矩,是一个充满光明的世界。然而,从女仆和匠人口中,辛克莱隐约感觉到了另一个充满危险、罪恶和恐怖的黑暗世界的存在。他也感觉到,自己受到了那个世界的吸引。这种吸引使他结识了克罗默,一个来自名声败坏的家庭的粗野的男孩。辛克莱有些害怕克罗默,却又想给克罗默留下深刻的印象,因此他编造了一个自己偷苹果的故事,不料,这个故事成为克罗默要挟辛克莱,向他索要财物的把柄。从此,如影随形的克罗默让辛克莱在黑暗的圈套中越陷越深,他称呼克罗默为“我的魔鬼”[7]27,而他在“魔鬼”的伴随下无时无刻不生活在恐惧与痛苦之中。

辛克莱之所以无法摆脱克罗默,是因为克罗默实际上是他内心被压抑的阴暗面的化身,是他的双影人。辛克莱对待克罗默的态度是分裂的:一方面,他对克罗默这个黑暗世界的代表感到恐惧;另一方面,他渴望给克罗默留下深刻的印象,表示他渴望接触克罗默所属的黑暗世界。这种分裂的态度表明了辛克莱内心的分裂:他无法舍弃原本生活在光明世界,有意识地抗拒黑暗世界,却又不觉受到未知的黑暗世界的吸引,无力自拔。他徘徊在光明世界与黑暗世界之间,遭遇了身份认同危机,不知何去何从。

(2) 双影人德米安——辛克莱的引路人 将辛克莱拯救出痛苦泥沼的是德米安,一个较辛克莱稍年长的少年。辛克莱惊讶地发现,德米安可以读懂他的思想:“仿佛身在梦中,他的声音和威力淹没了我。我只能点头。难道那声音不是从我内心流出的?这个声音难道不是洞穿了一切,比我还了解情况?”[7]43辛克莱将自己受制于克罗默的原委告诉了德米安,而这以后克罗默就再也没有来骚扰过他。

在德米安的影响下,辛克莱了解到,世界不仅有光明的一面,也有黑暗的一面,这两面都应该受到人们的尊重。然而辛克莱对这一观念的信念还不够坚定,他仍然渴望回到一元化的光明世界之中。在之后的时间里,德米安幻化成不同的形象,继续引导着辛克莱。

辛克莱先是爱上了一个美丽的女孩贝阿特里斯,认为她是一切美好的化身,通过对她的爱可以构建一个只有光明没有黑暗的世界。辛克莱试图为贝阿特里斯画一幅画像,但不知不觉中画出的却是德米安的脸。辛克莱无意识地对德米安的认同通过绘画反映了出来。紧接着,辛克莱又结识了管风琴师皮斯托里乌斯。同德米安一样,皮斯托里乌斯也与辛克莱心灵相通。在与皮斯托里乌斯的交往中,辛克莱了解到了阿布拉克萨斯神的存在。阿布拉克萨斯神包容一切,是糅合神性与魔性的神。辛克莱原本认为性欲是可耻的,现在他明白,人也包含了人性和兽欲的两面,他应当学会尊重自身的欲望,接受自己内心的两面性。

在故事最后,辛克莱结识了德米安的母亲——艾娃夫人。艾娃夫人也与辛克莱有着心灵感应,她告诉辛克莱,只要他在内心呼唤她,她就能感受得到。接下来的日子里,辛克莱感到幸福万分,因为在他和德米安、艾娃夫人组成的这个小团体中,他找到了新的身份认同:他们都是阿布拉克萨斯神的追随者。“我们的任务是在世界上建立一个岛屿,或是一个榜样,总之是推出另一种生存的可能性。”[7]159尽管不久之后由于战争爆发,辛克莱和德米安都走上了战场,不得不彼此分离,但新的身份认同已经植根于辛克莱的心中,“有时我会找到钥匙,遁入自身内部,在那里,命运的意象在一面幽深的镜子中沉睡不醒,我只需俯身看那么幽幽的镜子,就能看到自己的影像——现在,我的样子跟他完全一样——德米安,我的朋友,我的引路人。”[7]184

辛克莱的成长过程其实是从无意识到有意识地对德米安这一形象的认同过程。德米安或其幻化出来的形象(贝阿特里斯、皮斯托里乌斯、艾娃夫人)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都长着一张亦男亦女的脸。阴阳的结合意味着两极的融合,意味着人的内心的和谐圆满,这正是阿布拉克萨斯神的意义所在。印度的智者常说:“我不是在教导你,而是在唤起你的记忆。”“最重要的东西”本就藏于人们的内心,人们要做的只是回忆起它们,看向自己的内心,去感受它们。德米安代表着阿布拉克萨斯神的精神,正如黑塞所言,“德米安实际上不是一个真实的人,而是一种理念。”[8]这种理念存在于辛克莱的内心深处,黑塞使用双影人这一表现手法将其外化成人的形象,引领辛克莱聆听自己内心的声音,最终在阿布拉克萨斯神的世界找到了身份认同。尽管阿布拉克萨斯神的世界是一个乌托邦式的世界,但小说已向人们传达出了这一新的理想,新的“生存的可能性”[7]159,如果有更多像辛克莱一样的“清醒者,或正在清醒的人”[7]159,世界的新生将成为可能。

三、《荒原狼》中的双影人形象

黑塞在散文《神学摭谈》中提到,成为人的道路要经历三个阶段[9]。第一个阶段是无罪阶段,即天堂、童年等;第二个阶段走向对善与恶的觉醒,走向应付文化、道德、宗教与人类理想所提出的要求的阶段,对于一个不从众趋同的人来说,这一阶段不可避免地要以绝望告终,绝望所导致的或是自我灭亡,或是进入第三个阶段,获得彻悟和解脱,达到一种新的、更高的境界,即进入信仰。

《荒原狼》中的主人公哈勒尔即处于上述成人之路的第二阶段。黑塞研究者克鲁姆比格尔曾说,哈里·哈勒尔自我危机的源头和表现从来都是他与市民社会的关系[10]。哈勒尔是一名出生于市民家庭的中年艺术家,他曾习惯于市民社会充满秩序的生活,但市民社会的虚伪、庸俗和唯利是图让他感到极度厌恶,他已无法在其中找到身份认同。在哈勒尔的心中,有一个完美的“不朽者”的世界,一个只有具有美好的、人性的、高尚的精神的人才能进入的永恒价值世界,但是哈勒尔眼下却无法进入其中,因为他对人的定义标准仍局限于市民社会的价值观念:一切光明的、有教养的、理性的东西都被划归人性,一切感性的、充满欲望的东西则被看成兽性。哈勒尔感觉到了自身充满欲望的一面,因此将自己当作一半是人,一半是狼的“狼人”,内心陷入分裂。哈勒尔既无法回到市民世界,又无法进入不朽者的世界,遭遇了身份认同危机,仿佛游走在荒原之上,既孤独又绝望,把自杀当作唯一的出路。

(1) 双影人赫尔米娜——哈勒尔的“更好的自我” 痛苦的哈勒尔来到了一家酒馆,结识了酒馆女郎赫尔米娜。赫尔米娜马上看出了哈勒尔想要自杀的念头,并且对哈勒尔厌恶市民社会的庸俗的想法表示理解。发现有人理解自己,哈勒尔感到“一扇门敞开了,生活迈过门槛走来”[11]87。几天后的再次见面时,赫尔米娜让哈勒尔猜她的名字。哈勒尔端详着赫尔米娜的脸,想起了少年时代的朋友赫尔曼,于是猜出了赫尔米娜的名字,因为“赫尔米娜”正是男名“赫尔曼”的同源女名。哈勒尔惊讶地问赫尔米娜,她此时为何长着一张男孩的脸。赫尔米娜回答说:“我让你喜欢,使你觉得我重要,这是因为我对你来说好比一面镜子,我身上有点什么东西能给你回答,能够理解你。”[11]92-93哈勒尔马上对这一说法表示同意:“赫尔米娜,你什么都知道,情况正像你说的那样。可是你和我又完全不同!你正同我相反;我身上缺的你都有。”[11]93赫尔米娜的魔力从象征层面上并不难理解:正如德米安之于辛克莱,赫尔米娜也是哈勒尔一部分灵魂的外化形象,是哈勒尔的双影人。“青年人的爱的能力不仅包括两个性别,他们爱一切,既包括感官的,也包括精神的东西”[11]145-146。赫尔米娜幻化为哈勒尔少年时的朋友赫尔曼,有着阴阳两性皆有的魔力,因为她象征着哈勒尔内心融合感性和理性的理想形象,是哈勒尔内心“更好的自我”,和德米安一样,她出现于哈勒尔人生最痛苦迷茫的时刻,为其人生道路指明方向。赫尔米娜对哈勒尔说:“你需要我,好去学会跳舞,学会大笑,学会生活。”[11]95

赫尔米娜将年轻漂亮的玛丽亚介绍给哈勒尔认识。在共舞的过程中,哈勒尔对玛丽亚着了迷。然而,哈勒尔却觉得自己似乎背叛了生活中他原本觉得值得尊敬和神圣的东西。但他此时却无法退缩,因为赫尔米娜总是在他身旁,即使不见到她,哈勒尔仍然每时每刻都“被她观察,听她引导,受她监视,让她鉴定”[11]111。接下来的一个夜晚,哈勒尔回到家中,惊讶地发现玛丽亚躺在自己的床上,他马上明白,这是赫尔米娜送给他的。随后的日子里,新的感官游戏和情欲之乐让哈勒尔有了新的认识。他接受了自然天性中感性的一面,因此能重新审视之前的生活。哈勒尔认识到,曾经爱别人和被人爱的经历是他的生命中不可毁灭的价值,他从前的生活不是一片废墟,而是丰富充实的“神圣的片段”[11]123。和玛利亚的接触让哈勒尔学会了爱别人,对从前生活的肯定则意味着哈勒尔学会了爱自己。拥有了爱的能力的哈勒尔此时做好了更深入地窥探自己的灵魂的准备。

(2) 双影人帕博罗——哈勒尔的“不朽的自我” 在介绍玛丽亚给哈勒尔的同时,赫尔米娜也介绍了帕博罗——一名年轻的萨克斯吹奏手——与哈勒尔相识。起初,哈勒尔把帕博罗看作一个漂亮的、不中用的人,因此对其完全没有好感。但是哈勒尔却发现,自己竟对帕博罗产生了一种嫉妒之心。个中原因其实不难理解:此时的哈勒尔仍是一匹“荒原狼”,而帕博罗身上有他所没有的一切——美丽年轻的面孔、快活的神情、轻松随性的性格、对生活的热爱。渐渐地,在与玛丽亚的接触中,哈勒尔看待感官享乐和感性世界的角度发生了变化,他对帕博罗的态度也随之发生了改变,他感到自己成为帕博罗的朋友。在随后的舞会上,哈勒尔与赫尔米娜跳了一曲“婚礼之舞”,意味着哈勒尔完成了与赫尔米娜的合一,他已经认同了“更好的自我”,内心的感性与理性实现了融合和统一。此时再见到帕博罗,哈勒尔唤之为“兄弟”。哈勒尔与帕博罗的关系仿佛是一面镜子,折射出了哈勒尔内心的发展变化。帕博罗是哈勒尔内心成长的参照物,或者说,是他的榜样。然而帕博罗对于哈勒尔的意义还不仅限于此,他还将进一步引领哈勒尔前行。

帕博罗给了哈勒尔一面小镜子,在这面镜子中,哈勒尔看到了曾经的面目狰狞的“荒原狼”。按照帕博罗的指示,哈勒尔对着镜子解脱地大笑起来,小镜子于是破碎并且消失在了走廊尽头。此时哈勒尔已经扔掉了原来的“人格眼镜”,不再把自己的人格分裂成半人半狼看待。在帕博罗的指引下,哈勒尔来到一面“真正的镜子”前,在其中,哈勒尔看到了无数个自己的化身。这些化身正代表着哈勒尔内心的无数个灵魂。紧接着,帕博罗消失了,镜子也消失了,哈勒尔来到了“魔剧院”之中,在魔剧院的每个门后都上演着具有某个灵魂的哈勒尔的生活。他来到一扇挂着“怎样由爱而杀人”的牌子的门前。他打开门,看到帕博罗和赫尔米娜相拥在一起,妒火中烧的哈勒尔用刀杀死了赫尔米娜。这时,莫扎特走进门来,打开了收音机。哈勒尔十分震惊,因为在其眼中,广播音乐是庸俗的市民生活的代表。莫扎特则不紧不慢地道出了其中真谛:“这个疯子似的音管表面上在做世界上最愚蠢、最无用、最该禁止的事情……然而它却不能破坏音乐的固有精神……您先学会认真对待值得认真对待的东西!……您应该学会笑,这是对您的要求。您应该理解生活的幽默,生活的绞刑架下的幽默……您应该学会听该死的生活的广播音乐,应该尊敬这种音乐后面的精神,学会取笑音乐中可笑的、毫无价值的东西。”[11]188-191此处的“幽默”或“笑”意味着以包容的眼光看待生活中无价值的、拙劣的东西,而这种包容正是不朽者的特征:“修身成神就必须敞开胸怀,扩大灵魂以使灵魂又能容下整个宇宙。”[11]53不仅人性包含着无数可能,世界也有着多面性。作为不朽者,应能透过庸俗可厌的生活表象看到事物背后的“神性”,对于事物虚伪丑陋的一面则一笑置之。此前的哈勒尔显然还没有领悟到这一点,因此他杀死了赫尔米娜,被判处终生不死的惩罚。在听了帕博罗的解释后,哈勒尔已经做好了接受惩罚的准备:“我总有一天会更好地学会玩这人生游戏。我总有一天会学会笑。”[11]192-193

在魔剧院最后的场景中,莫扎特突然变成了帕博罗,赫尔米娜也缩小成了棋盘上的一个小人棋子,被帕博罗放进了口袋中。通过前文的分析可以理解赫尔米娜作为哈勒尔灵魂的一部分此刻幻化成哈勒尔人格棋盘中的一个棋子。帕博罗与不朽者的代表莫扎特之间的幻化则意味着帕博罗也是不朽者中的一员。魔剧院象征着哈勒尔的内心世界,那么帕博罗作为魔剧院的负责人就也是哈勒尔灵魂的一部分,是他的双影人,更确切地说,是哈勒尔内心的“不朽的自我”。在这个“不朽的自我”的引领下,哈勒尔走进并认识了自己的内心世界,领悟了不朽者的含义。哈勒尔从此走上了新的寻找身份认同的道路,目标即是在不朽者的世界找到身份认同。

四、结 语

黑塞研究者艾功·施瓦茨将《荒原狼》称作“倒置的修养小说”[12],因为其中主人公寻找身份认同的过程与18、19世纪以歌德的《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为代表的经典修养小说中主人公寻找身份认同的过程刚好相反:后者描写主人公在其寻找经历中慢慢对市民价值观实现了认同,而黑塞的小说描写的则是主人公摆脱市民价值观的禁锢,在新的“理想世界”寻找身份认同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双影人形象扮演了重要的角色。黑塞危机时期作品中的双影人形象可分为两类:一种是作为主人公原本市民价值观对立面的双影人,如《德米安》中的克罗默和《荒原狼》中展现“狼性”的哈勒尔。这类双影人的出现象征着主人公内心的分裂,而分裂的原因在于,出生并成长于市民世界的主人公原本有着对市民世界的认同,按照市民价值观,人应具有“一体性”(Einheit),而这个“一体性”中只包含人性中善的、光明的一面,一切恶的、黑暗的,尤其是充满欲望的东西都该被抵制和排除。当主人公感受到自己内心的另一面时,就无法再在市民世界中找到身份认同,但因为市民价值观在他们心中已是根深蒂固,因此即便受到吸引,也无法走进新的理想世界,从而进退两难,陷入了内心的分裂。在主人公与这一类型的双影人的交往过程中我们可以了解到主人公内心分裂的状态,另一种双影人出现在主人公最困难的时刻,他们了解主人公的一切思想和感受,与主人公有着心灵感应的关系,如《德米安》中的德米安及其幻化形象和《荒原狼》中的赫尔米娜和帕博罗。这一类型的双影人形象在主人公寻找身份认同的过程中有三种作用:首先,他们扮演着引领者或指路人的角色。他们是主人公内心中“更好的自己”,引领主人公认知自己内心的世界,引导主人公接受内心追求感官享乐的一面,从而摆脱了市民世界传统价值观念的束缚。其次,双影人为主人公寻找身份认同树立了一个理想形象。主人公自身发展的过程也就是其与这一理想形象认同的过程。双影人代表了一种新的世界观,而主人公则期盼在这一新的世界里(阿布拉克萨斯神或是不朽者的世界)找到新的身份认同。此外,双影人形象发挥着镜子的作用。主人公的自身发展反映在其与双影人的人物关系中。通过观察这些人物关系的发展,读者可以对作品主人公寻找身份认同的过程有更清楚的认识。

黑塞认为,人若想得到全面的发展,必须学会聆听自己内心的声音。他在作品中运用双影人母题来揭示主人公寻找身份认同的过程也符合这一观点,因为双影人形象正是主人公内心声音的化身。整部作品的情节其实是主人公与自己内心的交流。在主人公与双影人的交往中,这种交流被形象地展现了出来。尽管作品中的主人公在理想世界找到身份认同只是一种乌托邦式的愿望,但其寻找身份认同的过程也引起了读者的反思。读者与主人公一起也穿越了自身内心世界的混乱,学会了聆听内心的声音。这对于当今生活在一切都在剧烈变化的社会中的人们来说是极具现实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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