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偶书》的“衰”“摧”“催”之辨
2020-01-07盛大林
盛大林
(北京大学新媒体研究院,北京100871)
《全唐诗》收录了19首贺知章的诗,这基本上是他传世的所有诗作。数量虽然不多,其中却有两首广泛流传,那就是《回乡偶书(二首其一)》(以下简称《回乡偶书》)和《咏柳》。“少小离乡老大回,乡音难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这首《回乡偶书》可谓家喻户晓,妇孺皆知。不过,这首诗也留下了很多的争议,历经数百年而未绝。比如,主流观点认为这首诗是贺知章告老还乡后写的,但也有人认为是他中老年时代回乡探亲时所作。甚至早在宋代就有人认为,《回乡偶书》的作者不是贺知章,而是黄拱(生卒年不详,神宗元丰四年即1081年为释契适《石像大士赞》撰序)。由于传世的版本不同,还存在不少异文,比如:“少小”有作“幼小”,“离家”有作“离乡”“辞家”,“老大回”有作“老大归”,“鬓毛”有作“面毛”“面皮”,“难改”有作“无改”“未改”“不改”,“儿童”有作“家童”,“笑问”有作“借问”“却问”,等等。而争议最多也最受关注的还是诗中“鬓毛衰”的“衰”字,因为按照韵书,《回乡偶书》第一句韵脚字“回”和第四句韵脚字“来”属于灰韵,而第二句的韵脚字“衰”却在支韵。对此,明代的两位著名诗论家郎瑛(1487—1566)和谢榛(1495—1575)曾展开论战。郎瑛认为,《回乡偶书》就是一首支韵诗,“衰”本该在支韵;谢榛认为,《回乡偶书》是灰韵诗,“衰”应该属于灰韵。清代著名诗论家沈德潜(1673—1769)把“衰”改为“摧”,后来又被改成了“催”。关于此字的论战,一直延续到现在。几年前,甚至又发生了教科书“打架”的事情,只因不同出版社出版的中小学语文课本中,有的是“衰”,有的是“催”,注音也不一样,一时舆论哗然。虽有专家解释,仍然没有定论。
1 传世版本中的“衰”“摧”“催”
既是古诗,须问古籍。唐人编选的几种唐诗选本中均没有收入《回乡偶书》,宋代选本中才开始出现这首诗。在探讨之前,我们不妨先来看看古今中外的各种版本。笔者随机选择了宋代以来20种选有《回乡偶书》的旧版或今本——
陈应行(1126年前后在世)《吟窗杂录》(重刊宋本)中,该字为“衰”[1]。
祝穆(?—1255)《古今事文类聚》(乾隆年间版)中,该字为“衰”[2]。
高棅(1350—1423)《唐诗品汇》(四库全书本)中,该字为“衰”[3]。
唐汝询(1624年前后在世)《唐诗解》(1949年版)中,该字为“衰”[4]。
彭定求(1645—1719)《全唐诗》中,该字为“衰”[5]。
沈德潜(1673—1769)《唐诗别裁》(1929年版)中,该字为“摧”。书中小字注:“原本‘鬓毛衰’。衰入四支,音司。十灰中‘衰’音‘缞’,恐是‘摧’字之误。因改正。”[6]
王尧衢(雍正年间人)《古唐诗合解》(日本1764 年版)中,该字为“摧”[7]。
篠崎小竹(1781—1851)《唐诗遗》(1805版)中,该字为“衰”[8]。
章燮(1783—1852)《唐诗三百首注疏》(1930年版)中,该字为“催”。书中小字注:“催,促也,言鬓毛催白。”[9]
王承治(1867—1935)《评注唐诗读本》(1931年版)中,该字为“催”[10]。
薛恨生(生卒年不详)《(新式标点)唐诗三百首》(1933 年版)中,该字为“催”[11]。
毕志飏(?—1961)《唐诗韵释》(1934年版)中,该字为“衰”[12]。
朱麟(1821—1850)《(注释作法)唐诗三百首》(1936 年版)中,该字为“催”[13]。
大东书局编译所《(新体评注)唐诗三百首》(1938 年版)中,该字为“衰”[14]。
抱恨轩主(生卒年不详)《(白话)唐诗三百首》(1941 年版)中,该字为“催”[15]。
吴遁生(1895—?)《唐诗选》(1947年版)中,该字为“摧”[16]。
喻守真(1896—1949)《唐诗三百首详析》(1948年版)中,该字为“摧”。 书中注解:“摧,一本作‘衰’。”沈德潜《唐诗别裁》云:“原本‘鬓毛衰’。衰入四支,音司。十灰中‘衰’音‘缞’,恐是‘摧’字之误。因改正。摧,凋落之意。”[17]
柳亚子(1887—1958)鉴定、柳无忌(1907—2002)编注的《全唐诗精华》(1948年版)中,该字为“衰”[18]。
王进祥集解的《唐诗三百首集解》(1985年版)中,该字为“衰”。书中注释:“鬓毛衰,两鬓斑白。衰,唐诗三百首注疏一作‘摧’,皆斑白衰落之意。”[19]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古代组《唐诗选注》(1978年版)中,该字为“衰”。书中注释:“鬓毛衰,指头发变白。鬓毛,长在耳朵前边的头发。衰,衰老。”[20]
以上20种选本中,“衰”有11处,“摧”为4处,“催”则 5处。“衰”“摧”“催”三种版本(此外,还有“”和“腮”之说,分别见于《侯鲭录》[21]和《会稽掇英总集》[22],此二异文极为少见,清代以后基本绝迹,本文略过不谈),每种版本都不少,但早期的版本基本上都是“衰”。另外,同为王力编写的著作,《诗词格律》中引用的例诗中为“摧”[23],而《王力古汉语字典》引用的例句中却为“衰”[24]。可见,王力先生在这两字之间也摇摆不定。这也让人感觉到,这个字多么让人纠结。
2 “衰”与“摧”“催”之辨析
“衰”被改成“摧”,可能源于唐汝询(1624年前后在世)的《删订唐诗解》[25]。该书在“衰”字下有个小注:“衰字失韵,疑当作摧。”因为首句韵字“回”和尾句韵字“来”为灰(咍)韵,而“衰(shuāi)”字属支(脂)韵,押不上。 不过,唐汝询只是提出疑问,而沈德潜直接给改了。他这一改,确实符合了韵书的规则,但字义与诗意又有不合。按照今音的读法,“摧(cuī)”和“来(lái)”也不押韵。
“摧”是什么意思?沈德潜没有解释。喻守真注为“凋落之意”。首先,这个解释过于牵强,因为“摧”原本就没有“凋落”的意思。而且,按照一般的理解,“鬓毛衰”是通过对“鬓毛”的描写呈现衰老之态,而“凋落”显然不是很贴切的表达。更重要的是,“摧”的气质与诗的基调不合。《后汉·郭丹传》注:“衰之言摧。言实摧痛于中也。按释名释丧制。衰,摧也。言伤摧也。”[26]《楚辞·忧苦》称:“摧,挫也。”据《古汉语常用字字典》,“摧”有两个意思。一是“折断”。比如范仲淹在《岳阳楼记》中用“樯倾楫摧”表达“感极而悲”的压抑情绪;再如李贺在《雁门太守行》中用“黑云压城城欲摧”渲染那种死寂般的紧张气氛。二是“悲伤”。比如《古诗为焦仲卿妻作》有“未至二三里,摧藏马悲哀。”常用与“摧”相连的词还有“悲摧”“摧怆”“摧伤”[27]……可以说,“摧”就是一个灰暗哀伤的字眼儿,充满了挫败感和毁灭性。而贺知章是个什么样的人?少年诗文成名,青中老年得志,垂暮衣锦还乡,最终叶落归根。告老入道别京之际,获诏赐镜湖剡川一曲,皇上专门制诗赠行,太子以下执手惜别。官至三品,才高八斗;诗酒作伴,云鹤为友;松龄鹤寿,名利双收。86岁寿终正寝,古时更为罕见。贺知章的一生是圆满的,他的性情也是狂放的。《全唐诗》中说:“知章性放旷,晚犹纵诞,自号‘四明狂客’。”这样的人荣归故里之时,可能会有无限的感慨,但绝不会有悲情愁绪。况且,贺知章是以“请为道士”的名义还乡的,他还把家里的宅院改成了道观。作为悟道之人,理应更加豁达。纵观全诗,语气是诙谐的,基调是欢乐的。“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诵之会心,闻之欣然。在这样的诗中,怎么会出现像“摧”这么沉重的字眼儿?沈德潜的改动,确属“别裁”,然而“谬甚”!
显而易见,沈德潜的“摧”没有得到广泛的认同。在他之后,很多人又把“摧”改成了“催”,词义也变成了“促”,取“岁月催人老”之意。这个字虽然祛除了悲伤之气,却不符合情理逻辑。将老未老或者半老之人,喜欢用“催”字感叹岁月之匆匆。而当时的贺知章已经86岁高龄,耄耋之年,老得不能再老,根本无需再“催”。实际上,告老还乡不久,亦即写完这首诗之后没过多长时间,他就“羽化成仙”了。
章燮把“催”注释为“言鬓毛催白”,也不符合事实。有记述称,当时的贺知章已经白发苍苍,哪里还需要“催白”呢?
回过头来,再看“衰”字。 衰(shuāi),有衰老、衰落、衰败、衰弱、衰退等意。《淮南子·主术》有“年衰志悯”之说,“衰”者,“老也”。 《吕氏春秋·去宥》:“人之老也,形益衰。”[28]陆游《书愤五首(其一)》:“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用在人身上,“衰”就是“老”。用在头发上,“衰”就是疏落变白,通常还会失去光泽,变得枯干杂乱。孟浩然《家园卧疾,毕太祝曜见寻》诗中有“斑白恨吾衰”,此句把“斑白”和“衰”直接联系在一起。元稹则在《酬翰林白学士代书一百韵》“宁牛终夜永,潘鬓去年衰”下自注:“予今年始三十二,去岁已生白发。”这也说明与“鬓”搭配的“衰”字就是指衰白。“衰”与“鬓毛”连在一起,意思非常容易理解。虽然“衰”也不是人们乐于接受的,但它只是客观的描述,比较中性。尽管贺知章非常乐观,也不能不承认自己已经衰老的事实。像他这样高寿的人终老,一般被称为“喜丧”或“白喜事”。所以,虽然“鬓毛衰”,贺知章应该也会很坦然。他告老还乡的目的就是归根,他非常明白自己已经衰得不得再衰。
3 “衰”与“鬓”是常见的搭配
在唐宋近体诗中,“鬓毛衰”是一个相当常见的词组。比如盛唐诗人严武(726—765)《酬别杜二》中有“但令心事在,未肯鬓毛衰。”中唐诗人卢纶(739—799)《驿中望山戏赠渭南陆贽主簿》中有“山在门前登不得,鬓毛衰尽路尘中。”晚唐诗人韩偓(约842—约923)《家书后批二十八字》中有“四序风光总是愁,鬓毛衰飒涕横流。”再如北宋诗人欧阳修(1007—1072)《寄阁老刘舍人》中有“梦寐江西未得归,谁怜萧飒鬓毛衰。”南宋诗人陆游(1125—1210)《风月》中有“镜中日日鬓毛衰,八十还思七十时。”
上述五位诗人,或与贺知章同时代,或在贺知章之后,他们诗中的“鬓毛衰”很可能就是取自《回乡偶书》,这也说明他们读到的是“鬓毛衰”或者认同“鬓毛衰”。在《回乡偶书》中,“鬓毛衰”既与上句的“老大”相呼应,又与上半句的“乡音难改”形成对比,文从字顺,合情合理。
所以,“摧”及其衍生出来的“催”,不是“改正”了,而是“改误”了。在沈德潜之后,经历了很多年的混乱,“衰”字重新归位,成为主流。
唐代是中国诗歌的全盛时期,300多年的历史产生了大量的诗歌,仅《全唐诗》就收录了48900多首。宋代的印刷业发达,流传下来的诗歌选本很多,所以《全宋诗》收录的诗歌多达27万首,是《全唐诗》的5倍多。要想依靠传统的手段全面地了解唐宋近体诗在某一个字或某一方面的具体情况是不可想象的,而现代的信息技术及网络搜索服务为人们提供了极大的便利,数据库及大数据更是能为科研工作提供准确可靠的依据。通过全文检索,笔者发现,“鬓毛衰”在《全唐诗》中出现过4次(包括《回乡偶书》),在《全宋诗》中出现过9次。而“鬓毛摧”和“鬓毛催”在《全唐诗》没有出现过,在《全宋诗》中,“鬓毛摧”没有出现过,“鬓毛催”只出现过 5次(下文另议)。
为了全面考察“鬓”与“衰”“摧”“催”的搭配关系,笔者也在《全唐诗》和《全宋诗》中对这几个字进行了多种组合的检索。
3.1 《全唐诗》中“鬓”与“衰”“摧”“催”搭配的情况
“衰鬓”出现过30次,“鬓衰”出现过6次,“鬓已衰”出现过2次,“鬓将衰”出现过2次,“鬓欲衰”出现过2次,“鬓发衰”出现过1次,“鬓先衰”出现过1次。
“摧鬓”“鬓摧”“鬓已摧”“鬓将摧”“鬓欲摧”“鬓发摧”“鬓先摧”出现过0次。
“催鬓”出现过3次,但都是字符串的巧合,实质上与本文主旨无关。比如李贺《江楼曲》“晓钗催鬓语南风,抽帆归来一日功”中“催鬓”的意思是“催着自己梳妆打扮”;陈陶《上建溪》“已判猿催鬓先白,几重滩濑在秋天”中“催”修饰的对象是“猿”而不是“鬓”;寒山《叠字诗》“时催鬓飒飒,岁尽老惆惆”中“催”修饰的是“时”而不是“鬓”。“鬓催”出现过1次,为杜甫《早花》中的“直苦风尘暗,谁忧容鬓催。”从对仗来看,此句中的“催”也可能是“衰”字之讹。另外,“鬓已催”“鬓将催”“鬓欲催”“鬓发催”“鬓先催”出现过0次。
3.2 《全宋诗》中“鬓”与“衰”“摧”“催”搭配的情况
“衰鬓”出现过87次,“鬓衰”出现过7次,“鬓已衰”出现过5次,“鬓发衰”出现过2次,“鬓欲衰”出现过1次,“鬓将衰”“鬓先衰”出现过0次。
“摧鬓”出现过2次,也是字符串的巧合,与本文论题无实质关系。比如欧阳修《赠沈博士歌》“颜摧鬓改其一翁”中“摧”修饰的是“颜”而不是“鬓”;周必大《汤孺人挽词》“霜摧鬓未华”中“摧”修饰的是“霜”而不是“鬓”。“鬓摧”出现过3次。陈造《繁昌县感旧》中的“筋骸罢惫鬓摧颓,不叹漂零叹吾老。”此句中的“摧”与“颓”共同修饰“鬓”,且该诗非近体。范成大《立春大雪招亲友共春盘坐上作》中的“华年惜节物,况此霜鬓摧”,此句中直接修饰“鬓”的是“霜”而不是“摧”,且此篇也不是近体诗。苏轼《惜花》中有“岂知如今双鬓摧,城西古寺没蒿莱。”该诗似为柏梁体,“摧”或为“衰”字之误。“鬓发摧”出现过1次。这首诗是赵蕃的《初见梅怀玉山友弟》:“江路野梅初折来,班班已有数花开。细看浑觉风神在,且老空惊鬓发摧。我所思兮千万里,知其趣尔五三杯。半年未有音书至,未过衡阳雁已回。”这是一首七律,首句入韵,5个韵脚字为“来”“开”“摧”“杯”“回”。 中古音中“杯”和“回”的韵母均为“ai”(据王力《音韵学初步》[29]、郭锡良《汉字古音手册》[30]和复旦大学东亚语言数据中心数据库[31]),与“来”和“开”押韵,唯独“摧”不押韵,可谓“孤雁失群”。虽然“摧”字亦属灰韵,但中古音几大系统对“摧”的拟音众说不一,按照今音,“摧(cuī)”与其他几个韵脚字明显不押韵。所以,此诗之“摧”可能原本也是“衰”字。另外,“鬓已摧”“鬓欲摧”“鬓将摧”“鬓先摧”均出现过0次。
“催鬓”出现过3次。黄庚《伤春》中有“东皇别我太匆匆,急景相催鬓已翁。”此句中“催”的对象是“急景”而不是“鬓”。李龙高《梅角》中有“朝暮相催鬓易星,酸风无奈送悲声。”此句中“催”的对象是“朝暮”而不是“鬓”。韩维《之雍丘舟中奉寄少述处士明叔公缊》中有“人事感心怀素友,年华催鬓作衰翁。”此句中的“催”与上半句的“感”字对仗,且后面还有“衰”字,另当别论。“鬓催”出现过2次。陆游《东村散步有怀张汉州》中有“忧国丹心折,怀人雪鬓催。”该句中直接修饰“鬓”的是“雪”而不是“催”。方回《醉吟五首(其一)》中有“老夫欲不饮,奈何霜鬓催。”该句中直接修饰“鬓”的是“霜”而不是“催”,且此诗非近体诗。“鬓发催”出现过4次。郑刚中《用韵寄仲模》中有“行藏事业皆前定,祗恐吾侪鬓发催。”这是一首七律,四韵中另三个韵字为“来”“腮”“开”。苏泂《家国》中有“长安五月火云堆,客子光阴鬓发催。”这也是一首七律,四韵中另三个韵字为“来”“开”“回”。杨万里《见张钦夫二首(其一)》中有“邹鲁期程远,风霜鬓发催。”这是一首五律,四韵中另三个韵字是“开”“来”“回”。杨万里《诗酒怀赵德庄》中的“一代风流尽,余年鬓发催。”这也是一首五律,四韵中另三个韵字是“杯”“来”“开”。 “催”字虽然也属灰韵,但中古音几大系统对它的拟音不尽相同,在上述4首诗中显然不合群。若依今音,“催(cuī)”与“开”“来”“腮”“回”“杯”等韵脚字明显不押韵。从对仗的角度看,至少杨万里两首五律中的“催”应该是“衰”,因为上联中的“远”和“尽”与“衰”都是形容词,而“催”是动词。郑刚中和苏泂诗中的两联不对仗,但从诗意来看,“衰”也比“催”更恰当。这4首诗的用韵与《回乡偶书》如出一辙,其中的“催”会不会也是从“衰”改过来的呢?非常值得怀疑。另外,“鬓已催”“鬓欲催”“鬓将催”“鬓先催”均出现过0次。
可以看出,“鬓”与“衰”是常见的搭配,而“鬓”与“摧”或“催”的组合非常罕见,为数不多的几次,或与本文旨要无关,抑或亦为“衰”字之讹。
4 “衰”在灰韵中的音与义
《回乡偶书》中的“衰”读作摔(shuāi)比读作崔(cuī)更押韵是显而易见的,“鬓毛衰”这个词语组合也比“鬓毛摧”“鬓毛催”等其他组合更常见也无可争议,但“衰”的字义怎么解释呢?因为按照韵书,“衰”读作摔(shuāi),义为“衰老”“衰退”“衰败”“衰减”等属支韵,而灰韵中的“衰”作“按照一定的标准递减”或“丧衣”解且读作崔(cuī),这也正是“衰”被改成“摧”或“催”的主要理由。其实,这种认知是错误的,完全不符合近体诗的实际。
全文检索的结果显示:《全唐诗》48 900多首诗中共有172首“衰”字入韵的近体诗,均为支韵,其中七成左右的“衰”字应该读作司(sī),三成左右的“衰”字读作崔(cuī)或虽(suī),没有一个“衰”字读作摔(shuāi)。《全宋诗》约27万首诗中共有405首“衰”字入韵的近体诗,读音情况与《全唐诗》差不多。沈德潜在《唐诗别裁集》中说“衰入四支,音司”,基本正确。与《全唐诗》不同的是,《全宋诗》中出现了与《回乡偶书》一样“衰”入灰韵的近体诗,比如——
新秋病骨顿成衰,不度溪桥半月来。无事闭门非左计,饶渠屐齿上青苔。——范成大《秋日》
再岁春风把酒杯,今年更觉倍迟回。海棠消息知渠负,杨柳风流笑我衰。舟过重湖定安否,书来一纸勿悠哉。是身老矣腰仍折,宁待田园归未来。——赵蕃《留别邢大声昆仲》
不难看出,这两首诗中的“衰”都读作摔(shuāi),而且是“衰老”之义。这样的诗在《全宋诗》[32]中共有14首,其他12首是:欧阳修《送章生东归》、李弥逊《春日书斋偶成五首(其四)》及《复用前韵》、张元干《题王岩起乐斋》、郑良嗣《琼花》、范成大《喜周妹自四明到》、杨万里《卧治斋盆池》和《夜雨》、叶适《赠听声欧阳承务》、刘过《自述》、徐玑《漳州别王仲言秘书》、舒岳祥《正仲思归作篆畦今夜月》。这些灰韵诗中的入韵之“衰”,全部读作摔(shuāi),没有一个读作崔(cuī)。
由此可见,“衰”在灰韵中读作摔(shuāi)、作“衰白”等义解是可以的。
5 宋诗中的5次“鬓毛催”也很可疑
上文提到,“鬓毛催”在《全宋诗》中出现过5次,这是怎么回事儿呢?虽然这对上文的判断不会产生很大的影响,但也不妨推敲一下。先来看看这五首宋代近体诗——
地僻天教养散材,流年沉著鬓毛催。青山自绕孤城去,画角常随晚照来。几净双钩摹古帖,瓮香小啜试新醅。乘槎不是英缠远,无奈先生兴尽回。——陆游《地僻》
慈姥矶头月,纤纤照酒杯。素秋风露重,久客鬓毛催。宿鸟惊还定,飞萤阖复开。平生四方志,老去转悠哉。——陆游《晚泊慈姥矶下(二首其二)》
笔陈云横未易陪,雁门端见压城摧。栎中麋出君搏饭,地上蛇成我夺杯。好在田园心事懒,罢休簪组鬓毛催。稽山为有知章否,欲泛扁舟定却回。——晁补之《别关景晖(二首其二)》
白鸥相见忽相猜,居士星星似我哉。习懒更无诗一句,浇愁惟有酒三杯。看梅倣雪行过去,玩月如霜弄影来。学得平生安乐法,等闲不受鬓毛催。——苏泂《白鸥》
山房秋藓滑,吾亦为诗来。家远雁初到,边寒菊未开。贫知心事古,老觉鬓毛催。能共清谈否,呼童急洗杯。——方岳《次韵酬戴式之》
沈德潜把“衰”改成“摧”,后人又把“摧”改成“催”,依据的可能就是这5首诗。很显然,这5首诗均为灰韵。韵脚字除了“来”“开”等之外,“回”字出现了2次,“杯”字出现了3次。依现代汉语拼音,“回”读作“huí”,与“催(cuī)”字押韵;“杯”读作“bēi”,与“催(cuī)”不押韵。 在中古音中,“回”和“杯”的韵母均为“-uai”。 中古音的几大系统虽然多有不同,但对“回”和“杯”的拟音基本一致。除了杜甫的《登高》之外,类似的唐宋近体诗还有很多,比如——
双峰寂寂对春台,万竹青青照客杯。细草留连侵坐软,残花怅望近人开。同舟昨日何由得,并马今朝未拟回。直到绵州始分首,江边树里共谁来。——杜甫《又送》
帝里重阳节,香园万乘来。却邪萸入佩,献寿菊传杯。塔类承天涌,门疑待佛开。睿词悬日月,长得仰昭回。——上官昭容《九月九日上幸慈恩寺登浮图,群臣上菊花寿酒》
既然“杯”和“回”的韵母均为ai,再来看看那5首诗中的“催”字,是不是也有“孤雁失群”的感觉?
不管五言还是七言,律诗的颔联(第三、四句)和颈联(第五、六句)都是对仗的。杜甫《登高》中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就是经典的范例。所谓“对仗”,不仅要求平仄合辙,而且必须词性相同。比如上文两对中的“下”和“来”都是动词,“客”和“台”都是名词。那么,那5首带有“鬓毛催”的宋诗如何呢?
陆游《地僻》和苏泂《白鸥》中的“催”分别在首句和尾句,无须对仗,难以判断。“素秋风露重,久客鬓毛催。”“好在田园心事懒,罢休簪组鬓毛催。”“贫知心事古,老觉鬓毛催。”这3副对子中,“重”“懒”“古”均为形容词,而“催”为动词,对仗不工。如果将“催”换成“衰”,对仗就工整了。
另外,作为清代最著名的诗论家之一,沈德潜应该读过这5首带有“鬓毛催”的宋诗,至少读过其中的一部分。既然有这样的先例,他把“衰”改为“催”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但他却把“衰”字改成了既无先例又难理解的“摧”。这一方面可能是受到唐汝询的影响,另一方面也可能是因为他没有看过“鬓毛催”之说。而这些“鬓毛催”反倒有可能是在沈德潜改“衰”为“摧”再被后人改为“催”后,后人又根据《回乡偶书》中的“鬓毛催”而把其他灰韵诗中的“鬓毛衰”也改成了“鬓毛催”。
在国家图书馆藏的《宋本新刊剑南诗稿》中,陆游《晚泊慈姥矶下(二首其二)》刻印的也是“鬓毛催”[33]。不过,这个“宋本”并非原版,而是汲古阁毛晋(1599—1659)等明末藏书家根据残存的宋本《剑南诗稿》整理翻刻的,其中多有改动。《宋本新刊剑南诗稿》的前言还专门提到了《晚泊慈姥矶下》,称“正文之中,毛晋刻本与两个宋本也有诸多不同。”清代藏书家、校勘家黄丕烈(1763—1825)已经对此产生怀疑。他在宋本《放翁先生剑南诗稿》的跋中说:“余向从郡故家收得残宋刻《剑南诗稿》十册,卷第多剜改……”上述5首诗中的“鬓毛催”是否改自“鬓毛衰”,大可置疑。
6 结束语
综上所述,《回乡偶书》中的“鬓毛衰”不仅文从字顺、最为常见,而且音、义、韵都能合辙。把“衰”改成“摧”或“催”是错误的。
苏轼曾说:“近世人轻以意改书。鄙浅之人,好恶多同,故从而和之者众,遂使古书日就讹舛,深可忿疾……自予少时,见前辈皆不敢轻改书,故蜀本大字书皆善本。”[34]对此,后人当鉴。
目前,不少正式出版物中的《回乡偶书》,仍然采用的是“鬓毛催”或“鬓毛摧”,抑或“衰”的注音为崔(cuī),以讹传讹,应当正本清源,统一改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