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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惠同游濠梁缘由新探 *

2020-01-07

关键词:钟离惠施张仪

张 景

(江苏师范大学 哲学系, 江苏 徐州 221116)

《庄子·秋水》记载: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儵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1]606-607

庄子、惠施的濠梁之游,不仅为古人所津津乐道,出现了大量与此有关的典故与诗文,如今还被收入中小学语文教材,几乎成为家喻户晓的美谈。然而对于庄、惠一起观鱼濠梁的缘由,却至今无人探究。庄子和惠施虽然都是宋国人(1)绝大多数的学者认为庄子是宋国人,如《韩非子·难三》、刘向《别录》、《淮南子·修务训》高诱注、《汉书·艺文志》、张衡《髑髅赋》等都明确记载庄子为宋国人,现代学者崔大华的《庄学研究》、张松辉的《庄子研究》、方勇的《庄子学史》等,也运用大量的史料以证实庄子为宋国人。惠施也是宋国人,《吕氏春秋·淫辞》曾记载惠施为魏王立法的故事,高诱注:“惠子,惠施,宋人也。”成玄英《庄子疏》也说:“姓惠,名施,宋人也,为梁国相。”,但庄子长期在宋国过着相对平静的隐居生活,而惠施则长期在魏国的政坛上艰苦挣扎,这两位思想家为什么会聚在一起,到第三国的楚国濠梁上游玩赏鱼?这可以说是一个使人深感困惑的谜团。而本文的任务,则拟解决此一问题。

一 濠梁的地理位置

濠水,又作“豪水”。关于濠水的地理位置,《水经注》卷三十“淮水”条有记载:

(淮水)又东过钟离县北。《世本》曰:钟离,嬴姓也。应劭曰:县故钟离子国也,楚灭之以为县……豪水出阴陵县之阳亭北,小屈,有石穴,不测所穷,言穴出钟乳,所未详也。豪水东北流,径其县西,又屈而南,转东,径其城南,又北历其城东,迳小城而北流,注于淮。[2]463

这一记载告诉我们,濠水是淮河的支流,处于钟离境内。钟离原为嬴姓诸侯国,后被楚国所灭,成为楚国最北部的一个县。楚国灭钟离的具体时间无法确定,但至迟在春秋晚期,钟离已经被纳入了楚国的版图:“(楚平王)十年……初,吴之边邑卑梁与楚边邑钟离小童争桑,两家交怒相攻,灭卑梁人。卑梁大夫怒,发邑兵攻钟离,楚王闻之怒,发国兵灭卑梁。吴王闻之大怒,亦发兵,使公子光因建母家攻楚,遂灭钟离、居巢。楚乃恐而城郢。”[3]1403这段记载提示我们两件事情,一是钟离是楚国北部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城市,钟离被吴国攻破后,楚国感到十分震惊,以至于远在千里之外的郢也开始加强城防了。二是至迟在楚平王之前,钟离已属楚,此后一度被吴国攻占,战国时期则一直属于楚国,所以《文献通考》说:“钟离互为吴、楚之边邑。战国时属楚。秦属九江郡,二汉因之。”[4]310春秋时期,钟离成为吴、楚两国的争夺地,但到了战国时期,钟离则牢牢地被控制在楚国的版图之内。

因钟离境内有濠水,所以唐代改名为濠州,明代又改名为凤阳府(在今安徽凤阳)。那么庄、惠观鱼的濠梁又在什么地方呢?《文献通考》曰:“钟离:汉旧县。有袁术所筑荆山堰及梁武帝筑浮山堰。基有濠水,庄周观鱼处。”[4]310庄、惠观鱼的地方就在钟离境内。《读史方舆纪要·凤阳府》对观鱼的地点记载得更为详细:

濠水,在府南十里。有二源,东源出濠塘山,西源出镆铘山,流至旧府城西南五十里升高山而合,又东北流,至城东十五里。有石绝水,谓之濠梁,亦曰石梁河。今之九虹桥也,桥有九梁,故名。又经临淮城东,至新河口而入淮,谓之濠口。[5]653-654

按照这一记载,濠梁在凤阳旧府治所东十五里左右处。唐初成玄英在《庄子疏》中对这一记载还有补充:

濠是水名,在淮南钟离郡,今见有庄子之墓,亦有庄、惠遨游之所。石绝水为梁,亦言是濠水之桥梁,庄、惠清谈在其上也。[1]606

这就是说,一直到唐初,庄、惠濠梁之游的遗迹还被清晰地保留着。根据这些记载,我们可以得出结论,战国时期,濠水位于楚国北部地区的钟离,而钟离是楚国的一个非常重要的边境城市,春秋时与吴国接壤,战国时与魏国接壤。

那么紧接着的一个问题就出现了,如果惠施是单独出现在濠梁,其原因很好解释,因为惠施多次出使楚国,他路过濠水不足为奇。然而庄子作为一名宋国隐士,在交通不便的情况下,又无公务在身的他为什么会千里迢迢到楚国去?惠施与庄子——一位梁相,一位隐士,又为什么会同时出现在濠梁?其原因很值得我们深入探究。理清这一问题,不仅能够加深我们对二人濠梁之游时的心境的理解,更有利于我们对二人生平遭遇的了解。

二 庄、惠曾一起在魏国生活

惠施虽然是宋人,但他长期在魏国做官,对此学界没有疑议。庄子去过魏国,对此学界也无疑议,但庄子在魏国生活多久,至今无法确定,根据有关史料,估计其时间不会太短。

惠施相梁期间,庄子去看望他:“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1]605庄子不仅去魏国拜访了惠施,还觐见了魏惠王:

庄子衣大布而补之,正緳系履而过魏王。魏王曰:“何先生之惫邪?”庄子曰:“贫也,非惫也。”[1]687-688

在“士无介不见,女无媒不嫁”[6]253的先秦,连士人之间的相见尚且需要介绍人,更何况庄子作为一名默默无闻的隐士,要想见到魏王,必须有人引荐,而这位引荐者自然是好友惠施。庄子愿意去见魏王,也绝对不会仅仅是为了展示自己的贫穷和说明自己贫穷的原因,肯定另有目的,也许是为了游说魏王,让魏王接受自己的政治理念。庄子不仅觐见过魏王,而且还曾向魏王借贷:

文中的监河侯,一说是魏文侯:“《疏》:监河侯,魏文侯也。庄子高素,不事有为,家业既贫,故来贷粟。”《释文》:“《说苑》作魏文侯。”[1]924魏文侯为魏惠王之祖父,庄子与魏文侯不是同时代的人。二是根据《符子》佚文,监河侯应指梁惠王:“家穷,饿数日不举火,乃见梁王。王曰:‘夏麦方熟,请以割,子可乎?’”(2)《太平御览》卷四百八十六引《符子》,《四库全书》1987年影印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第897册,第482页。原文很长,虽然其中的细节与“庄子家贫”一段文字有所不同,但大致情节一样。无论是魏文侯,还是梁惠王,监河侯指的都是魏国君主。这一记载说明庄子在魏国生活时间较长,如果仅仅是短期访友,他就不太可能因为家贫而向魏王借粮。

庄子游雕陵的事情也发生在魏国:

庄周游于雕陵之樊,睹一异鹊自南方来者,翼广七尺,目大运寸,感周之颡而集于栗林。庄周曰:“此何鸟哉?翼殷不逝,目大不睹。”蹇裳躩步,执弹而留之。[1]695

《释文》:“司马云:雕陵,陵名。”[1]696雕陵是座山岭名,“彫”与“刁”同音,为写作省便,“雕陵”又被写作“刁陵”。据史书记载,雕陵处于扶沟境内:“扶沟……有白亭城、蔡河、扶沟城、康沟水、龙州陂、刁陵冈。”[7]1702“扶沟:简。府西北百二十里。西北:雕陵冈。”[8]9089直到今天,河南扶沟县曹里乡还有一个刁陵村。扶沟,古代又称桐丘,春秋时属郑国,郑国灭亡后,扶沟并入魏国。也就是说,在庄、惠时代,扶沟归魏国所有,处于魏国都城大梁南面。我们关注的不是这个故事本身,而是通过这个故事,说明庄子虽然在雕陵射鸟时受到一点儿小小惊吓,但这个故事总体说明庄子在魏国还是过了一段悠闲惬意的日子。

由以上可知,庄子在惠施相梁的时候到了魏国;在惠施的引荐下,去觐见梁惠王;此后庄子便在魏国生活了一段时间,生活时而惬意时而贫穷,到了极为贫穷的时候,庄子迫不得已去向梁惠王借粮。另外还有一些事情,如《逍遥游》中的“魏王贻我大瓠之种”[1]36,也可能发生在魏国。把这些经历串并起来,说明庄子在魏国生活的时间不短。如果在魏国时间很短,庄子不可能熟稔到可以向魏王开口借贷的程度,魏王也不可能“乃发粟百钟,送之庄周之室”[9]629。

当时的庄子是以什么身份生活在魏国呢?战国时期,贵族官僚都有招揽门客的习惯:“春申君既相楚,是时齐有孟尝君,赵有平原君,魏有信陵君,方争下士,招致宾客,以相倾夺,辅国持权。”[3]1874除了著名的战国四公子,其他如苏秦、张仪、吕不韦等政治人物,都争相养士,齐国更是在稷下有着一大批“赐列第,为上大夫,不治而议论”[3]1530的学者。养士不仅是一种时尚,更重要的是一种政治需要,因为养士,实质就是招揽人才,“得士则昌,失士则凶”[6]255可以说是当时的共识。惠施作为梁相,虽然没有能够像与他基本同时的四公子那样养士数千,但门下肯定会有一些幕僚。庄子前去投靠惠施,应是一位亦友亦客的门客身份。

三 庄、惠一起游濠梁的原因

根据以上所述,我们认为,庄、惠之所以能够一起在濠梁观鱼,源于在此期间发生的一场政治风波。

临朐县人大常委会高度重视代表述职工作,将县镇人大代表向原选区选民述职工作列为今年代表工作的重要内容,组织各镇(街、园、区)以选区为单位,在全县开展县镇人大代表述职评议活动,密切了代表与选民的联系,激发了代表履职热情,受到代表和人民群众的一致好评。

魏国之所以又被称为梁国,原因是魏都由安邑迁往大梁。关于迁都的时间,说法不同。《史记》记载的迁都时间为魏惠王三十一年,即公元前339年。迁都的原因是当时秦、赵、齐联合进攻魏国,商鞅乘此诈俘魏将公子卬,大败魏军并且攻占了魏国的都城安邑,魏惠王被迫迁都。《资治通鉴》也沿袭了这种说法:“卫鞅伏甲士,袭虏公子卬,因攻魏师,大破之。魏惠王恐,使使献河西之地于秦以和。因去安邑,徙都大梁。”[10]32成书年代更为久远的《竹书纪年》记载不同,认为魏惠王即位不久即迁都大梁。由于《竹书纪年》书简残缺错乱,后人在对它考证时也有分歧,一说是魏惠王六年(前364年),一说是魏惠王九年(前361年)。两种说法时间相差三年,都认为是在魏惠王即位后不久迁都。

以上两种说法不同,不少史家采取非此即彼的单一选择法。其实在古代,一个国家有两个都城、或暂时有两个都城的情况并不少见,如西周有镐京和陪都洛邑,楚国有郢都和陪都鄢都,秦国都城在雍的时候,也同时修建新都咸阳。迁都是大事,从决定迁都,到修建新都,绝非一朝一夕的事情。所以以上两种说法并非矛盾。简单地表述就是,魏惠王即位不久,决定迁都大梁,此时可能开始迁都准备,到了即位三十一年,由于战败,正式迁都。正如楚国一样,郢都在被秦军攻破之后,迁都鄢都。《史记》对此有多次明确记载:

(魏惠王)三十一年……秦将商君诈我将军公子卬而袭夺其军,破之。秦用商君,东地至河,而齐、赵数破我,安邑近秦,于是徙治大梁。[3]1495

卫鞅说孝公曰:“秦之与魏,譬若人之有腹心疾,非魏并秦,秦即并魏。何者?魏居岭厄之西,都安邑,与秦界河而独擅山东之利……可因此时伐魏。魏不支秦,必东徙。东徙,秦据河山之固,东乡以制诸侯,此帝王之业也。”孝公以为然,使卫鞅将而伐魏。魏使公子卬将而击之……而魏遂去安邑,徙都大梁。[3]1767

简言之,历史事实是,魏惠王即位之初,就有迁都计划,真正迁都的时间是在魏惠王的晚年,那么惠施“相梁”的时间也就在此之后,不然就不叫“相梁”,而叫“相魏”了。

在惠施担任梁相时,庄子到了魏国,并且觐见过魏王。后来发生了另一件事情:“张仪为秦之魏,魏王相张仪。犀首弗利,故令人谓韩公叔曰:‘张仪已合秦、魏矣,其言曰:“魏攻南阳,秦攻三川。”魏王所以贵张子者,欲得韩地也。且韩之南阳已举矣,子何不少委焉以为衍功,则秦、魏之交可错矣。然则魏必图秦而弃仪,收韩而相衍。’公叔以为便,因委之犀首以为功。果相魏,张仪去。”[3]1812张仪本是秦国的相,之所以能够到魏国任相,是因为魏王当时愿意与秦国连横,希望能够借秦之力夺取韩国的南阳,而秦也希望借此夺取韩国的三川。在利益的撮合下,两国暂时结成同盟。

惠施对于张仪在魏国鼓吹的连横主张,是非常反对的,《韩非子·内储说上七术》记载:“张仪欲以秦、韩与魏之势伐齐、荆,而惠施欲以齐、荆偃兵。二人争之。群臣左右皆为张子言,而以攻齐、荆为利,而莫为惠子言。王果听张子,而以惠子言为不可。攻齐、荆事已定,惠子入见。王言曰:‘先生毋言矣。攻齐、荆之事果利矣,一国尽以为然。’惠子因说:‘不可不察也。夫齐、荆之事也诚利,一国尽以为利,是何智者之众也?攻齐、荆之事诚不可利,一国尽以为利,何愚者之众也?凡谋者,疑也。疑也者,诚疑:以为可者半,以为不可者半。今一国尽以为可,是王亡半也。劫主者,固亡其半者也。’”[11]219此事也见于《战国策》。在与张仪的对峙中,惠施处于极为不利的位置,不仅魏王不支持他,就连大臣们也都站在张仪的一边。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我们不可忽略张仪的另一个身份:

张仪者,魏人也。([集解]《吕氏春秋》曰:“仪,魏氏余子。”[索隐]曰:晋有大夫张老,又河东有张城,张氏为魏人必也。而《吕览》以为魏氏余子,则盖魏之支庶也。又《书略说》以余子谓之季子也。[正义]曰:《传》云晋有公族、余子、公行。杜预云:“皆官卿之嫡为公族大夫。余子,嫡子之母弟也。”)[3]1797

张仪不仅是魏国人,而且是魏国的王族,这大概就是张仪能够在魏国得到广泛支持的原因之一。疏不间亲,作为宋国人的惠施在与张仪的政治斗争中一败涂地。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惠施被迫逃离魏国:

张仪逐惠施于魏。惠子之楚,楚王受之。[12]342

惠子易衣变冠,乘舆而走,几不出乎魏境。[13]431

根据这些记载,惠施的这次逃亡是非常狼狈的,如果不是他巧妙化妆,乘车速逃,差一点就会死在张仪得势的魏国。

主人蒙难,门客遭殃,这在先秦是常见的事情。比如秦王嬴政在夷灭嫪毐三族之后,“诸嫪毐舍人皆没其家而迁之蜀”[3]1955。吕不韦自杀后,他的门客也都遭到惩罚:“文信侯不韦死,窃葬。其舍人临者,晋人也逐出之;秦人六百石以上夺爵,迁;五百石以下不临,迁,勿夺爵。”[3]164-165凡是吕不韦的门客,无论官职大小、表现如何,统统被驱逐出境或流放到了房陵。正因为如此,不少门客在主人失势之后,往往采取逃亡的方法以逃避灾难。裴骃“史记集解”引刘向的《别录》说:

楚有尸子,疑谓其在蜀。今案《尸子书》,晋人也,名佼,秦相卫鞅客也。卫鞅商君谋事画计,立法理民,未尝不与佼规之也。商君被刑,佼恐并诛,乃亡逃入蜀。自为造此二十篇书,凡六万余言。卒,因葬蜀。[3]1843

尸子与惠施、庄子基本同时,商鞅在秦国变法期间,尸子曾是商鞅的重要谋士,商鞅被杀之后,作为主要门客的尸子担心受到牵连,于是就逃到尚属于楚国管辖的蜀地。

同样的原因,当惠施逃离魏国时,作为惠施好友的庄子唯一的选择就是一起逃离。按照《史记·魏世家》的记载,魏惠王三十一年迁都大梁,三十六年去世(3)《史记·魏世家》:“三十六年,……是岁,惠王卒,子襄王立。”另一种说法,认为魏惠王并没有死于当年,而是改元。,期间仅仅五六年的时间,那么惠施相梁、庄子前往拜访、两人一起逃亡,都发生在这几年之间(4)对此学界也有不同看法,钱穆《墨子· 惠施· 公孙龙》认为惠施逃亡的事情发生在魏惠王后元十三年。。据此,我们可以大致勾勒出这样一个过程:惠施在任梁相时,庄子前去拜访,并以亦友亦客的身份住在魏国;由于与张仪的政治斗争失败,惠施仓惶逃离魏国;作为惠施的朋友,庄子担心受到牵连,与惠施一起逃亡;其逃亡的目的地是楚国,于是就有了庄、惠一起在楚国濠梁观鱼的事情。

我们之所以在前文特别强调迁都大梁的问题,是因为从大梁逃往楚国,钟离是二人的必经之地,也是最近的路程;如果都城依然在安邑(在今山西运城夏县),他们想逃往楚国就困难重重,他们不仅要穿越整个韩国,而且首选的入楚地应该是在宛、邓一带(在今河南南部),而不可能是钟离。至于二人为什么不逃往同样与魏国接壤的、而且是自己故乡的宋国,大概原因有两个:一是如果政敌要追杀他们,首先考虑的就是在通往宋国的道路上去围追堵截,二人只能出其不意,选择逃往楚国;二是宋国相对弱小,即使侥幸逃到宋国,一旦张仪施压,宋国未必能够对他们进行有效的保护。《战国策》的一段记载可以说明这一点:“张仪逐惠施于魏,惠子之楚,楚王受之。冯郝谓楚王曰:‘逐惠子者,张仪也。而王亲与约,是欺仪也,臣为王弗取也。惠子为仪者来,而恶王之交于张仪,惠子必弗行也。且宋王之贤惠子也,天下莫不闻也;今之不善张仪也,天下莫不知也。今为事之故,弃所贵于仇人,臣以为大王轻矣。且为事耶?王不如举惠子而纳之于宋,而谓张仪曰:“请为子勿纳也。”仪必德王。而惠子穷人,而王奉之,又必德王。此不失为仪之实,而可以德惠子。’楚王曰:‘善。’乃奉惠子而纳之宋。”[12]342以楚国之强,对张仪尚且有所忌惮,更何况相对弱小的宋国。可以说,在当时的情况下,庄惠二人逃往楚国,是他们的最佳选择。

四 庄、惠一起逃亡楚国的旁证

惠施逃亡楚国,史书有明确记载,庄子与他一起逃亡,应是情理中的事情,因为如果不是一起逃亡,他们二人是不可能有缘分一起在楚国的地盘上观鱼。我们认为庄、惠一起出逃,除了上述记载之外,还有一些旁证。《后汉书·文苑列传下》注引《庄子》佚文:

庄子曰:“函牛之鼎沸,蚁不得措一足焉。”(5)《后汉书·文苑列传下》注引,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1786页。

偌大一个天下,竟然没有自己小小身躯的一块立足之地。只有走投无路的人才能够讲出如此痛心的话。我们对比一下夏完淳的处境及他当时所写的诗歌,就能够更深刻地体会到这一点。夏完淳是明末抗清英雄。顺治二年(1645年),十五岁的夏完淳随父允彝、师陈子龙在松江起兵抗清。兵败,其父、师先后死难。后来夏完淳流亡于江汉之间,继续从事抗清活动。顺治四年(1647年)夏,夏完淳因鲁王遥授中书舍人之职而上表谢恩,为清廷发觉,遭到逮捕,不屈而死,年仅十七岁。他在被押解南京、临别故乡松江(古称云间)时,写了一首《别云间》:“三年羁旅客,今日又南冠。无限山河泪,谁言天地宽?已知泉路近,欲别故乡难。毅魄归来日,灵旗空际看。”[14]161-162夏完淳在身陷囹圄、面临死亡的时候,深切地感到无垠的天地是那样的狭窄,竟然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如果庄子一直过着自由自在的隐士生活,当不会有如此“函牛之鼎沸,蚁不得措一足焉”的感慨。庄子与夏完淳在类似的境遇中发出了类似的感叹!

在《庄子》书中,明确涉及庄子到楚国的文字有两段,一段即庄、惠的濠梁观鱼,另一段则见于《至乐》:

庄子之楚,见空髑髅,骨尧然有形。撽以马捶,因而问之曰:“夫子贪生失理而为此乎?将子有亡国之事、斧钺之诛而为此乎……将子之春秋故及此乎”……髑髅曰:“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庄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复生子形,为子骨肉肌肤,反子父母、妻子、闾里、知识,子欲之乎?”髑髅深目宾蹙安页,曰:“吾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乎?”[1]617

读这段文字,我们能够深刻体会到庄子那种生不如死的感受。一个人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感受,一定是身陷险境之时。结合庄子与惠施一起逃难的经历,我们就不难理解庄子为什么会在“之楚”的路上发出如此的叹息。

关于这段文字,还有一个细节值得我们特别注意:庄子“撽以马捶”。庄子用马鞭子敲着髑髅,这说明他是乘坐马车逃往楚国。马车,对于先秦人来说,是奢侈品。已经颇具声名的孔子适周时,尚需鲁君赠送车辆(6)《史记·孔子世家》:“鲁南宫敬叔言鲁君曰:‘请与孔子适周。’鲁君与之一乘车,两马,一竖子俱,适周问礼,盖见老子云。”;在名满天下、受到君主奉养的时候,孔子也只有一辆马车(7)《论语·先进》:“颜渊死,颜路请子之车以为之椁。子曰:‘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鲤也死,有棺而无椁。吾不徒行以为之椁。以吾从大夫之后,不可徒行也。’”。而身为巨子的墨子到楚国去的时候,“行十日十夜而至于郢”[15]124,《吕氏春秋·爱类》也说:“公输般为高云梯,欲以攻宋。墨子闻之,自鲁往,裂裳裹足,日夜不休,十日十夜而至于郢。”[13]466作为一位颇具影响的学派的首领、且心急如焚的墨子在奔赴楚国的时候,也只能徒步。作为隐士的庄子一生是以贫困著称的,他平时衣衫褴褛,食不果腹,以至于自嘲为涸辙之鱼,他哪里有经济能力乘坐马车远赴千里之外的楚国?如果和惠施逃亡事件联系在一起,庄子能够乘马车去楚国就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释,因为二人出逃时,是“乘舆而走”的。

濠梁观鱼一事,给人的感觉则是轻松惬意的,以至于包括皇帝在内的后人纷纷想仿效庄、惠的濠上之游(8)《世说新语·言语》:“简文入华林园,顾谓左右曰:‘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林逋《中峰行乐却望北山而成咏》:“庶将濠上想,聊作剡中游。”此类文句,在古籍中数不胜数。。观鱼的地方是在楚地,赏鱼是庄、惠二人脱离险境、进入安全地区后的一种放松。庄子说:“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1]242“鱼相与处于陆”的时候,自然会产生生不如死的感觉;进入大江大湖之后,自然可以“出游从容”(9)本句是庄子濠梁观鱼时的感受,见《庄子·秋水》,中华书局《庄子集释》1961年版,中册,第606页。、忘形而得意了。

回顾这三段文字,“蚁不得措一足”反映的是庄子刚刚遭遇险境时的惶恐心理,与髑髅的对话则说明了逃亡途中那种生不如死的艰难与无奈,濠梁之游则表现出庄、惠脱离险境之后的轻松与愉悦。

探索庄、惠同游濠梁的缘由,不仅使我们能够更深入地与当事人一起感受“此景此情”,也能够使我们更清楚地了解庄、惠二人的生平经历以及彼此关系,这对于我们进一步理解庄、惠的整体思想的形成也是大有裨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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