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淹梦笔”谫论
2020-01-07宋佳俊
宋佳俊
“江淹梦笔”谫论
宋佳俊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300)
汉魏六朝史传中存在许多士人因梦而才华突增的文本书写,加之“文”与“笔”在南朝文学史上特殊的联系,所以产生了“江淹梦笔”的故事。该故事经《诗品》《梁典》《南史》的著录逐渐成为一个文学典故。作为“江淹梦笔”孪生兄弟的“江淹梦锦”却沉寂在史书中,主要是因为南朝以后锦所蕴含的华丽文风逐渐被摒弃。在南朝众多文人“才尽”的书写中,“江郎才尽”能够成为一个文学典故,主要是因为“江淹梦笔”的流传。此外,“江淹梦笔”是文学史上梦笔的母题,直接影响了纪少瑜、李峤、李白、范质等梦笔故事的产生。
“江淹梦笔”;文学典故;书写模式;母题
“江淹梦笔”的故事经常被用于诗歌之中,如李商隐《江上忆严五》:“征南幕下带长刀,梦笔深藏五色毫。逢着沧江不敢咏,镇西留与谢功曹。”刘克庄《题四梦图•梦笔》:“异世犹相惎,同时必见攻。区区一枝笔,悔惜与文通。”此类实例,不胜枚举。“江淹梦笔”更是被收入《辞海》《中国典故》《常用典故词典》《全元散曲典故辞典》《全唐诗典故辞典》等工具书中。可知,“江淹梦笔”已经成为一个文学典故。任何一个文学典故都不是凭空出世的,其出世过程包含产生之前的文化积淀,产生时的历史文化机缘,以及产生之后的影响与传播。目前学界对“江郎才尽”研究较为集中,而对“江淹梦笔”的形成、流传以及影响鲜有涉及,厘清“江淹梦笔”这一文学典故的产生与传播,对于认清“江郎才尽”也有重要的意义。
一、“江淹梦笔”的产生及其文本流传
(一)“江淹梦笔”形成之前的文本书写
钟嵘《诗品》载有“江淹梦笔”一事,其云:“初,淹罢宣城郡,遂宿冶亭,梦一美丈夫,自称郭璞,谓淹曰‘吾有笔在卿处多年矣,可以见还。’淹探怀中,得一五色笔以授之。尔后为诗,不复成语,故世传江淹才尽。”[1]404从文本记载来看,此事虽最早见于钟嵘《诗品》,但当不是钟嵘所创。《梁书•江淹传》载:“(齐)明帝即位,为车骑临海王长史。俄除廷尉卿,加给事中,迁冠军长史,加辅国将军。出为宣城太守,将军如故。在郡四年,还为黄门侍郎、领步兵校尉,寻为秘书监。”[2]250可知,江淹任宣城太守当在齐明帝建武元年左右,在郡四年,罢宣城太守当在建武四年(497年)左右,故而江淹梦郭璞取笔才尽应在建武四年后。但钟嵘《诗品》中品评沈约诗又称:“齐永明中,相王爱文,王元长、约等皆宗附之。于时,谢朓未遒,江淹才尽,范云名级又微,故约称独步。”[1]426据此,江淹永明中(483―493年)已经才尽,为何建武四年(497年)才梦郭璞才尽?逻辑不通。所以,推测“江淹梦笔”当不是钟嵘自创,不然在前后相隔不远的两条评论中,钟嵘不会出现这样大的逻辑错误。再者,《诗品》品谢灵运诗时收录了一则和“江淹梦笔”颇为相似的传说故事,其云:“初,钱塘杜明师夜梦东南有人来入其馆,是夕,即灵运生于会稽。旬日而谢安亡。其家以子孙难得,送灵运于杜治养之。十五方还都,故名‘客儿’。”[1]404首先,两则材料均在“初”之后叙述关于所评之人背景,在整个《诗品》中,仅此两条。其次,两个故事的性质大体相同,都是以梦的形式构成,而谢灵运一事钟嵘原文抄录自刘敬叔《异苑》。故而,钟嵘“江淹梦笔”一事也很可能抄录于诸如《异苑》之类的志人志怪小说。由于是直接抄录,未加考证,故而前后时间相冲突。
既然这个故事产生于齐梁的志人志怪小说,那么肯定受到齐梁以来文人志人志怪小说书写的影响。江淹梦见郭璞授予其五色笔后,文才大增,在罢宣城太守后,梦郭璞索笔,文才大减,这个故事模式可以归纳为:某人梦到某人或某物,突然习得或失去才华。这样的叙事模式,在齐梁以前的志人志怪小说和史传中很常见。《太平广记》卷二百七十六载:“吕蒙入吴,王劝其学,乃博览群籍,以《易》为宗。常在孙策坐酣醉,忽于眠中,诵《易》一部,俄而起惊。众人皆问之。蒙云:‘向梦见伏羲、文王、周公与我言论世祚兴亡之事,日月广明之道,莫不穷精极妙,未该玄言。政空诵其文耳。’众坐皆知蒙呓诵文也。”[3]吕蒙常以军中多事而拒绝学习,后在孙权劝导之下博览群书,梦周公后莫不穷精极妙,尤其善《易》,终成大家,为士人刮目相看。《晋书•陆云传》载:“初,(陆)云尝行,逗宿故人家,夜暗迷路,莫知所从。忽望草中有火光,于是趣之。至一家,便寄宿,见一年少,美风姿,共谈《老子》,辞致深远。向晓辞去,行十许里,至故人家,云此数十里中无人居,云意始悟。却寻昨宿处,乃王弼冢。云本无玄学,自此谈老殊进。”[4]1486陆云与其兄陆机少治儒学,不善玄谈,但夜行宿故人家,与王弼共谈《老子》,后谈老殊进。
又《晋书•罗含传》载:“罗含字君章,桂阳耒阳人也。曾祖彦,临海太守。父绥,荥阳太守。含幼孤,为叔母朱氏所养。少有志尚,尝昼卧,梦一鸟文彩异常,飞入口中,因惊起说之。朱氏曰:‘鸟有文彩,汝后必有文章。’自此后藻思日新。弱冠,州三辟,不就。”[4]2402罗含习得鸟身上的“文彩异常”,隐喻“文才异常”。罗含的故事开启了文人因梦一奇异之物而文才倍增的书写模式。如果说梦是现实的反映,后世文本书写中对吕蒙梦周公后获得超高经学涵养的记载,则反映出汉末士人对经学的趋之若鹜。同理,由陆云夜遇王弼冢后立刻习得谈玄学本领的文本书写可知,西晋之时玄学之兴盛,罗含梦鸟而文才大增的文本书写则表现出东晋以来社会对于文才的遥羡。随着魏晋以来文学的自觉,文学逐渐为社会所重视,所以以前的经学家、玄学家变成了文学家,以前梦到与玄学有关的人物变成了与文学有关的人物,但这样的一种叙事模式并没有太大变化。作为文学家的江淹,其梦笔的故事当受到上述这类故事的影响,而罗含梦鸟的故事对其影响尤深。二人都以文才称世,齐梁以来士人经常将“罗含梦鸟”和“江淹梦笔”并称。另外由萧统《十二月启•姑洗三月》“持郭璞之毫鸾,词场月白;吞罗含之彩凤,辩囿日新”可知,罗含吞鸟、江淹梦笔这两个故事在南朝亦有流传,后李商隐《别为举人献韩郎中琮启》还称自己“不授彩毫,未吞瑞鸟”。
那么为何会梦“笔”?“笔”作为一种书写工具,自产生之初就为文人所重视,秦汉以来,就有所谓“刀笔吏”一说。魏晋南北朝以后,“文的自觉”引发了士人对文学的进一步追求,笔作为文的书写工具,越来越受到人们的重视。蔡邕、傅玄都有《笔赋》,郭璞在《笔赞》中对笔大加赞扬:“上古结绳,易以书契;经纬天地,错综群艺;日用不知,功盖万世。”[5]除此之外,在南朝,笔还从现实中的书写工具上升到了一种文学理论的高度。宋文帝曾问颜延之诸子才能,颜延之回答:“竣得臣笔,测得臣文。”[6]880由此开启了“文笔之辨”。刘勰《文心雕龙》称:“今之常言,有文有笔,以为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夫文以足言,理兼诗书,别目两名,自近代耳。颜延年以为笔之为体,言之文也;经典则言而非笔,传记则笔而非言。请夺彼矛,还攻其楯矣。何者?易之文言,岂非言文?若笔不言文,不得云经典非笔矣。”[7]其后萧绎《金楼子》亦有相关论述。“文笔之辩”在南朝引起过巨大的争议,故而将“笔”推到了江淹的面前,由此形成了“江淹梦笔”的文本书写,而这一书写的背后暗示着南朝人对文才的一种强烈的渴望和遥羡。
上述材料还有一个相似之处,就是他们的现实表现与时人对他们的心理预期有强大的反差,这种反差造成了梦或灵异事件的产生。吕蒙最初以军中多事为由拒绝学习,推知其当不善治经,但经孙权劝学之后,开始读书,之后莫不穷精极妙,这种结果超出了人们对武人吕蒙的心理预期,故而在后世文本中以梦的形式来书写这一文学现象。陆云生于东吴,少服儒学,当时洛阳士人对陆云的印象也仅停留在那个少治儒学、远道而来的亡国之臣之上,不料入洛后,陆云却谈玄精进,这种前后的反差,产生了灵异的传说文本书写。罗含是东晋人,少早孤,由叔母朱氏抚养,这样的出身,一般而言会缺乏后天的教育,故而人们对罗含的心理预期是一个文才一般、庸庸碌碌的人。但是,罗含却才华了得,且因文才而享有“湘中之琳琅”的殊荣,这种前后的落差催生了此类传说故事的产生。江淹的出身和罗含大体相同,《梁书•江淹传》称:“江淹字文通,济阳考城人也。少孤贫好学,沉静少交游。”[2]247且江淹自称:“下官本蓬户桑枢之民,布衣韦带之士。”[2]247在魏晋南北朝九品取士的用人制度下,这样的出身,却最终以文称世,并因文而显宦,此中的巨大差异完全超出了齐梁人的预料,加之之前众多的同类型传说故事的积累,所以才会产生郭璞赠笔的传说故事。江淹凭借才华仕宦显赫,但其晚年才华衰退,据《梁书•江淹传》载:“江淹少以文章显,晚节才思微退,时人皆谓之才尽。”[2]251之前文章显赫,而晚年才华减退,江淹的现实表现又再次超越了时人的心理预期,故而产生了“梦郭璞索笔”的故事。这一故事也可看作时人对江淹才华衰退的一种惋惜。
(二)“江淹梦笔”的文本流传
随着《诗品》在隋、唐的广泛传播①,“江淹梦笔”的故事开始广为人知。除了《诗品》这一传播系统之外,随着史书的著录,这个故事逐渐被作为史料来看待。正史第一次著录“江淹梦笔”一事是刘璠的《梁典》,刘璠《梁典》现已亡佚,但李善《文选•恨赋》注引《梁典》云:“江淹,字文通,济阳考城人。祖躭丹阳令,父康之南沙令,淹少而沈敏,六岁能属诗,及长爱奇,尚异自以孤贱厉志笃学,洎于强仕渐,得声誉尝。梦郭璞谓之曰:‘君借我五色笔,今可见还。’淹即探怀以笔付璞,自此以后,材思稍减。”[8]刘璠《梁典》的著录,说明“江淹梦笔”一事已经流传至北朝。刘璠是谁?据《周书•传》载,刘璠“天和三年卒,时年五十九,著《梁典》三十卷,有集二十卷,行于世。”但其“所撰《梁典》始就未及刊定而卒。临终谓休征曰:‘能成我志,其在此书乎。’休征始治定缮写,勒成一家,行于世。”[9]故而可以推测,刘璠死前才完成此书且未及刊定。故而《梁典》当成书于公元568年之后,较钟嵘《诗品》晚出半个多世纪。刘璠虽生于梁,但是侯景之乱后,几经辗转入北周,修《梁典》已远在北周,收集史料十分不容易,所以采用一些传说野史也无伤大雅。这是目前所能见最早将“江淹梦笔”一事载入正史的记载。
李延寿《南史》对“江淹梦笔”在史传系统中传播起了关键性作用。李延寿编《南史》颇有些“人无我有,人有我新”的意味,比他早的《梁书》中有的材料,他多删减,如《梁书•钟嵘传》中录诗品序,《南史》就删掉了,《梁书》等史书中没有的材料,他多补录,如关于“任昉才尽”的材料,《梁书》中并没有,李延寿据《诗品》所补。所以,《梁书》不收的“江淹梦笔”一事被其收录在《南史》中,同时还补录了不知道摘自何处的“江淹梦锦”。
“江淹梦笔”一事从产生以来到唐朝,大体经过了《诗品》和史传两个系统流传,这两个流传系统又相互影响。后人在论述的时候,也多取自《南史》,如胡应麟《诗薮•外篇》称:“人之才固有尽时,精力疲,志意怠,而梦征焉。其梦,衰也;其衰,非梦也。彦升与沈竞名,亦曰才尽,岂张、郭为祟耶?”[10]从“彦升与沈竞名,亦曰才尽,岂张、郭为祟耶?”这一句可知,胡应麟所论述“江郎才尽”的史料基础是《南史》而非《梁书》。
从文本流传来看,钟嵘《诗品》对“江淹梦笔”有首录之功,使这个故事能够在文学理论作品中流传,《南史》的著录使该故事在史传系统不断流传。《诗品》《南史》在唐以后的巨大影响,使得该故事在后世得以广泛传播。
二、“江淹梦锦”的产生与被淹没
“江淹梦笔”这一故事还有另外一个版本。《南史•江淹传》补录了“江淹梦锦”一事,其云:“淹少以文章显,晚节才思微退,云为宣城太守时罢归,始泊禅灵寺渚,夜梦一人自称张景阳,谓曰:‘前以一匹锦相寄,今可见还。’淹探怀中得数尺与之,此人大恚曰:‘那得割截都尽。’顾见丘迟谓曰:‘余此数尺既无所用,以遗君。’自尔淹文章踬矣。”[6]1451“江淹梦锦”不知李延寿取自何处,推测同“江淹梦笔”一样,也取自齐梁以来的文人笔记小说,不过这回不是梦郭璞而是张协,江淹借的不是五色笔而是锦,地方也由冶亭变成了禅灵寺。不过两者也有四个共同之处:故事都发生在江淹罢宣城太守之时;都有梦,且梦的都是前代才学之士②;叙事模式几乎一样;笔和锦都与文学相关,笔是书写工具,而锦是承载文字的工具。
首先,“江淹梦锦”当受到了东汉马融故事的启发。锦与梦的结合最早见于东汉马融的传说故事,据唐李冗《独异志》引南朝鲍坚《武陵记》曰:“后汉马融勤学,梦见一林,花如绣锦,梦中摘此花食之。及窹,见天下文词,无所不知,时人号为绣囊。”[11]“江淹梦锦”的故事与“马融梦花似锦”故事模式亦有很多共同之处,“锦”这一元素也很好地为“江淹梦锦”这一故事所继承。
其次,“锦”和“笔”一样,都与文学密切相关。《文心雕龙•原道》称:“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黄色杂,方圆体分;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此盖道之文也……傍及万品,动植皆文:龙凤以藻绘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喻画工之妙;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夫岂外饰?盖自然耳。至于林籁结响,调如竽瑟;泉石激韵,和若球锽;故形立则章成矣,声发则文生矣。夫以无识之物,郁然有彩;有心之器,其无文欤!”[12]2从文的起源来看,与“纹”字同,而“锦”是有彩色花纹的丝织品。所以,在六朝的文论中,经常用锦来用形容文才。《世说新语•文学篇》注引孙兴公评潘岳诗云:“潘文烂若披锦,无处不佳。”同篇孙兴公评曹毗之文才:“如白地明光锦,裁为负版绔,非无文采,酷无裁制。”[13]
刘勰《文心雕龙》中引用“锦”来比喻文才之例尤多。《文心雕龙•定势》:“此循体而成势,随变而立功者也。虽复契会相参,节文互杂,譬五色之锦。各以本采为地矣。”[12]309《文心雕龙•熔裁》:“夫美锦制衣,修短有度,虽玩其采,不倍领袖;巧犹难繁,况在乎拙?”[12]13《文心雕龙•总术》曰:“视之则锦绘,听之则丝簧,味之则甘腴,佩之则芬芳,断章之功,于斯盛矣。”[12]435《文心雕龙•时序》有:“茂先摇笔而散珠,太冲动墨而横锦。”[12]453古风在《以锦喻文现象与中国文学审美批评》一文中指出:“由此可见,在以‘华丽为冠冕’的魏晋南北朝时期,‘以锦喻文’在文学批评中,得到了普遍的运用。”[14]所以,在这样的背景下,“江淹梦锦”这一传说也很自然地得到流传,并且保留在《南史》中。
最后,六朝文人之间经常以锦为礼互赠。《诗品》下品区惠恭条后云:“时谢惠连兼记室参军,惠恭时往共安陵嘲调。末作《双枕诗》以示谢,谢曰:‘君诚能,恐人未重,且可以为谢法曹造。’遗大将军,见之赏叹,以锦二端赐谢。谢辞曰:‘此诗,公作长所制,请以锦赐之。’”[1]553因此,江淹梦见郭璞寄锦于自己,亦不奇怪。
但是,从后世的流传来看,“江淹梦锦”的影响并没有“江淹梦笔”影响广。按上述文献梳理,可知“江淹梦锦”最早见于唐初《南史》,之前均不见载,而“江淹梦笔”在《诗品》《梁典》《南史》均有记载。据此推测,在齐梁至唐初这段时间内,“江淹梦锦”应该在浩瀚的古籍中被淹没了。“江淹梦锦”被掩盖的深层原因是“锦”在文学上所指乃是一种华丽的文风,而这种文风在南朝之后逐渐为士人所摒弃。《南史•颜延之传》:“延之尝问鲍照己与谢灵运优劣,照曰:‘谢五言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君诗若铺锦列绣,亦雕绘满眼。’”[6]881又《诗品》评潘岳诗云:“谢混云:‘潘诗烂若舒锦,无处不佳;陆文如披沙简金,往往见宝。’”[1]174谢混对“烂若舒锦”式的文风还持赞美之词,到沈约《与陆厥书》时,就颇有微词,其云:“士衡虽云‘炳若褥锦’,宁有濯色江波,其中复有一片是卫文之服?”[15]900从“虽云‘炳若褥锦’”句可知,沈约反对过于华丽的文风。
“江淹梦锦”并没有开启新的艺术范式,且它和“江淹梦笔”一事的叙事模式几乎一致,故而在唐以后,文人自然而然地选择“江淹梦笔”,而忽略了这个和它一起产生的孪生兄弟。
三、“江淹梦笔”在文学史上的意义
(一)“江淹梦笔”与“江郎才尽”
“江淹梦笔”的故事直接导致了“江郎才尽”的产生。江淹晚年才尽,这一现象在《梁书》中有记载,但是在南朝史传中,有很多文人才尽的记载,比江淹早的有鲍照和丘灵鞠,据《宋书•鲍照传》载:“世祖以照为中书舍人。上好为文章,自谓物莫能及,照悟其旨,为文多鄙言累句,当时咸谓照才尽,实则不然也。”[16]又《南齐书•丘灵鞠传》载:“灵鞠好饮酒,臧否人物,在沈渊座见王俭诗,渊曰:‘王令文章大进。’灵鞠曰:‘何如我未进时?’此言达俭。灵鞠宋世文名甚盛,入齐颇减。蓬发弛纵,无形仪,不治家业。王俭谓人曰:‘丘公仕宦不进,才亦退矣。’迁长沙王车骑长史,太中大夫,卒。”[15]890与江淹同时的任昉,亦有才尽之谈。李延寿《南史•任昉传》云:“既以文才见知,时人云‘任笔沈诗’,昉闻甚以为病。晚节转好著诗,欲以倾沈。用事过多,属辞不得流便,自尔都下士子慕之,转为穿凿,于是有才尽之谈矣。博学,于书无所不见,家虽贫,聚书至万余卷,率多异本。”[6]1455仅就史传书写而言,江淹才尽和鲍照、丘灵鞠、任昉诸人才尽并没有特别之处。而之所以“江郎才尽”脱颖而出,成为文学史上的一个典故,关键在于“江淹梦笔”这样的一个传说故事增添了其文学的趣味性,使之为后世不断流传,而“鲍郎才尽”“丘郎才尽”等却沉寂在厚重的历史书籍之中。
(二)“梦笔”母题的产生
“江淹梦笔”已经确立了文人少时因梦笔而突然文才大增的叙事模式,而这一叙事模式,影响了很多文人梦笔故事的产生。《南史》卷七十二《文学纪少瑜传》载:“纪少瑜字幼瑒,丹阳秣陵人也。本姓吴,养于纪氏,因而命族。早孤,幼有志节,常慕王安期之为人。年十三,能属文……少瑜尝梦陆倕以一束青镂管笔授之,云:‘我以此笔犹可用,卿自择其善者。’其文因此遒进。”[6]1786又《新唐书》卷一百二十三《李峤传》载:“李峤字巨山,赵州赞皇人。早孤,事母孝。为儿时梦人遗双笔,自是有文辞。十五通五经,薛元超称之,二十擢进士第,始调安定尉。举制策甲科,迁长安。”[17]4367冯贽《云仙杂记》卷十:“李太白少梦笔头生花,后天才赡逸,名闻天下。”[18]李白少时梦见笔头生花,文才大涨,即后来“梦笔生花”的故事。《宋史•范质传》载:“范质字文素,大名宗城人。父守遇,郑州防御判官。质生之夕,母梦神人授以五色笔。九岁能属文,十三治《尚书》,教授生徒。”[19]范质生时,其母梦见神人授五色笔,范质的故事中几乎照抄江淹“梦五色笔”一事。上述四人梦笔的故事,其叙述模式都是少年时梦到与笔有关人和事,之后才华倍增,显然是依照“江郎才尽”这一文学原型生发而来的。这种书写反映出南朝以后,尤其是科举制度兴起后,人们对天生之才的遥羡。“江淹梦笔”对后来文人笔记也有影响,宋黄仲元《四如集》卷一《梦笔记》中梦夫子授笔之故事亦受“江淹梦笔”的影响。黄朝英《靖康缃素杂记》卷十载:“梁至唐梦笔者凡三人,今世为文辞者多以江氏为梦笔之裔。”[20]可知宋代时人大多数认为“江淹梦笔”已经成了文学史上梦笔的母题。
受吕蒙、陆云、罗含梦到前人而才华大增故事模式的影响,并且结合笔在南朝的特殊意义,产生了“江淹梦笔”的传说,并逐渐成为一个文学典故。但是作为孪生兄弟的“江淹梦锦”传说并没有“江淹梦笔”的影响大,主要因为“锦”所代表的华美文风在南朝之后为士人所摒弃。童庆炳认为,文学典故“必须经过时间的筛选,是达到艺术极致的作品,是开辟了新的艺术范式的完美之作,可以供人永远效仿的”[21]。“江淹梦笔”一千多年间在诗歌用典中被反复书写,开启了“梦笔”这样一个新的艺术范式,直接影响了纪少瑜、李峤、李白、范质等人梦笔的书写。“江淹梦笔”不但提高了江淹在文学史上的地位,直接促成了“江郎才尽”的产生,同时开辟了文学史上“梦笔”的母体书写新天地,对后世的文学典故和文人逸事的书写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注释:
① 曹旭《〈诗品〉的流传史》指出,在隋至唐初,《诗品》广泛见于史书、诗文评中。具体见曹旭《诗品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下编第218页。
② 钟嵘《诗品》称郭璞“始变永嘉平淡之体,故称中兴第一”;称张协“雄于潘岳,靡于太冲,风流调达,实旷代之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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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佳俊(1993―),男,江西峡江人,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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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6–5261(2020)01–0097–06
2019-06-27
〔责任编辑 杨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