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陶渊明接受史研究六题

2020-01-07顾农

天中学刊 2020年1期
关键词:陶渊明

顾农

陶渊明接受史研究六题

顾农

(扬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扬州 225002)

白居易在《效陶潜体诗十六首》中对陶渊明很认同,而稍后却在《与元九书》中对陶渊明有所否定。秦少游有模仿陶渊明的《自作挽词》,又有《和渊明归去来辞》,皆与原作相去甚远,思想感情与陶渊明大有不同,其仿作、追和皆属于跟风。王夫之对陶渊明的论述主要见于《读通鉴论》,多有独到见解。顾炎武探讨陶渊明的用典,皆精审可据。梁启超《陶渊明》一书有得有失,其失在于考证陶渊明享年为56岁,其贡献在于论述陶渊明未必忠于东晋。胡适论陶渊明,认为其意境是哲学家的意境,其言语是民间言语,其哲学是实地经验得来。胡适的意见很得要领,值得关注。

陶渊明;接受;白居易;秦少游;王夫之;顾炎武;梁启超;胡适

一、白居易与陶渊明

白居易虽然曾经自称“异世陶元亮”,其实他与陶渊明在家庭出身、人生道路、文化思想等许多方面都大不相同,当然这并不妨碍他对四百多年前的这位大诗人十分仰慕,在他本人失去官职以及遭到贬谪时尤其是如此。白居易担任江州司马期间曾经寻访过陶渊明故居,更增加了一分亲近之感。白居易诗文中涉及陶渊明者甚多,又专门写过《效陶潜体诗十六首》《题浔阳楼》《访陶公旧宅》等篇,对人们了解白居易、研究陶渊明都很有帮助。

《效陶潜体诗十六首》作于元和八年(813年)秋天。先是两年前白居易因母丧退居于故乡下邽(今陕西渭南),丧服既除以后仍待在故园,等待朝廷的召唤。等待总是令人心烦的,多有进取之志的白居易尤其如此。于是他大喝其酒,打发这些秋雨连绵的无聊时日。这时,他觉得自己的心灵与长期居乡、热衷于饮酒并在诗里大写过这个题材的陶渊明是相通的。这16首诗主要写白居易自己的生活状态和百无聊赖的情绪,用的是语言散淡而有味的所谓“陶潜体”,而其内容绝大部分与陶渊明其实没有什么关系。组诗中直接涉及陶渊明的是其中这一首:“吾闻浔阳郡,昔有陶征君;爱酒不爱名,忧醒不忧贫。尝为彭泽令,在官才八旬;愀然忽不乐,挂印著公门。口吟归去来,头戴漉酒巾;人吏留不得,直入故山云。归来五柳下,还以酒养真;人间荣与利,摆落如泥尘。先生去已久,纸墨有遗文。篇篇劝我饮,此外无所云。我从老大来,窃慕其为人。其他不可及,且效醉昏昏。”[1]107这里运用了许多关于陶渊明的材料,形成丰富复杂的互文性,后来被视为陶渊明接受史上的名篇。白居易此诗中颇多与陶渊明大有关系的关键词(句)。举例论述如下:

“昔有陶征君”。东晋和刘宋都曾征辟陶渊明,前一次他没有同意,后一次据萧统《陶渊明传》说是“将复征命,会卒”,两次都没有出山,但后人往往称之为“征君”。受到朝廷的重视,打算征用,在古代被看作很大的光荣,说穿了其实还是一种官本位的传统。

“爱酒不爱名”。陶渊明自称“性嗜酒”(《五柳先生传》),作品中说起自己饮酒之乐的地方指不胜屈。陶渊明青年时代也曾经重视“名”,说是“病奇名之不立”(《感士不遇赋》),感慨过“四十无闻,斯不足畏”(《荣木》)。而到后来他想通了,对于名声、名誉都看淡了,认为皆无所谓,《杂诗》其四云:“丈夫志四海,我愿不知老。亲戚共一处,子孙还相保。觞弦肆朝日,樽中酒不燥。缓带尽欢娱,起晚眠常早。孰若当世士,冰炭满怀抱。百年归丘垄,用此空名道!”[2]116到这时“丈夫志四海”的远志已被抛弃,决心从此过普通人的生活,不要任何空名——人生太短暂了,在被埋葬以前有什么必要去争什么名和利呢?又《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诗云:“天道悠且远,鬼神茫昧然。结发念善事,黾勉六九年。弱冠逢世阻,始室丧其偏。炎火屡焚如,螟蜮恣中田。风雨纵横至,收敛不盈廛。夏日常抱饥,寒夜无被眠。造夕思鸡鸣,及晨愿乌迁。在己何怨天,离忧悽目前。吁嗟身后名,于我若浮烟。慷慨独悲歌,锺期信为贤。”[2]49士人最为重视的身后之名尚且可以抛弃,一时的名利就更不重要了。

“忧醒不忧贫”。不忧贫是儒家的基本信条之一,陶渊明在诗里也曾经明确地说过“先师有遗训,忧道不忧贫”(《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其二)。《饮酒》其三批评过那种“有酒不肯饮,但顾世间名”的错误,《饮酒》其十三亦云:“有客常同止,趣舍邈异境。一士长独醉,一夫终年醒。醒醉还相笑,发言各不领。规规一何愚,兀傲差若颖。寄言酣中客,日没烛当炳。”[2]95陶渊明认为当今之世不必清醒,宁可颓然而醉。宋朝人汤汉《陶靖节先生诗》卷三解释本诗说:“醒者与世讨分晓,而醉者颓然听之而已。渊明盖沉冥之逃者,故以醒为愚,以兀傲为颖耳。”白居易把陶渊明这一层意思归纳为“忧醒”,又同他的“不忧贫”紧紧结合在一起,颇得要领。

“尝为彭泽令,在官才八旬。愀然忽不乐,挂印著公门”。陶渊明最后一次出仕是充当彭泽令,为时甚短,挂印而去,陶渊明在县太爷的交椅上只坐了80多天就自免去职,这是他一生中最富有戏剧性而给后人最深印象的一件事。

“头戴漉酒巾”。陶渊明饮酒颇多有意味的细节,《宋书•隐逸传》本传载:“潜不解音声,而蓄素琴一张,无弦,每有酒适,辄抚弄以寄其意。贵贱造之者,有酒辄设。潜若先醉,便语客:‘我醉欲眠,卿可去。’其真率如此。郡将候潜,值其酒熟,取头上葛巾漉酒,毕,还复著之。”[3]2288头上戴的葛巾临时充当漉酒的用具,天真得妙,白居易很看好这一细节。

“归来五柳下,还以酒养真”。陶渊明在自传体随笔《五柳先生传》中说自家门前有五株柳树,他摆脱官场以后就是回到这里,归隐后他致力于养真——保持自己的天性,防止世俗的污染。“真”是陶渊明非常看重的原则,其《感士不遇赋》序云:“夫履信思顺,生人之善行;抱朴守静,君子之笃素。自真风告逝,大伪斯兴,闾阎懈廉退之节,市朝驱易进之心。怀正志道之士,或潜玉于当年;洁己清操之人,或没世以徒勤。故夷、皓有安归之叹,三闾发已矣之哀。悲夫!寓形百年,而瞬息已尽;立行之难,而一城莫赏。此古人所以染翰慷慨,屡伸而不能已者也。夫导达意气,其惟文乎?抚卷踌躇,遂感而赋之。”[2]145他本人的归隐也无非是为了“养真”,早在他还为公事奔走的时候,就曾在诗里明确地说过:“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投冠旋旧墟,不为好爵萦。养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作》)他后来实现了这样的理想。

“人间荣与利,摆落如泥尘”。从官位上退下来,名与利皆有重大损失,但是为了“养真”,就顾不上那些了。不惜抛弃名利的意思在陶渊明的诗文中一再出现,如《归去来兮辞》曰:“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2]162再如《和刘柴桑》曰:“栖栖世中事,岁月共相疏。耕织称其用,过此奚所须。去去百年外,身名同翳如。”[2]58暂住人间,温饱足矣,富贵于我如浮云。陶渊明这种思想让他安贫乐道,心态和平。

白居易其实是一个比较热衷于功名事业的人,但此时因母丧从翰林学士的热官要职上退出来,暂居于下邽,闲得发慌,于是便认同了陶渊明的旷达,“窃慕其为人”。其《效陶潜体诗十六首》序曰:“余退居渭上,杜门不出,时属多雨,无以自娱。会家酝新熟,雨中独饮,往往酣醉,终日不醒。懒放之心,弥觉自得。故得于此而有以忘于彼者。因咏陶渊明诗,适与会意,遂效其体,成十六篇。醉中狂言,醒辄自哂;然知我者,亦无隐焉。”[1]104“醉中狂言,醒辄自哂”是他的老实话。确实,白居易同陶渊明大抵是两路人,只不过一度有所契合而已。从这样的“和而不同”之中,我们可以加深对这两位诗人的理解。

元和九年(814年)冬,朝廷召白居易入京担任太子左赞善大夫,到第二年秋,他因为越职言事妄议朝政,迅即被贬为江州司马。江州是陶渊明的故乡,于是白居易稍后作《题浔阳楼》《访陶公旧宅》等诗,就地追怀先贤。《访陶公旧宅》一诗的后半部分云:

我生君之后,相去五百年;每读五柳传,目想心拳拳。昔尝咏遗风,著为十六篇。今来访故宅,森若君在前。不慕尊有酒,不慕琴无弦;慕君遗荣利,老死此丘园。柴桑古村落,栗里旧山川;不见篱下菊,但余墟中烟。子孙虽无闻,族氏犹未迁;每逢陶姓人,使我心依然。[1]129

这些大抵是些常见的仰慕先贤的套话,“老死此丘园”,白居易从来未做过此想。而且值得注意的是,在不久前撰写的著名的《与元九书》(元和十年815年)中,白居易大讲儒家诗教的“六义”(风、赋、比、兴、雅、颂),并就此批评陶渊明等中古诗人说:“晋宋以还,得(六义)者盖寡,以康乐之奥博,多溺于山水,以陶渊明之高古,偏放于田园,江(淹)、鲍(照)之流,又狭于此。”其口气之正统,态度之严肃,不仅同他一两年前居丧退隐之时出入甚远,就是同稍后诗篇中的立言,也几乎判若两人。这时他已经完全酒醒了。

开成三年(838年),晚年的白居易以太子太傅身份分司东都洛阳,其间仿陶渊明《五柳先生传》作《醉吟先生传》,介绍自己的生活状态道:“宦游三十载,将老,退居洛下。所居有池五六亩,竹子数千竿,乔木数十株,台榭舟桥,具体而微,先生安焉。”下文又说有一批家童、歌妓为自己服务;他又在《中隐》一诗中自称“终岁无公事,随月有俸钱”——堪称富贵闲人老太爷。这时他仍然标举陶渊明,无非是给自己舒服之极的生活再加上一层高雅脱俗的油彩。白居易晚年写不出多少好诗来,无非是因为他太舒服了。朱熹说得尖锐:“乐天,人多说其清高,其实爱官职。诗中凡及富贵处,皆说得口津津地涎出。”[4]3328。他享乐还来不及,哪里能像陶渊明那样深入思考社会和人生!

同一位接受者,在不同处境、不同心态时所发表或流露的不同见解,应当说各有意味。不必斥为自相矛盾、出尔反尔,而要着重分析这些不同见解背后包含的实质性内容。

一本关于陶渊明接受史的西方汉学专著认为“白氏的《效陶潜体》是对陶渊明公开的致敬”[5]184。话当然也可以这么说,但似乎应当作一补充说明:这种致敬多少带有一时的醉中狂态,不能完全当真;何况中国古代文人所表达的致敬,有时会包含比例甚高的传统悠久的客套。中国先前的知识分子在见到生客时,往往会做鞠躬态并连声说道:“久仰久仰,幸会幸会!”他们在做文字表达时,也从来不缺乏这一类的客套。

研究古代大作家的接受史,材料虽多而分析不易,那些有关文本各有其具体的背景,又有传统的客套混杂于其中,它们的有效含金量有时很不容易估定。如果不注意这样的中国传统特色,结论就非得大打折扣不可。

二、秦少游与陶渊明

秦观是北宋一位热衷进取而又多愁善感的词人,同“古今隐逸诗人之宗”的陶渊明本来相去甚远,但由于秦观是“苏门四学士”之一,而他的导师苏轼是极端热爱陶渊明并大写和陶之诗的,于是秦观也跟了进来,写过两篇和陶之作。

这两篇都作于秦观的晚年。他因为属于旧党,一再遭到打击,先后被流放到郴州(今属湖南)、横州(今广西横县)、雷州(今广东海康)等地。随着流放之地越来越偏远和荒凉,秦观觉得自己恐怕是再也回不去了。元符三年(1100年)初作有《自作挽词》,诗云:

婴衅徙穷荒,茹哀与世辞。官来录我橐,吏来验我尸。藤束木皮棺,藁葬路傍陂。家乡在万里,妻子天一涯。孤魂不敢归,惴惴犹在兹。昔忝柱下史,通籍黄金闺。奇祸一朝作,飘零至于斯。弱孤未堪事,返骨定何时?修途缭山海,岂免从闍维?荼毒复荼毒,彼苍那得知!岁晚瘴江急,鸟兽鸣声悲。空濛寒雨零,惨淡阴风吹。殡宫生苍藓,纸钱挂空枝。无人设薄奠,谁与饭黄缁?亦无挽歌者,空有挽歌辞。[6]1323

作者想象自己死后的情形,远离家乡,亲人分离,草草埋葬,无人致奠,惨不忍睹。而陶渊明的《挽歌诗》情绪则与之完全不同:在陶渊明看来,死亡是正常的事情,是离开旅馆回老家,没有任何凄凄惨惨戚戚的意思。所以诗论家胡仔《苕溪渔隐丛话》曰:“渊明之辞了达,太虚之辞哀怨。”苏轼当时被流放到儋州(今海南儋州市),更加偏远荒凉,他年纪又大了,情绪也没有像秦观这样一味低沉——导师的水平就是比学生要高出一头。

但是,秦观并没有死在雷州。就在元符三年(1100年)五月,朝廷宣布大赦,他可以回内地了。同时,苏轼将内移廉州,遂跨海北行,他们在海康相会。秦观出示其《自作挽词》。鉴于他意色自若,东坡便把他的自挽之词视为戏笔,没有怎么介意。大家都庆幸能够北归,往事统统不必多谈了。

秦观获赦后作《和渊明归去来辞》,其文可谓悲喜交集:

归去来兮,眷眷怀归今得归。念我生之多艰,心知免而犹悲。天风飘兮余迎,海月炯兮余追。省已空之忧患,疑是梦而复非。及我家于中途,儿女欣而牵衣。望松楸而长恸,悲心极而更微。

升沉几何?岁月如奔。嗟我宿昔,通籍璧门。赐金虽尽,给札尚存。愧此散木,缪为牺尊。属党论之云兴,雷霆发乎威颜。淮南谪于天庖,予小子其何安?岁七官而五谴,越鬼门之幽关。化猿鹤之有日,讵国光之复观。忽大明之生东,释累囚而北还。酾天汉而一洗,觉宇宙之随宽。

归去来兮,请逍遥于至游。内取足于一身,复从物兮何求?荣莫荣于不辱,乐莫乐于无忧。乡人告予以有年,黍稷郁乎盈畴。止有弊庐,泛有扁舟。濯余足兮寒泉,振余衣兮古丘。洞胸中之滞碍,眇云散而风流。识此行之匪祸,乃造物之余休。

已矣哉!桔槔俯仰无已时,举觞自属聊淹留,汝今不已将安之?封侯已绝念,仙事亦难期。依先茔而洒扫,从稚子而耘耔。修杜康之废祠,补《由庚》之亡诗。为太平之幸老,幅巾待终要(疑为“更”字之误)奚疑![6]30

秦观此文从当下写起,庆幸自己的遇赦;然后追溯先前的经历,从壮年得意到大栽跟头,再到现在的得以北还,一一道来;最后说,从此以后归隐家园,过安稳日子,再也折腾不起了!这里没有任何豪情,也没有多少反思,完全是普通士人计较荣辱、重在自保的心理,而唯其如此,也就更有代表性。

苏轼在得知获赦时也曾作《和归去来兮辞》,其中不多讲个人的得失,而颇有超越性的思考。比较一下他们之异同,可以得到许多启示。东坡乃哲人,而少游只是词人。他们在海康会见后,少游作《江城子》,词云:

南来飞燕北归鸿,偶相逢,惨愁容。绿鬓朱颜重见两衰翁。别后悠悠君莫问,无限事,不言中。小槽春酒滴珠红,莫匆匆,满金钟。饮散落花流水各西东。后会不知何处是?烟浪远,暮云重。[7]47

情绪仍然相当低沉。稍后秦观在北返途中忽然死于滕州,享年仅52岁。秦观死于中暑,是一意外事件,但他不善于对付逆境,始终情绪恶劣,恐怕也是早逝的一大原因。

苏轼的《和归去来兮辞》在他的弟子朋友圈里很有影响,后来又来追和他的人也很不少。洪迈说:

今人好和《归去来词》,予最敬晁以道所言。其《答李持国书》云:“足下爱渊明所赋《归去来辞》,遂同东坡先生和之,仆所未喻也。建中靖国间,东坡《和归去来》初至京师,其门下宾客从而和者数人,皆自谓得意也,陶渊明纷然一日满人目前矣。参寥忽以所和篇示予,率同赋,予谢之曰:‘童子无居位,先生无并行,与吾师共推东坡一人于渊明间可也。’参寥即索其文袖之,出吴音,曰:‘罪过公,悔不先与公话。’今辄以厚于参寥者为子言。”昔大宋相公谓陶公《归去来》是南北文章之绝唱,五经之鼓吹,近时绘画《归去来》者,皆作大圣变,和其辞者,如即事遣兴小诗,皆不得正中者也。[8]32

这里转引的晁说之那一席话并不牵涉秦观,而洪迈所说的“皆不得正中者也”,倒也适用于秦观:他的思想感情同陶渊明太不同了,何必去“和”他呢?不如多写点自己的小令词更好些。作家最好多做自己能做的事,不必跟风。

秦观也曾评论过陶渊明,但皆不恰当。如他在《王俭论》中说:“宋初受命,陶潜自以祖侃晋世宰辅,耻复屈身,投劾而归,躬耕于浔阳之野。其所著书,自义熙以前,题晋年号;永初以后,但题甲子而已。”[6]745这里有些说法虽错,乃是重复前人,可以不予追究。但他说陶渊明的归隐在东晋、刘宋易代之后,则是他自己的新错,而且错得离奇,亟应订正。渊明的归隐于义熙元年(405年),早于易代十几年。秦观又在《韩愈论》中说:“陶潜、阮籍之诗长于冲澹……”[6]751此乃老生常谈,亦不尽恰当。陶、阮诗风不同,最明显的差异是阮诗多费解,而陶渊明不晦涩。鉴于秦观是高水平的词人而非诗评家或文学史家,其论诗的观点粗浅,亦不必深究。

三、王夫之关于陶渊明的三点思考

王夫之关于陶渊明的议论很多,中华书局1962年版《陶渊明资料汇编》仅从他的诗话著作中选录了几小段。而王夫之最重要的意见其实在《读通鉴论》中,该书卷十五宋文帝部分之第六条云:

陶靖节之不仕,不可仕也,不忍仕也。其小试于彭泽,以世家而为仕,道在仕也。仕而知其终不可而去之,其用意深矣。用意深而终不可形之言,故多诡其辞焉。不可形之于言而讬之诡词者,非畏祸也,晋未亡,刘裕未篡,而先发其未然之隐,固不可也。万一裕死于三年之前,义符辈不足以篡,一如桓温死而谢安可保晋以复兴,何事以未成之逆加诸再造晋室之元勋,而为已甚之辞哉?此君子之厚也。故其归也,但曰“岂能为五斗米向乡里小儿折腰”。如是而已矣。

虽然,此言出而长无礼者之傲,不揣而乐称之,则斯言过矣。君子之仕也,非但道之行也,义也;其交上下必遵时王之制者,非但法之守也,礼也。县令之束带以见督邮,时王之制,郡守之命,居是官者必由之礼也。知其为督邮而已矣,岂择人哉?少长也,贤不肖也,皆非所问也。孔子之于阳货,往拜其门,非屈于货,屈于大夫也;屈于大夫者,屈于礼也。贤人在下位而亢,虽龙犹悔,靖节斯言,悔道也。庄子曰:“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君子犹非之。君臣之义,上下之礼,性也,非但不可逃也,亢而悔,则蔑礼失义而不尽其性,过岂小哉?非有靖节不能言之隐,而信斯言以长傲,则下可以陵上;下可以陵上,则臣可以侮君;臣可以侮君,则子可以抗父。言不可不慎,诵古人之言,不可以昧其志而徇其词,有如是夫![9]488–489其观点虽然不免有时代的局限性,但他关于陶渊明的三点思考颇有合理的内核,而且也是有深度的。

首先,王夫之认为陶渊明抛弃彭泽令一职而归隐,自有他不便明言的深刻原因,他当时公开说出来的原因即不为五斗米折腰之类,都是托词(诡词)。前人每以为陶渊明看出了行将改朝换代,所以认为这官不能再当下去了,遂挂冠而去。关于陶渊明最早的传记《宋书•隐逸传•陶潜传》早就说过,陶渊明“弱年薄宦,不洁去就之迹,自以曾祖晋世宰辅,耻复屈身后代,自高祖王业渐隆,不复肯仕”。此说后来被一再重复,并且日趋扩大化。王夫之不赞成这种传统的谬见,他认为事实是刘裕打垮军阀桓玄,挽救了东晋王朝,是“再造晋室之元勋”,而且此时陶渊明也还无从预料刘裕将来就一定会篡取东晋王朝的大权,实行改朝换代。古代史书之列传中的内容,大抵可分为两大部分:一是关于其人基本事实的叙述,一是史家对这些事实的分析和褒贬。一般来说,前者必须尊重,除非另有更加可靠的材料来订正;而后者不妨重新加以思考。陶渊明从彭泽令的官位上退下来回老家隐居乃是基本事实,无可改变;而认为归隐的原因是陶渊明“耻复屈身后代”,则只是史家沈约提出的一种分析。王夫之不赞成这种分析。尽管王夫之没有具体指出陶渊明当时“用意深而终不可形之言”,或曰其“不能言之隐”到底是什么,但他否定了此前陈陈相因的旧说,已经是很大的贡献。凡是古老的说法,要去推翻它总是很不容易的,一般的学者往往连想也不敢想。王夫之指出陶渊明当时还不可能预料到后来的改朝换代,这个结论相当有道理。值得注意的是他在《读通鉴论》中又曾明确地指出,晋、宋之际的这一次政权更迭自有它的合理性,应当给予较高评价,刘裕的错误仅在于他在实现了新旧政权的更替后却毫无必要地杀掉了让出政权的东晋末代皇帝——恭帝司马德文。这件残忍的事完全没有必要去做。王夫之在论及刘裕开创的宋王朝时说过这样两段话:

宋乃以功力服人而移其宗社,非司马氏之徒幸人弱而掇拾之也。论者升晋于正统,黜宋于纷争,将无崇势而抑道乎?

……宋可以有天下者也,而其为神人之所愤怒者,恶莫烈于弑君。篡之相仍,自曹氏而已然,宋因之耳。弑则自宋倡之。其后相习,则受夺之主必死于兵与酖。夫安帝之无能为也,恭帝则欣欣然授之宋而无异心,宋抑可以安之矣;而决于弑焉,何其忍也![9]478

尽管王夫之没有明确指出陶渊明归隐的原因,没有否定专制时代最为重视的“忠”,也没有提到陶渊明未尝不可以接受新兴的刘宋王朝,但《读通鉴论》中的议论,事实上已经足以启发人们抛弃传统的陶渊明“耻复屈身后代”之说,从而对这位大诗人的政治态度重新加以研究。笔者论陶,曾经从王夫之这里深得启迪[10]。

其次,王夫之说陶渊明出任彭泽令乃是“以世家而为仕”,虽然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给人很深的印象。在陶渊明生活的东晋时代,实行的是门阀政治,高门世族的子弟要当官是很容易的,不像后来科举时代要参加种种考试,进入官场的成本非常高。科举制度理论上讲究在考试面前的平等,不利于贵族而有利于平民——平民子弟眼前也有一条上行之道了。根据《归去来兮辞》可以知道,陶渊明最后这次出任彭泽令是由于其叔父陶夔的推荐。考察陶渊明此前的作品,可知他本来在离开建威将军刘敬宣之前就已经决定归隐了,《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曰:“园田日梦想,安得久离析。终怀在归舟,谅哉宜霜柏。”[2]79不料陶夔做出了新的安排,于是陶渊明只好领他这份情去当彭泽令,但后来只干了80多天,还是自行离去了。如果陶渊明是通过种种考试好不容易才得一官,他就不会这样将一个县令弃若敝屣。只有来之不易的东西,人们才会珍惜。

再次,王夫之强调指出,不肯向上面派来的官员折腰是不对的。陶渊明因为要给归隐寻找借口而故意这么说(“诡词”),虽可谅解,但这话本身是错误的,容易产生很坏的影响,让人滋生一种非常要不得的“傲”。父子君臣上下之间应有正常的秩序,这是“义”,也是“礼”,任何人不能违背,否则就会混乱。“时王之制”应当严格遵守。这种意见当然完全可以理解,也应该这样向人们提这样的要求,如此社会才能稳定。不过对于个别另类的人物,最好能有一点宽容的意思。我们知道,在魏晋名士那里,“时王之制”也好,“礼”也好,大都不被放在眼里——“礼岂为我辈设哉”是他们的口头禅。他们那种打破常规的言行,有助于突破沉闷的空气而给社会带来若干生气,未必毫无积极意义。中国古代作家中颇有狂士、名士及非常之人,他们受到人们的欢迎和尊重,尽管他们自己一般总要付出高昂的代价;而中国古代社会并没有因为有这样几个非常之人而不稳或垮台。容忍一点怪人可以视为社会富于弹性的表现,也有助于稳定。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讲规矩讲过了头,平庸就容易蔓延,而异端则会转入地下,结果反为不美。

四、顾炎武说陶渊明诗注

顾炎武《日知录》卷二十七有《陶渊明诗注》,说了三条,皆精审可据。中华书局1962年版《陶渊明资料汇编》未录,不知什么缘故。兹抄录并略加说明如下:

《西溪丛语》:“陶渊明诗云:‘闻有田子春,节义为士雄。’《汉书•燕王刘泽传》云:‘高后时,齐人田生游乏资,以书干泽,泽大悦之,用金二百斤为田生寿。田生如长安,求事谒者张卿,讽高后,立泽为琅邪王。’晋灼曰:‘《楚汉春秋》云:田生字子春。’”非也。此诗上文云:“辞家夙严驾,当往至无终”,下文云:“生有高世名,既没传无穷”,其为田畴可知矣。《三国志》:“田畴,字子泰,右北平无终人也。”“泰”一作“春”。若田生游说取金之人,何得有高世之名,而为靖节之所慕乎![11]1554

“闻有田子春,节义为士雄”,出自陶诗《拟古》其二。“田子春”一作“田子泰”,就是《三国志•魏书•田畴传》写的那位田畴。西汉初年另有一位游说取金之田子春,恰好同名同姓,遂有误会之人。当用顾说。王士祯《古夫于亭杂录》卷四有一条亦驳姚宽《西溪丛语》,立言与顾炎武全同,未加说明,不知是暗合还是抄袭。关于这首《拟古》其二,前人有联系晋宋易代而妄加发挥者,并无道理,笔者曾予以澄清,详见拙作《陶渊明〈拟古〉诗新论》(《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17年第1期),此不赘言。

“遂尽介然分,终死归田里”,是化用方望《辞谢隗嚣书》“虽怀介然之节,欲洁去就之分”。“遂尽”二句,出陶诗《饮酒》其十九:“畴昔苦长饥,投耒去学仕。将养不得节,冻馁固缠己。是时向立年,志意多所耻。遂尽介然分,终死归田里。冉冉星气流,亭亭复一纪。世路廓悠悠,杨朱所以止。虽无挥金事,浊酒聊可恃。”[2]98陶渊明此诗作于其“归田里”12年后,其时应为义熙末年(416~417年)。诗里说,自己坚持为人耿介的本分(“遂尽介然分”),辞官归隐,然后就自得其乐地喝喝酒,可惜比较穷,不可能像汉朝退休的高官疏广、疏受那样大把地花钱喝酒,也还能有点低端的浊酒喝喝,这也就不错了。顾炎武指出陶渊明此诗用了方望《辞谢隗嚣书》的语典。隗嚣是两汉之交的一位风云人物,早年起兵反王莽,自称上将军,请平陵人方望为军师,方望也为他出了不少主意,后因政见不一而辞去,其告别信即见于《后汉书•隗嚣公孙述列传》。隗嚣后来颇历沉浮,终于败死。方望《辞谢隗嚣书》曾由严可均编辑入《全后汉文》卷十一。

“多谢绮与甪,精爽今何如”,多谢者,非一言之所能尽,今人亦有此语。《汉书》:“赵广汉为京兆尹,常记召湖都亭长西至界上。界上亭长戏曰:‘为我多问赵君。’”注:“多问者,言殷勤,若今人千万问讯也。”“多谢”二句,出于陶渊明诗《赠羊长史》:“愚生三季后,慨然念黄虞。得知千载外,正赖古人书。贤圣留余迹,事事在中都。岂忘游心目,关河不可踰。九域甫已一,逝将理舟舆。闻君当先迈,负痾不获俱。路若经商山,为我少踌躇。多谢绮与甪,精爽今何如?紫芝谁复采,深谷久应芜。驷马无贳患,贫贱有交娱。清谣结心曲,人乖运见疏。拥怀累代下,言尽意不舒。”[2]64“绮与甪”指商山四皓中的绮里季与甪里先生,亦可代表四皓之全体(另外两位是东园公、夏黄公)。陶渊明请老朋友羊松龄(他当时奉江州刺史、左将军檀韶之命,以长史身份“衔使秦川”,去关中向北伐的将士表示祝贺)在经过商山的时候,给自己带个口信,多多向四位老前辈致敬,问候他们的健康。“谢”是告诉、问候的意思,“多谢”意为“多多问候”。

顾炎武的引文出于《汉书•赵广汉传》,文字有压缩。赵广汉是西汉能臣,他当京兆尹把首都治理得很好。顾炎武引此来注“多谢绮与甪”一句,非常精准。今人为陶渊明诗作注,亦多采此说。

五、梁启超著《陶渊明》一书

梁启超学问渊博,智力超群,而又极其勤奋。他无论读书还是写文章,速度极快,新见甚多,令人叹服。他在1921年10月4日致陈叔通的信中自称著书每日四千言内外,这种速度,偶一有之或尚不甚难,每天如此则极难。

梁启超关于陶渊明的高论,集中见于1923年商务印书馆版《陶渊明》一书。这本书的由来有点特别:1922年夏,梁启超应邀到南京为东南大学暑期学校讲学,10月下旬再赴南京为东南大学及政法专门学校的学生讲中国政治思想史,其间又应邀到各校讲演,他自己还要到金陵刻经处佛学院去听欧阳竞无大师讲大乘法相宗佛学,此外还有各种应酬,每天的日程排得过满,终于累倒,心脏出了问题。1923年1月中旬返回天津以后,不得不在报纸上发表声明,称自己闭门养疴,三个月内不能见客。梁先生虽然闭门谢客,却没有完全休息,竟很快就撰成了一部新的《陶渊明年谱》,其序言写道:

秋冬间讲学白下(南京),积劬婴疾,医者力戒静摄。宁家后便屏百虑,读陶集自娱。偶钩稽其作品年月,而前人所说,皆不能惬吾意。盖以吾所推定,陶公卒年仅五十六,而旧史旧谱皆云六十三。缘此一误,他皆误矣。遂发愤自撰此谱,三日而成。成后检篋中故书,得旧谱数种,复以两日夜校改之为斯本,号称养病,亦颇以锼刻愁肝肾矣……[12]31

他养病之中浏览了流行甚广的李公焕《笺注陶渊明集》,有所感触,几天之内就写定了自己的《陶渊明年谱》,以陶渊明享年56岁这样的新说为核心重新安顿谱主的一生事迹,这是何等神奇的工作效率!

稍后梁启超又写出了《陶渊明之文艺及其品格》和关于陶集版本的叙录,加上年谱,便成一书。当年四月一日作短序云:“客冬养疴家居,诵陶集自娱,辄成论陶一篇、陶年谱一篇、陶集考证一篇。更有陶集私定本,以吾所推证者重次其年月,其诗之有史迹可稽者为之解题。但未敢自信,仅将彼三篇布之云尔。”[12]1

关于他那未公开的私定本陶集,他在1923年3月20日致商务印书馆总经理高梦旦的信中曾经说起:“弟因遵医戒养病,暂屏绝费心血之著作,读陶诗以自娱。此两旬间成一书,拟题曰《陶渊明》。内分三部分:(一)陶渊明之品格及其文艺价值,(二)陶渊明年谱(胡适之来此数日,极激赏此作),(三)陶诗解题及新笺(此部分尚有少许未成)。刻已付抄,日内寄上,即以版权全归公司,作为此两三月受禄之代价也。”[13]525后来这个拟议中的第三部分有些变化,换为陶集考证一篇。为全部陶诗做解题和笺注,不是短期内可以做好的。梁启超老于著述,深谙其中行藏语默的种种宜忌。从他致高梦旦的信中还可以体会到他之所以匆匆交稿,也还有些经济方面的考虑。梁家人口甚多,开支浩大,当时商务印书馆每月向他预支大笔稿费,他需要经常交出一些文稿或书稿去。

梁著《陶渊明》一书虽然篇幅不大,但是水准甚高,三部分中各有亮点。《陶渊明之文艺及其品格》指出陶渊明人生观的特色在于追求自然和自由,抓住了要害。他不赞成传统的“忠愤”说,指出陶渊明归隐的原因“只是看不过当日仕途的浑浊,不屑与那些热官为伍,倒不在乎刘裕的王业隆与不隆”[12]6。“当时士大夫浮华奔竞,廉耻扫地,是渊明最痛心的事。他纵然没有力量移风易俗,起码也不肯同流合污,把自己的人格丧掉。这是渊明弃官最主要的动机,从他的诗文中到处都可以看得出来。若说所争在什么姓司马的姓刘的,未免把他看小了。”[12]7此说通达,较之过去以“忠愤”论陶,要正确得多、深刻得多。

但是忠君观念在赵宋以后深入人心,甚至在丧权辱国、腐朽之至的清王朝结束以后,遗老遗少也还不少。很久以来以“忠愤”论陶的意见一向流行,简直牢不可破。对于梁启超反对“忠愤”的言论,后来陈寅恪曾提出批评,他在《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中明确地写道:

渊明政治上之主张,沈约宋书陶渊明传所谓“自以曾祖晋世宰辅,耻复屈身后代,自(宋)高祖王业渐隆,不复肯仕”最为可信。与嵇康之为曹魏姻亲,因而反抗司马氏者,正复相同。此嵇、陶符同之点实与所主张之自然说互为因果……近日梁启超氏于其所撰陶渊明之文艺及其品格一文中谓“其实陶渊明只是看不过当日仕途浑浊,不屑与那些热官为伍,倒不在乎刘裕的王业隆与不隆。”“若说所争在什么姓司马的姓刘的,未免把他看小了。”及“宋以后批评陶诗的人最恭维他耻事二姓,这种论调是我们最不赞成的。”斯则任公先生取己身之思想经历,以解释古人之志尚行动,故按诸陶渊明所生之时代,所出之家世,所遗传之旧教,所发明之新说,皆所难通,自不足据之以疑沈休文之实录也。[14]227

陈寅恪很少在著作里批评时贤,这里忽然揭示梁启超“取己身之思想经历,以解释古人之志尚行动”,立论似乎过猛,颇令人怀疑恰恰是陈寅恪本人的思想经历在这里发挥了某种作用。

陶渊明其实是不忠于东晋王朝的,就连他那个当过“晋世宰辅”的曾祖陶侃,其实也有过不臣之志。东晋皇权低迷,觉得可取而代之的豪杰颇有其人,这与前前后后的朝代都有所不同。梁启超否定“忠愤”说自有其根据,堪称“孤明先发”,是一重大贡献。

梁启超在他的陶渊明年谱里提出的谱主享年56岁之说,虽然一度产生过不小的影响,但实在是不能成立的。陶渊明卒于元嘉四年丁卯(427年),向无异议,享年几何则可决定其生年。在传统的63岁以外,还有56岁与76岁两说。根据都在陶渊明《游斜川》一诗中。其诗序记其时序云“辛酉正月五日”,“酉”一作“丑”;而诗的正文第一句“开岁倏五日”之“日”字一作“十”,于是事情就复杂起来了:如果取“辛酉”“五十”,则陶渊明的生年就应在咸安二年壬申(372年),其享年也就由63岁变成56岁了——梁启超的主要根据即在于此;而如果取“辛丑”“五十”,则其享年又变成76岁,宋人张縯《吴谱辨证》曰:“先生辛丑《游斜川》诗言‘开岁倏五十’,若以诗为正,则先生生于壬子岁,自壬子至辛丑,为年五十,迄于丁卯考终,是得年七十六。”梁启超的思路正与张縯相同,只不过他取“辛酉”而舍“辛丑”罢了。问题在于《游斜川》诗的第一句应作“开岁倏五日”,所以此诗同考证陶渊明的生年、享年其实无关。北宋学者马永卿早就指出:“‘开岁倏五日’则正序所谓正月五日,言开岁倏忽五日耳。近得庐山东林旧本,作‘五日’,宜以为正。”[15]19似此则56岁与76岁两种说法皆宜相应注销。=

梁启超关于陶渊明集版本的综述,材料不能说很齐全,但开了一个好头,后来不断有学者做这一方面的工作,到现在头绪已经相当清楚了。学术工作总起来看很像是一场接力游戏,一棒一棒往后传。每一代或每一位学者都在其中做他所能做的那一份工作,无非有高下多寡之不同,有点失误也在所难免。梁启超在陶渊明研究方面投入的时间不多,工作却是做得比较多的,此其所以为名家也。

六、胡适之陶渊明论

陶渊明接受史研究是若干年来很热门的课题,在现代部分人们重视的是梁启超、鲁迅、陈寅恪、朱自清、朱光潜诸公,在影响很大的中华书局版《陶渊明资料汇编》中,现代部分录入的正是这五位大师的有关论著和文章的片段。然而该书有一个重大的遗漏,即没有提及胡适。胡适虽然没有专门写过关于陶渊明的文章,但在他那本著名的《白话文学史》上卷之第八章《唐以前三百年中的文学趋势》中有过一段极其重要的论断,他写道:

陶潜的诗在六朝文学史上算得一大革命。他把建安以后一切辞赋化、骈偶化、古典化的恶气息都扫除的干干净净。他生在民间,做了几次小官,仍旧回到民间。史家说他归家以后“未尝有所造诣,所之唯至田舍及庐山游观而已”(《晋书》九十四)。他的环境是产生平民文学的环境;而他的学问思想却又能提高他作品的意境,故他的意境是哲学家的意境,而他的言语却是民间的言语。他的哲学又是他实地经验过来的。平生实行的自然主义,并不像孙绰、支遁一班人只供挥麈清谈的口头玄理。所以他尽管做田家语,而处处有高远的意境;尽管做哲理诗,而不失为平民的诗人。[16]81

这一段议论极得要领,指出陶诗的语言近于民间的白话,内容则包含他切身体会到的哲理,所以实现了文学史上一大革命。

东晋玄言诗流行,其中充满了抽象的玄学和佛理,脱离生活,没有诗意,只能引起极少数高层人士中理论爱好者的兴趣,失去了生命力,所以后来就进行不下去了。陶渊明也写过传统的玄言诗,如《形影神》,而他大量的诗歌作品则取材于生活,大写田园风光、农耕生活、朋友交往、饮酒读书。陶渊明经常在诗歌最紧要处安排一点他体会到的哲理,例如:“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饮酒》其五)“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归园田居》其三)平淡而深刻,真所谓夫子之言于我心有戚戚焉。因此,从书本上大抄其理论教条的一般玄言诗,在陶诗面前自然黯然失色,不能引起什么兴味。陶诗的语言,钟嵘《诗品》评为“质直”,同时钟嵘又指出陶潜也能写“风华清靡”的漂亮诗句,并非都是“田家语”。钟嵘这样看比较全面。胡适因为特别强调“白话”,就不去说那另一个方面了。然而,胡适是具有开创精神的大学者,他关于陶渊明的议论,是值得后人关注的。

[1] 白居易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9.

[2] 陶渊明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9.

[3] 沈约.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

[4] 黎靖德.朱子语类[M].北京:中华书局,1985.

[5] SWARTZ Wendy.阅读陶渊明[M].张月,译.北京:中华书局,2016.

[6] 徐培均.淮海集笺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

[7] 徐培均.淮海居士长短句笺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8] 洪迈.容斋随笔[M].北京:中华书局,2005.

[9] 王夫之.读通鉴论[M].北京:中华书局,1975.

[10] 顾农.从陶渊明《述酒》诗说到他的政治态度[J].文学遗产,2017(2):4–15.

[11] 黄汝成.日知录集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12] 梁启超.陶渊明[M].上海:商务印书馆,1923.

[13] 丁文江,赵丰田,欧阳哲生.梁任公先生年谱长编[M].北京:中华书局,2010.

[14] 陈寅恪.金明馆丛稿初编[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

[15] 崔文印.嬾真子录校释[M].北京:中华书局,2017.

[16] 胡适.白话文学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顾农(1944―),男,江苏泰州人,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现已退休。

I206

A

1006–5261(2020)01–0079–10

2019-01-20

〔责任编辑 刘小兵〕

猜你喜欢

陶渊明
A Tale of Peach Blossoms桃花源记
家长陶渊明
你好,陶渊明
陶渊明田园诗的艺术成就
楠溪江:陶渊明笔下的“古朴天堂”
陶渊明失败了
贫而无谄的陶渊明
另一面
《陶渊明 饮酒》
不为五斗米折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