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会通的典范——论颂体与史书的关系
2020-01-07杨化坤
杨化坤
文史会通的典范——论颂体与史书的关系
杨化坤
(安徽财经大学 文学院,安徽 蚌埠 233030)
颂体与史书具有相同的功用,从“史克作颂”开始,后世的史官一直将作颂视为自己的职责。东汉时期,颂开始自成一种文体,规模日益宏大,叙事功能逐步增强,其在正文前冠以序文的做法进一步增强了对史事的记载。同时,古人在作颂时,为了增强真实感,常依据史传直接作颂,史官在编撰史书时,也常征引颂作为例证,以此增强说服力。颂与史的这种关系,体现了文史之间的会通。
颂;史克作颂;记述功能;文史会通
文章源出“五经”,是中国古代重要的文学观念,即认为秦汉以后各种形式的文学体裁,其源头均可追溯至《诗》《书》《礼》《易》《春秋》五种儒家经典。这种“宗经”观念影响深远,从汉代班固提出“赋者,古诗之流也”开始,傅玄、任昉、刘勰、颜之推等人均正式论及,乃至成为古人的一种常识。《诗经》由《风》《雅》《颂》三部分构成,所以按照“宗经”的标准,后世的颂体常被认为出自《诗经》,这也是古代最为通行的观点。然而,元代的郝经却别出心裁,他在《续后汉书•文章总叙》中,把颂与国史、碑、墓碑、诔、铭、符命、箴、赞、记、杂文共列于《春秋》类中。郝经当然明白《诗经》含有“三颂”,为何他会有如此不同的分法呢?我们首先来看他对颂的描述:
颂者,称美之辞。不歌而颂谓之赋,既诵而歌谓之颂。又,颂者,容也,形容其美也,本《诗》之一义,故《大序》曰:“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然未命篇为文,至《离骚》《楚辞》而有《橘颂》,汉王褒为《圣主得贤臣颂》,扬雄为《赵充国颂》,其后亦有序有颂,其铭诗为颂,与碑等矣。[1]689
这段文字简要叙述了颂的定义、由来、功用以及流变。郝经认为,《诗•颂》只是《诗经》中的“四诗”之一,还没有自成一体,所以《诗经》“三颂”与后世作为文体之颂是有区别的。郝氏并未说明将颂归于《春秋》部类的原因,但这段文字的末尾,他将后世有序之颂与碑等同。关于碑,郝经解释:
碑者,褒述功烈,夸示天下,后世自期于不朽之文也。夫史官记注谓之实录,不虚美,不隐恶,功过并载,至其殊勋异烈,各当其时,书旂常,著钟鼎,昭示后世,传之子孙,则义存劝戒,非直为称美也。[1]689
这里郝经强调了碑记述功德的作用,并将其与“史官记注”相提并论,说明了他将碑归属于《春秋》部类的原因。由此可知,郝经将颂归属于《春秋》部类,同样是出于对颂记述功能的看重。
郝经这样的分类方法的确有一定的道理,为我们指出了颂、史之间存在的关联。通过对传世文献的寻绎,我们发现颂、史之间的确存在着诸多联系。史臣作颂是从先秦至清代持续不断的传统,取材于史事是颂体创作的重要方式。就文体功用来说,颂具备很强的记述功能,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弥补史书的不足。这都说明了颂与史关系的密切。
一、史家“褒述功烈”的职责及史官作颂的传统
司马谈在弥留之际曾对司马迁讲到史官的职责:
自获麟以来四百有余岁,而诸侯相兼,史记放绝。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余为太史而弗论载,废天下之史文,余甚惧焉,汝其念哉![2]3295
后来司马迁在与上大夫壶遂对话时,也称:
余闻之先人曰:“伏羲至纯厚,作《易》八卦。尧舜之盛,《尚书》载之,礼乐作焉。汤武之隆,诗人歌之。《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独刺讥而已也。”汉兴以来,至明天子,获符瑞,封禅,改正朔,易服色,受命于穆清,泽流罔极,海外殊俗,重译款塞,请来献见者,不可胜道。臣下百官力诵圣德,犹不能宣尽其意。且士贤能而不用,有国者之耻;主上明圣而德不布闻,有司之过也。且余尝掌其官,废明圣盛德不载,灭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不述,堕先人所言,罪莫大焉。[2]3299
司马谈父子都认为,载述是史官的重要职责,对于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要记载并加以颂扬,供后人瞻仰膜拜,倘若没能做到,那便是“罪莫大焉”了。这种观念集中表现在他们对《春秋》的评价上,司马迁认为《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褒周室”,并非只有刺讥一种功能。“采善”与“贬恶”属于史官“论载”的两种表现,与《诗经》“美刺”精神一致。而《诗经》中“美”的作用,正突出表现在“三颂”方面。
关于这一点,前人也有所强调,如于邵《唐检校右散骑常侍容州刺史李公去思颂序》云:“且夫有美焉,有刺焉,诗人之义也;善善而褒之,恶恶而绌之,《春秋》之事也。使贤士大夫之事业不没于后,太史公之制也。以余尝修史记而为训辞,缘人之怀心而颂之。”[3]4090“采善”即“美”,“贬恶”为“刺”,二者虽表现方式不同,最终的功用却别无二致。孙逖《唐济州刺史裴公德政颂序》也说:“卢县父老某乙等,怀公之惠,不可弭忘,思欲铭德颂美,计功称伐,以予国之史臣也。学于《春秋》褒贬之义,乃因邑子校书郎卫凭,假词不能,征拙于我,事则详实,言多遗恨。”[3]4083孙逖认为,作颂的目的是为了“以予国之史臣”,而“《春秋》褒贬之义”也直接促使其作颂称美,表现了颂、史之间相辅相成的关系。又如,李林甫在《嵩阳观纪圣德感应颂序》中也说:“微臣预《春秋》之徒,忝申甫之地。上清事隐,非鲁册之可征;大洞功成,岂《周颂》之能纪?”[4]同样将《春秋》与《周颂》并列,表现了二者功能的一致。
以上例子表明,颂、史尽管分属两种文体,但在褒德显容方面有着相同的作用。颂常依赖史书流传,而史书也常以颂作为依据,颂、史之间这种密切的关系,体现了二者内在精神的会通。要让明君贤臣的功德传于后世,除了载入史册外,作颂宣扬无疑是最好的办法。这种传统早在先秦就已出现,最典型的莫过于“史克作颂”之说。
“史克作颂”最早见于《诗•鲁颂•駉》小序:“駉,颂僖公也。僖公能遵伯禽之法,俭以足用,宽以爱民,务农重谷,牧于坰野。鲁人尊之,于是季孙行父请命于周,而史克作是颂。”僖公勤政爱民,深受鲁人爱戴,因而季孙行父请命周天子,令史克为之作颂。关于史克,孔颖达云:“史克名见于传,则克于文公之时为史官矣。”认为史克是鲁国的史官。古人常以职业冠于名前,按照这种传统,则“史”为其官,“克”为其名。《诗小序》只云《駉》为史克所作,孔颖达又进一步推断,认为《鲁颂》四篇皆为史克作:
《駉颂序》云:“史克作是颂。”广言作颂,不指《駉》篇,则四篇皆史克所作。《閟宫》云:“新庙奕奕,奚斯所作。”自言奚斯作新庙耳,而汉世文人班固、王延寿之等,自谓《鲁颂》是奚斯作之,谬矣。故王肃云:“当文公时,鲁贤臣季孙行父请于周,而令史克作颂四篇以祀。”是肃意以其作在文公之时,四篇皆史克所作也。[5]
史克究竟只作了一篇《駉》,还是四篇皆为其作,甚至史克作颂之说是否只是后人的猜测,均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种说法对后世的影响极为深远,并形成了史官作颂的传统,意义已远远超过探讨史克作颂的真实性。后人在作颂时常会提及史克,郑重表示对其精神的继承,如:南朝陈徐陵《皇太子临辟雍颂》:“臣抑又闻之,《鲁颂》聿兴,史克宣其懿;晋雍大启,王廙逞其词,所以述休平之风,扬君上之德。”[6]唐孙逖《唐济州刺史裴公德政颂》:“著循吏之传,愿守文翁;述《马野》之诗,惭非史克。”[3]4083唐郗昂《岐邠泾宁四州八马坊颂》:“古者有劳于国则纪之,有功于人亦纪之。里克赋在《坰》之颂,燕公篆监牧之作。吾从二史臣之后,安敢坠于斯文?”[7]卷二二在古人看来,作颂已是一种传统,而史克正是这种传统的肇始之人。
除此之外,史官作颂的例子在古代颂体作品中极为普遍,也说明了史克作颂对后世的影响。这种情况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史官直接献颂,如:唐张九龄《龙池圣德颂序》:“史臣不敏,敢献颂曰……”[3]4070元虞集《青宫受宝颂序》:“史臣作颂,丕昭盛德。”[8]明苏伯衡《节妇黄氏旌门颂序》:“夫推明圣意而播诸声诗者,史氏之职也,因不辞而为之颂。”[9]清张英《至德弘仁颂序》:“前史纪载,罕觏斯盛。臣忝居惇史之班,敢对扬休美,恭献颂曰……”[10]上述颂作中,作者均刻意突出自己史官的职位,一方面基于“《春秋》褒贬之义”的感召,同时也是对史克作颂传统的追溯和效仿。另一类是皇帝直接下诏,命其作颂,如:《后汉纪•孝章皇帝纪上》:“上美防功,令史官为之颂。”[11]《后汉书•邓皇后纪》:“宜令史官著《长乐宫注》《圣德颂》,以敷宣景燿,勒勋金石,县之日月,摅之罔极,以崇陛下烝烝之孝。”[12]426作颂乃史官的职责,因此皇帝命史官而非其他官员作颂。王充说:“《诗》之颂言,右臣之典也。”[13]850“右臣”即右史之意①,“典”作职责解。王充认为,《诗•颂》由史官撰写,这正好与史克作颂之说相印证。由其文体功能决定,颂记述的多为郊祀、巡守、释奠、征伐等国家大事,正如王延寿《鲁灵光殿赋序》所说“事以颂宣”,重要事件往往作颂宣扬。王充将作颂列为“右臣之典”,说明史官作颂是当时的普遍现象。又《通典•职官•著作郎》载:“初,著作郎掌修国史及制碑颂之属,分判局事。佐郎貳之,徒有撰史之名,而实无其任,其任尽在史馆矣。”[14]著作郎的职务是编修国史和撰写碑颂,颂、史交由同一官员负责,可见二者关系之密切。
颂最初用于告神,后世适用范围扩大,上自君主下自人臣,凡有功德者,均可作颂以宣。颂记述功德的作用在后世愈发突出,甚至远远超过其最初祭祀和告神之用。王充在《论衡•须颂》开篇云:“古之帝王建鸿德者,须鸿笔之臣褒颂纪载,鸿德乃彰,万世乃闻。”[13]847强调了“褒颂记载”对帝王功德的宣传作用。修史是史官的职责,古代的史书大都藏于皇室,普通官员和百姓难以阅览,颂由于具备短小精炼、便于诵读的特点,所以比史书更容易传播。从这个角度考虑,颂可以看作是对史书的补充,或是另一种方式的书写。从作者角度来说,史官对所颂对象了解最为充分,掌握史料最为全面,所以最合适作颂。
二、颂的记述功能及对史事的记载
《诗经》中的《周颂》《商颂》用于祭祀和告神,以赞颂为主要写作手法,无法掺入过多的叙述成分。《鲁颂》虽然篇幅较长,但仍以赞颂为主,体式特征接近于《风》《雅》。后世的颂逐渐与乐曲分离,成为应用文字。秦汉时期,颂的篇幅日益扩大,刘勰说:“至于班、傅之《北征》、《西征》,变为序、引,岂不褒过而谬体哉!”[15]意在指责二人以作序、引之法写颂,违背了颂体的写作要求。序、引主要用于记事,故《北征》《西征》等颂与颂之正体相悖。但我们也应看到,偏重叙述的颂在东汉以后相当普遍。作为庙堂文学,颂的使用对象为上层贵族,描写的是巡狩、征伐、籍田等国家大事,同时深受汉赋影响,篇幅变长,容量增大,这样便导致其记述作用日益凸显。今存日藏弘仁本《文馆词林》卷三四六至三四八中,收录的崔骃《四巡颂》、曹毗《伐蜀颂》、张载《平吴颂》等作品,章法严密,叙述清晰,表明在东汉及以后颂的记述功能逐步增强。下面我们可以傅毅、班固的同名作《窦将军北征颂》为例进行说明。
汉和帝永平年间,大将军窦宪出兵北击匈奴,历时二年大破之,《后汉书》本传载,当时“虏众崩溃,单于遁走,追击诸部,遂临私渠比鞮海。斩名王已下万三千级,获生口马牛羊橐驼百余万头。于是温犊须、日逐、温吾、夫渠王柳鞮等八十一部率众降者,前后二十余万人”[12]814。彼时,傅毅为窦宪府中的司马,班固为中护军,二人皆作有《窦将军北征颂》,记录了此次北伐的成功。傅毅之颂云:
何獯鬻之桀虐,自上世而不羁?哀昏戾之习性,阻广汉之荒垂。命窦侯之征讨,蹑卫、霍之遗风。奉圣皇之明策,奋无前之严锋。采伊吾之城壁,蹈天山而遥降。曝名烈于禹迹,奉旗鼓而来旋。圣上嘉而褒宠,典禁旅之戎兵。[16]
该颂先说明北征的背景,继而描绘北征过程,最后是凯旋并受到圣上嘉赏的记述。如果说傅毅的描写尚显粗略,那么班固之作可谓委曲详尽了:
亲率戎士,巡抚强城。勒边御之永设,奋橹之远径,闵遐黎之骚锹,念荒服之不庭。乃总三选,简虎校,勒部队,明誓号。援谋夫于末言,察武毅于俎豆;取可杖于品象,拔所用于泰陋。料资器使,采用先务,民仪响慕,群英影附。羌戎相率,东胡争骛,不召而集。于是雷震九原,电曜高阙。金光镜野,武旗冒日。云黯长霓,鹿走黄碛。轻选四纵,所从莫敌……[17]
这段描写只是征伐场景中的一部分,虽然用的是文学笔法,但明显是以著史之法来作颂,叙述之细致实不亚于《窦宪传》的记载。
傅毅和班固均为东汉人,这一时期的颂受赋体影响极大,极尽铺排之能,二人的《窦将军北征颂》明显体现了这一点。魏晋之后,赋对颂的影响开始减弱,但颂的记述功能并未因此减弱。
从题材上看,在唐代极为常见的“清德”“德政”“去思”“遗爱”等题材之颂,记述地方官员的政绩,内容十分详尽,成为后代史书编撰的重要资料来源。另外,唐代还出现了不少以“纪功德”为篇名的颂,如李治《大唐纪功颂》、张九龄《开元纪功德颂》、杨炎《凤翔出师纪圣功颂》、吕向《述圣颂》、张巡《华山述圣颂》、来鹄《圣政纪颂》、崔损《述圣颂》,无论是“纪”还是“述”,体现的都是对圣德的记载,也是历史撰述的一种。
从形式上看,颂的记述功能的另一表现便是颂序的广泛使用。颂的正文多为韵文,篇幅有限,主要是勾勒事件的梗概。为了更详尽地记载,作者往往用序文加以弥补,如杨炎《大唐河西平北圣德颂》,正文仅“诏虎臣兮殆天狐,载火旗兮耀昆吾,霁尘垒系被戎都”三句,但序文却缕述肃宗至德二年(757年)北伐的原因、时间、地点、人物、经过、结果,甚至让人觉得序是这篇颂的正文,而韵文部分不过是序的点缀罢了。这样的颂虽然极为少见,却非常典型地反映了颂序的重要作用。后世颂序较长,通常为正文的数倍之多,一些不便在正文中出现的内容,作者便会在序中予以说明;正文记录的事件较为简略,作者便凭借序文详加记录。因此,颂序的作用正在于以灵活多变的形式弥补正文的不足。
从《诗•颂》到后世之自成一体之颂,记述功能增强的原因,还在于其承载着记述历史、歌功颂德的使命。颂虽然难免有虚美之文,但仍有不少作品具有较高的纪实性。为了增加颂的可信度,人们会对其真实性加以强调,如徐乾学《平滇颂序》:“臣不胜葵藿之忱,谨作颂以献。凡十有六章,皆指事实录,以明彰皇上聪明睿智,神圣文武。”[18]强调自己的颂为“实录”和“纪实”,以求取信于人,并为史官采录。
为了得到赏识,人们对作颂较为重视。纪昀《恩纶颂》由三十六篇组成,每篇均详载所记之事的时间,强化纪实特征,其序称:“臣备员薇省,每伏读诏令,辄私心抃庆。窃作颂声,自春徂夏,成三十六篇,敬题曰《恩纶颂》,用昭盛美,而抒下忱。每篇皆恭绎谕旨,约举提纲,并详纪日月,编次先后,见词必有征,政皆纪实,非前代儒臣浮文粉饰者比。”[19]261指出了颂文纪实的写作特点。三十六篇逐一读过,我们可以发现《恩纶颂》对历史记载的翔实,如其首篇:
乾隆四十三年十月初六日谕,巡幸江浙,阅视河工海塘。尧曦丽霄,四瀛咸炳。黄屋凝神,鉴周遐憬。帝聪胥达,衢谣犹省。太乙南临,川纡途永。春祺啿啿,膏露苕颖。泽忆四巡,慕觊五幸。微植熙阳,葵忱胥秉。绿章吁闻,丹纶俞请。导水缵禹,司銮诏丙。德邮捷传,迅流鹄影。江澨海陬,骈趾引领。[19]261
作者首先以简洁的语言概括纪颂之事,以及时间地点等,然后描述其中的具体巡幸环节,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历史的真实,表明作者的良苦用心。
颂所记述的大都是重大事件,于史有征。上文所引傅毅、班固《窦将军北征颂》和纪昀《恩纶颂》,可与《后汉书》及《清史稿》的记述相互印证。而其他正史中还有相关记载,如《陈书•颜晃传》:永定二年,高祖幸大庄严寺,其夜甘露降,晃献《甘露颂》,词义该典,高祖甚奇之。[20]《魏书•高允传》:“皇兴中,诏允兼太常……后允从显祖北伐,大捷而还,至武川镇,上《北伐颂》。”[21]《南史•王暎传》:“中大通三年,野谷生武康,凡二十二处,自此丰穰。暎制《嘉谷颂》以闻,中诏称美。”[22]因甘露降而献《甘露颂》,逢丰穰而制《嘉谷颂》,北伐成而上《北伐颂》。以上作品,溢美之词自不可免,但总的来看,都依史而作。甚至《北齐书•张宴之传》还记载:
张宴之,字熙德……后行北徐州事,寻即真,为吏人所爱。御史崔子武督察州郡,至北徐州,无所案劾,唯得百姓所制《清德颂》数篇。乃叹曰:“本求罪状,遂闻颂声。”[23]
崔子武本要案劾张宴之,没想到却找到当地百姓所作《清德颂》若干篇,他无可奈何,唯有顺从民愿。从这里也可看出颂一定程度上能够反映史实,具有独特的史料价值。
另外,一些不见于史籍记载的事件,人们作颂记之,恰好可以弥补史书之阙,这也是颂体对历史记载的表现。赵湘《宋颂》:“古有吉甫,为宣王诗。是故臣湘,作夫颂辞。圣德形容,神明告兹。狂斐恐慑,少颂史遗。”[24]明确说明所作之颂具有补益史书的作用。在这一方面较为典型的例子当为韩云卿《平蛮颂》。唐大历十一年(776年),桂林象郡西原蛮潘长安起兵造反,自称安南王,代宗命陇西县男李昌巙为桂州都督兼御史中丞持节招讨,大获全胜。此事两《唐书》皆不载,唯凭当时韩云卿《平蛮颂》才不致为历史湮没,而《平蛮颂》也成了研究当时历史的唯一材料。
三、颂史之间的相互取材与利用
颂尽管有不少虚美成分,但大都建立在一定的历史真实之上。一方面,颂直接从史书中获得材料,作为颂扬的依据。另一方面,史书也会直接引证颂作。颂、史之间的相互取材与利用,很大程度上体现了二者之间相辅相成的关系。
根据史书作颂是颂体生成的方式之一。这类作品中,较为典型的当数《列女传颂》。《列女传》是刘向所著的一部史书,记载了从娥皇、女英至西汉著名女性人物,共计104篇。该书对后世影响较大,不仅正史中出现了《列女传》,而且后代的衍生作品也特别多,《列女传颂》即是根据《列女传》所作。
据《隋书•经籍志》记载,《列女传颂》共有两种,一为刘歆作,一为曹植作。今《四部丛刊》景明本《列女传》每传后所附之《列女传颂》即是刘歆作,散见于《列女传》每篇之后,属于典型的据传作颂。其写法“可以分为三种,一种是纯叙事,即将篇中的故事简略地复述一遍,相当于一种缩写;另一种是在叙事的同时,加入简单的评论;第三种则因为在一篇传记中包含有两个以上的故事情节,因此,篇尾的颂是对几个故事总体的概括”。其特点亦有三个,除了形式整齐、易于诵读外,另外两点是“以叙事为主,评论为辅,其中一半以上的颂为纯粹叙事,含有评论的颂主体上也是叙事”,“尽管每篇颂篇幅短小,但大部分能够保证情节的完整性,少部分则是对多个故事情节的概括”[25]。
由此可知,《列女传颂》的内容主要是对史实的概括,而这种因传作颂的创作方式,其实与传统的史书体例密切相关。刘知几云:“马迁《自序传》后,历写诸篇,各叙其意,既而班固变为诗体,号之曰述。范晔改彼述名,呼之以赞。”[26]《列女传颂》每篇传后附颂的形式,与史赞在形式上并无区别,张涛甚至认为:“刘向《列女传》颂与史赞的出现有着较为密切的关联,他在形式上、内容上对范晔撰写史赞,并使其成为《南齐书》、《北齐书》、《晋书》和《旧唐书》等纪传体史书所沿袭的一种体例,产生过不小的影响。换言之,《列女传》颂当是史赞的一个重要来源。”[27]《列女传颂》因传作颂的方式在后世十分普遍,如陆云在给其兄陆机的信中称:“省《登遐传》,因作《登遐颂》,须臾便成。”[28]说明了颂对史传的利用。这种颂一定程度上属于传记的附属品,但仍有明显的记叙性,体现了颂对史传的取材与利用。
与《列女传颂》一样,来鹄《圣政纪颂》乃据史官所录《圣政纪》所撰。当时百官建议唐穆宗李恒置史官于庭下,随时记录穆宗和朝臣的言行。穆宗于是征召史官,“录君臣胪句之必行,载刚毅进退之敢议”[7]卷二十,并题名为《圣政纪》。来鹄根据《圣政纪》及《穆宗实录》的记载,创作《圣政纪颂》,歌颂穆宗的功绩。
为了增加可信度,人们在作颂时,还会从史书中选择史料,将史事融入颂作,如张说《上党旧宫述圣颂》,序曰:“惟开元十有一祀正月,皇帝展义于河东,挟右太行,留宴上党。”该颂即此时所作。颂文历叙唐玄宗在潞州时的功绩及各种祥瑞,并表达赞颂的愿望:“若元贶集而不彰,则神心不悦;鸿业成而不赞,则祝告无闻:是掩天休而盖圣德也,臣子之罪,将何解焉?”张说认为,玄宗功德如此之高而不赞颂,即为臣子之罪,因此在得到玄宗的许可后,他“约乎旧史,敢颂成绩”[7]卷一九上,明确说明该颂根据旧史而作。序中所说的“旧史”原文今已不见,惟《旧唐书•玄宗本纪》载:“景龙二年四月,(玄宗)兼潞州别驾。十二月,加银青光禄大夫。州境有黄龙白日升天。尝出畋,有紫云在其上,后从者望而得之。前后符瑞凡一十九事。”[29]说明当时确有奇异之事。《上党旧宫述圣颂》采纳旧史,记录这些祥瑞,以颂扬玄宗的功德。另外,张说还撰有《皇帝在潞州祥瑞颂》十九首,乃奉敕所撰,叙述十分详尽,每首皆有小序,列述景龙元年至三年(707―709年)出现的十九种祥瑞的名称、时间、地点。倘若没有史志作为参考材料,是不可能记录如此详尽的,这也印证了张说上文“约乎旧史”的说法。
反过来,史书也会引征颂作,以此丰富自己的内容和增加可信度,这种情况也不少见。如《汉书•高祖纪》赞曰:“刘向云:战国时刘氏自秦获于魏。秦灭魏,迁大梁,都于丰,故周市说雍齿曰‘丰,故梁徙也’。是以颂高祖云:‘汉帝本系,出自唐帝。降及于周,在秦作刘。涉魏而东,遂为丰公。’丰公,盖太上皇父。其迁日浅,坟墓在丰鲜焉。”[30]班固以刘向之语说明刘氏的源流,为了证明其观点的正确,又引刘向《汉高祖颂》为证。再比如,《后汉书•郡国志》第十九“长陵故属冯翊”李贤注引蔡邕作《樊陵颂》云:“前汉户五万,口有十七万,王莽后十不存一。永初元年,羌戎作虐,至光和,领户不盈四千,园陵、蕃卫、粢盛之供,百役出焉。民用匮乏,不堪其事。”[12]3404《樊陵颂》详细记载了长陵当时的户口与社会状况,真正起到了补史的作用。
《宋书•礼志》在叙述汉以后各朝对待郊祀之礼的态度和遵行情况时,不仅征引《魏文帝诏》《汉郊祀志》《白虎通》《尚书大传》《晋武帝诏》等权威材料,还引用东吴陈融上奏的《东郊颂》,来证明“吴时亦行此礼也”[31]349。《宋书•礼志》还记载:“周礼,王后帅内外命妇,蚕于北郊。汉则东郊,非古也。魏则北郊,依周礼也。晋则西郊,宜是与籍田对其方也。魏文帝黄初七年正月,命中宫蚕于北郊。按韦诞《后蚕颂》,则于时汉注已亡,更考撰其仪也。”[31]355文中所云韦诞《后蚕颂》,见于《艺文类聚》和《初学记》,称为《皇后亲蚕颂》。沈约以此颂说明魏国对汉代亲蚕礼仪的遵守。宋濂《平江汉颂》也是一个显著的例子。元朝至正二十三年(1263年)七月至八月,朱元璋亲率大军与陈友谅在鄱阳湖进行了一场著名的以少胜多的战役,史称“鄱阳湖之战”。战争结束后,宋濂及时撰写《平江汉颂》,对这一战役进行记载和歌颂。宋濂深于史学,曾两次奉命纂修《元史》,任总裁官,时人皆以“太史公”称之。鄱阳湖大战时,宋濂虽不是史官,但具有强烈的史官意识。他认为赤壁之战、淝水之战正因载于史册,才成为千古美谈,而《平江汉颂》的撰写,不仅可使鄱阳湖之战“流鸿绩于无穷”,还可方便“太史氏之采录”,为后世修史提供便利。作为第一手资料,《平江汉颂》广泛为后世的史书采用,如明廖道安《楚纪》卷一《皇运内纪前篇》,作为对朱元璋功德的歌颂和记载,全文采录《平江汉颂》,也是着眼于其记述之全面。钱谦益在明朝天启年间撰写的《国初群雄事略》卷四《汉陈友谅》,征引的典籍有《太祖实录》《平江汉颂》《元史》以及权衡《庚申外史》、叶子奇《草木子》、刘辰《国初事迹》,其中仅《平江汉颂》为文学作品,但征引次数多达三次,仅次于《太祖实录》,说明钱谦益对《平江汉颂》史学价值的重视。
古人喜用“文”与“笔”区分文学作品与应用文,一般认为,文即文学作品,笔乃应用文字。但文与笔之间,在很多时候并无绝对的区别。颂作为一种四言韵文,其文体属性介于二者之间,既是文学作品,也是应用文字。作为文学形式,颂以其特有的写作方式,描绘颂扬对象;作为应用文字,颂具有鲜明的实用特征,体现了独特功效。颂的功能常表现为两方面:歌颂与记载,这正与《春秋》的精神一脉相承。颂作为一种庙堂文学,描写的对象主要为社会中的重要人物和重大事件,虽然不无夸张虚美成分,但仍然很大程度反映了历史的真实。“三颂”是《诗经》的一部分,属于“经”的内容,体现了王权的至高无上,而独立成为文体的颂,不仅是一种文学样式,更是一种记述历史的手段。从这个角度来看,颂与经、史、集三部均有关联,是一种跨越多个领域的综合文体。前人在总结杜甫诗歌特征时,喜以“诗史”强调其对当时历史的反映,而颂体这方面的作用,同样也十分突出,堪称“颂史”。
注释:
① 黄晖《论衡校释》引吴检斋语:“此云‘右臣’,盖即‘右史’也。”
[1] 郝经.续后汉书[M].北京:商务印书馆,1958.
[2] 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2.
[3] 李昉.文苑英华[M].北京:中华书局,1966.
[4] 傅梅.嵩书[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417.
[5] 孔颖达.毛诗正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608.
[6] 许逸民.徐陵集校笺[M].北京:中华书局,2008:210.
[7] 姚铉.唐文粹[M].上海:商务印书馆,1919.
[8] 苏天爵.元文类[M].上海:商务印书馆,1919:227.
[9] 苏伯衡.苏平仲集[M].上海:商务印书馆,1919:卷2.
[10] 张英.文端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卷38.
[11] 周天游.后汉纪校注[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7:314.
[12] 范晔.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5.
[13] 黄晖.论衡校释[M].北京:中华书局,1990.
[14] 杜佑.通典[M].北京:中华书局,1988:737.
[15] 詹锳.文心雕龙义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327.
[16] 欧阳询.艺文类聚[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1073.
[17] 章樵.古文苑[M].上海:商务印书馆,1919:卷:22.
[18] 徐乾学.憺园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332.
[19] 董诰.皇清文颖续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261–262.
[20] 姚思廉.陈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2:456.
[21] 魏收.魏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1085.
[22] 李延寿.南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5:1303.
[23] 李百药.北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2:468–469.
[24] 赵湘.南阳集[M].北京:商务印书馆,1935:8.
[25] 史常力.论《列女传》中颂的性质[J].理论界,2009(5):155–157.
[26] 浦起龙.史通通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83.
[27] 张涛.史赞来源小考:读刘向《列女传》颂札记[J].文献,1995(2):259–264.
[28] 陆云.陆云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8:140.
[29] 刘昫.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165–166.
[30] 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31.
[31] 沈约.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
The Converge of Literature and History——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Ode and History Books
YANG Huakun
(Anhui University of Finance & Economics, Bengbu 233030, China)
The ode has the same praise function as the history books. In the Eastern Han Dynasty(AD25-220), Ode has become a style of writing and gradually enhanced the narrative function. The preface has some records of historical events. At the same time, when the ancients were writing odes, in order to enhance the sense of reality, they often directly lauded according to historical records, or took it from the history books. When the historian compiles a history book, he often exemplifies odes as an example to enhance its persuasiveness. This reflects the converge of literature and history.
ode; record function; the converge of literature and history
2019-06-11
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19FZWB074);安徽省社科规划项目(AHSKF2018D85)
杨化坤(1985―),男,安徽怀远人,副教授,博士。
I206.2
A
1006–5261(2020)01–0064–08
〔责任编辑 杨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