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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晚清词人对“词史”观念的实践与疏离
——以创作为中心

2020-01-07赵瑞华

湖北科技学院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词人

赵瑞华

(安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安阳 455000)

“词史”观念是清季词家为推尊词体而提出的一种词学理论,它强调词反映社会现实和展现文人真实情感体验的功能。晚清外有敌人入侵,内有人民起义,硝烟弥漫、动荡不安。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一些文人以词为载体,将反侵略的爱国豪情及战火纷飞的乱世场景等写入词中,抒发个体心灵的愤懑、伤痛、彷徨与忧虑,展现出一代文人特定的心灵状态,是对“词史”观念最直接的实践和展示。同时,由于传统的词为“艳科”“小道”观念的积重难返,又因词体本身所固有的“言情”特质,故在苦难的时代中仍有不少词人创作了一些闺怨闲愁、伤春悲秋、伤离述怀之作,与时代所呼唤的“词史”精神呈疏离之势。词人在创作上对“词史”精神的实践和疏离是晚清词坛上一个重要的词学现象,这对了解晚清词坛的整体风貌及其后的词学发展进程具有重要意义,目前尚无专文论述,笔者试论如下。

一、清代“词史”观念之建构与内涵

一般认为,词是伴随着隋、唐燕乐而兴起的一种新的诗歌体裁,是供“绣幌佳人”演唱的艳情歌体,一向被文人视为“小道”“末技”,故清代以前之词家很少将词与“史”联系起来。自清初起,一些词论家为推尊词体,提出“词史”之说。最先将词与“史”相结合起来,当属尤侗,其在《词苑丛谈序》中云:“今复辑成《词苑丛谈》一书,盖撮前人之标而搜新剔异,更有闻所未闻者,洵倚声之董狐矣!殆与《本事诗》相为表里,予故重为之序。夫古人有‘诗史'之说,诗之有话,犹史之有传也。诗既有史,词独无史乎哉?”[1](P1)尤氏认为诗话中的“本事”就似史书中的传记,可称诗“史”,而词话中的“本事”记录了一些文人的创作背景、作品概况,保存了珍贵的创作史料,当然也就可称作词“史”,其含义主要指向词话中对创作“本事”的书写上,尚未将词本体与“史”相结合。与尤侗大约同时的陈维崧,在康熙十年(1671)前后与吴本嵩、吴逢原等人合纂《今词苑》,并撰序。陈氏在《词选序》中云:“然则余与两吴子、潘子仅仅选词云尔乎?选词所以存词,其即所以存经存史也夫”,[2](P496)指出《词选》编选宗旨即为“存经存史”,将词提高到与经、史等同的地位。张宏生先生《清初“词史”观念的确立与建构 》一文认为陈维崧在《词选序》中虽未直接用“词史”一词,但已具有“词史”的观念,并阐述了陈氏“词史”观的具体含义:词和其他文体一样,其本身也具有“史”的价值,选词正是为了“存史”,“词史”应有具体的社会内容;陈氏的“词史”说第一次在文学批评领域形成了一个可与“诗史”并存的概念,适应了清代词学复兴的大趋势;该理论将词赋予存史、补史的意义,使词具有了更深厚的抒情诗内涵;当时词坛上大量“以文为词”的现象,正与该理论互相呼应,成为其在形式上的重要支撑。[3]张先生之论严谨细密、引证颇详,为我们考察陈维崧的“词史”观念提供了重要的方向指引。但笔者认为陈维崧之“词史”观是一种历时性的观点,突出的是词体的历史功能及其所肩负的使命,忽视了那些表现现时社会重大事件及文人独特时代心理的词作所具的“史”的价值,故陈氏虽提出“词史说”却并不意味着“词史”观念的确立。

至嘉、道年间,常州词派主盟词坛,推尊词体,常派中坚周济明确提出了自己的“词史”观,其《介存斋论词杂著》“词亦有史”条云:“感慨所寄,不过盛衰,或绸缪未雨,或太息厝薪,或己溺己饥,或独清独醒,随其人之性情学问境地,莫不有由衷之言。见事多,识理透,可为后人论世之资。诗有史,词亦有史,庶乎自树一帜矣。”[4](P4)周氏强调词的创作应及时反映社会现实和时代盛衰之势,传达个人独特的时代体验和社会感慨,惟如此词方能自树旗帜,具备“史”的意义。与上所论各家之“词史”观相比,周济之“词史”观显然更明确、丰富与突出,他明确提出诗与词地位相等,并将“词史”与“诗史”并列;他还指出作家要关心国家安危、民生疾苦,在昏暗的社会中保持清醒之心,并将这些融铸于创作过程中,借此来展现社会、时代变迁的真实图景,这样的作品方可称为“词史”;他重点突出词的社会功能,强调词要反映时势、人心,以为后人提供论世的资料。故周济之论,当标志着清代“词史”观念的正式确立和成熟,其后词家所论,或为在周氏“词史”论基础上的进一步升发,或直接以此观点来评词、论词。

咸、同年间,闽地词人谢章铤结合当时动乱的社会局势,发展了周济的“词史”理论,提出诗词同源、“词史”与“诗史”地位同等的观点。其《赌棋山庄词话续编》卷三“赵起约园词稿”条云:“予尝谓词与诗同体,粤乱以来,作诗者多,而词颇少见。是当以杜之《北征》《诸将》《陈陶斜》,白之《秦中吟》之法运入减偷,则诗史之外,蔚为词史,不亦词场之大观欤。谁谓长短句之中,不足以抑扬时局哉。”[5](P327)谢氏认为“诗史”之外另有“词史”,词与诗同宗同体,词的题材应宏大、开阔,要能在长短句中展现重大的社会事件及其对时世人心的影响,这样的作品方可称得上为“词史”。与周济相比,谢氏显然更推重词体本位,更鲜明地强调词的社会政治功能,在理论上进一步丰富了“词史”的内涵,这对词体地位的提高、现实功能的增强,具有重要意义。

经过周济、谢章铤等人的推扬,“词史”的观点在晚清已深入人心,“词史”一词开始在一些词论家的论述中明确出现。如谭献《箧中词》评王宪成《扬州慢·壬寅四月过扬州用白石韵》曰:“杜诗韩笔,敛抑入倚声,足当词史”。[6](P213)评蒋春霖《踏莎行·癸丑三月赋》:“咏金陵沦陷事,此谓词史。”[6](P256)丁绍仪《听秋声馆词话》卷十二“陶樑词”条评陶氏《百字令》曰:“昔人称少陵韵语为诗史,此词正可作词史读也。”[7](P2 723)可看出:在词评家的话语中,“词史”之含义不仅指那些记录了时代事件及社会动乱的词作,亦指创作主体真实的情感体验。如论者所云,“词史”应是时代史与情感史的结合,它“不只是指用客观写实的笔法记录下社会现实中发生的具体事件和经历,以弥补正统的历史著作所带来的缺漏,成为后人修史时可资考据的史料;它是指通过个体心灵真实感受体验的表现,所反映出的一代兴亡盛衰的历史,它不是通常所说的社会史、政治史,而更应该是心灵史、情感史。”[8](P24)

二、晚清词人对“词史”观念的创作实践

晚清社会动荡、战乱频仍,是典型的乱世。自道光二十年(1840)中英鸦片战争至其以后的近百年时间里,中国遭受了诸如太平天国运动、中法战争、甲午海战、庚子之乱等大规模事件。文人们在这些重大事件的震撼和冲击下,以词来反映世变,记录当时的战乱场景及乱后的衰败荒残景象,展现出烽火时代文人最真实的心灵状态,是对词家所倡导的“词史”的具体实践。具体而言,主要有以下两个方面:

(一)晚清战乱场景的真实记录

第一次鸦片战争使中国东南沿海门户洞开,列强势力开始侵入中国。后经中法战争、甲午海战、庚子之乱等冲击,中国受侵略范围及程度愈加扩大和严重。在战争中,清政府虽也有一时的抗敌决心,但一遭遇挫折,便妥协退让、屈辱求和,以致外敌更肆无忌惮。外国侵略者凭借自身优良的武器装备,同时又深谙清廷官员的懦弱习性,在中国领土上焚烧掳掠、横行霸道,无视中国法规,其战舰更是在中国内河肆意横行,这些在晚清文人的笔下都有所反映。如江开《渡江云》(海门空阔处)词,写鸦片战争时镇江战事,词人此时正游历江南,见英人军舰在中国内河“竟扬帆直走”,哀愤难收。词云:“云颓铁瓮,月涌戈船,竟扬帆直走。最苦是,中泠泉水,浪饮夷酋。当年瘗鹤今如在,恐仙禽、哀唳难收。”[9](P181)又如蒋春霖《木兰花慢·江行晚过北固山》,写词人月夜江行过北固山,不禁感时伤事、悲从中来。词下片云:“婵娟。不语对愁眠,往事恨难捐。看莽莽南徐,苍苍北固,如此山川。钩连。更无铁锁,任排空、樯橹自迴旋。寂寞鱼龙睡稳,伤心付与秋烟。”[10](P10)“往事”当指道光二十二年(1842)六月英军攻陷南京之事,“钩连”三句则写英人军舰肆无忌惮地航行于中国长江,而此时的清廷军备松弛,难以阻挡英军的入侵。“寂寞鱼龙睡稳”则暗指朝廷官员在侵略者横行无忌的境况下,仍高枕而眠。其他如叶衍兰《菩萨蛮·甲午感事与节庵同作》组词十首中“触轮夜半飞鳐恶”词,写甲午海战时日舰趁清军未备时偷袭,并大肆掳掠;“遥山黯淡春阴满”词则写清廷大吏们置战事而不问,仍沉湎于声色歌舞和鸦片灯畔。王鹏运《南歌子》(夜气沉残月)词书写八国联军侵入后的京城惨状,描绘了侵略者的罪恶与丑陋。另如赵起《六州歌头·上海夷氛尚炽》一词,述写了鸦片战争中英军侵凌上海时的嚣张气焰和清军颓靡畏惧、消沉不振的丑态,表达了词人对国家和人民的忧虑。

晚清社会在历经数次战争后,已是满目疮痍、哀鸿遍野,敏感的词人对这种衰瑟、荒残的景况感受最为深切,故晚清词中书写战后萧条冷落境况之类的词作也最多。如词人姚燮,经历了两次鸦片战争、太平天国运动等重大事件,其《续疏影楼词》卷六连续以24首词吟咏了故苑、坏城、败邸、冷署、荒关、绝塞、残村、剩垒、颓楼、衰寺、窘旅、空闺、苦驿、穷店、废园、旧院、寂市、断渡、冻野、芜田、恶滩、枯井、破庙、丛斜等意象,或写圆明园遭英法联军焚掠后之惨景,或写定海之战后家乡的破乱衰残,或写太平军乱后的残破萧条与凄苦冷寂等,渲染了家园历经战乱后的破败荒残及人民生聚之艰。又如一生漂泊于扬州、东台、泰州、盐城等地的蒋春霖,耳闻目睹战争之残酷,身经兵燹乱离之苦,其词对战争乱离之景的描绘最为真切,如其《扬州慢·癸丑十一月二十七日,贼趋京口,报官军收扬州》词,写太平军与清军激战后的扬州,俨然成了一座“芜城”,词中的野幕乌鸦、旗门噪鹊、谯楼断笳、斜阳颓阁、空营梅花、乱后劫灰等意象,充分展现了战后的颓败、萧瑟,尤其是月黑不见流萤,只见西风下飘荡的星星鬼火,更使战后场景增添了几分阴森、恐怖的气息。晚清词人中除姚燮、蒋春霖外,其他词人亦多以凄切之笔描绘了战后的衰瑟、荒芜景况。如薛时雨《台城路》(廿年不到江南岸)一词,写词人乱后再来南京城,眼前是“月黑鸮鸣”“云阴鬼哭”的惨状。另如赵起《满江红·吊金陵》《满江红·吊润城》《满江红·吊维扬》等词描绘了粤乱后金陵、润城、维扬等地的颓败景象;许宗衡《百家宜》(倚帽愁烟)词中所描绘的鸦片战后的萧条之景,正是清廷衰弱、飘摇国势的写照;汪清冕《齐天乐》(劫灰堆里兵初洗)词叙写了粤乱后家园的凄清、萧索及乡民生活的艰辛;文廷式《点绛唇》(风急天高)词写重九登高所见,予人以肃杀萧瑟之感,同时暗示了甲午战后国土的满目苍凉。

晚清词人除用真实的笔触记录了当时的战乱场景外,还描写了从军士卒及其生活的艰辛。如周闲《忆少年·夜抵上虞驿》词叙写了军旅生活的漂泊不定及长途跋涉的艰辛,蒋春霖《凄凉犯·夜泊万福桥》词则描绘了从军士卒寒冬时节野外宿营的艰苦及心灵的疲倦与孤寂等,这些都为我们考察晚清军旅生活实况提供了重要参考资料,亦具有“史”的价值。

(二)晚清文人心态的真实呈现

晚清硝烟弥漫、哀鸿遍野的社会现实,加之清政府腐败不堪,极大地震动着文士的心灵。词人们感时抚事,将自身的愤懑、哀叹、伤痛、迷惘、忧虑打并入对时局、战事等的书写中。他们的这类词重在写心,写抗敌御辱的愿望及对清廷腐朽无能的愤慨,写对时事艰难的哀叹及遭受乱离之苦的伤痛,也写对世事的迷惘及对国家覆亡的忧虑,故从他们的作品中我们可观见在那个血与火的特定时期的文人心态。

清廷统治者及一些将帅腐败无能、屈辱求和,致外国势力在我国飞扬跋扈,更使广大同胞饱受凌辱之苦,这自然激起了爱国文士的愤慨和他们抗敌御侮的决心,晚清不少文人即在词中表达了杀敌报国、誓雪国耻的愿望及对清廷胆小懦弱、腐朽不堪的忧戚愤懑。如金元《满江红·舟泊珠江感赋》写词人舟行暂泊珠江,悲愤于鸦片国难中我民族惨遭外敌侵侮的现实,恨不能亲荷双戟、歼敌雪耻,以卫我河山,词云:“愧我从戎余一剑,凭谁御侮挥双戟。对河山、渴饮学长鲸,刀头血。”[9](P3 166)高翀《沁园春·甲午重九》词为甲午海战中清廷战败后所作,写重阳节词人与友朋聚会,虽有美酒佳肴,但想及“有岛寇狼烽传海疆” 、清军战败的时局,不禁痛恨自己“壮怀空负,难赴戎行”,不能亲上战场杀敌报国。结句“怒发冲宵,儒冠堕地,岂学参军落帽狂”,[11](P1 919)使此词在整体悲郁的氛围中洋溢着一股奋勇之气,这正是词人愤慨于外敌入侵而不甘做一介书生,渴望亲赴沙场、一雪国耻心境的真实写照。张秉铨《满江红·感事呈刘岘帅》写词人有感于中法战事,激昂慷慨、愤不可遏,即词中所云“长剑磨成光焰气,唾壶击碎悲凉节”。面对“天西缺”“川东决”的残破时局,词人主动请缨,希冀能“仗英雄本事,尽弥其阙”,传达了其“赤手愿施擎柱力,丹心好挽狂澜劫”[12](P94)的杀敌御侮、力挽狂澜愿望。谭莹《庆清朝·题草檄图为徐铁孙司马作》词为鸦片战争虎门之役清廷失利后所作,既传达了词人渴望战场杀敌、建功立业的豪情壮志,又表现了对清廷懦弱无能的极端愤怒。另如赵起《喝火令》(铁甕严更月)词在叱责鸦片战争、太平军战乱的“浩劫”同时,更谴责了当权者的昏庸误国,结句以“谁养群奸?谁使尽披猖?谁把藩篱自撤,楚汉达吴江?”[13](P191)连续的三个反问,使清廷的腐朽不言而喻。

晚清战乱使一些地区遭到毁灭性破坏,更使生活于其中的广大民众遭受生命、心灵的双重戕害,故晚清词人多将他们对时事艰难的哀叹和遭受乱离之苦的感伤写入词中,展示他们最真实的内心感受。如周之琦《采桑子》三首,抒写其对身处太平军战乱地区的诸多亲友和百姓命运的关心,蕴含着词人对时事艰难的哀叹和感伤。姚燮《石州慢·残村》写鸦片战争后乡村的残败凋零与民生的困顿,结句“奈社老归来,正儿饥妻寒”[14](P188),不仅写出了词人自身的穷顿,更表现了战后人民的生聚之艰。叶衍兰《菩萨蛮》(封狼天堑能飞渡)词写甲午海战后,李鸿章等以巨额金银屈辱求和,致人民于釜底游鱼被煮之境,传达了词人对民众疾苦生活的同情与哀叹。赵起《满江红·吊维扬》写太平军攻入后扬州的惨景,直言军乱的破坏“较当年十日,更增凄切”,[13](P196)展现了词人对战乱造成生灵涂炭惨状的忧虑和感伤。此外,词人在哀叹时事艰难的同时,还倾诉着自身所遭际的乱离之苦,其中渗透着无尽的悲伤。如顾文彬《忆旧游》(记虹桥贳酒)词写歌舞繁华的扬州历经太平军战乱后已是一片荒凉,词人今时再过此地,念及往昔与友人饮酒赋诗之事,不禁伤心难抑。许宗衡《金缕曲》(别有伤心处)写太平军战后的凄凉景象,词人感伤离乱、心境凄苦,词云:“年来烽火台城路。念无端、家山唱破,凄凉无主。似有箫声闻鬼哭,忍忆板桥风雨。”[15](P378)蒋春霖《淡黄柳》(寒枝病叶)亦写扬州经太平军乱后的破败,但比许词更显凄切,词云:“写遍残山剩水,都是春风杜鹃血”“自离别,清游更消歇”[10](P82),其中充溢了词人真切的身世漂泊之感与芜城之悲。

晚清战乱使清廷的腐朽全面暴露,亦使知识分子的心灵倍受重创。受传统文化影响较深的文人,一方面欲追求心灵的自由,另一方面却承受着封建专制主义的压制而无法自拔,故在面对战火弥漫的社会现实时,他们陷入到一种无法排解的痛苦中,处于迷乱、失望、忧虑的状态,其中既有对世事的迷惘,又有对国家覆亡的担忧。如江顺诒《凤凰台上忆吹箫》(埋玉怜香)一词,写自己同治三年(1864)重回曾被太平军占领十年的家乡,眼前“尽一片,颓垣断井,冷噪栖鸦”,心境无比凄楚。词人沉浸在“惊散天涯”的痛苦中,认为尽管乱军已去,但世事难料,即如词结句所云:“休凭吊,干戈未休,何处烟霞。”[9](P185)孔广渊《百字令·重过袁江有感》词,上片写作者重过袁江,眼见太平军内乱后的荒凉景象,念及昔时乐事,不禁悲从中来。下篇写战争洗尽繁华,让人流离失所。词人以“燕失雕梁”为喻,展现自己无处倚靠、四处漂泊的愁绪,其中蕴含的身世飘零、彷徨末路情绪跃然纸上。其他如薛时雨《望海潮·舟泊黄浦》写对外国侵略势力的担忧;郑文焯《贺新郎·秋恨》二首,反映了八国联军入侵北京后清廷局势的岌岌可危,抒发了词人的悲愤和对亡国危机的焦虑。

从上可看出,晚清文人在面对前所未有的社会变局时,及时地将视野由个人转向社会人生,以个体独特的心灵感受来反映家国危急存亡的时世变局,展现特定的时代氛围,极大地扩展了词的题材容量与表现空间。从晚清词人对时局、战事的书写中,我们可真切地感受到当时动荡不安、腐朽败落、遍地哀鸿的社会现状及战火中文人的惊悸、彷徨、伤痛与忧虑心绪,而晚清文人的这种特定心态正折射出时代变迁对人们心理所造成的巨大影响,故这类词具有鲜明的时代感与现实感,是对清季词家所倡导的“词史”理念最直接的实践,具有重要的认识价值。

三、晚清词人对“词史”观念的创作疏离

严迪昌先生在《清词史》中言:“清初以来,明确呼唤‘词史'的,一是陈维崧,二是周济,谢章铤是第三个。但是积习难返,‘流连景光’的这种‘自污自隘’风气已不易改变,翻一翻道、咸、同、光四朝浩如烟海的词别集和各类词选,有多少不止于靡靡者?即以陈乃乾《清名家词》一百家而言,从项廷纪《忆云词》算起,占数三分之一的晚清‘名家词'能读到多少堪目为‘词史'之作的?”[16](P529~530)严先生之言揭示了晚清词坛的创作现实:虽有部分词人以实际创作践行了“词史”观念,但大多词人仍固守着“词为艳科”的观念,严分诗词界限,在苦难的时代中局限于一己之狭小天地,流连光景,苦吟着恋情闺思、离恨愁苦,创作了不少靡靡之章,与词家所倡导的“词史”观念形成了创作上的疏离。具体而言,主要表现为以下两个方面:

(一)“花间”之唱绵延不绝

晚清“词史”观念虽经周济、谢章铤等人的推扬,得到了部分现实回应,但亦有不少词人仍沿袭着传统的填词风尚,以书写绮丽艳情为主,一派花间习气,这便构成了乱世词坛上的“花间”之调。诚如潘德舆《养一斋词自序》云:“近人诗爱佻靡,于词益放纵,淫荡之章,十可八九。”[17](P581)他们的这类词大都与时事不太切近,显然背离了词要及时反映时事、世态的“词史”精神。如王闿运的某些词作,即具有一种香艳风格。王氏曾言:“小词靡靡之音,自能开发心思,为学者所不废也。《周官》教礼,不屏野舞缦乐。人心既正,要必有闲情逸致,游思别趣,如徒端坐正襟,茅塞其心,以为诚正,此迂儒枯禅之所为 , 岂知道哉!”[18](P3 075)倡导词要回归言情本色。如其《夜合花·和孙季蕃》词,艳丽轻佻,直逼“花间”,词上阕云:“眉语兜欢,颊窝添笑。教人无那凉宵。凤帷双掩,香魂暗共钗摇。爱嫋娜,作憨娇。把云衣皱折,红绡翠鸳浓睡,防他梦醒,莫把灯挑。”[19](P465)又如周寿昌《喝火令》“绿软苔梳鬓”词写一位闺中女子的情态:“绿软苔梳鬓,红酣豆点唇。一帘风雨荡春魂。待把桃花作酿,和醉咽将春。 酒重愁无力,轻衫泪有痕。一春情绪费温存。便到灯时,无奈得清晨。便到清晨时候,怎地得黄昏。”[20](P559)一派花间软语。另如周星誉《洞仙歌》十一首,写男女恋情,语词艳丽,风格妍冶,但情感真挚,遂不显轻挑,冒广生《小三吾亭词话》卷一记此词本事曰:“与吴门袖竹君有题扇之雅,感陶潜《闲情赋》,因以谥之。”[21](P4 667)试以第一首为例:“绣柔收了,正雨丝初歇。七里香尘熨帆碧。看绿杨阴外、楼阁溟濛,是多少,春睡初醒时节。 犀帷催唤起,饧眼慵揉,刬袜竛竮向人立。璮琖递完时、低项回身,傍娘坐、恁般羞涩。又小婢催人、去梳头,向镜里流眸、蓦然偷瞥。”[22](P5)将闺中女子的生活情态及娇羞情状以丽言软语写出,颇具“花间”风味。又如“晚清四大家”之一的况周颐,即创作了不少恋情词,多写其与恋人间爱情的甜蜜与分别的哀痛,颇具婉丽之风。另外,一些词人的咏物词也承继了“花间”词的风格体调,体现出向花间词风的回归。如晚清“瓠社”词人即颇多咏物之作,其中一些便带有明显的“花间”倾向,如曾淞《金缕曲·眉》写女子眉态是“临水秋花双照影,薄黛二分凝翠。露一角、远山明媚”[23](P1 483),形象逼真。陈与冏《青玉案·眉》写女子画眉过后是“送颦佯恼,含羞偷谑。都向双弯觉”[23](P1 442),活画出女子的娇羞情态。又如刘荃之《菩萨蛮》咏“罗帐”词:“凉绡羃羃春如织。流苏绣带垂酣碧。棠睡正娇酣,花枝香雾含。 钩声轻戛玉,惊起鸳鸯宿。莫梦到巫峯。生憎蜡炬红。”[23](P1 426)刘大受《洞仙歌》咏“枕”词之上阕:“温柔香里,枕鸳鸯双并。揉玉搓酥悄交颈。甚鸟云、齿腻玉雪凝香,温透处,多少旨残粉胜。”[23](P1 479)全为呢喃软语,“花间”风味十足。其他如湖南程氏父子(程寿霖、程颂芳、程颂万)等人,亦创作了不少的艳情词。

(二)类型化的抒情取向

词“本管弦冶荡之音”[24](P1 807),多为风月场合中的赠妓歌唱,所抒之情多为男女相思、离愁别恨等某种共通性的情感,词体之抒情取向遂趋向于类型化。正如王兆鹏先生在《唐宋词史论》中所言:“唐五代以来的文人词,大多是表现普泛化的类型化的情感,诸如情爱的缺失、生命有限的悲伤。词人的关注对象,词作的抒情取向,并不是创作主体自我独特的人生体验、自我的情感心态,而是人类共通的、重复不穷的共性的情感心绪。词中的情感世界是类型化的、‘共我’的情感世界,与词人自己的内心世界分离错位,不像诗中的情感世界那样与诗人的自我心灵世界对应同一。”[25](P11)在晚清动荡的环境中,一些人“填词只知流连光景,剖析宫调,鸿篇巨制,不敢措手”[5](P327),故词中传达离愁别苦、相思恨别等此类普泛化情感之作就颇多,这不但与晚清乱世的时代氛围不符,更与词要传达个人在时代社会中真实情感体验的“词史”精神相疏离。如李宗祎的部分词作,主要学秦观、柳永,展现出一种自古文人常有的愁绪与伤心,如其《凤凰台上忆吹箫》词云:“愁叠生棱,梦轻无力,更更欲睡还醒。便吴绫砑损,透了红冰。无那孤眠滋味,都按出、凤管鸾笙。人间世,不缘薄命,怎判多情。 休听,是恩是怨,百千个思量,也则难明。忆半杯澹酒,促上长程。已分风花狼藉,甚多事,密语移灯。屏山外,伤心残黛,付与丹青。”[9](P256)又如刘福姚庚子、辛丑年间与王鹏运、朱祖谋等人的一些唱和词,仍囿于传统的男女相思离别题材,情感流于闺情痴怨之类,寄托无深。以《玉楼春》词为例:“新妆依约眉痕浅,记得画堂西畔见。不辞美酒醉千锺,来听娇莺歌百啭。 杨丝无力东风懒,愁向天涯寻梦遍。青衫空有泪痕多,难写琵琶江上怨。”[26](P64)此词描摹女子情思十分细腻,但所传达之情仍为相思愁恨之属。另如姚肇椿《买陂塘·和中实》词,上片写景、下片言情,展现了词人与恋人分别后的惆怅心绪。而李慈铭《浣溪沙》(睡燕鑪香袅午丝)则写词人在清闲的初春时光,品茶对棋,生活闲适,属典型的“流连光景”之作,抒发的是文人所共有的闲愁。与上举各作相较,项鸿祚《太常引·客中闻歌》词虽未直写愁情,却觉词中一片伤感,格调较高,惜其所抒之情仍未超越传统的伤春愁思范围。其他如邓绎《西江月》(记得花前判手)、陈与冏《蝶恋花》(漠漠层楼连栋起)等词,多写男女之相思别恨,展现的均是一种泛化的情感。

从上可看出,在风云激荡的晚清词坛,尽管有周济、谢章铤等人大力提倡词要反映时世、人心,但“花间”之作却层出不穷,大多词人仍流连于光景之中,吟唱着相思、闲愁、别绪等文人所共通的情感体验,在很大程度上疏离了时代所呼唤的“词史”精神。究其原因,笔者认为主要有两点:一是传统诗词观念的影响。诗庄词媚、诗言志而词言情,向来是一种公论。传统文学观念中,词的地位远不如诗。诗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27](P312),关注的对象是社会人生、功名事业,要承载更多的社会责任;而词历来被视为“艳科”“小道”,是“娱宾遣兴”的工具,难登大雅之堂。二是词体本身的局限性。词体“要眇宜修”,着意抒发的是一种幽约细腻、佳人善怀的柔情、艳情、私情,专注表现的是词人的内心世界,在面对重大的历史事件和社会问题时,显然难担重任。故在传统诗词观念的影响下,并加上词体本身所固有的局限性,晚清文人有如此多的“靡靡”之作便不足为奇,出现与“词史”精神相疏离的情况亦是必然。

四、“实践”与“疏离”对民国词创作的影响

晚清词人对“词史”观念的实践与疏离表明:一方面词体可承载新的时代内容,在一定程度上客观记录当时的社会实况,反映一代文人的生存境遇及心灵状态,是时代的积极参与者。另一方面词体由于与生俱来的“言情”“柔靡”属性难以改变,且传统的词体观念已是根深蒂固,故在动荡的时代风云中仍是“花间”之调、泛化之情不绝如缕,词体便成了时代的被动承受者。这些对民国文人的词体创作都产生了深远影响,具体来讲,主要表现为词体现实功能的加强和词体变革的滞碍两个方面:

(一)词体现实功能的加强

晚清之后的民国时期,外有敌人入侵、内有民主革命及军阀战乱,仍是典型的乱世,与晚清时局极其类似。晚清词人对“词史”观念的实践表明词体在面对社会剧变和重大事件时仍具有顽强的生命力,可承载新的时代内容。民国词人正是沿着晚清词人的轨迹,日益将眼光投向社会时局,在词中为民主革命呐喊、书写时代风雨、反映异域新事物、展示侵略者的暴行,进一步加强了词体的现实功能。如民初“南社”文人的一些词作,充溢着反清救国的民主思想,且对当时国内外的重大政治事件都有所反映。诸如吕碧城《二郎神·题戊戌六君子之一杨深秀遗画》郑泽《满江红·辛亥冬感议和事》刘鹏年《蝶恋花·欧会闭幕倚此志悲》等作,或在悼念的同时寄寓对民主变革的肯定、或展现对“南北和议”的坚决反对、或暗写中国在“巴黎和会”上所遭受的不公正待遇,从中我们可真切地感受到“南社”文人对时事的关注及深沉的忧国忧民的情怀。民国一些词人还将异域风光、新事物写入词中,如周宗琦《八声甘州》(白茫茫误认泛银河)、王蕴章《满江红》( 笔立苍茫) 、叶玉森《水龙吟》(飞来一片蛮笺)等,或描写冰寒的南极风光、或吟叹缅甸的金字塔、或描写高丽之茧纸,赋予词极强的时代气息。此外,民国时期一些以抗战为题材的词作,真实地展现了帝国主义对我华夏民族的凌辱及文人的心灵痛楚与愤怒。如吕碧城、唐群英、徐自华、李祁、沈尹默、刘永济、于右任、汪东、王统照、卢前、沈祖棻等作于抗战期间的部分词作,或直录当时战事、或控诉敌寇侵略罪行、或表达抗敌决心、或抒发战中漂泊之苦与忧愤心绪,提高了词的社会功能,增强了词的现实感,是词家所呼吁之“词史”精神的现实回应与深化。

(二)词体变革进程的滞碍

晚清词人对“词史”观念的疏离展示出传统的词体观念、创作倾向及词体固有属性经过长时期的积淀,已具有一定的惯性,很难改变,故在时代转型、文学变革的大潮中,词体的这些特性就成了其本身变革的阻碍。民国是一个动乱的时代,亦是一个变革的时代。在文学上,“诗界革命”“小说界革命”“白话文运动”开展得如火如荼,诗歌、小说、散文在题材、语言、意境、风格等方面都突破了传统的创作方式,向着新的时代发展方向转变。而词虽在某些方面体现出一定的革新之势[ 关于民国词坛的“新变”,曹辛华认为主要体现在词人主体的变化(名家众多、新式女词人增多、词人学究气与使命感兼有、词人心态各异)、词体本身的变化(词境的新拓、词风的多样、词艺的精深)、词论的新变、词学创作活动“生态”的新变(词人的“社团”化、词学的“学堂”化、词作的“刊物”化)等方面。(《江海学刊》,2008年第4期)笔者认为民国词坛的革新之势除上述几点外,还体现为“以白话写词”这一方面,如胡适《沁园春》《生查子》《百字令》等词即是用白话体写成,通俗易懂。需指出的是,民国词坛上出现的这些新变化,并未成为当时之词坛主流,一些呼吁变革者如胡适等仍以诗文创作为主,词显然疏离了文学变革的时代大潮,详见本节所论。],但总体上却仍沿用传统的话语体系、内容风格,不为文学变革的时代大潮所动,未能实现自身的实质性革新。民国词坛上的部分作品仍承延着晚清词风,其内容多为吊古伤今、流连光景、伤春述愁之类。以聚集文人最多的词学社团为例,如江苏宜兴“白雪词社”、北京“聊园词社”、天津“须社”、上海“沤社”、南京“如社”等,其成员的一些作品大致为赏花品茗、春日揽胜、闲情酬唱等类,显与时世氛围相疏离。而民国一些词家在理论上或讲求词体的声韵格律、或追求词的清空醇雅、或重视词的文献考据等,这无疑便阻碍了词体的变革进程。此外,从晚清词人在创作上对“词史”精神的疏离可见出传统力量的十分强大,词由于固定的字数、长短句的形式、“要眇宜修”的语言特质及“言情”的本体要求,使得其无法完全像诗一样,充分表现宏大、深阔的现实生活,若以当时“诗界革命”“白话文学”的某些观念来衡量词体,词只有完全“诗化”或“白话化”才能将自身彻底革新,而这在当时的民国词坛显然无法实现,故词体在时代变革的道路上未出现实质性革新,也是必然之势。

清代“词史”观念由提出到最终确立,经历了一个不断发展的过程,其内涵亦被不断的丰富、完善。在“词史”观念的影响下,晚清词人将时代变乱写入词中,真实地记录了晚清时期的战乱场景,展示了他们在战火中特定的情感状态,是对“词史”理念最直接的实践。但由于词体固有特性及传统词体观念的影响,一些词人在苦难的时代中仍吟唱着花间小调,抒发着相思愁绪、伤春悲秋等类型化的情感,体现出与时代所呼吁之“词史”精神的疏离。晚清词人对“词史”观念的实践和疏离对民国词坛产生了一定程度的影响,它一方面使词中的现实精神得到加强,另一方面却构成了词体变革的阻碍,影响了词体革命的进程。综观晚清以至今日之词学创作概况,词坛上对“词史”观念的实践与疏离现象仍十分普遍:既有书写现实、人心的力作,亦不乏流连风月、恨离伤别的缠绵之词。故在一定程度上可言:晚清以来的整个词学创作史,即为词人对“词史”精神的不断实践和疏离的历史,而词学亦正是在这个不断实践和疏离的过程中逐渐推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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