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密论自我评价与商业社会的危机
2020-01-07张江伟
张江伟
一、引 言
在第五版出版多年之后,亚当·斯密在最后一版也就是第六版《道德情感论》(TMS)中做出了重大修订。这一修订主要表现为:第一卷增加了“论道德情感腐败”的第三章,在第三卷中修订和增补了第二章和第三章,以及增加了全新的第六卷《论德性的品格》。这些篇幅不小的修订代表了斯密对商业社会所面临的重大道德危机的一种回应。在这一点上,学界形成了越来越多的共识。但是对这一重大的道德危机的机理和表现,以及斯密的应对方案应该如何解读,学界存在一定分歧。
罗卫东认为,斯密并非像一些学者所认为的是出于体系完整性的考虑而在第六版中对其作品予以修订,相反,这一修订标志着斯密问题意识的重大转变。具体而言,在他看来,斯密对人类自然情感的多样性、不确定性,尤其是导向道德情感腐败的可能性有了更多的自觉;从而,斯密试图为之前的基于同情共感的伦理学指派一个德性内涵,防止基于人的自然情感的道德秩序体系的崩溃。这个所谓的德性内涵,在罗卫东看来在最后一版TMS中表现为斯密采纳了斯多葛主义的完美德性论,试图对合宜性理论予以德性化。更为具体而言,通过采纳斯多葛主义的德性,斯密创造了一个与之前不同的理性的旁观者形象,其具体的承担者是卓越的政治家和立法者,以此来保障商业社会的自由秩序。(1)罗卫东:《亚当· 斯密的启蒙困境》,《读书》2010年第12期。与之有所不同,美国斯密研究新锐Hanley则更多地介入了目前国际学界从斯密与卢梭的哲学对话的角度解读斯密的潮流。因此,他对斯密的解读带有强烈的卢梭视角的味道。相较于罗卫东,他对斯密笔下的商业社会的道德和心理危机的描述更为丰富。在先后不同的文章中,他给出了略有不同但内在一致的对斯密问题意识的解读。总体上而言,在他看来,斯密注意到商业社会中的人因为对地位和荣耀的狂热追求而倾向于导致道德情感腐败。而这一自然追求,导致斯密的体系中存在不同类型的分裂,一种是自我内部的分裂,一种是自我与他人之间的分裂,因此,斯密和卢梭一样,试图描述一种可以使得人回归整体性的生活。(2)Hanley, Ryan Patrick, “Adam Smith on living a life”, Hanley, Ryan Patrick, ed., Adam Smith: His life, thought, and legacy,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6.在这一诊断的基础上,他先后给出了对斯密方案的两个解读。第一个解读是其系统性的专著《亚当·斯密与德性的品格》一书。在此书中,Hanley试图重建斯密针对商业社会腐败的道德救治方案。不同于罗卫东,他强调是斯密笔下分别属于商业德性、古典德性和基督教德性的审慎、慷慨大度、仁慈这三种德性。(3)Hanley, Ryan Patrick, Adam Smith and the character of virtue,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9.第二个则是在其分析斯密和卢梭的专题论文中,在他看来,斯密通过爱称赞和爱值得称赞,以及爱荣誉和爱德性之间的区分提供了对商业社会病症的治疗。(4)Hanley, R.P., “Commerce and corruption: Rousseau’s diagnosis and Adam Smith’s cure”, European Journal of Political Theory, 2008, Vol.7, No.2, pp. 137-158.
上述两种主要看法对斯密第六版问题意识的分析具有相当多的重合,都很关注商业社会的道德情感腐败问题。尽管Hanley的分析受到斯密-卢梭这一思想关系的更多影响,但二者对斯密的应对方案的分析有相当多的共性,他们在原则上都认为斯密是用一种德性论的方案弥补之前的社会理论体系所存在的漏洞。只是就这一方案的具体技术细节而言,二者相当不同。罗卫东强调理性的旁观者这一概念,以及这一概念与政治家和立法者的勾连。这明显是受到了最后一版第六卷这一增补中“论审慎”部分斯密给出的那个完美的政治家和立法者形象的影响。而Hanley对斯密方案的第一种解读则具有太多的六经注我的色彩,与斯密原意重合度并不高。尤其是他所谓的慷慨大度、仁慈两种德性,在斯密的体系中并不是非常重要。尽管审慎确实是斯密方案的一部分,但是在TMS中缺乏足够的文本证据支撑他认为斯密试图借助前两种德性来应对商业社会新问题的观点。其第二种解读则受到最后一版TMS中分别修订和增补的第三卷第二章和第三章的影响。相对于第一种解读而言,这种解读具有更多的文本依据,更为合理。
上述看法对斯密问题意识的解读以及应对方案相对比较完善,但也仍然留下了较大的解决空间。因为二者都没有对最后一版《道德情感论》中篇幅最大的《论自我控制》这一节进行解读,没有充分意识到这一部分既包含着斯密的问题意识,也是斯密方案的重要组成部分。这是一个重大疏漏。
本文致力于部分地填补这一缺陷。本文将从《论自我控制》这一节中斯密花费了最大篇幅论述的“自我评价”(self-estimation)这一重要的道德心理现象的分析入手。本文认为这是一个重要的但是在斯密研究领域尚未引起充分注意的概念。选择“自我评价”这一重要道德和社会心理现象作为视角,我们可以重新对斯密的问题意识进行阐释。尽管这一阐释可能与上述两位作者的阐释在气质取向上存在一些相似之处,但是在技术细节上存在较大不同。实际上,这一视角的选择将揭示出斯密问题意识以及道德解决方案的一幅更大的画面。
基于以上论述,本文正文分为三个部分。首先,是从“自我评价”出发对斯密问题意识的重新阐释。其次,分两部分分别论述“自我评价”涉及到的狂妄之人和智慧之人,以及虚荣之人和骄傲之人这两对人格类型。斯密用前者针对社会和政治精英,用后者针对商业社会的普通人或者中等阶层。在斯密对这四种人物的“自我评价”心理的分析中,蕴含着他对商业社会危机的洞察以及相应的规范性教育方案。最后,是本文的总结。
二、自我评价与商业社会的危机
即使在TMS的初版中,亚当·斯密就已经充分地意识到,对于人类而言,其最大的执念就是对其优越性(superiority)的在意,也就是是否可以获得一个更高的社会地位,以成为他人关注的焦点。在斯密看来,这一执念不仅渗透在人类的一切狭义的经济活动中,而且几乎涉及到人类社会关系的一切场域,实际上构成了几乎一切人类活动背后的基本动机。从自然主义出发,斯密从始至终就没有完全否定过这一动机的合理性。这就是为什么早在初版的TMS中他就批评曼德维尔将人类的一切动机说成是虚荣的观点是善恶不分。同样在这个初版中,斯密已经充分地意识到这一动机对人类社会以及个体心灵可能的危害性。 “在人们的想象中,置身在最受众人注目与同情的位置,显然是非常重要的一回事。因此,所谓位置,那个使所有市镇参议员的夫人们失和的伟大目标,是人世间大半辛劳的目的,是所有喧嚣嘈杂的原因,是那一切被贪婪与野心引进到这个世界的抢夺与不义的原因。”(5)Adam Smith, The theory of moral sentiments, Liberty fund, 1982,p.104,p.107.显然,斯密充分地意识到对优越性和获得承认的竞争构成了人类社会的基调,也构成了许多人生活的重要目标。而这是一种极为复杂的,难以给出简单结论,而需要从道德、经济、政治等诸多方面加以分析的一种人性倾向。
然而,在TMS初版中,虽然斯密已经触及到寻求优越性的心理动机对商业社会中典型个体以及社会所造成的负面影响,但他并没有展开,也没有针对性地给出补救性的道德方案。只是到了TMS的第六版中,寻求优越性这一心理的负面影响这一点得到了相比之前更大程度的重视。斯密更大程度上注意到,人类对地位的执着,对他人注视自己的渴求,可能会导向道德情感的腐败、以及人类社会更为深重的心理危机。而这就是斯密新增的“论钦佩富贵与藐视贫贱的心理倾向腐化我们的道德判断”所描述的内容。正如斯密所指出的,“我们希望自己是值得尊敬的人,也希望自己被人尊敬。我们害怕自己是该被轻蔑的人,也害怕自己被人轻蔑。但是,一旦踏入这个世界,我们很快便发现智慧与美德绝不是人们唯一尊敬的对象;而恶行与愚蠢也一样不是人们唯一轻蔑的对象。我们时常看到,世人尊敬的目光比较强烈地投向有钱与有势的人,而不是投向有智慧与有美德的人。我们也时常看到,有权有势者的恶行与愚蠢,远比天真无辜者的贫穷与卑微受到更少的轻蔑。”(6)Adam Smith, The theory of moral sentiments, Liberty fund, 1982,p.104,p.107.社会的意见和舆论,使得社会成员在寻求优越性的过程中更为优先地选择财富而不是德性的道路。此时,寻求优越性的心理演变成普遍的道德和社会危机。
在这一情况下,卢梭对商业现代性的批评成为斯密不得不继续应对的一个问题。尽管早在《道德情感论》出版之前的《给爱丁堡评论的信》中斯密已经批评过卢梭《论不平等的起源》中关于人的社会性、以及政治经济方面的观点,但是现在斯密不得不更为重视这封信中他已经注意到的那个卢梭命题——文明社会中的人总是在自己之外,除了在他人的意见之中就无法生活。
正是面对这一问题,罗卫东和Hanley根据TMS最后一版中的修补分析了斯密的问题意识,并且阐释了他的补救方案。本文引言已经提及。然而,斯密完整的问题意识和补救方案还有另外一面,这就是本文将要侧重分析的自我评价问题。从这一点出发,可以使得我们涉及斯密问题意识和补救方案中尚且没有被前两者所涉及到的重要面向。
斯密没有直接对自我评价给出定义,但是这个词在TMS最后一版增补的第六卷《论德性的品格》中以相当高的频率出现。在这个词汇首先出现的场合,斯密如是说:“自我评价的性情可能过于强烈,但也同样可能过于微弱。看重自己是如此的令人惬意,而看轻自己则是如此的令人不惬意,以至于对当事人自己来说,某一程度的过分自我评价,无可置疑地,必定远远比不上任何程度的缺乏自我评价那样的令人不快。但是,对公正的旁观者来说,我们也许可以这么说,情况必定显得大不相同;对他来说,少一点自尊自重,必定总是不如过分的自尊自重那样的令人不快。”(7)Adam Smith, The theory of moral sentiments, Liberty fund, 1982, p.254.从字里行间可以清楚地看到,自我评价是个体对自己的地位和处境的一种感受和期许,是一种觉得我们自己何等程度上重要、觉得我们自己何等程度上是个人物的感受。这是人性中一种具有复杂社会心理含义的性情,而非一种与他人无关的、只是潜藏在内心中的本能。这体现在自我评价的性情对我们自己和对社会中的他人来说具有截然相反的含义。对我们自己而言,我们越是倾向于过高的自我评价,自以为了不起,我们自己越是因为感觉到自己的优越地位而感到开心,但是社会中的公正的旁观者越是不能赞成。因此,正如斯密使用“过分”和“缺乏”以及公正的旁观者这样的字眼所标示出来的,自我评价也关涉到合宜性的问题。然而,这显然是人类社会中最难达成的一种合宜性,因为它几乎总是倾向于过度。
首先,由于其所带来的快乐和尊严感,偏高的自我评价甚至可以说是人类自爱心理中不同于生物层面的自我保存的一种高级表现形式。倾向于过分似乎是它的一种更为自然的方向。这一点在斯密的论述中是清晰可见的。在论述自我评价时,尽管斯密也提到了有些人对自己的评价可能不足,从而将自己放在自己本该处在的社会地位之下,但是斯密花费绝大多数篇幅论述的恰恰是过度的自我评价,斯密也称之为“过度的自我崇拜”。就这一点而言,曼德维尔的观察对理解斯密是一个有用的参照点。曼德维尔认为人有一种总是觉得自己比别人更为优越的自赏(self-liking)心理。“我设想,为了增强动物对保存自身的关心,自然赋予了它们一种本能,这种本能使每个动物对自身的评价都高于其实际价值。在我们身上,我是说,在人类身上,这种本能似乎还伴随着一种不自信,它来自一种意识,或至少可说来自一种领悟,即意识到我们确实过高评价了自己。正是这一点,才使我们如此热衷得到他人的赞许、喜爱和认可,因为它们能强化和确证我们对自己的好评。”(8)Mandeville, Bernard,Kaye,F.B., The Fable of the Bees: Or Private Vices, Publick Benefits, Clarendon Press, 1924.曼德维尔认为人性中生来就有一种自赏也就是过度估计自己的倾向,并且这种倾向将导致我们采取一些策略来寻求他人的认可而予以确认。相对于曼德维尔,斯密没有绝对地假设每一个人都倾向于过高估计自己,但是他同样认为: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过度的自我评价是一种天然的偏向,毕竟这是一种令我们愉快、满足我们的优越性需要的心理。其次,过度的自我评价显然是自欺这一本性的一种表现形式。而自欺在斯密的体系中是一个虽非绝不可能、但相当难以克服的倾向。
把上述两点结合起来可以看到,自我评价的过度是一种自然倾向。正因为如此,自我评价的合宜性非常难以获得。因为这需要我们克服自欺,把我们从自以为的高位放低,接受某种令自己不愉快的客观评价。但是其合宜性的获得无论对个人还是社会都极其重要。首先,过度的自我评价会极大地加剧寻求优越性的心理,使得个体在某种意义上更加渴求社会的认可。正如曼德维尔所注意到的,越是自我评价高,将自己看成人物的人,必定会越渴求得到社会承认的确证。而相应地,主观的自我评价与客观的他人评价之间的裂痕可能因此而越加扩大,从而给个体心灵和社会造成危机。其次,过度的自我评价改变了评价主体自以为的相对于社会中他人的位置。而这会导致复杂的社会和心理后果。不仅可能造成他与他人之间的矛盾和冲突,而且可能因为自欺或者其他因素而影响他对自己以及他人的感知,影响他在各方面的决策与判断。甚至可能严重到使得他对自己的品格和行为的判断失真,使得他痛苦地难以面对真实的自己,进而阻碍道德改进的可能性。因此,可以说,自我评价的问题实际上从另一个角度涉及到了道德情感腐败的问题。
综合起来看,过度自我评价问题的核心仍然是优越性和优越感的问题。但是从过度自我评价的角度重新审视优越性问题,将从另一个角度扩展后者所标示的问题域,并使后者复杂化。因为过度自我评价是一种涉及到内心自我评定的优越感以及自欺,并且必然通过与外界的各种关系有形地表现出来的社会心理现象。这比假定个体在没有这一特定的虚假意识的前提下寻求优越性要更为复杂。
而正是面对上述困局,斯密试图通过对自我评价的教诲来应对现代社会中个体对优越性的寻求,使得其摆脱虚假意识,最终使得个体与自己、与他人等诸多方面的关系恢复到恰当状态。
斯密没有像曼德维尔那样几乎是从生物本能层面看待个体的自赏倾向。斯密的自我评价不是一种无法改变的简单本能,而是可以获得自觉性的一种活动。斯密的自我评价分析所在的位置是《论自我控制》一节。而自我控制,在斯密这里超出了社会理论层面,预设了人的自觉。而正是对人的这种自觉能力的假设构成了斯密自我评价分析的潜台词。斯密并不认为我们必将被过高自我评价的倾向所控制,我们可以建立一种合宜的,对我们自己、对社会都好的自我评价。尽管这个合宜的自我评价,由于其困难并且需要自觉,斯密认为它已经不仅仅是合宜而是上升成为德性了。
和曼德维尔一样,斯密也意识到基于同样的人性原则,受到教育、阶层以及每个人特殊的秉性的影响,人的心理和行为表现可以千差万别。这使得斯密意识到自我评价除了“过度”所意味的数量维度之外,还依据不同的个体、阶层和环境具有内涵和方向上的质性差别。
这些关键特征,使得斯密可以做到以下两点。首先,斯密可以对商业社会中的不同的个体和阶层做的自我评价心理作更为自然主义、更为具体的分析。而不是笼统地将所有过度的自我评价都只是看成程度上过度,从而忽略个体和阶层的差异,忽略某些心理的特殊性。其次,对个体和阶层差异以及对质性差别的敏感,使得斯密可以分别性地看到这些心理背后所蕴含的不同诉求以及不同的道德转化或提升的潜能。
斯密体系中最后的伦理教育方案就是建立在上述分析的基础之上。斯密希望以此来教导我们树立何等程度和什么样的自我评价,寻求何等程度和什么样的优越性,以及采取什么样的方式去寻求他人承认。在斯密看来,恰当的自我评价是在诸方面重建我们与自己、与社会关系的一个阿基米德点。在笔者看来,这是斯密关于人的自爱教育的最后一课,也几乎是最难的一课。不仅如此,斯密这最后一课还具有不同的针对性,他试图帮助社会中不同类型的群体和个人找到适合于自己的、既令自己幸福也为社会所接受的自我评价的合宜点。
从表面上看,由于从自我评价出发也是应对寻求优越性的问题,从而本文似乎与Hanley的进路不存在根本的差别,但并非如此。因为后者直接从寻求优越性这一更为抽象笼统的一般心理,而不是从自我评价这一更为丰富的心理的角度去观察人对优越性的寻求,涉及到两个基本缺陷。首先,由于Hanley所重建的斯密问题是直接以寻求优越性这一一般心理作为起点,他所重建的斯密解决方案中自然也就只能涉及同样属于一般层面的心理机制,比如斯密对寻求称赞和寻求值得称赞、爱德性和爱荣誉的区分,而无法触及斯密针对自我评价所给出的应对方案。其次,只是一般地谈论人寻求优越性的心理,自然也就无法特别地涉及到阶层和个体差异。而斯密对自我评价的分析则充分地考虑到了个体和阶层之间的差异。实际上,他从狂妄之人与智慧之人、虚荣之人与骄傲之人这四种类型出发对现代社会的个体进行了道德解剖,并针对性地给出了道德教诲。斯密意识到社会中同样是寻求承认的个体可能有不同类型的(过度)自我评价心理,并且倾向于采取不同的策略去确证,而这些自我评价心理的影响也不大一样。因此,不可能给予社会中所有人一模一样的道德教育,对他们提出相同的要求。鉴于此,本文的贡献将是扩展和补充斯密应对人寻求优越性这一问题的解决方案。
下文中,我们将分别就斯密针对四种不同的自我评价类型的人格所进行的道德解剖展开论述。首先论述狂妄之人与智慧之人,其次论述骄傲之人与虚荣之人。前者斯密针对的是商业社会中的各种经济、政治和文化精英,后者斯密针对的是商业社会中的普通人。
三、狂妄之人与智慧之人
斯密通过我们与两种不同的道德标准之间的关系来引入其对狂妄之人与智慧之人的自我评价心理的论述。“在评估我们自己的优点、判断我们自己的品行时, 有两种不同的标准是我们自然会拿来和我们作比较的。其中一种是丝毫不差的合宜与完美的理想,这当然是就我们每个人都能够领悟到的那个理想而言。另一种是在这世上通常可以被达到的,而且我们大部分的朋友和同伴,以及我们大部分的对手和竞争者,也很可能已经实际达到的那个多少有些近似该理想的层次。”(9)Adam Smith, The theory of moral sentiments, Liberty fund, 1982, p.254, p.254, p.256.在斯密看来,这两种不同的评价,是我们日常都会用到的评价自己的标准。但是每个人,甚至同样的人在不同的时刻,给予这两种不同标准的注意力也是很不平均的。使用哪一种标准来品评自己,对我们意义重大。斯密指出,当我们的注意力指向第一种标准的时候,我们中间最有智慧和最好的人,在自己的品格和行为中,看到的也无非是缺点和不完美,找不到任何骄傲自大的基础,而只能发现谦卑和悔恨。当我们注意力指向第二种标准的时候,根据认为自己高于或者低于这一标准,而相应地感到骄傲或者谦卑。
在斯密看来,真正智慧和有德之人总是将自己的注意力指向第一种标准,也就是完全合宜和完美的标准。斯密充分地注意到,这一极为艰苦的工作,非真正有大毅力的圣贤之士不断地努力所不能为也。斯密承认,在每个人哪怕是最平庸的人心中,都存在各自的关于什么是完全合宜与完美的标准。即使对那些最平庸的人来说,这些关于完美合宜与完美的标准,也是经过不断地观察自己和他人的品格而形成的。“这理想是心里面那个伟大的半神半人、那个评判行为对错的伟大判官缓慢、逐渐与累进的工作成果。”(10)Adam Smith, The theory of moral sentiments, Liberty fund, 1982, p.254, p.254, p.256.因此,即使是对平庸之士来说,形成各自心中的第一种标准也是一种艰苦的工作。而这一点,对于杰出之士来说,尤其艰苦。因为他们是用着远超于前者的最敏锐细致的感觉能力、以及极度的小心注意在打造自己关于完美的标准。不仅如此,他每天都在努力地改善这样的标准,也每天都在努力地使得自己的品格与这一完美的原型一致。由于这一完美的原型必定是不可能达到的,他也将不断因为自己不完美的努力而感到悲伤和遗憾。尽管如果他换成第二种标准,马上会得到一种更令自己快乐的优越性,但是由于他始终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在第一种标准,这一标准带给他的谦卑永远胜过第二种标准带给他的优越感。因此,真正的智慧之人是能够不断地忍受自己的不完美,并积极进取的谦卑之人。由于这一谦卑,他既能宽容地看待那些不如他的人,也能真正地不带嫉妒地欣赏那些在某些方面比他优越的人。他既能够谦卑地估计自己的优点,也能充分地估计别人的优点。
斯密认为主要依据第一种标准来评价自己的杰出人士在各种领域中都存在。比如在诗歌、绘画、哲学、雄辩等领域中。但是相对于文艺的领域,最难的是那些社会生活中的智慧之人。因为前者可以在不受干扰的状态下工作,有充分的准备时间。但是后者“必须随时保持其自身行为的合宜性,不管他健康或生病,不管他成功或沮丧,也不管他正处于疲惫不堪、昏昏欲睡时刻,或正处于最清醒注意的时刻。遇上最突如其来和最出乎意外的艰难与困苦的挑战攻击,绝不容许他吃惊。遇上别人的不义,绝不容许他受刺激而回应以不义。面对激烈的党派斗争,绝不容许他惶惑。面对所有战争的辛苦与危险,绝不容许他气馁或胆寒”(11)Adam Smith, The theory of moral sentiments, Liberty fund, 1982, p.254, p.254, p.256.。斯密这里对智慧之人的描述显然带有强烈的斯多葛贤人的色彩。这种人能够适应社会和政治场域中各种复杂的处境,而永远保持清醒,永远按照第一种标准来严格评价和要求自己。这显然是一种展现出高度的自我控制,并且具有高度谦卑、高度宽容性的人格。这种人格显然不是躲在书斋或者画室的杰出的文学之士或者哲人,而是投身于社会和政治生活的实践者。在智慧之人的形象上,显然寄托了斯密对立法者和政治家的期待。智慧之人渴求的不是相对于普通人的傲视的优越感,因为他永远知道自己不完美,并且充分地宽容那些不如他自己的人。《道德情感论》第六卷“论审慎之人”中那个绝不采取激进手段的、具备高级审慎的政治家形象显然与这里是一致的。
由于具有如此难度,斯密的智慧之人显然只是在教诲那些杰出的社会和政治精英们如何自我评价。这一课只是为少数人所准备的。但这也是重要的一课。因为他们的不当自我评价,具有深远的社会影响。这一点,在斯密花费了更多笔墨所论述的智慧之人的反面也就是狂妄之人这里可以更为清楚地看到。
不同于智慧之人,狂妄之人是那些能力和品格突出,或者只是财富和权力突出,但是总是倾向于根据第二种标准来评价自己的人。由于将自己的标准导向第二种标准,这种人对自己的缺点和不完美没有任何感觉,他们一点也不谦虚,而是极为狂妄自大。他们极为崇拜自己,而鄙视别人。虽然他们的优点和品格相对于真正的有德之士来说并不突出,但是他们基于过度的自我崇拜的自吹自擂常常不仅迷惑了一般的群众,甚至会迷惑那些远高于一般群众的人。尤其是当得到很高等级的优点的支撑,或者带有某种虚夸的光芒,或者得到崇高的地位和巨大的权力支撑的时候,这种自吹自擂和过度的自我崇拜常常不仅得到群众的喝彩,甚至使得有着冷静判断的人放弃自己的判断而附和群众的喝彩。因为愚蠢群众的喝彩的喧嚣迷惑了他。也因为当不存在嫉妒的时候,我们总是在钦佩中得到快乐,并且因此而自然地倾向于将在许多方面都很完美的人想象成在所有方面都是完美的。这种自然的人性弱点支持了狂妄之人的自我评价。在斯密看来,历史上那些声名显赫的人物,大多数不过如此。将斯密这一分析与TMS最后一版中新增的《论钦佩富贵与藐视贫贱的心理倾向腐化我们的道德判断》一节对照起来看的话,斯密无疑意味深长。人民腐败的道德判断和人性弱点助长了大人物的狂妄。
斯密承认这种狂妄在某种程度上对社会是有用的。“在这世上获得伟大的成功、 取得伟大的权威、左右人类的情感与意见的那些人,很少没有某一程度的这种过度的自我崇拜。”(12)Adam Smith, The theory of moral sentiments, Liberty fund, 1982, p.257, p.258.在斯密看来,那些完成最了不起的事情的人,使得人类的处境或者想法发生最伟大的革命的人,最成功的战士,最伟大的立法者和政治家,最成功的教派或者党派的建立者,很少不带有与其成功程度不成比例的过度自我崇拜。这种妄自尊大,对于鼓舞他们从事艰难的事业,获得追随者的支持是必要的。但是在初步成功之后,由于得到助长,这种过度的自我评价变得极为危险,容易膨胀成一种疯狂愚蠢的自负状态,使得这些大人物不惜进行极度鲁莽、极度颠覆正义,并最终导致自己覆亡的冒险行动。在斯密看来,从古至今这种例子都不罕见。从古代的亚历山大、苏格拉底、恺撒到近代的普鲁士国王,概莫能外。
除了极大的社会危害性之外,狂妄之人所在乎的世俗声名也建立在极为不稳定的基础之上,受到命运变幻的强烈影响。正是在这一点上,斯密试图揭示狂妄之人寻求他人承认时所面临的脆弱性和结构性风险。斯密认为,每一个公正的旁观者, 对那些精力旺盛、 宽大恢宏与品格高尚者的真实优点所怀有的尊敬和钦佩,由于是一种公正的和有依据的感情,不会因为后者的好运或者厄运而有改变。但是他对那些过度自我评价和狂妄之人的崇拜就不是这样了。当后者成功的时候,无偏观察者确实常常崇拜后者的过度自我评价和狂妄,从而看不到后者的缺点与虚妄。但是当他们失败的时候,他们的过度自我评价和狂妄就改变了颜色。“以前是英勇雄壮的恢宏豪迈, 现在重新获得极端鲁莽愚蠢的正名;以前隐藏在耀眼的成功光彩下的那些肮脏污秽的贪婪与不义,现在完全暴露出来,玷污了他们的冒险企图的全部光泽。”(13)Adam Smith, The theory of moral sentiments, Liberty fund, 1982, p.257, p.258.
不仅如此,相对于那些品格端正、谦逊的人来说,过度自我评价之人的世俗声名也具有更多缺陷,尽管表面上看他似乎相对于前者占了便宜。斯密指出,在顺境的时候,后者确实似乎相对于前者有优势,因为大众以及在远处看着二者的人会赋予后者更多的掌声。但是将各种情境和因素综合算起来,前者处于更为有利的位置。“一个绝不把任何除非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优点归属于他自己,也不希望别人把任何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优点归属于他的人,不用担心遭到羞辱,也不用害怕被看穿,反而可以心安理得地在他自己真实纯正与表里如一的品性上高枕无忧。他的崇拜者可能不是很多,掌声也可能不是很响亮,但是,越是贤明的人,越是近身观察他,越是了解他,便越是钦佩他。对智慧之人来说,另外一个智者的深思熟虑后的赞许让他感到的衷心满足,胜过成千上万虽然热情但无知的仰慕者所有喧闹的鼓掌喝彩声。”(14)Adam Smith, The theory of moral sentiments, Liberty fund, 1982, p.259.智慧之人不用担心命运影响自己的名声,也不祈求太多的崇拜者。他对世俗声名没有太强的渴望。对他而言,一个同样的智慧之人的欣赏足以。但是,过度自我评价的狂妄之人与外界的舆论,以及他人的友谊就不是处于如此友好的状态。他常常得不到真诚可靠的友谊,沦为孤家寡人。因为在其成功顺遂的时候,智慧之人以及最亲近他的那些人的那种清醒公正的敬意无法满足他的自我评价的那种过分。他的狂妄自大扭曲了他对这些他本该重视或者获得其友谊的人的看法,也使得他无法从这些人那里得到正确的信息与建议。他不仅认为这些人不过是出于嫉妒,而且常常恼怒地报以不义和残忍。他宁愿相信和青睐那些奉承者和叛徒。最后,他的起初虽不无缺陷但是依然可以说是可亲可敬的品格堕落为可鄙可憎。
斯密对智慧之人以及狂妄之人的分析不是针对普通人,而是针对社会中的精英分子。显然,在斯密看来,精英分子最容易堕入的陷阱就是狂妄之人的处境和结局。首先,如斯密所描述的,智慧之人的道德改进是一种不乏痛苦、需要精益求精的事业,而过度的自我评价无疑更加符合人类的弱点,也更加令人类感到愉悦。其次,本身在财富、权力、地位或者能力等方面就比一般人高的精英分子,当其将出于趋乐避苦的本性将注意力主要指向第二种标准之时,自然倾向于产生过度的自我评价或者自命不凡的感觉。最后,这种感觉又容易得到群众的自然情感的支持。正如斯密指出的,在不存在嫉妒的时候,人们一向以崇拜为乐。尽管斯密一贯的自然主义立场,使他认为这样的崇拜之情,对于社会等级的建立和社会秩序的维持有正面的功能,但是斯密也注意到这一自然情感倾向同样会导致道德情感的腐败,最终不仅腐败了群众,也腐蚀了社会精英。
上述三种因素的叠加,无疑极容易造成现代社会中的精英陷入某种狂妄的心理处境。而这种狂妄自大不仅扭曲了精英与自己、与社会的关系,扭曲了精英的判断和感知,使得他们无法享受正常的人际交往,而且也蕴含着对社会的巨大政治经济风险。斯密在“论审慎”部分所提到的那个视人民如草芥,听不到人民的呼声和诉求,而只是醉心于自己宏伟政治计划的体系之人,不就是狂妄之人的例证吗?这正是斯密忧心忡忡之所在。斯密对智慧之人和狂妄之人处境的分析,有非常浓厚的斯多葛主义的味道。就像斯多葛主义经常致力于分析外界之物的脆弱性和无关性一样,斯密致力于告诫狂妄之人,他们的狂妄扭曲了他们对自己以及对其他人的看法。而其以狂妄的方式所得到的世俗声名也是靠不住的,并且常常是以牺牲友谊以及内心平静为代价的冒险事业。斯密致力于教诲现代社会中的精英通过采取第一种自我评价标准,以及审慎地权衡诸多因素,变得更为谦逊。进而,客观地看待自己,选择远离喧嚣的崇拜者(虽然也许人民自己乐于做这样的崇拜者),将自己的世俗声名和事业建立在更为稳固的基础之上的人生道路。此外,并非不重要的,斯密也希望他们在克服狂妄之后成为社会各领域、尤其是政治领域进步的推动者。斯密认为,克服狂妄是精英可以成为真正政治家的必要条件。只有克服狂妄之后,本身能力、品格出众的精英们才有望变成斯密的“论审慎”部分所褒赞的那个具有公共精神和高级审慎之德的伟大政治家。
不过无疑,斯密也注意到,过度自我评价的心理并不限于社会精英,也是一种涉及到社会中下层阶级的心理。毕竟过度自我评价是一种所有人共有的令人愉快的自爱倾向,并且与人对他人承认的渴求这一心理有着密切联系。差别在于社会中普通人的自我评价具有不同的表现形式,涉及到不同形式的心理问题以及不同的社会危害性。但是无论如何,在斯密看来,恰当的自我评价即使在普通人的层面也具有重大意义。
四、虚荣之人与骄傲之人
斯密认为骄傲和虚荣是那些没有什么优越性的社会中下层群体的过度自我评价。由于我们不觉得他们比我们优越,因此其过度的自我评价自然也不是我们可以同情地接纳的。这两种恶都是过度的自我评价的变体,两者在一些方面非常相似,但是在许多方面也存在不同。不过,最重要的共同点是,无论是骄傲还是虚荣,都使得个体与自己、与他人的关系,以及在各个方面的表现和行为上都存在扭曲现象。
首先,虚荣之人与骄傲之人关于过高评价自我这一点的信心有所不同。自傲之人是认真的(sincere)。在心底里,他真的确信自己比别人优越。他期待旁人的,不过是他认为他自己站在旁人的位置将会给予自己的客观评价。他并不要求更多,而且认为自己的要求是公正的。他不屑于博取旁人的尊敬。“他假装甚至藐视你的敬意,并且努力,与其说透过使你觉得他优秀,不如说透过使你觉得你自己卑劣,来保持他自以为的地位。他似乎与其说希望激发你对他的敬意,不如说希望摧毁你对你自己的敬意。”(15)Adam Smith, The theory of moral sentiments, Liberty fund, 1982, p.260.与之不同,虚荣之人并不那么认真。在他的心里,他很少确信他希望旁人赋予他的那种优越性。他希望旁人看待他比他实际上看起来的要更加优越和光彩夺目。正是因为他缺乏对自己的信心,与骄傲之人不同,虚荣之人倾向于采取各种手段去展示和表现自己,甚至会夸大或者假装自己拥有一些特别的优点;他不但不鄙视旁人的敬意,而且以最为殷勤的礼仪和态度去博取,他为了被奉承而奉承别人。
其次,两者的消费观念也有所不同。虚荣之人由于看到富贵受人尊敬,就想非分地拥有这种尊重,正如他也想非分地拥有对才能和德性的尊敬一样。因此,他在服装、设备以及生活方式上着力显示自己比实际地位更高,具有更多财富。以至于他常常为了在其一生中最初的阶段支持自己愚蠢的浮夸,使得自己在余生中陷入贫穷和悲惨状态;或者在某些场合短暂地放纵自己的虚荣之后,回到家中通过未来的节俭修复过去的奢侈。自傲之人则很少做这样的蠢事。他对自己的尊严的感觉使得他小心地维护自己的独立性。如果他不是很有钱,即使他想显得体面,也会小心地节俭度日。虚荣之人的那种花费被他看成是一种冒犯,看成是在主张一种没有依据的优越地位。
再次,两者的社会交往以及给其他人的观感也有所不同。骄傲之人与地位同等的人相处也未必开心,更不用说与那些地位比他高的人。他放不下自己的那种高傲。但是与这样的人相处恰恰使得他不敢展示自己的高傲。因此,他宁愿与自己并不尊敬的更为卑微的同伴为伍。相反,虚荣之人,对更为优越地位的人趋之若鹜。他认为自己可以因此而沾得几分荣耀,或者步入一个更高的社会等级。因此,他喜欢结交和巴结各路大人物,诸如那些被认为是主导公共意见的人,机智诙谐之人,学识渊博的人,为大众所喜欢的人。两者予人的观感以及对社会的危害性也很不一样。虚荣几乎总是一种爽朗快活、和蔼敦厚的激情,即使其虚伪也往往是无害的,只是为了彰显自己而不是为了贬斥其他人。但是骄傲则总是一种阴郁和尖酸刻薄的激情。骄傲之人一般不会做出虚伪的卑鄙之事,但是一旦做出,其虚伪就绝对不是无害的。它往往是为了贬斥他人的行径。因为他对不公正的优越性充满了义愤。
不过,尽管斯密认为两者都是恶德,是自我评价上的过度,但是斯密并没有完全否定这两种性情。在斯密看来,虽然我们常常倾向于将这两种人看成是低于社会的一般水平,但是这一判断是错误的。当我们将其与其对手中的大部分做对比的时候,甚至会发现他们可能大大地高于一般水平。甚至,在得到真实的优越性支持的时候,两者还伴随着许多其他的德性。伴随着自傲的是诚实,是正直,是真正的荣誉感以及稳固的友谊;伴随着虚荣的是许多和蔼可亲的美德,比如人道、礼貌、小事上的殷勤,甚至大事上的慷慨。
最后,斯密认为两者与道德改进的关系也不一样。骄傲之人往往太过于自满,以至于认为自己的品格不需要修正。他的自满,对自己优越性的荒谬自负常常从其年轻始一直伴随着他。相比之下,虚荣之人具有更大的道德改进空间。“渴望别人的尊敬与钦佩,如果这尊敬与钦佩是基于一些自然应受尊敬与钦佩的品德与才能,那么,这渴望其实是一种对真实的光荣有着真正爱好的情感。这情感,即使不是人性中唯一最好的情感,也肯定是最好的一种情感。虚荣心常常只不过是企图在时候未到时僭取条件尚未具备的光荣。”(16)Adam Smith, The theory of moral sentiments, Liberty fund, 1982, p.263, p.265, p.265.虚荣之人心中蕴含着对值得称赞的东西的热爱,尽管他试图在自己还不配之前就试图得到相应的光荣。在斯密看来,教育的伟大目标就是将虚荣引向恰当的目标。
综上所述,斯密没有完全否定这两种性情。与曼德维尔和卢梭完全不一样,斯密在两者中既看到了人性之恶和人性的弱点,也看到了人类的可贵以及道德改进的空间。正如他在分析虚荣之人、骄傲之人与道德改进、与其他德性之间的关系、与他人之间的关系时所注意到的。骄傲之人与虚荣之人显然也只是斯密用来分析社会的两种典型,很难说在现实社会中谁对应骄傲之人,谁对应虚荣之人。虚荣和骄傲是两种典型的心理特征,是现代社会中每一个成员都或多或少地会沾染的心理弱点。就像斯密自己指出的,虚荣之人常常是骄傲的,而骄傲之人常常是虚荣的。只是在不同的时候,不同的心理倾向会相应地更多表现出来。
不过在斯密所给出的上述心理特征中,最为关键的特征仍然是人对优越性的寻求。不管是虚荣之人还是骄傲之人,最为关注的仍然是自己的优越性。他们自以为的优越性扭曲了他们与自己、与他人在各个方面的关系。虚荣之人想要僭取自己不该享有的优越性,而弄虚作假,钻营奉承,装模作样。而骄傲之人由于自以为优越,像刺猬一样与社会时刻处在一种紧张的关系,并且对社会充满了怀才不遇的怨恨。他们两者与社会、与自己都处在某种紧张的关系之中,并表现出相当程度的虚伪或者伪善,尽管这种紧张的关系及虚伪和伪善并不像狂妄之人那样可能对自身以及对社会的危害程度那么大,但是这仍然影响到其人格的一致性和真诚性,影响到他们自己的幸福和内心宁静,影响到其社会关系。正如斯密指出的,骄傲之人和虚荣之人常常不愉快。“前者,因为对别人所拥有的,在他看来是不公平的优越地位感到气愤而苦恼不已。后者,因为预见到他那些没有根据的自负一旦被看穿,肯定会令他很没面子,而经常提心吊胆、惴栗不安。”(17)Adam Smith, The theory of moral sentiments, Liberty fund, 1982, p.263, p.265, p.265.正是在这里,斯密给出了他对虚荣之人和骄傲之人的最后教诲。“因此,最有助于当事人自己的幸福与满足的那个程度的自我评价,似乎也是公正的旁观者最乐于赞许的那个程度。一个照他应该的程度而且绝不超出他应该的程度尊重他自己的人,很少不能从他人获得他自认为该得的一切尊重。他不过是希望获得他该得的尊重,而且也完全心满意足于这种尊重。”(18)Adam Smith, The theory of moral sentiments, Liberty fund, 1982, p.263, p.265, p.265.斯密从各个角度对虚荣之人和骄傲之人的揭露,显然是在教导虚荣之人与骄傲之人克服过度的自我评价,回到一种可以被社会所接受的合宜的自我评价上来。斯密没有将骄傲之人和虚荣之人看成是大奸大恶之人。从斯密对其消费和为人处世的描述中可以看到,他们就是商业社会中那些存在人性的弱点乃至一定程度上道德情感腐败的普通人。斯密也认为他们的痛苦是真实的,值得怜悯。斯密确实注意到这两者都因为不能面对自己而存在虚伪的一面,但是斯密不想像卢梭那样鄙视地斥之为布尔乔亚。斯密甚至致力于在他们被鄙视的品格中发现他们的优点和潜能。斯密认为他们只是需要学会恰当的自我评价,学习某种程度的自我控制,也就是某种市民德性。而当他们学会了恰当的自我评价之后,他们的消费方式,与他人、与自己的关系等诸多方面都将回到一个适当的轨道上来。斯密对骄傲之人和虚荣之人的分析代表着他对商业社会的中下层人士的道德解剖,也蕴含着他对他们的道德期待。
总体而言,斯密对狂妄之人与智慧之人、虚荣之人与骄傲之人的分析与其TMS终版中所增加的关于道德情感腐败的论述都是为了应对商业社会的最新动向。不过与后者倾向于分析和提醒不同,前者具有更浓厚的实践的德性论色彩。
五、结 论
斯密清楚地意识到过度自我评价是人之自爱的一种表现形式,是人性中一种极其根本的自然倾向,其核心问题还是优越性和优越感的问题。斯密肯定这一倾向不可能被取消,而且在社会生活中具有相当的正面价值。因此,它不是曼德维尔和卢梭从不同角度简单地加以谴责的人性之恶。但是斯密也注意到过度的自我评价使得个体陷入虚假意识,而这不仅对社会中的个体而且对社会本身造成相当的威胁。斯密似乎注意到随着商业社会的进展,社会中的精英因为处于优越地位而变得骄狂和危险,而普通的大众则因为对优越地位渴求而不得而陷入到某种不能面对真实自我的心理困境之中。此时,过度的自我评价不再仅仅是一种固有的心理倾向,而是被社会情境所加强了的社会心理现象。在这种情境下,相应的主体对自己、以及对他人的感知和判断,与自身的幸福以及其与社会的关系都处在扭曲之中。斯密对智慧之人和狂妄之人的对照正是针对精英。试图教诲现代社会中的精英通过采取第一种自我评价标准,以及审慎地权衡诸多因素,变得更为谦逊。进而,客观地看待自己,选择一条远离喧嚣的崇拜者,将自己的世俗声名和事业建立在更为稳固的基础之上的人生道路。甚至,在看不见的手的机制之外,成为社会进步的推动力。斯密对虚荣之人和骄傲之人的分析则针对现代社会的普罗大众。斯密同情他们的痛苦和遭遇。斯密试图教诲他们学会面对真实的自己,进而恢复恰当的消费观念,恰当的与人相处之道,等等。一言以蔽之,在斯密针对商业社会的道德补救方案中,重建恰当的自我评价是用来应对人对优越性的渴求,帮助人面对真实的自己,并重建自我与社会之关系这一根本问题的阿基米德点。而这一教诲构成了斯密针对自爱的课程中最难也是最后的一课,也构成了其支撑商业社会的道德方案中至关重要的一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