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元决定的历史科学
——论阿尔都塞对黑格尔历史哲学的批判
2020-01-07陈俊昆
陈俊昆
阿尔都塞对马克思历史科学的理解是与对黑格尔历史哲学的批判联系在一起的。在《保卫马克思》中,阿尔都塞对黑格尔历史哲学及其辩证法原则进行了批判,并在此基础上明确了马克思历史科学的根本观点,即“社会的任何矛盾和构成成分都由多元决定(1)Surdétermination一词的翻译似有争议。“多元决定”是这个词的经典译法,也是目前最普遍的译法。然而,近年来,已有越来越多的学者指出了这种译法的局限性。如俞吾金认为,阿尔都塞之所以煞费苦心地引入Surdétermination这个术语,是为了强调:在错综复杂的矛盾中,各种不同的因素是交织在一起发挥作用的,因而把其中任何一个因素抽取出来,单独谈论它的历史作用的做法都是错误的。这主要体现的是阿尔都塞的反决定论的立场。因此,俞吾金主张,“多元决定”的译法是不恰当的,应改译为“超越决定”。而蓝江则认为,Surdétermination一词来自弗洛伊德和拉康的精神分析,其代表着一种创伤性的症候,是一种现实的矛盾。蓝江还援引了阿尔都塞的弟子——巴迪欧的观点,指出理解阿尔都塞的关键是将多元因素最终减为一个非此即彼的抉择,在这一意义上,可将Surdétermination译作“超定”。而胡大平、刘怀玉等则在自己的论文中使用了“过度决定”的译法。笔者认为,在《保卫马克思》中,阿尔都塞的Surdétermination概念本身即是含义暧昧的。在汉语中,想要找出完全准确的对译,似乎比较困难;上述多种译法并立的事实就是佐证。因此,笔者认为,按照多数学者的习惯,将Surdétermination一词译为“多元决定”倒也未尝不可,更何况“多元决定”的说法已经包含了“复杂性”的含义,而这正是阿尔都塞批判黑格尔历史哲学最主要的立论点。”。(2)路易·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顾良译,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106页。这一观点的建立,具体而言,可以划分为三个步骤:第一,阿尔都塞以外在性的实在论观点批判了黑格尔的内在性的实在论观点;第二,阿尔都塞以统一性的“整体”结构批判了黑格尔的同一性的“总体”结构;第三,阿尔都塞以复杂性的辩证法模式批判了黑格尔的简单性的辩证法模式。这三个步骤又可以作进一步区分:前两个步骤体现出阿尔都塞和黑格尔在世界观问题上的分野,而第三个步骤则表现为阿尔都塞对黑格尔历史辩证法的方法论原则的彻底改造。三个步骤是在逻辑上递进的:在阿尔都塞看来,外在性观点对内在性观点的批判意味着,黑格尔的历史哲学的同一性的“总体”结构被马克思的历史科学的“整体”结构所取代;而这又进一步意味着,黑格尔历史哲学的简单性的辩证法被彻底地改造为马克思历史科学的复杂性的辩证法。由此,阿尔都塞在批判黑格尔历史哲学的同时,完成了对马克思历史科学的结构主义解释。阿尔都塞对黑格尔历史哲学的批判并非“空穴来风”,而是与他明确的政治意识有关,其旨在阻击当时西方马克思主义中的人道主义(唯心主义)倾向。重读阿尔都塞,我们不应忽视这一作者意图。
一、外在性对内在性的批判
黑格尔对历史的考察建立在“哲学的世界史”观点的基础上。在黑格尔看来,关于历史的论述有三种:第一种是原始的历史学。对于希罗多德和修昔底德等远古时期的历史著述家来说,“他们只记述他们经历的事件,描写他们亲眼所见的业绩”(3)黑格尔:《世界史哲学讲演录》,刘立群等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11页,第20页,第27-28页。,换言之,就是把发生过的事情列入精神的表象之中,“就事论事”,其中没有任何反思意识。因为这些历史著述家本来就直接生存于他们所描述的历史事件中(如修昔底德本人就可被视作伯罗奔尼撒战争的亲身参与者),与这些历史事件保持着原始的同一性的关系。此时,对历史的研究就表现为对历史的记录和叙述。第二种是反思的历史学。对于反思的历史著述家而言,他们的叙述超越于同时代的具体历史,体现出间接的反思意识。反思的历史学又可以被划分为四类。第一类是对已有历史著述的汇编,也就是通过对已有的具体历史细节进行“总结”和“研究”,从中抽象出某种抽象观念,以此作为具体的历史事件的“本质”。第二类是“实用的历史编纂学”。反思的历史学家并不直接生存于被反思了的历史事件中,这意味着他们总是以当下的知性来把握过去的历史。这种理解把遥远的过去激活为现在的东西,因而是富有生气的历史反思。过去的历史事件成为了当前的历史经验或历史教训。可见,这类反思的历史学是十分实用的。第三类是批判的历史学。这是一种“叙述历史和评价叙述的历史学”,即历史评论。这类历史学只是以主观的、偶然的个人想法为基础的。第四类是专门史学。它涉及一种普遍的视角,由此出发研究具体部门的专门历史,因而便形成了向哲学世界史的过渡。以上两种历史学在黑格尔看来,都不是“真正”的历史学,因为它们都没有上升到精神的高度来研究历史。真正的历史学必须是哲学的历史学,即“哲学的世界史”。哲学的世界史“是一种具体的普遍东西,是各个民族的一种精神原则和这种原则的历史”,“这是引领各种事件的灵魂,是墨丘利,是个体、行动和事件的精神向导。理念是各个民族和世界的引导者。精神引导世界”(4)黑格尔:《世界史哲学讲演录》,刘立群等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11页,第20页,第27-28页。。黑格尔指出,这个引领世界史的精神是一种具体的普遍东西。它不是处于现实的世界历史彼岸的抽象观念,而是当下的现实本身,后者就是能动的精神的有机的总体。换言之,对于黑格尔而言,当下活生生的现实,就是作为有机总体的能动的精神。可见,在黑格尔那里,现实的世界历史,无外乎是一种具体精神的自我发展。这意味着,这种精神及其发展总是内在性的。在世界历史的舞台上,真正的主角从来不是外在的各个民族,而是内在的世界史精神。出场的各个民族,作为世界史精神的外化,不过是精神发展的阶梯。精神就在这些具体民族的阶梯中,亦即在自身之内,自为地把自己实现为自在的总体。这正是精神的真理性的体现。它在世界史中所面对的每一项具体的课题都是它自己的课题,每一次矛盾无外乎都是它的自相对立;通过解决自己的课题与矛盾,精神不断地给自己创造新的课题、新的矛盾。精神作为自在自为地确定的内在东西,其内容就是理性,因而世界史本身只不过是理性显现自身的特殊形态之一。同时,精神作为信仰的理念,表现为上帝的意志,即自由,“神圣的意志和终极的目的支配了历史,上帝统治着世界”,“世界史就是上帝的本质展示为一种特殊环节的过程”(5)黑格尔:《世界史哲学讲演录》,刘立群等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11页,第20页,第27-28页。。可见,在黑格尔那里,现实的世界历史不可能外于精神的内在性。世界历史就展现着精神的绝对自由。“永恒的循环”完成了。
黑格尔对世界史内在性建构的关键在于对“现实”概念的理解。对于实在论(6)这里的实在论并非中世纪意义上的实在论(唯实论),后者应与一般意义上的实在论严格区分。一般意义上的实在论的立场在于,承认不依赖于人的认识的客观存在的实在性。者而言,现实就意味着实在性。“实体即主体”。在黑格尔的历史哲学中,历史的真正的实体只能是具有能动性,即否定性的客观“主体”,也就是世界史精神。由此,黑格尔心目中的世界历史便封闭在了精神的永恒循环中。这是纯粹内在性的现实。而在阿尔都塞看来,现实绝非内在性的精神,尽管后者正是马克思思想的偶然的“开端”,即德意志意识形态的神话。阿尔都塞指出,马克思在“诞生时被包裹在一块巨大的意识形态的襁褓之中,而他成功地从这块沉重的襁褓中解脱了出来”(7)路易·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顾良译,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63页,第63页,第64-65页,第66页,第91页。。这是如何做到的?阿尔都塞提醒我们,解读“马克思的道路”问题,必须摆脱“分析目的论”的束缚,即不能“把马克思后来的意识投射到这个时代(指马克思的青年时期),并把这段历史写成人们所说的‘未来完成式’”(8)路易·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顾良译,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63页,第63页,第64-65页,第66页,第91页。。马克思并不是一出生就注定成为马克思主义者,就注定要“超过”黑格尔的,我们必须寻找马克思得以从德意志意识形态的神话中解放出来的真实的条件。这意味着马克思对于自己所处的世界(德国)的彻底“清算”。阿尔都塞提出,马克思“必须从意识形态的大踏步倒退中重新退回到起点,以便接触事物本身和真实历史”(9)路易·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顾良译,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63页,第63页,第64-65页,第66页,第91页。;马克思之所以成为马克思,是因为他“改弦易辙”了。马克思在“重新退回”中发现了一直被德意志意识形态所遮蔽的“崭新现实”,后者正是外在性的“事情本身”(10)孙亮:《重新理解马克思对黑格尔“颠倒”的三重意蕴——以阿尔都塞的勘定及其当代延展为视角》,《哲学研究》2016年第6期。。马克思历史科学同黑格尔历史哲学的“断裂”,“并不意味着克服错误而走向真理,相反却是克服幻觉而走向现实,或者更进一层,是消除幻觉并从被消除的幻觉退回到现实”(11)路易·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顾良译,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63页,第63页,第64-65页,第66页,第91页。。换言之,马克思的历史科学完全建立在一个新的基地之上,具有完全不同的认识对象。这个新的历史科学的认识对象,就是外在性的历史现实。马克思是通过18世纪英国的经济学家与法国政治学家的“介绍”发现它的。可见,阿尔都塞对于“现实”的理解在根本上是不同于黑格尔的。在阿尔都塞那里,真正的现实正是既与的外在性的“真实历史”和“事情本身”,而非黑格尔绝对内在性的意识形态神话。前者是被“发现”的,而后者则是黑格尔个人的“发明”。阿尔都塞指出,黑格尔在他的历史哲学中,“把一国人民的全部具体生活作为精神的内在本原的外化或异化”,而“精神的内在本原的外化或异化归根结底又无非是这一世界的自我意识的最抽象形式,即这一世界的宗教意识和哲学意识,或这一世界自身的意识形态”(12)路易·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顾良译,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63页,第63页,第64-65页,第66页,第91页。。这就把活生生的社会历史歪曲成内在性的精神的自我发展了。在阿尔都塞看来,内在性的精神并不具有现实的此岸性,而纯粹是“人民的鸦片”,是头脑中的幻觉。因此,黑格尔历史哲学的内在性的实在论观点完全是非科学的意识形态神话,它不是马克思历史科学的研究内容。
对于阿尔都塞而言,同黑格尔历史哲学内在性意识形态的自觉“断裂”,是马克思历史科学产生的必要条件之一。
二、统一性对同一性的批判
阿尔都塞之所以会形成与黑格尔的内在性的实在论观点不同的外在性的实在论观点,是因为他们各自预设的前提性承诺不同。黑格尔认为,内在存在与外在存在之间是同一的关系,外在存在是内在存在的外化或异化形式;内在存在与外在存在之间的对立,其实是内在存在的“自相对立”。因而在他的历史哲学中,自始至终只有“一个东西”,即内在性的精神的自我发展。它是现实的“总体”。而阿尔都塞则强调不同现实形式之间的质性的差异与断裂。尽管它们可以通过实践活动的中介统一为一个“整体”,然而它们始终是“多个东西”,而非“一个东西”。总而言之,阿尔都塞的统一性的“整体”结构对黑格尔的同一性的“总体”结构的批判,构成了阿尔都塞批判黑格尔历史哲学的重要理路。
在《哲学的终结与思的任务》一文中,晚年的海德格尔曾批评包括黑格尔历史哲学在内的传统形而上学都是“柏拉图主义”的。这一看法似乎并不完全准确。因为,在柏拉图的哲学中,现实世界与作为“影子世界”的理念世界之间是一种似函数的映射关系,前者分有了后者中的理念。这种映射关系的前提在于两个世界的区分。著名的“洞穴喻”即体现了这一点:洞穴内的世界与阳光下的真实世界之间的区分是绝对的。然而,在黑格尔的历史哲学中,从来就不存在内在世界与外在世界的真正的“断裂”,而只存在内在世界的自我发展。这就是黑格尔对世界同一性的承诺。为了进一步理解黑格尔历史哲学的“同一性承诺”,我们可以品读下面这段黑格尔的原文:“一种情况是普遍东西作为内在东西已经被迫返回自身之内,另一种情况是普遍东西必定存在于那里。普遍东西必定作为一种现存东西被设定起来,在自我之内作为内在的普遍东西被设定起来。普遍东西必定[设定]一种确系现存东西的普遍东西,而不单纯[设定]被想象的东西,被表象的东西,内在的东西。这种现存的普遍东西是在国家里现实存在的东西。因此,对应于这种普遍东西的是内在性。它预感到,凡应该对内在性存在的东西都是特定存在,内在性必须把这种东西变成其自身的东西。在这里,内在性同时也是现实性。现实性是外在的多样性,然而它是在普遍性中把握到的。这种现存的普遍东西必须就其所是加以把握,而且只能就其所是加以把握,它只存在于国家中。”(13)黑格尔:《世界史哲学讲演录》,刘立群等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75页,第45页。这里的“普遍东西”就是世界史精神。在黑格尔看来,在历史中,我们直接考察的对象是具体的外在存在。这个外在存在就是国家。国家作为对于普遍东西的认识,以外在的方式实现了世界史精神。进而,在国家中,世界史精神的在场必然是双重化的:一方面,它作为“自身回归”的内在存在,首先在其自身之内被设定为内在的普遍性;另一方面,它“必定存在于那里”,从而作为现存东西定在着。后者就是国家的现实存在,它是对内在性存在的,是内在性自身的外化或异化。因而,在这一意义上,“内在性同时也是现实性”。其中,现实的特殊性的环节也必须在内在普遍性的视野中加以把握,进而完成后者对前者的扬弃。这是在国家中实现的。因此,国家作为历史的外在性的舞台,是实现自由的理念的场所,体现着自由的真理性。后者意味着,“外在东西并非不同于内在东西”(14)黑格尔:《世界史哲学讲演录》,刘立群等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75页,第45页。。外在的国家及其一系列行为,与内在的世界史精神没有差别,二者是同一的。国家就是世界史精神的具体展开。可见,以国家为场所,世界史精神贯穿人类历史;它克服了任何具体的特殊性、偶然性或相对性,构成了世界历史的“总体”。这个世界历史的总体,不仅是各个环节(具体的民族与国家)组成的有机体,是“隐德莱希”,而且各个环节都同一地显现着这个世界历史的总体。各个国家、各个民族作为世界史精神的发展阶段,在其中完成着自身。同时,世界史精神又以这些国家和民族为阶梯,不断地把自己完成为自在的总体。基于上述原则,黑格尔从绝对普遍的世界史精神的原则出发,详细地考察了世界历史。按照黑格尔的叙事,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是一幅关于世界历史的同一性的画卷:高原、平原和山地构成了“地形辩证法”的三个环节,据说其中是同一种内在精神在发挥作用;除了美洲这个“新世界”外,非洲、亚洲与欧洲,依其地形,也可被视作同一个过程的三个环节;而东方世界(中国、印度、波斯、埃及)、希腊世界、罗马世界和日耳曼世界的不同的历史事件,作为世界史精神的具体展开,可以用同一种认识论原则加以考查。也许有人会嘲笑黑格尔对于地理与历史规定性的“天真”与无知,但我们更应深思其背后的原因:在黑格尔的历史哲学中,逻辑上先在、首当其冲的即是内在性与同一性的前提性承诺。前者意味着内在性就是现实性,后者意味着内在存在与外在存在是同一的。因此,在黑格尔那里,世界历史无非是世界史精神的自我展开过程,是自洽的总体,不存在不与精神同一的例外情况。
阿尔都塞显然不会同意黑格尔历史哲学关于同一性的承诺。相对于黑格尔历史哲学的同一性的“总体”观,阿尔都塞针锋相对地提出了统一性的“整体”观。总体与整体并不只是术语的差异。在阿尔都塞那里,“对象世界及其在思维中的再现,不再是由某种单一本质决定的均匀的内在统一性,而是由某种结构维持的包含着内部差异和多样性的形式”(15)路易·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顾良译,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4页。。这意味着,在同一性的精神所决定的均质的“总体”与“包含着内部差异和多样性”的“整体”之间,存在根本的结构性差异。首先,阿尔都塞阐明了黑格尔“总体”的同一性的实质。他指出,黑格尔的“总体”是“简单统一体和简单本原的异化发展,这一发展本身又是观念发展的一个阶段”。“因此,严格地说,黑格尔的总体是简单本原的现象和自我表现,而简单本原在其各种表现中,甚至在为恢复简单本原作准备的异化过程中,始终继续存在。”(16)路易·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顾良译,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198页,第199页,第179页,第100页。这里的“简单本原”就是黑格尔历史哲学中的世界史精神。世界史精神作为同一性,总是意味着对特殊性或差异性的绝对克服。因而,在黑格尔的历史总体中的所有具体差异“刚刚被肯定便立即遭到否定”,因为它们无非是总体的内在本质的外化或异化形式。也就是说,黑格尔的总体是内在的世界史精神的同一性,其中,“差异的被肯定仅仅是为了被否定,为了成为无差异”(17)路易·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顾良译,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198页,第199页,第179页,第100页。。特殊性或差异性仅仅在外观上具有独立性,它是通过特殊性或差异性而自我异化着的世界史精神的同一性的表现。而阿尔都塞的“整体”之所以异于黑格尔的“总体”,是因为“整体”作为内部“不平衡”的结构,表明了社会现实的异质性。后者作为现实的具体,绝非内在观念的产物,二者是绝对异质的。阿尔都塞发现,黑格尔历史哲学的同一性的前提性承诺,把实在的序列与理论的序列搞混了。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的导言部分,马克思区分了政治经济学方法的两条道路:“从实在和具体开始,从现实的前提开始……似乎是正确的。但是,更仔细地考察起来,这是错误的……第一条道路是经济学在它产生时期在历史上走过的道路。后一种方法显然是科学上正确的方法。具体之所以具体,是因为它是许多规定的综合,因而是多样性的统一。因此,它在思维中表现为综合的过程,表现为结果,而不是表现为起点。它是现实的起点,因而也是直观和表象的起点。在第一条道路上,完整的表象蒸发为抽象的规定;在第二条道路上,抽象的规定在思维行程中导致具体的再现。”(1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4-25页,第25页。人们往往将这两条道路抽象地概括为“从具体上升到抽象”和“从抽象上升到具体”。阿尔都塞认为,实际上这种说法是不完善的。这里隐藏着一个斯宾诺莎主义的秘密:马克思首先预设了两条序列,即实在的序列与理论的序列之间的“断裂”。因而对于上述两条道路,首先应当补足定语:第一条道路是“从现实的具体上升为思维的抽象”,第二条道路是“从思维的抽象上升为思维的具体”。第一条道路之所以是错误的,是因为跨越了不同的序列,导致“完整的表象蒸发为抽象的规定”;第二条道路才是科学的思维方法。马克思对政治经济学方法的两条道路的区分启发了阿尔都塞。他认为,科学作为一种理论实践,是从理论(“一般甲”)到理论(“一般丙”)的;“绝不能把抽象(“一般甲”)和具体(“一般丙”)的真实区别同抽象化(这是思维、科学和理论的本质)和具体(这是实在的本质)的区别混为一谈”(19)路易·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顾良译,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198页,第199页,第179页,第100页。。对于阿尔都塞而言,虽然路径正好相反,但“经验主义”(“第一条道路”)和黑格尔的历史哲学犯了同一种错误,即二者都跨越了异质性的序列结构,是非科学的意识形态。黑格尔历史哲学的同一性的“总体”结构意味着“由思维中的抽象直接产生现实中的具体”(20)韩志伟、陈俊昆:《马克思〈资本论〉为什么以对商品的分析为开篇?》,《理论探讨》2019年第4期。,把“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理论方法当成了“具体本身(实在)的产生过程”(2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4-25页,第25页。,这是不合法的;在阿尔都塞那里,实在与理论之间的“断裂”是绝对的。进而,阿尔都塞指出,“在马克思那里,经济与政治不言而喻的等同(现象、本质和真理的等同)消失了,而代之以在构成一切社会形态本质的结构和上层建筑复合体中各决定性领域相互关系的新观点”(22)路易·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顾良译,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198页,第199页,第179页,第100页。。后者就是关于阿尔都塞所理解的社会历史结构的“整体”的观点。其中,“马克思已经给我们提供了‘链条的两端’”,即作为归根到底的决定性因素的生产方式(经济结构)及具有相对独立性的上层建筑,二者通过实践活动的中介统一在一起。可还原的简单总体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结构决定的复杂整体。
三、复杂性对简单性的批判
长期以来,在马克思主义学界,有一桩著名的公案,那就是马克思的辩证法与黑格尔的辩证法的关系问题。这是由马克思自己提出的。在《资本论》第二版跋中,马克思说:“我的辩证方法,从根本上来说,不仅和黑格尔的辩证方法不同,而且和它截然相反。在黑格尔看来,思维过程,即甚至被他在观念这一名称下转化为独立主体的思维过程,是现实事物的创造主,而现实事物只是思维过程的外部表现。我的看法则相反,观念的东西不外是移入人的头脑并在人的头脑中改造过的物质的东西而已……辩证法在黑格尔手中神秘化了,但这决没有妨碍他第一个全面地有意识地叙述了辩证法的一般运动形式。在他那里,辩证法是倒立着的。必须把它倒过来,以便发现神秘外壳中的合理内核。”(2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2页。马克思在这里的几处比喻,如“倒立”“神秘外壳”“合理内核”,其确切含义颇有争议。按照上下文的说法,马克思的辩证法是与黑格尔的辩证法完全相反的。黑格尔的辩证法意味着,思维的过程决定着现实的事物,后者是前者的外化与表现。而在马克思那里,二者的关系正好被颠倒过来,是物质的东西决定着观念的东西。尽管黑格尔错误地理解了辩证法的内容,但“辩证法的一般运动形式”却被黑格尔有意识地叙述了。如此,马克思对黑格尔的辩证法的改造,就是把倒立着的辩证法给“倒过来”,也就是去除它的“神秘外壳”,即思辨哲学,保留它的“合理内核”,即辩证方法。这就是关于马克思辩证法与黑格尔辩证法关系的“颠倒说”。后来,恩格斯在《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中表达了同样的意思。在恩格斯看来,黑格尔的哲学可以区分为体系和方法两个方面,前者指他的保守的思辨哲学体系,后者指他的革命的辩证方法。马克思主义从黑格尔身上继承了他的革命方面,即辩证法。马克思不再把辩证法视作概念的自我发展,而是消除了这一意识形态的“颠倒”,“重新唯物地把我们头脑中的概念看做现实事物的反映,而不是把现实事物看做绝对概念的某一阶段的反映”(2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98页,第298页。。作为“关于外部世界和人类思维的运动的一般规律的科学”,马克思的辩证法“只是现实世界的辩证运动的自觉的反映,从而黑格尔的辩证法就被倒转过来了,或者宁可说,不是用头立地而是重新用脚立地了”(2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98页,第298页。。按照恩格斯的解读,马克思的辩证法对黑格尔的辩证法的“颠倒”,就在于去除后者的“唯心主义装饰”,保留它的革命方面,即关于过程的理论,将之同唯物主义立场相结合。所以,马克思的辩证法与黑格尔的辩证法的差别,就表现为两人在世界观问题上的立场差异,而他们的方法论原则却是一致的。果真如此吗?
至少阿尔都塞就不赞同上述解释。阿尔都塞认为,关于辩证法内容的颠倒实际上没有触动黑格尔的辩证法,因为这只是从黑格尔那里把辩证法拿来,改变它的使用对象,也就是说,不是把它运用于观念,而是运用在真实世界。然而这样一来,原封不动地照搬黑格尔形式的辩证法会使我们误解马克思形式的辩证法。马克思原文中的比喻之所以语焉不详,就是因为这种理解的困难。关键在于重新理解马克思的比喻。阿尔都塞主张,“神秘外壳”的指称并非思辨哲学、“世界观”或“体系”,不是某种可以与方法论相脱离的本体论成分,而是本身就属于辩证法,“神秘外壳无非是辩证法本身的神秘形式而已”,“是与黑格尔辩证法同质的一种内在成分”。因此,“关于把辩证法颠倒过来这个不确切的比喻,它所提出的问题并不是要用相同的方法去研究不同对象的性质(黑格尔的对象是观念世界,马克思的对象是真实世界),而是从辩证法本身去研究辩证法的性质,即辩证法的特殊结构,不是对辩证法‘含义’的颠倒,而是对辩证法结构的改造”(26)路易·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顾良译,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80页,第89页,第189页,第190页,第204页。。换言之,对于“颠倒”问题的解题,不仅意味着马克思的唯物主义世界观(外在性的实在论观点、统一性的“整体”结构)对于黑格尔的唯心主义世界观(内在性的实在论观点、同一性的“总体”结构)的简单颠倒,用阿尔都塞的话说,同时还意味着马克思的复杂性的辩证法模式对于黑格尔的简单性的辩证法模式的彻底变革。在阿尔都塞看来,黑格尔的辩证法模式之所以是简单的,是因为他的辩证法模式所体现的是一元决定的表现因果性。阿尔都塞指出,在历史哲学中,黑格尔是用“矛盾”这个简单的抽象概念来思考历史演变的各种现象的。作为一个简单概念,黑格尔的“矛盾”体现着黑格尔历史哲学的决定论结构的简单性。因为在黑格尔那里,全部历史社会的总体及其千变万化的现象,都可以被归结为同一个内在的简单矛盾(世界史精神)的外化或异化。后者就是具体现象的真理性所在。所以,尽管读者可以在黑格尔的历史哲学中看到多元决定的表象,即他的历史哲学看似有无数具体的决定因素,然而,归根结底,他的历史观只是一元决定的。多元决定与一元决定的差别是绝对的。后者所体现的是表现因果性,认为“任何整体的构成部分都是整体的本质或核心的表示或显现”(27)M.埃默森:《阿尔都塞的多元决定与结构因果观》,欧阳谦译,《世界哲学》1985年第6期。,所有部分都是同一个总体性的表现,其中不存在任何真正的结构。而多元决定则意味着结构因果性。它表明,矛盾是一个结构化的统一体,是诸多“简单矛盾”的“汇合”。矛盾“在构成统一体的同时,重新组成和实现自身的根本统一性,并表现出它们的性质:‘矛盾’是同整个社会机体的结构不可分割的,是同该结构的存在条件和制约领域不可分割的;‘矛盾’在其内部受到不同矛盾的影响,它在同一项运动中既规定着社会形态的各方面和各领域,同时又被它们所规定”(28)路易·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顾良译,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80页,第89页,第189页,第190页,第204页。。在阿尔都塞看来,由诸多矛盾所构成的复杂统一体不能被还原为单一的简单矛盾;在整体结构中,简单矛盾“受制于”所处的复杂结构的条件,从而展现出与单独存在的简单矛盾(这本身是一种抽象)不同的性质。对于阿尔都塞而言,马克思的辩证法模式所体现的就是多元决定的结构因果性,它是复杂性的;多元决定就是马克思的辩证法与黑格尔的辩证法相比所具有的特殊性。因此,在马克思的历史科学中,历史过程总是一个既与的、有结构的复杂整体。既与性意味着,“复杂过程始终是既与的复杂整体,无论在事实上或在原则上都谈不到把它们还原为原始简单过程的问题”(29)路易·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顾良译,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80页,第89页,第189页,第190页,第204页。。这也就是非还原性,即复杂矛盾是不能被还原为简单矛盾的。并且, “简单过程不但不是原始的过程,而且在一定条件下,它无非是复杂过程的产物”(30)路易·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顾良译,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80页,第89页,第189页,第190页,第204页。。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的导言部分,马克思就揭示了简单过程相对于复杂过程的结构性的从属关系。例如,劳动作为一个简单范畴,表现着一个简单过程。劳动“是一个十分简单的范畴”,但它同时是一个“现代的范畴”。这是因为,“最一般的抽象总只是产生在最丰富的具体发展的场合,在那里,一种东西为许多东西所共有,为一切所共有。这样一来,它就不再只是在特殊形式上才能加以思考了”(3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7页。。换言之,简单过程只有在复杂结构中才能被认识。因为,在复杂的结构中,简单过程才能摆脱偶然性与特殊性的限制,才能具有一般性的意义。所以,是复杂结构决定着简单矛盾,而不是相反。由此,阿尔都塞就把马克思辩证法的复杂性的结构呈现给我们了。这个复杂的整体,具有“多环节主导结构的统一性”。也就是说,它是具有内部不平衡关系的统一体。进一步说,既然简单过程(矛盾)只有处于复杂结构中才是可能的,那么,在简单矛盾与复杂整体、简单矛盾与简单矛盾之间就存在着一种关系。这种关系就是不平衡性、结构性与复杂性的同义词。用阿尔都塞的话说,这就是“主导结构的‘可变性’和总体的‘不变性’”(32)路易·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顾良译,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80页,第89页,第189页,第190页,第204页。。前者表明,在复杂整体中,主要矛盾与次要矛盾的相对地位是可变的;而后者则意味着,主要矛盾与次要矛盾的不平衡关系所构成的复杂结构本身是不变的。因此,所谓“多元决定”,实际上是结构决定、关系决定。因果性的决定机制变得复杂了。因而,在马克思的历史科学中,即便是“归根到底起决定作用”的经济结构,也从来不是单独起作用的,历史的进程要在上层建筑的许多形式中为自己“开辟道路”。由此,上层建筑与“历史形势”的独立性便凸显出来。可见,阿尔都塞通过对黑格尔历史哲学的批判,把强调复杂性的结构主义思想引入了马克思的辩证法。阿尔都塞的解读展现了马克思历史科学多元决定的辩证法模式,以复杂性拒斥了黑格尔辩证法的简单模式,从而为马克思的思想提供了一种可能的解释。
阿尔都塞的笔触充满着论战的激情。这固然有个人风格的原因,但同样可以反映出阿尔都塞在创作时强烈的政治意识。用他自己的话说,这些文章“是由一个共产主义哲学家在特定的理论和意识形态形势下,所构思、撰写和发表的”,因而它们“并不从属于仅仅是学究式的或思辨式的研究。它们同时也介入到了特定的形势之中”(33)路易·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顾良译,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247页。。我们需要理解,作为一名共产党员,阿尔都塞对黑格尔历史哲学的批判不仅是理论兴趣使然,更是出自明确的政治意识;进一步说,是为了“保卫马克思”,即阻击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潮中的人道主义倾向。阿尔都塞指认,后者正是与马克思历史科学的解释原则相悖的“唯心主义”的立场:以卢卡奇为代表,他们的理论夸大了黑格尔对马克思的影响,按照内在性(阶级意识)、同一性(总体)和简单性(“辩证法”)的线索,误读了马克思,从而得出了人道主义的结论。在此背景下,为了扭转战局,阿尔都塞有必要对这些人道主义者的“后台”——黑格尔——进行打击,也就是全面批判黑格尔的历史哲学,逆反性地以外在性(实践)、统一性(整体)与复杂性(多元决定)的观点来解读马克思的历史科学,从而“颠倒”对马克思的人道主义理解。同时,在具体论述中阿尔都塞大量引用列宁、毛泽东等正统马克思主义革命家的理论,通过与这些“外援”的对话,阿尔都塞强化了自己的论证力度。这是阿尔都塞的论战策略。因此,阿尔都塞理论的政治性,是我们不应忽视的。由此出发,我们才能到达阿尔都塞批判的本意,从而避免思辨式的误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