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之色》中白人母亲的越界书写
2020-01-07左真刘白
左 真 刘 白
(湖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詹姆斯·麦克布莱德(James McBride,1957-)是当代著名的美国非裔作家,同时也是一位美国文学大师。其代表作《上帝鸟》(The Good Lord Bird)荣获2013 年美国国家图书奖,入选《出版人周刊》《华 盛顿邮报》和《奥普拉》杂志的年度图书。2016 年,时任美国总统还授予他“全国人文勋章”,表彰他的作品以人性化的方式揭示了美洲种族问题的复杂性并用独特的方式描绘了美国历史的那些动人故事。
《水之色》(The Color of Water)是麦克布莱德的一部回忆录,该作品旨在向白人母亲露丝(Ruth)致敬。自1995 年首次出版,该作品中的种族主义问题便引发评论界关注,《华尔街日报》就曾评论该作揭示了很多关于我们国家种族病态的东西以及战胜它的可能性。而在笔者看来,该作品旨在揭示现当代美国社会所存在的种族“越界”问题。以往种族越界的小说在讲述黑白混血儿在种族社会下顽强抗争的同时,也“无情地揭露出他们在种族社会下的悲剧结局,揭示种族制度的非人性”[1]。然而,《水之色》却一改往常,文章以《水之色》中白人母亲的越界为切入点,分析以露丝为代表的犹太母亲如何在黑白两大种族对峙下的社会以及父权制压抑下的犹太家庭打破种族界限划分,抛弃原有身份,成功“越界”到黑人社区,并融入到黑人群体之中,重新建构自身的主体性和个人身份。
一 越界缘由:流散身份及家庭边缘化
“越界”(transgression)一词源自希腊语(Διασχίζοντας),被定义为“公然犯罪”,意指对“已知法律思想的故意违反”[2]。在美国历史上,越界一词常与种族身份差异挂钩,表示某个人为取得另一身份的特权,通过跨越种族边界而放弃固有身份,继而获得新的身份。美国文学作品中就曾出现过很多黑人为逃避种族制度的迫害或为获取白人社会的利益,进行危险性地越界,但《水之色》却打破了传统文学的惯性思维。女主人公露丝,虽为白犹太人,却未选择挤入白人社会,而“越界”至黑人社区并最终成为黑人群体的一部分,这种“反向”越界行为受到家庭和社会的双重影响。
(一)犹太族裔的身份困境
据文本所述,露丝·麦克布莱德·乔丹1921年生于波兰,1923 年为躲避欧洲大屠杀,她与家人移民至美国,脱离了自己的“家”,成为一个无根的群体。在东西方社会,家象征着一种归属感和安全感,是一个国家的代名词。若一个人旅居别国,则会丧失这种安全感和归属感。在文本中,露丝一家作为犹太人,一直扮演着“中间者”的角色,游离于黑白二分的美国。从这个意义上说,露丝的越界行为是解决其流散者身份困境的一剂良药。
尽管露丝为白皮肤,她却并非正统白人。美国早期社会只以黑白划分人群。丽贝卡·沃克曾这样描述她的出生:“一个裹着襁褓,被两双棕色和白色的手慈爱地抱起的黑白混血儿,出生在种族隔离的南方腹地……困在两个世界之间如同车灯前的鹿。”[3]如沃克所见,犹太人这一存在打破了美国史上黑白二分界限,而露丝的越界行为亦是对种族界限的逾越,“越界是与界限打交道的行为,这种行为是对现有界限、规则的破除与重构”[4]。由于越界与界限相互依存,“界限的存在就是要被跨越”[5]。露丝身处种族隔离的南方,很大程度上不被当成“白人”,甚至与黑人一道被归入到“他者”类别。文中提到,白人从未承认犹太人与其身份一致,作者称露丝为“皮肤白皙的黑人妇女”[6]204,露丝自身也彻底否认身上的白人性,声称自己的皮肤“是浅色的”[6]15。但由于露丝种族身份的特殊,她既不能漂白身上的“黑色”,也无法染黑身上的“白色”,而是成为黑白两族都排斥的“他者”。
露丝从小居住在美国南方小镇萨福克,当时的南部盛行着种族隔离、反黑人和犹太主义等极端行为,那里“设立着白人学校,黑人学校和犹太学校”[6]79。为适应美国的生活和学习环境,母亲把犹太名露可拉(Ruckla)改为露丝,“以便听着不那么像犹太人”[6]80,但露丝偶尔在街上讲起犹太语也会引来白人的歧视。亨廷顿曾说:“通常,不同的族群在回答‘我们是谁’这个问题上,往往会运用‘祖先、宗教、语言、历史、习俗等’进行自我界定。”[7]但周遭的歧视迫使露丝将本族语言和文化“掩盖”,转而接受外部的“同化”,逐渐丧失自己的民族性。
(二)家庭空间下的边缘化
在犹太父权制社会下,女性逐步被边缘化。由于无法接受高等教育而自觉承担起家庭事务,她们被迫成为家庭的“贤妻良母”。在美国社会下,犹太文化被置于美国主流文化的边缘,犹太女性又处于犹太文化的边缘,而露丝从小被迫接受父亲以及犹太传统的规训,沦为边缘人物。父亲反对露丝接受教育,认为学校费钱,但“却舍得花钱让我们学针线活儿”[6]80,在其父亲看来,露丝不需要接受高等教育,而应该学习传统女性管理好家庭事务,承担起妻子与母亲的职责。
此外,露丝从小深受父亲的暴力行径,“想打我时,他就抽下皮带痛打我一顿”[6]156,在露丝长大后,她甚至被父亲当成“商品”对外销售和展览,“他不担心我的学业,而是我能否嫁出去,他带我去朴茨茅斯的商店和批发公司转转”,看到类似商人的结婚对象,便把我“介绍出去,好像在说‘站在你们面前的是我的女儿,你们觉得怎么样’”[6]80,父亲的各种行为传递给露丝(传统犹太女性代表),其边缘化的地位。然而,极具反抗精神的露丝秉持着对自由爱情的向往,在爱上黑人男友彼得(露丝的第一个黑人男友)之后,毅然选择跟彼得离开萨福克。
卢梭曾说:“人生来便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8]于福柯而言,人并非始于自由,而是始于不可逾越的界限,“人是由社会各种权力及话语建构而成,早已脱离降生时的本真状态,而成为社会各种规约、制度的产物”[9]22。因此,露丝要追求爱情和自由,就必须做出选择,冲破社会伦理道德的枷锁,逾越不可逾越的界限。
二 越界中的种族人际关系
在美国种族主义社会里,种族关系非常紧张,而对于黑白混血儿,其处境更为艰难,他们在人际交往中受到黑白两族的双重排斥。一如悲惨的黑白混血儿,露丝越界后,同样面临尖锐的种族人际关系矛盾。依据心理学对人际关系所下的定义,种族人际关系可分为两方面:一方面指拥有不同种族身份的人在彼此生活过程中建立起的一种社会关系;另一方面是种族群体内部所建立的人际关系。本节将从以下两方面来研究种族人际关系。
(一)亲情的冷淡与决绝
亲情关系首当其冲,并且在种族越界问题上尤为脆弱。越界行为过程中,“越界主体在受到社会群体的共同监督同时,还要遭受自身灵魂的严刑拷问,成为灵魂的囚禁者”[10]64,所形成的“全景式监狱”使“囚犯总感觉自己被监视。若与种族问题相连,与种族相关的制度、规范等所演变成的‘全景监狱’被主体逐步内化为精神的监狱,对主体进行监督和控制”[10]64。种族越界历来被视为一种既违反事物既有秩序,又违反道德伦理的行为。然而,福柯认为:“道德皆为规则的产物,反映的皆是当时文化对人的压迫”[9]10。文本中露丝反抗压迫的行为却逐步对亲情关系构成威胁。
露丝与其父亲思想观念的相背离是导致亲情关系出现裂痕并终结的潜在因素。父亲痛恨黑人,他期望女儿能够进入白人社会,但露丝从小缺乏关爱和自由,黑人丹尼斯(露丝的第一任丈夫即作者的生父)的出现燃起了她内心对爱情和自由的渴望,“这个男人能让一只狗都笑起来”[6]171。父亲却坚决反对,“如果你跟那个黑鬼结婚,就不要回来了”[6]215,父亲的决绝侧面反映出种族关系之尖锐以及种族界限的强硬。然而,越界与界限的互生共存预示着这种界限之力越强大,个体对跨越界限的欲望往往越强烈,因为“禁忌反而会激起欲望本身,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禁忌就是越界的起点。”[11]父亲等人的坚决反对,反而更加激起了露丝想要冲破界限的欲望。
在露丝嫁给作者生父后,露丝回忆道“我的家人都为我哀悼,他们说犹太教的祈祷文,服七日丧。这是犹太人哀悼死者的方式”[6]2。露丝的“死去”意味着露丝与犹太人关系的终结,露丝承认“于他们而言,我已经死了五十年了,他们不想跟我有任何联系”[6]1,这无疑斩断了露丝的亲情关系。当时背景下,当白人、犹太妇女嫁给黑人男子并越界至黑人社区,可造成这样的悲剧性结果。(她们切断了白人之根,在家庭和社会上“死”去,这样她们的混血儿就可以过着体面的生活,不受种族主义屠戮),白人母亲要想抚育混血儿,就必须成为黑人,因为混血儿在白人社会不受认同也无法生存。
(二)社会群体的抵制与敌视
由于黑白两族长期的矛盾冲突,跨种族通婚在社会上势必会遭受黑白群体的敌视,造成社会关系紧张。美国历史上就曾运用《黑人法典》等法律性文件来严令禁止黑白跨族通婚,并且一旦“黑人男性与白人女性发生了性关系,黑人男性则会遭遇灭顶之灾”[12]。这类种族偏见并未慢慢消磨,反而不断被强化。到20 世纪,美国种族主义者仍对“黑夫白妻”类跨族婚姻十分抵制,《水之色》中记述了黑白群体对跨种族已婚人士的敌视。露丝和丹尼斯在一起后曾遭遇暴乱,“一群白人围着丹尼斯,想把他杀了,朝他拳打脚踢,扔瓶子……”[6]232。两人去办结婚证时,“很多人盯着我们看,窃窃私语,指指点点,也没有人愿意为我们写书面文件”[6]236,甚至在住房上,“我们申请在雷德胡克住宅区租一套公寓,他们把我们列在了一张长长的候补名单上,并说‘不要期望太多’,因为这是有政治因素的”[6]239。可见,露丝的跨族通婚十分不被政治认可和社会接受。在美国种族主义社会中,“黑人社会与白人社会一样,在家系认定方面非常严格”[13],而露丝与黑人男子的跨族婚姻不仅对当时种族政治权威性构成威胁,也对种族后代血统纯性的挑战。因此,他们无法获取犹太家族的认同以至于露丝与原生家庭一刀两断,亦不能得到黑人系族的认定,导致他们在街区遭遇暴行和排挤。因此露丝夫妻在当时社会下的顽强抗争在反映黑白冲突不断强化的同时,也彰显出种族制度的非人性以及冲破种族制度束缚的必要性。
历史上,美国曾以“一滴血”理论来划定黑白族群,为维护白人种族的优越性,美国社会极力强调黑白差异,然而露丝的12 个黑白混血儿却是对“一滴血”权威论的挑衅。当露丝带着她的12 个孩子乘坐地铁,出现在公众视野下,“一位白人男子生气地推了母亲一把”,“两个黑人妇女指指点点,‘看那个白人婊子’,白人男子则是冲着母亲喊‘黑鬼情人’”[6]31。这段越界婚姻遭遇着法律、道德伦理以及社会群体的强力反对和敌视。福柯却要打破法律的种种束缚,他认为,法律是掌权者用以控制个体的工具,个体“在被迫服从法律外在权力制约同时,又自觉服从内在的伦理道德束缚,这使个人主体性完全丧失,而福柯的自我本体论批评则是对这些予以抨击,对种种界限进行僭越”[14]。虽然困难重重,露丝却从行为上对当时的法律予以反抗,对传统种族血统论的权威进行挑战,这在反映种族制度对人性的桎梏,法律、道德的不合理性的同时,更深层面上彰显出露丝构建个人主体性的愿望。
三 越界后的“重生”与融合
在犹太主义浓厚的家庭里,露丝反复控诉:“有太多需要遵守的规则,有太多的‘你不能’,‘你不准’,但有任何人说过他爱你吗?”[6]2不但如此,父亲对露丝的性虐待行为使露丝从小生活在阴影下,“天哪,我怕极了他”[6]42,而所谓“信仰”的犹太教也是出于父亲的胁迫,并非对上帝的爱[6]61-62,精神信仰的缺失而催生的“越界”行为,反映的是对家庭和社会监禁的反抗以及对构建个人主体性的尝试。
福柯曾说:“意志的抵抗性和对自由的不妥协不断刺激着权力关系。”[15]292在同一篇文章中,福柯谈及主体性的问题,“主体性的彰显主要体现在个人与各种权力形式的不断抗争,即包括对伦理,社会,宗教等统治的反抗”[15]284。露丝的“越界”行为背后彰显的正是个人主体性的建构。故事开篇介绍“瑞秋·斯尔斯基已经死了,为了让余下的我活下去,她必须死”[6]2,这种“死”寓意其犹太人身份的不复存在,越界之后被黑人社区接纳并成为黑人的一份子,则代表露丝的“重生”,“余下的我”意指她以“黑人”身份活下去。为此,她全身心融入到黑人的文化中并转变为一个虔诚的基督徒。过往的压迫让露丝明白了犹太教的无助和欺骗,而丹尼斯的帮助让她重获新生,“若不是他的话,我可能变成一个妓女或者死了,但现在我在基督教里重生了”[6]43。露丝开始跟丹尼斯去哈莱姆祷告,“当母亲去世时,我身体里的犹太教灵魂也逝去了……我不再生活在罪恶之中了”[6]218-235,这种信仰上的转变体现的正是个人对宗教束缚的突破,对自我的重构。
与以往黑白混血儿越界到白人社会由此导致的悲惨结局不同的是,露丝成功融入黑人社区并组建起幸福的家庭。在丹尼斯去世后,坎迪斯阿姨和杰克妹妹带着露丝和她的几个孩子参加丹尼斯的葬礼,并且两人经常施以援手,而黑人亨特·乔丹的出现似乎在她生命中又射入了一道光。坎迪斯阿姨积极鼓励露丝嫁给亨特,“露丝,嫁给那个男人,嫁给他”[6]246,老祖母埃塔也非常支持露丝再婚“上帝保佑你,露丝,因为你现在是我们的女儿了,嫁给那个人”[6]247,在坎迪斯阿姨和老祖母身上,露丝感受到了黑人家庭的温暖和关爱。此外,作者在作品中回忆黑人民权运动时期,母亲由于其肤色的“独特”,在街上被两个黑人抢劫了财物,作者当时吓坏了,什么也做不了,但后来在公交车上碰到黑豹党人父子,他开始担心母亲会遭遇什么不测,便大声呼吁母亲提防并“转向那个黑豹党人的儿子,冲他的脸打了一拳”[6]36。麦克布莱德之前所纠结的肤色和身份问题,在他的此次行为中表明,他并没有依靠肤色来划分人群,而是“爱”,这也间接反映出了露丝在家庭收获了亲情、认同和关爱。
露丝越界后,从宗教信仰、处事行为到思想认知上,似乎脱胎换骨成了一个真正的“黑人”,她的骨子里透露出因黑人获得成就的自豪感,“她喜欢马尔科姆·艾克斯,当马尔科姆称白人是恶魔时,她根本就不会觉得是指她,她很自豪地看到民权运动中黑人所获的成就,就仿佛这份成就也属于她”[6]32。在黑人社区生活的过程中,露丝融入了当地的生活并凭借个人努力和坚强的意志最终收获个体自由和身份,对12 个孩子成功的家庭教育使他们成才,同时露丝对黑人社区成员的尊重和支持表明她对黑人群体价值观的认可和接受。文本通过塑造露丝这一形象,暗含了不同族裔之间交流和融合的可能性,同时也传达出作者对当前社会下个体的人本关怀。露丝的越界让她摆脱了以往的不幸,宗教的重新抉择和跨越黑白界限的爱情使她获得“重生”,并且收获了久违的爱与温暖。
结 语
为了向母亲致敬,作者曾说:“可能有一百种理由来解释露丝本该带着她的孩子跟朋友站在犹太人之列,而非乘火车去雷德胡克的基督教堂,我也确信《旧约》上清晰地列出这些理由,但是我很高兴她选择站在非裔队伍之中。”[6]274作者对母亲的越界行为表达深深的敬意,也试图转移读者对种族身份差异的过度关注。威尔森曾言:“人们总是自觉地扮演着种族界限的捍卫者,不断驻守肤色的界限,使我国种族历史的悲剧不断上演。”[16]进入到20 世纪后半期,解构主义思潮的兴起使越来越多的人对当前秩序和界限发起挑战,越界行为不断被赋予合法性。越界通过打破界限的划分来揭露现存界限的不合理性以及统治秩序的非人性,同时,“邪恶的产生并非由于越界,根源乃为越界行为受到诅咒”[17],詹克斯提到:“进入后现代社会的主要特征之一便是努力冲破各种限制,包括种族,性,法律和道德等对人的束缚”[18]。露丝的越界行为不仅打破了固有的界限,推翻了传统西方社会对种族身份的内在界定,更传递了詹姆斯·麦克布莱德对当代社会个体存在的人本关怀和建构多元文化的诉求。由于从小便受到两种文化的熏陶(非裔父亲和犹太裔母亲),麦克布莱德也更加注重族裔文化之间的交流与融合。作品中人物的越界行为不仅是一种解决身份危机的策略,也暗含出作者在文本创作过程中所融入的构建多元文化社会的意识。白人母亲露丝这一人物形象的生动塑造,其越界行为的成功践行以及在融合过程之中对黑人群体文化的接受,传达了麦克布莱德对不同族裔群体之间交流的支持和热望,各群体应携手共建一个交流互鉴的共同体以及宽容的美国文化来重新塑造美利坚民族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