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江南文人视域中的都市旅游研究
2020-01-07赵洪涛
赵洪涛
(湖南科技学院 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湖南 永州425000)
晚明是一个驳杂纷繁的时代,在文人卷帙繁富的片笺片玉中,可见其身影的绚烂迷离,迄今我们难以用一个统一而无旁逸斜出的话语模式去描述它,正如嵇文甫在《晚明思想史论》中所言:“晚明时代,是一个动荡时代,是一个斑驳陆离的过渡时代。照耀着这时代的,不是一轮赫然当空的太阳,而是许多道光彩纷披的明霞。你尽可以说它‘杂’,却决不能说它‘庸’,尽可以说它‘嚣张’,却决不能说它‘死板’。”(1)嵇文甫:《晚明思想史论》,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1页。都市旅游是这诸多富有生机社会景观中的一部分,江南一带的市民喜欢游乐,原因有三:其一是江南一带物质富裕,富甲天下,《,《吴郡志》讲苏州风俗云:“吴中自昔号繁盛,四郊外无旷土,随高下悉为田。人无贵贱,往往皆有常产。以故俗多奢少俭,竞节物,好游遨”(2)范成大:《吴郡志》,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3页。。其二,是江南市民性喜自由,于是便形成好游的风俗,王士性的《广志绎》说杭州:“杭俗儇巧繁华,恶拘检而乐游旷”(3)王士性:《广志绎》,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265页。。其三是江南文人在旅游观念上的推波助澜,晚明进士朱长春认为:“人生守门,目不踰境,此为俗民。”(4)朱长春:《朱太复文集》,见《四库禁毁书丛刊集82》,第427页。王丽平指出:“从先秦两汉的神化而君子化,经过魏晋的玄虚化,南朝的隐逸化,唐宋的志士仁人学者化,到这时期,明显地变为欣赏艺术美而呈现旅游化。”(5)王丽平:《古代游记散文散论》,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110页。江南文人将个人或集体的审美变成外在的社会活动,这对市民旅游也会起到示范作用,因为附庸风雅是市民心理的重要特征。叶梦珠的一段话,可以作为旁注:“故移风易俗者,于此(指冠服、内装)为难。原其始,大约起于缙绅之家,而婢妾效之,浸假而及于亲戚,以逮里邻。富豪始以创起为奇,后以过前为丽,得之者不以僭而以为荣,不得之者不以为安而以为耻。或中人之产,营一饰而不足,或卒岁之资,制一裳而无余,遂成流风,殆不可复,斯亦主持世道者所深忧也。”(6)叶梦珠:《阅世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78页。本文从江南文人视角研究晚明都市旅游,在公共空间(7)公共空间一词具有多意性,它既包含着公众舆论空间(哈贝马斯),主导国家社稷的政治空间(如汉娜·阿伦特),又指涉大众生活的共同区间(蔡元培、李鸥梵)。本文所指的是大众生活的共同区间。中蠡测江南一带的美学和文化意义。公共空间是一个互相影响的区间,它不仅是地理学意义上的区间,还是一种关系的结果(8)Doreen Massey,“Human Geographies Today”,Cambridge:Polity,1999,p.1.。在公共空间中存在着江南文人的“看”与“被看”的关系,前者形成了江南文人对市民旅游的审美鉴赏与批评,后者在某种程度上造就了江南文人的审美个性。
一、晚明江南都市旅游语境下的世情书写
在晚明江南文人关于都市旅游的诗文中,市民旅游是一个车马骈阗、熙熙融融的集体活动,他们所到之处便热闹非凡,张岱写扬州清明市民的旅游,“四方流离及徽商西贾、曲中名妓,一切好事之徒,无不咸集。长塘丰草,走马放鹰;高阜平冈,斗鸡蹴踘;茂林清樾,劈阮弹筝。浪子相扑,童稚纸鸢。老僧因果,瞽者说书。立者林林,蹲者蛰蛰。日暮霞生,车马纷沓。……此独鱼贯雁比,舒长且三十里焉,则画家之手卷矣。”(9)张岱:《陶庵梦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年版,第48 页。在张岱眼里,世俗社会别具美感,别人眼里不值一提的景观,在他笔下自成格调,这就像本雅明所言:“在闲逛者身上,观看的快乐占据了上风。”(10)瓦尔特•本雅明:《巴黎,19 世纪的首都》,刘北成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 年版,第140 页张岱重视的是青山绿水中的人,而不只是自然之造化,周作人指出,“张宗子是个都会诗人,他所注意的是人事而非天然,山水不过是他所写的生活的背景”(11)周作人:《〈:《〈陶庵梦忆〉序》,见吴承学,李光摩:《晚明文学思潮研究》,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2 年版,第58 页。。这一点从张岱的《西湖七月半》中窥其一斑,文章虽然名为写西湖,实际写市民的各种特点,景物描写极少,如:“杭人游湖,巳出酉归,避月如仇。是夕好名,逐队争出,多犒门军酒钱。轿夫擎燎,列俟岸上。一入舟,速舟子急放断桥,赶入胜会。以故二鼓以前,人声鼓吹,如沸如撼,如魇如呓,如聋如哑,大船小船一齐凑岸,一无所见,止见篙击篙,舟触舟,肩摩肩、面看面而已。少刻兴尽,官府席散,皂隶喝道去;轿夫叫,船上人,怖以关门,灯笼火把如列星,一一簇拥而去。岸上人亦逐队赶门,渐稀渐薄,顷刻散尽矣。”(12)张岱:《陶庵梦忆》,第63 页。
同样写市民热闹出游的文字还见于袁宏道、张瀚的文章,在《虎丘》一文中,袁宏道写另一个节日里市民出游的盛景:“虎丘……萧鼓楼船,无日无之。凡月之夜,花之晨,雪之夕,游人往来,纷错如织。而中秋为尤胜。每至是日,倾城阖户,连肴而至。衣冠士女,下迨蔀屋,莫不靓妆丽服,重菌累席,置酒交衢间。从千人石上至山门,栉比如蜂,檀板丘积,樽罍云泻。远而望之,如雁落平沙,霞铺江上,雷辊电霍,无得而状。”(13)袁宏道:《袁宏道集笺校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年版,第157 页。张瀚写暮春时节杭州市民的出游:“阖城士女,尽出西郊,逐队寻芳,纵苇荡桨,歌声满道,箫鼓声闻。游人笑傲于春风秋月中,乐而忘返,四顾青山,徘徊烟水,真如移入画图,信极乐世界也。”(14)张瀚:《松窗梦语》,北京:中华书局2007 年版,第137 页。字里行间扑面而来的热闹,这是晚明江南都市的标志性内容,也是江南市民骨子里的偏好,不热闹似乎不像生活,袁中郎写市民在阳澄湖的游乐,“游舟绮错,日不下百余艘”(15)袁宏道:《袁宏道集笺校上》,第168 页。,阳澄湖并不大,却也让无数市民争相奔赴,同样说明市民好热闹的特点。热闹背后“实质上贯穿了一种狂欢的世俗精神”(16)陈水云,周云:《论晚明小品的世俗性》,《海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 年第1 期,第113 页。。
张岱在《绍兴灯景》中有这样一段文字,“……闹处看灯;否则,大家小户杂坐门前,吃瓜子糖豆,看往来士女,午夜方散。”(17)张岱:《陶庵梦忆》,第76 页市民即便不出去游玩,坐在家门口看来往游人也可到夜深,这表现出江南市民喜欢热闹的性格。齐美尔认为视觉与听觉的消长背后是大都市社会关系的变化,他指出,人们在电车上可以对视几小时而不发一言,但在电车出现之前这种情况就显得很不寻常(18)瓦尔特•本雅明:《巴黎,19 世纪的首都》,第101 页。。以此为思考的据点,我们可以推断市民观看背后是江南都市生活空间的拓宽,人们跻身其中随意观看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研究江南都市社会关系,视觉是一个重要途径,它不仅是个人的问题,也是一种社会关系的表现。
旅游中可以看出社会阶层的区隔,“游具则旨酒嘉肴,画船箫鼓,咄嗟而办;游伴则选伎声歌,尽态极妍。富者朱门,相引而人,花晨月夕,竟为盛会,见者移情。”(19)包涵所:《清乾隆〈吴县志〉》卷二四。这样出游者非富即贵,远非一般人承受得起。张岱写包涵所极尽奢华的游船,船上有歌童、美女、书画,宾客一来即锣鼓喧天,……歌童艺伎闻乐起舞。市民为一饱眼福,只能不断打听船停靠的地方,“观者相逐,问其所止。”寥寥数语,社会阶层的的泾渭一目了然,张岱在文章末尾发出了这样的感慨:“咄咄书空则措大耳”(20)张岱:《陶庵梦忆》,第27 页。,意思是在这些有钱人面前,我们只是一些穷书生罢了。赵强指出:物的崛起及其力量确实在某种程度上冲破了晚明的社会秩序和等级制度。物化审美风尚造成玩好之物的价值腾涌,相应的是“人以物贵”(21)赵强:《论晚明士人群体的物化审美风尚》,《中国美学》2014 年第1 期,第114 页。。同样乘船出游,普通市民与包涵所相比几乎就是天壤之别了:阔大舒适的游船被拥挤不堪的船取而代之——“下香船是现世地狱。香船两槅,上坐善男子,下坐信女人,大篷捆缚,密不通气,而中藏不盥不漱、遗溲遗溺之人数百辈。及为之通嗜欲言语饮食水火之事,皆香头为之。香头者何?某寺和尚也。备种种丑态,种种恶臭,如何消受?”(22)张岱:《琅嬛文集》,长沙:岳麓书社2016 年版,第58-59 页。丝竹之音被沸反盈天的喧嚣声取代——“进香男女数万人摩肩击舆,几不得前。上殿瞻圣像,来者益拥塞,不能从容投体。群祝声若乱蜩不可辩。其不能前者,以香遥掷炉中,沉片檀香末如雨雹交下,仓皇引出”(23)冯时可:《冯元成选集》,见《四库禁毁书丛刊补编集61》,第709-711 页。。
社会阶层区隔还表现在不同的旅游态度上,重精神感受与否将文人与一般市民之间分出界限。“有野趣而不知乐者,樵牧是也;有果窳而不及尝者,菜佣牙贩是也;有花木而不能享者,达官贵人是也。古之名贤,独渊明寄兴,往往在桑麻松菊、田野篱落之间。东坡好种植,能手接花果,此得之性生,不可得而强也。”(24)陈继儒:《花史跋》,见马美信编选:《晚明小品精粹》,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7 年版,第319 页。李鼎游西湖定会避开如织游客,另辟蹊径去幽静处,“若紫阳饶石,而嫌于市;天竺有泉,而嫌于嚣。杖履所及,每为惋惜。予所赏者,于胜果寺,则取其僻;于莲花峰,则取其隽;于放生池,则取其空;于西泠桥,则取其澹。”(25)李鼎:《西湖小史》,见王国平主编:《西湖文献集成》,杭州:杭州出版社2004 年版,第1194 页。袁宏道认为旅游当寻幽览胜才有趣,其作《天开岩》诗云:“不到天开岩,不见此山奇僻趣,辟如读书不读石鼓与丘坟,不知古人幻变突兀处。”(26)袁宏道:《袁宏道集笺校中》,第523 页。为寻觅古兰亭的旧址,与友人“乱踏荆棘,急往视之”(27)张岱:《琅嬛文集》,长沙:岳麓书社2016 年版,第88 页。。袁宏道常在游人罕至的山林中做遐思,遣忧去愁,“僧静厨蔬少,山寒野雀稀。自然消万虑”(28)袁宏道:《袁宏道集笺校中》,第521 页。。
魏晋士人的游,侧重于精神感受,无论是阮籍载酒行至穷处痛哭,还是王子猷戛然而止的雪夜访戴,都带着纯粹的精神追求烙印,物质被淡化了,但是晚明的文人在发挥物的功能基础上衍生出精神的追求,在物质与精神之间江南文人并没有厚此薄彼。相较之下,一般市民注重外在耳目之乐。诗人王心一在旅途中为宜人美景所感染,遂步行欣赏,正当其沉浸在物我交融之境时,却被其他游客的驴嘶马鸣打断思绪,顿觉得前后身处两个世界一般,云:“予厌苦尘汙。一日,舍舆循涯而步,见有败荷如盖,余香乘风,来扑人鼻。忽木鱼响歇,隔林笙歌,隐隐出红楼中,觉耳根如洗;转视昔时从马驴间听传呼声,顿隔人天。”(29)王心一:《净业寺观水记》,见潘文国等:《文三百篇》,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 年版,第337 页。袁宏道直言不讳道:“花态柳情,山容水意,别是一种趣味。此乐留与山僧游客受用,安可为俗士道哉!”同样游西湖,不同阶层的关注点是不一样。张京元从距离之远近中解读出不同阶层的旅游特点,“西湖之胜在近,湖之易穷亦在近。朝车暮舫,徒行缓步,人人可游,时时可游,而酒多于水,肉高于山。春时肩摩趾错,男女杂沓,以挨簇为乐,无论意不在山水,即桃容柳眼,自与东风相倚,游者何曾一着眸子也”(30)张京元:《湖上小记》,见欧明俊主编:《明清名家小品精华》,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6 年版,第119 页。。市民游玩之意大多在感官刺激上,而缺乏真正欣赏美的心思,故他们多选择做近处游,文人却反其道而行之,他们随性而至,不计路程远近险阻。邹迪光在《西湖游记》中说:“夫游亦有道,不惜杖头,不计时日,不较远近,……故能穷山之脉,探水之源,极于蹄轮所不至,而即于耳目记载之所不及。”(31)邹迪光:《西湖游记》,见《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59 册》,第772 页。日本学者岸本美绪认为,“在那些生活于16 世纪及以后的人们眼中,传统的社会等级——高/低、良/贱、旧族/新门——都已荡然不存”(32)高彦颐:《闺塾师——明末清初江南的才女文化》,李志生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 年版,第33 页。。这个观点有一定道理,但作者可能没有顾及到这样一点,即晚明社会在门第、政治领域的等级可能没有那么鲜明了,但是在物质、文化方面的等级强化了,如同布迪厄认为社会区隔造就不同阶层的审美差异时所言:“社会主体由其所属的类别而被分类,因他们自己所制造的区隔区别了自身,如区别为美与丑、雅与俗”(33)布迪厄:《纯粹美学的社会条件》,朱国华译,《,《民族艺术》2002 年第3 期,第20 页。。
二、江南文人对都市旅游的审美批评
在都市旅游中,晚明江南文人对市民缺乏个性趋之若鹜地游览景点的方式是比较反感的。袁宏道写虎丘:“呕者千百,声若聚蚊,不可辫识。”(34)袁宏道:《袁宏道集笺校上》,第157 页张岱写绍兴市民游灯会,场面嘈杂拥挤,云:“鼓吹弹唱,施放烟火,挤挤杂杂。”(35)张岱:《陶庵梦忆》,第54 页。写西湖香市的拥堵混乱:“丝竹管弦,不胜其摇鼓欱笙之聒帐……如逃如逐,如奔如追,撩扑不开,牵挽不住。”(36)张岱:《陶庵梦忆》,第61 页。明代小品文一涉及到市民旅游,多有些俗不可耐的意思,张岱将西湖比拟成自降身份的名妓,人人可亲亵之,“……西湖则为曲中名妓,声色俱丽,然倚门献笑,人人得而媟亵之矣”(37)张岱:《陶庵梦忆》,第4 页。。
昆山文人俞允文曾描绘都市旅游中一篇市民旅游众生相,可谓穷形尽相、入木三分,文章描绘了各种形貌游人聚在一起时让人骇然失色的景象:“当其时,人有羸者、矮者、痴者、瘖者、跛者、膻者、口啮者、疥痔者、聋者、耳偏枯者、眇者、瞎者、矇瞍者、牙黄者、峻颊者、髯如施朱者、肥豕腹者、韦条长者、鼻劖削不辨臭秽者、口耳缺者、广颡突脊项秃发鬈者、首缩而足掘、唇掀而齿豁者,面五色具,千怪万象。”(38)俞允:《游马鞍山记》,见《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140 册》,第724 页。作者故意让游客的生理缺陷聚在一块,产生了极强的视觉冲击力,在描绘了游客的奇形怪状后,又不厌其烦地描述他们的职业、身份、行径、游态等,曲径通幽地表达了褒贬之意,是对那种市民摩肩擦踵的旅游方式的否定。这对我们今天的旅游具有启示意义。每逢节假日,景区内总是游客云集,大家花费不少却没有换取期望的身心松弛,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如果引晚明之市民旅游以为鉴,也许能够避免一些盲区。在《蛾眉山》一文中对市民缺乏眼光,生生将一块珍稀之石挪做它用,为马勃牛溲所污染一事,张岱借一块石头表达了其对世俗暴殄天物的不满之情,道:“余因想世间珍异之物,为庸人所埋没者不可胜记,而尤恨此山生在城市,坐落人烟凑集之中,仅隔一垣,使世人不得识其面目,反举几下顽石以相诡溷,何山之不幸一至此哉!”(39)张岱:《琅嬛文集》,第66 页。言下之意是美就在身边,可惜人们不懂得欣赏,由此可知,市民们竞相奔赴景点不过随波逐流而已。
江南市民缺乏公共意识也是文人所不能容忍的,俞允写女性游客不考虑场合的衣着:“髻秃缺,鲜涂泽,衣服故旧,不相掩覆”(40)俞允:《游马鞍山记》,第725 页。。张岱写游客粗俗的装扮:“士女闲都,不胜其村妆野妇之乔画”(41)张岱:《陶庵梦忆》,第61 页。。在张岱眼中,女性装扮时尚是女性之美一个重要标准,比如他写秦淮歌伎时欣赏之情溢于言表,云:“女客团扇轻绔,缓鬓倾髻,软媚著人”(42)张岱:《陶庵梦忆》,第31 页。。游人的服饰之美也是公共空间的一道亮色,袁宏道在《雨后游六桥记》中以诗意的笔触写文人之游,服饰就为他们出游增添了不少亮色,“忽骑者白纨而过,光晃衣,鲜丽倍常,诸友白其内者皆去表。少倦,卧地上饮,以面受花,多者浮,少者歌,以为乐。”(43)袁宏道:《袁宏道集笺校上》,第426 页。又写西湖游客服饰与桃花相映成趣之美,云:“罗纨之盛多于堤畔之草,艳冶极矣”(44)袁宏道:《袁宏道集笺校上》,第423 页。俞允对女游客过于浓郁的胭脂水粉气息感到窒息,云:“数步之内,香泽哑人”(45)俞允:《游马鞍山记》,第725 页。。江南文人对女性之美有着独特的体会,李渔以“态度”来描摹女性难以言说之美,他举了一个亲历的事情:
记曩时春游遇雨,避一亭中,见无数女子,妍媸不一,皆踉跄而至。中一缟衣贫妇,年三十许,人皆趋入亭中,彼独徘徊檐下,以中无隙地故也;人皆抖擞衣衫,虑其太湿,彼独听其自然,以檐下雨侵,抖之无益,徒现丑态故也。及雨将止而告行,彼独迟疑稍后,去不数武而雨复作,乃趋入亭。彼则先立亭中,以逆料必转,先踞胜地故也。然臆虽偶中,绝无骄人之色。见后入者反立檐下,衣衫之湿,数倍于前,而此妇代为振衣,姿态百出,竟若天集众丑,以形一人之媚者。(46)李渔:《李渔全集》(第三卷),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4 年版,第115-117 页。
贫妇何以能“姿态百出”,引人注目?原因在于其在避雨时不矫揉造作,一举一动出自本意,因而显得别具风韵。李渔将这样的经历写入了小说中,在《十二楼》第一楼“拂云楼”中,他写了两位二八佳人,风雨中急着躲避,全无半点矫饰,引得众人喝彩,书中写道:“只见那两位佳人合擎着一把雨盖,缓行几步,急行几步,缓又缓得可爱,急又急得可怜,虽在张皇急遽之时,不见一毫丑态。可见纯是天姿,绝无粉饰,若不是飓风狂雨,怎显得出绝世佳人!”(47)李渔:《李渔全集》(第九卷),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4 年版,第157 页。
游客在旅游中不理性行为,也为江南文人所批评,徽州商人程春宇在《士商类要》一书中告诫喜欢夜游的商人要克制自己的行为,云:“浪荡之徒,专欲夜游,或饮酒而街坊闯祸,或玩戏而殴妓骂娼,或赌博而忍饥寒,或鼠偷而陷缧绁,或罹不测之灾,靡可尽述”(48)程春宇:《士商类要》,见杨正泰:《明代驿站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 年版,第300 页。。张岱对游客的迷信哑然失笑,他对旅途中的善男信女的自欺欺人做了生动描述:“村中夫妇说朝海,便菩萨与俱,偶失足一蹶,谓是菩萨推之;蹶而仆,又谓是菩萨掖之也。至舟中,失篙失楫,纤芥失错,必举以为菩萨祸福之验。故菩萨之应也如响。虽然,世人顽钝,护恶如痛,非斯佛法,孰与提撕?世人莫靳者囊橐,佛能出之;莫溺者贪淫,佛能除之;王法所不能至者妇女,佛能化之;圣贤所不能及者后世,佛能主之,故佛法大也。”(49)张岱:《琅嬛文集》,第59 页。江南文人也有信仰,这种信仰并不是对天地鬼神的迷信,而是对前人精神的笃信,嘉定四名士之一的唐时升因读《游孔林记》而生发出旅游念头:“余读太史公书言浮江淮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仲尼庙堂,盖寤寐想见其处。”(50)唐时升:《三易集》,见《四库禁毁书丛刊集178》,第146-147 页。这也是王阳明所倡导的“知行合一”吧。
三、晚明江南都市旅游语境中的文人审美个性
江南文人癖游,“晚明文人不但只是一般的好游,更进而耽于山水,好游成癖,甚而成痴。”(51)周振鹤:《从明人文集看晚明旅游风气及其与地理学的关系》,《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 年第1 期,第73 页。我们很容易在王思任“每日见几处山水”、陈继儒的“出门寻山水”、袁小修“不能两日不游江上”等人的实践中验证这个观点。江南文人与一般市民不同,他们不仅是在游山玩水,同时也是在高调彰显与众不同的审美个性。Josef Pieper 指出,闲暇被一些学者认为是西方文化的重要根基(52)Josef Pieper,“Leisure,the basis of culture”,Sydney:St.Augustine’s Press,1998,p.26.。虽然这里的闲暇与本文所说的江南文人的闲情有一定区别,但这个观念对本文研究具有一定启发性。旅游是江南文人抒发闲情的一种表现,在旅游中,文人与市民会有时空上的交集,当两种不同类属的群体走在一起时候,会有审美、文化、身份上的碰撞,旅游促成文人展现各自的审美个性。
江南文人有意在旅游中与市民保持疏离的状态,并以此来表明自己不凡的审美个性,《,《虎丘》一文中,袁宏道写文人以极具个性的方式表现自己的情志,“一箫,一寸管,一人缓板而歌,竹肉相发,清声亮彻,听者魂销。比至夜深,月影横斜,荇藻凌乱,则箫板亦不复用,一夫登场,四座屏息,音若细发,响彻云际,每度一字,几尽一刻,飞鸟为之徘徊,壮士听而下泪矣。”(53)胡义成:《明小品三百篇》,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1992 年版,第280-281 页。这一段写了几个层次的时空,起初出场的是市民,他们一如既往带着喧嚣尘上和人头攒动的特点,这样的情景下人不过图个虚有其表的热闹,对人对景都缺乏细细品味。随着人潮的褪去,“粉墨”登场的是文人,他们趁着月色欣赏表演,并在情景交融中黯然销魂。前后对比,文人的审美个性凸显了出来。时间与空间的距离首先就构成了一种形式上的品位。在江南文人眼里,一直有一个作为参照的对象,即无处不在的市民,文人非常有必要与其保持一定的距离,距离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文人显现品位与个性的形式,眉公陈继儒在《艺苑赘言序》中说:“余宇宙之赘人也!”眉公所谓的赘人其实就是自觉与世俗礼教、功名保持着距离,“及其毁冠绅,游戏于佛奴道民之间,近二氏;醉卧酒炉,高吟骚坛,近放;遇人伦礼乐之事,扪舌屏气,斤斤有度,近庄;好谭天文禽道及阴阳兵家言,近迂;浪迹山根树林之傍,与野猕瘦猿腾跃上下而不能止,近野。”陈眉公是非常得意于这种疏离感的,他洋洋道:“:“故余之游于世也,世不知其何如人,余亦不自知其何如人。其五行所不能束,三教之所不敢收者邪?盖宇宙之赘人也!”(54)吴承学,李斌:《隐逸与济世——陈眉公与晚明的士风》,《中国文化研究》2005 年春之卷,第74 页。这种特点本雅明也谈到过,他认为“闲逛者”波德莱尔的目光显示出“深刻的疏离”(55)瓦尔特•本雅明:《巴黎,19 世纪的首都》,第48 页。
文人身处旅游场所,他们便会在众目下渲染自己的审美个性,这成为另一道风景。张岱夜游,路过金山寺时,忽然来了兴致,吩咐随从准备灯具,戏具,在寺庙的大殿里优孟衣冠,一时间锣鼓喧天,引得僧人纷纷出来观看,饶有趣味是张岱没有去写戏剧表演,而是把眼光投向了僧人,写他们的各种反应,最后张岱看似不经意其实很有意地写了这么一句:“山僧至山脚,目送久之,不知是人、是怪、是鬼。”(56)张岱:《陶庵梦忆》,第4 页。可见张岱一直在关注着僧人的表情,以至于离开寺庙了还在意他们对此的看法,也就是说,张岱挺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张岱自己有过这样一个观念:“凡有隐士之名者,皆不成其为隐士也。何者?身既隐矣,焉用名之?使人知有箕山,知有颖水,则许由、巢父已遂不得自隐矣。”(57)张岱:《快园道古》,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 年版,第99 页。按照张岱的观点,一个人真要成为隐士是不愿意为人所知的,在前面的情景里,如果张岱发乎性情自然而为,他是不会在乎别人怎么看的,晚明夏基在《隐居放言》对明人的“市隐”心态分析时云:“大隐隐迹,市隐隐心。二者非有异同。客曰:何谓隐心?予曰:人之心不澹,则生艳想;人之欲不静,则生竞心。二者非隐心也。”(58)夏基:《隐居放言·客窗闲话·问隐》,台北:中央图书馆汉学中心,影印内阁文库藏清康熙三十二年刊本。所以张岱这种性情夹杂了其他的成分,即可能带有“表演”的因素。这也是晚明江南文人矛盾的地方,看起来他们有魏晋风度,我行我素,其实他们挺在乎世俗对他们的评价。张岱冬天去赏雪,湖中茫茫一片,寂静无人,却意外见到与他相仿前来赏雪的一位游客。张岱在文章中特别写了舟子说的一句话:“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59)张岱:《陶庵梦忆》,第29 页。这话看似平淡无奇,细细琢磨暗含文章。第一,这句话表明张岱在意旁人的评价,哪怕是区区一位舟子的话。第二,这句话还表明张岱敏感于自己所处的空间,他特别地强调:这样的天气,一般凡夫俗子是不会来赏雪的,但是我这样的人却不一样,不怕雪虐风饕。江南文人十分看重的个人品位,它是基于和别人比较中产生的,这个“他人”(市民)在不在场都没有影响。
张岱喜欢借助别人的评价表现自己的审美个性。在某种意义上说,江南市民也是成就文人高蹈性情的重要原因。陈平原谈及陈继儒的悠闲生活时说过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我嫌他过于注重对于悠闲的表达,乃至有贩卖自己悠闲的嫌疑。”(60)陈平原:《从文人之文到学者之文》,上海:三联出版社2009 年版,第50 页。窃以为,陈平原对晚明江南文人精神世界把握相当深刻。他这一句漫不经心略带调侃的话,非常贴近江南文人真实的精神世界。爱•伦坡的一个观点有助于我们理解这种审美心理,他说:“闲逛者最主要的特点是,他独自一人时感到不舒服。这就是为什么他要寻找人群;他躲在人群中的原因可能很容易解释。”(61)瓦尔特•本雅明:《巴黎,19 世纪的首都》,第114 页。
“贩卖”者不止陈继儒。如张岱的祖父汝森,“好酒自晓至暮无醒时。午后,岸帻开襟,以须结鞭,翘然出颌下。逢人辄叫嚎,拉至家,闭门轰饮,非至夜分,席不得散。月夕花朝,无不酩酊大醉,人皆畏而避之。”(62)张岱:《琅嬛文集》,第139-140 页。饮酒在中国文化中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命题,文人的饮酒被赋予了重塑自我与颠覆秩序的想象性,因此文人不管善饮与否都喜欢做出好酒的样子,以便获得某种声誉。贡布里希在阐释时尚先锋时指出,“只要这些‘胜人一筹的本事’的竞赛在一小部分人当中比试起来,而这些人除了互相超越以外便别无好事可做,那么其起伏波动便一定十分迅速,或许其波动的速度之快使社会的其余部分都来不及卷入那些漂浮的涟漪就倏而逝。但是,偶尔这种竞赛会变得流行起来,并且达到了全体参与的临界规模。”(63)E.H 贡布里希:《理想与偶像——价值在历史和艺术中的地位》,范景中等译,桂林:广西美术出版社2013 年版,第63 页。张岱祖父之好酒也许有这个因素,这种张扬的生活方式似乎也可以用陈平原评价陈继儒时用的“贩卖”一词。
公共空间是一个互相影响的区间,它是一种关系的结果。文人的审美趣味影响着世俗大众,大众的生活方式也影响着文人,这是一个雅俗交集的过程。当前的研究较多凝集于文人自身的美学特征,没有注意世俗大众对文人的影响,或者说,对这种影响缺少具体地描述,我们从公共空间入手研究江南文人的生活美学,或许能拓展研究的视野。不然,文人的生活被割裂出社会,而缺乏特定的历史、社会内容的支撑,从而使得文人也标签化了。“个人在社会体系中占据一个社会位置并按照社会体系所规定的规范和规则来履行这个地位的义务。……是与社会职位身份相联的被期望的行为。”(64)丁水木,张绪山:《社会角色论》,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2 年版,第27 页。一些研究者是从概念到概念想当然地引申出晚明江南文人的性情特征,很少有人是在对江南文人的文献细读之后得出结论,所以我们可能看到是各种抽象的标签,而看不到贴近生活血肉丰满的江南文人。
四、结 语
当代哲学家潘尼卡说过,“真正的哲学总是体现为一种生活方式。……那种单单探讨结构、理论、观念的哲学,那种回避生活、避开实践方面并压制情感的哲学,是片面的,因为它并不触及实在的其他方面,并且正因为这一点,它是贫乏的。”(65)雷蒙·潘尼卡:《智慧的居所》,王志成,思竹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0 年版,第120 页。我们惯于说晚明江南文人将生活艺术化、审美化了,但不能从片言只语中去捕捉微言大义,更应从其生活实践中去把握这种艺术特质。江南文人善于将文化转换成生活实践,他们的生活具有令人目不暇接的精彩之处。张岱在《夜航船》中写隋人赵师雄诗意的生活经历:“一日薄暮,于林间见美人淡妆素服,行且近。师雄与语,芳香袭人,因扣酒家共饮。少顷,一绿衣童来,且歌且舞。师雄醉而卧。久之,东方已白,视大梅树下,翠羽啾啾,参横月落,但惆怅而已。”(66)张岱:《夜航船》,北京:团结出版社2019 年版,第158 页。这一段令人心驰神往的古人奇遇后来就变成了张岱生活中的现实经历,在《陈章侯》中,张岱以同样瑰丽的笔墨写自己幽梦微绪般的游玩(67)张岱:《陶庵梦忆》,第29 页。。这大概就是刘士林所说的:“将精致、高雅、高深的文化旨趣,与日常人生的平实、普通、自然的文化趣味融合起来,不在日常人生之外企求一种超越与孤绝的神境,而就在日常人生与平实自然之中,涵具精神的润泽与人生的远意”(68)刘士林:《文化江南札记》,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2007 年版,第5 页。。
蒋孔阳先生指出,封建文人的人生常常在庙堂与江湖之摆动,前者意味着“达”,后者意味着“穷”。“达”的时候“讲究礼乐教化,要当忠臣”,“穷”的时候,“他要自由和自然”(69)蒋孔阳:《美的规律:蒋孔阳自选集》,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7 年版,第273 页。,这种人生轨迹的价值判断并不适合晚明江南文人。江南文人对世俗生活的热爱并非政治上的失意,而常常是他们自发的选择,如因被美景吸引而忘记进京赶考的黄勉之:“嘉靖十七年,当试春官,适田汝成过吴门,与谈两湖之胜,便辍装不果北上,来游西湖,盘桓累月。”田汝成尝戏之(黄省曾)曰:“子诚山人也。癖耽山水,不顾功名。”(70)朱国祯:《涌幢小品》,北京:中华书局,1959 年版,第397-398 页。汤显祖调笑胡汝宁,说他:“不过一虾蟆给事而已。”(71)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北京:中华书局1997 年版,第504 页。陈宝良提出:“一至明代(尤其是晚明),文人已从士人阶层中脱颖而出,并成为不同于文臣、道学家武士,即自具个性特征、人格追求、生活方式的群体。”(72)陈宝良:《明代文人辨析》,《汉学研究》第19 卷第1 期,第189-193 页。赵园指出:“明代士人冷落了孟子的有关思路。”(73)赵园:《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年版,第18 页。主动从儒家政治秩序中脱离出来的晚明江南文人并非在蹙蹙靡骋、咄咄书空中借世俗生活来填充自己的精神,而是他们发现了世俗之美并以此来构建人生的价值,足之蹈之于世俗生活中。故张岱曾说“人无癖不可交,其无深情也。”(74)张岱:《陶庵梦忆》,第53 页。文人与世俗生活融汇于一体,形成了“以世俗化美学为归趋的文化结构”(75)吴调公:《:《晚明文人的“自娱”心态与其时代折光》,《社会科学战线》1991 年第2 期,第260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