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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叙述这个世界
——托卡尔丘克《太古和其他的时间》及其文学探索的价值

2020-01-07方向真

中州大学学报 2020年2期
关键词:丘克太古麦穗

方向真

(自由撰稿人,上海 200092)

对2019年公布的诺贝尔文学奖2018年文学奖得主——波兰作家奥尔加·托卡尔丘克,瑞典文学院在颁奖辞中称她“有着百科全书般的叙述想象力,把横跨界限作为生命的一种形式”[1],颁奖辞精准地概括了托卡尔丘克的创作价值。

自1987年25岁的托卡尔丘克以诗集《镜子里的城市》登上文坛,此后她又不断地出版小说集,至今一共出版了11部作品。笔者认为,从其长篇小说《太古和其他的时间》及《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更能发现她的文学探索方向及其叙述的特征。本文试从《太古和其他的时间》的文本分析入手,来探察后现代语境中的托卡尔丘克的文学意义所在。

一、由《太古和其他的时间》进入托卡尔丘克的文本世界

《太古和其他的时间》的第一篇是“太古的时间”,太古是位于宇宙中心的地方,无始无终的宇宙的一块飞地,又是人类的秩序与大自然超自然秩序的接壤之地。这里有公路、湿地、教堂、河流、金龟子山。这里的万物——上帝、天使、人、动物、植物、物体等等,都是有感知有生命的灵体。

在太古这个奇异的地方,时间好似一个流动的变魔,显身于诸种存在之中,使太古弥漫着魔幻的气息。诸多生命在太古融合成一曲生生不息的生命交响。太古的时间属于一切事物,也喻示着地球之外的宇宙的时间——无始无终、生生灭灭、无穷无尽。

因此,太古已经远非人们通常认知的地域,这里的时间也远非是物质上的排序。这里有奇异的元素漂流着、弥漫着。远古与当下,现实与幻象,日常与梦境,人与物皆暧昧迷离,没有了边界;无论丈夫当兵去参战留守家园生孩子的格诺韦法,上帝派遣给新生儿米霞的守护天使,流浪女麦穗儿姑娘,还是米霞的咖啡磨、椴树的时间…… 每一个人,每一个鬼魂,每一间房子,每一处果园,甚至菌菇,都能观察、能感受、会思想,都有着自身的时间。这部以时间为篇名的4个小篇目,也就是谁谁在太古的某个场景中的感觉和经验——生命在场的证明。

紧接着首篇“太古的时间”的是“格诺韦法的时间”,写名叫格诺韦法的孕妇与另一位孕妇相识,她们的丈夫这期间都正在前线打仗。格诺韦法在此后的时间里生育了女儿和儿子,她的女儿米霞长大了结婚又生育了女儿。生育、交媾、生长、死亡,以及生命里的各种存在,构成了似乎是散漫的、无主线的故事的隐隐的主线,这也许是太古的根性所在,神性所在——人自性与物自性——生命的本色与热力,这里能嗅到远古先民的气息。

《太古和其他的时间》这本书居然没有目录,为了便于阅读和理解,笔者依照书里84篇的顺序,不厌其烦地列出了整个目录,并附上页码。目录里每一篇题目后面括号里的数字,是此篇在书中出现的次数。未标出次数的篇目,在书中仅出现一次。

如此,果然阅读便捷了,可以不断回首目录来确认自己读到哪个部分了,而不至于在书中相同题目的时间里迷失;而且,每一人或物(具体之物或抽象之物)出现的时间次数也一目了然,我们能追踪到特定的时间里某某的独一无二的存在方式。目录如下:

1.太古的时间 P1

2.格诺韦法的时间(1)P4

3.米霞的天使的时间(1)P9

4.麦穗儿的时间(1)P13

5.恶人的时间(1)P21

6.格诺韦法的时间(2)P24

7.地主波皮耶尔斯基的时间(1)P34

8.耶什科特莱圣母的时间 P38

9.米哈乌的时间(1) P40

10.米霞的时间(1)P43

11.米霞的小咖啡磨的时间 P45

12.教区神父的时间(1)P48

13.埃利的时间 P54

14.弗洛伦滕卡的时间(1)P56

15.米霞的时间(2)P61

16.麦穗儿的时间(2)P67

17.米哈乌的时间(2)P71

18.伊齐多尔的时间(1)P75

19.地主波皮耶尔斯基的时间(2)P80

20.溺死鬼普卢什奇的时间(1)P87

21.老博斯基的时间 P90

22.帕韦乌·博斯基的时间 P93

23.游戏的时间(1) P96

24.米霞的时间(3) P100

25.米哈乌的时间(3)P103

26.弗洛伦滕卡的时间(2)P106

27.房屋的时间 P109

28.帕普加娃的时间 P112

29.米霞的守护天使的时间(2)P116

30.麦穗儿的时间(3)P118

31.鲁塔的时间(1)P112

32.上帝的时间 P131

33.地主波皮耶尔斯基的时间(3)P134

34.库尔特的时间 P138

35.格诺韦法的时间(3) P144

36.申贝尔特一家的时间 P147

37.米哈乌的时间(4) P149

38.伊齐多尔的时间(2)P152

39.伊凡·穆克塔的时间 P157

40.鲁塔的时间(2)P160

41.米霞的时间(4)P162

42.恶人的时间(2)P165

43.游戏的时间(2)P167

44.米霞的时间(5)P169

45.米哈乌的时间(5)P174

46.溺死鬼普卢什奇的时间(2) P176

47.米哈乌的时间(6)P179

48.格诺韦法的时间(4)P182

49.地主波皮耶尔斯基的时间(4)P187

50.游戏的时间(3)P190

51.帕韦乌的时间(1)P192

52.菌丝体的时间 P195

53.伊齐多尔的时间(3)P198

54.麦穗儿的时间(4)P203

55.鲁塔的时间(3)P206

56.米霞的时间(6)P209

57.阿德尔卡的时间(1)P212

58.帕韦乌的时间(2)P215

59.鲁塔的时间(4)P217

60.米霞的时间(7)P219

61.果园的时间 P222

62.帕韦乌的时间(3)P225

63.死者的时间 P228

64.鲁塔的时间(5)P229

65.游戏的时间(4)P232

66.莉拉和玛娅的时间 P234

67.椴树的时间 P237

68.伊齐多尔的时间(4)P239

69.帕普加娃的时间(2)P245

70.伊齐多尔的时间(5)P250

71.麦穗儿的时间(5)P256

72.游戏的时间(5)P258

73.伊齐多尔的时间(6)P260

74.洋娃娃的时间 P267

75.波皮耶尔斯基的孙子辈的时间 P270

76.地主波皮耶尔斯基的时间(5)P273

77.游戏的时间(6)P279

78.帕普加娃的时间(3) P281

79.由四个部分组成的时间 P285

80.米霞的时间(8)P297

81.帕韦乌的时间(4)P302

82.伊齐多尔的时间(7)P306

83.游戏的时间(7)P311

84.阿德卡尔的时间(2) P312

这是一个看似奇怪的目录,如前所述,所有的生命都在时间里存在着。上帝、神父、男女老少的人们、物体们、树与花草们、动物们,甚至恶人、鬼魂,所有的一切都在时间里存在着,且活出各种各样的脾性及各自的面貌来。用时间来标示万物的存在,就使人读出了隐喻的意味——万物皆有时间感,皆是有感知的存在。

我们先来看 “麦穗儿的时间”。

游荡在太古的年轻女子麦穗儿,因为在废弃的破屋子独自承受生产的剧痛及独自埋葬死亡的初生儿,她的视听和感觉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化:

她久久地抚平坟墓上的泥土。当她抬起眼睛环顾四周的时候,一切都已变成了另外一种样子…… 现在麦穗儿看到的东西成了一大团,一大块,一个硕大无朋的野兽,或者是一个巨人,为了生长、死亡和再生,它有许多形态。…… 它能按照自己的意志从空无一物中创造出某种东西,也能把某种东西化为乌有。

她看到一种渗透万物的力量,她理解这股力量的作用。她看到铺陈在我们世界上方和下方的其他世界和其他时代的轮廓。她还看到许多无法化成语言的东西。[2]20

人在特殊遭遇里,尤其是在生与死的那一刻,似乎天眼顿开,发现了一个不同于以往的世界。这里,麦穗儿的视听感觉,实际上成了作家的代言——那个隐藏起来的叙述人“我”的代言。

接下来在分别讲了这个那个的时间后,又是麦穗儿的第二轮时间了。这第二轮 “麦穗儿的时间”里,讲述麦穗儿与她驯养的蛇——金宝贝(她为它取的名字)之间的感情和默契,还讲了麦穗儿如何观察她的小屋前面长出一株2米高的欧白芷及她与欧白芷的渗透交媾……

在上一个麦穗儿的时间“她看到一种渗透万物的力量”之后,这一个麦穗儿的时间里,麦穗儿不知不觉地用她的意念、身体完成了与万物的交流与渗透。金宝贝蛇、黄头发年轻人、小屋前的欧白芷,她与他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共处一片天空下。

在又讲述了其他诸多的时间之后,又轮到第三篇“麦穗儿的时间”了。此时麦穗儿有了一个女儿。“麦穗儿牵着女儿,母女俩在幽静的月夜穿过树林和村庄”[2]118。她和女儿鲁塔走向一个弯腰驼背的老妇人,听她抱怨月亮拖走了她的孩子,又骗了她的男人,把她弄得神经错乱。然后,麦穗儿就对老妇人说,自己做了一个梦,月亮敲着自己的窗户,委托她去告诉那个善良孤独的妇女:“我欺负过她,她既没有孩子也没有孙子。你到她那儿去,告诉她请她原谅我。”[2]119麦穗儿让老妇人相信:人跟月亮的恩怨也能达成和解。

麦穗儿的第四轮时间,我们看出是第二篇“麦穗儿的时间”的补充,叙述麦穗儿与恶人——或是野人或是动物的交媾。待到第五篇“麦穗儿的时间”,作者明显是借麦穗儿的感觉来抒写自己的发现:如同在世界各地,太古“总有些地方物体会自己形成、出现,自己从一无所有中产生……”[2]256同时“在那儿,现实中存在的小片土地自行卷了起来,并从世界上溜走,如同空气从气球里溜走一般。这种情况在战后不久就出现在山后边的田野上,从那时起,溜走的土地就明显增大。”[2]257这一部分与第一篇“麦穗儿的时间”相呼应,进一层叙述那渗透万物的力量的巨大与恐怖,还有战争的恐怖。从这部分的字里行间里,我们再一次体会到那“许多无法化成语言的东西”弥漫在宇宙,弥漫在胸中。

上述几篇颇有寓言意味的“麦穗儿的时间”,已经从传统的寓言家族里分离出去,不再属于同一文体了。因其开放的、不那么结论性的叙述面貌,而被当下文坛指认为跨越性的新文体。虽然它身上还明显带有神话、寓言的印记。

再来看看“米霞的时间”。这个篇目,书中断断续续出现了八次。从米霞出生后有了记忆开始——“自打父亲归来,米霞便开始睁眼看世界”[2]44,从战场归来的父亲成了米霞认识世界的第一镜像。此后米霞的时间——米霞成长、恋爱、结婚生子,直到她走到生命的尽头。“米霞的时间”及书中类似的一些人的时间,像是一个寓言,让我想到中国作家余华的《活着》,普通人历经战乱、磨难的一生——艰难、卑微而又不乏欢乐的生存写照。

“游戏的时间”不同于其他部分里所讲的存在者的意识与感觉,而是由一个游戏说明的小册子引发的联想——对上帝和存在的思考。

“上帝的时间”仅出现一次,那个隐藏着的叙述人谈对上帝的认知,这部分可与“游戏的时间”互为参照。

此书里的时间是具体的,也是虚幻的。具体,是因为所有的时间都与特定的人或事物相关联,比如米霞从出生到死去,伊齐多尔从出生到死去,再比如埃利的时间——他迷恋上格诺韦法的那段日子里的感觉,等等。但是,书中的时间也常常是虚幻的,比如:“早在发生战争以前,恶人就出现在太古的森林里,虽说很难理解人怎能永远生活在森林里。”[2]21这里给出的时间是不确定的,这类时间因为没法确定在一个点上而让空间也变得虚幻了。

《太古和其他的时间》,似乎一切皆在场,皆有灵性,唯有这个讲故事的人不在场。与托卡尔丘克两年后出版的《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里那个我思我看的“我”不同,在这本书里,叙述人隐身,与太古的任何人事没有交际。

托卡尔丘克于1996年34岁时出版的《太古和她的时间》,继续她之前开启的神秘的探索之旅(《书中人物旅行记》《E.E.》),将她通灵的天赋进一步推进。而她文学创作花期里最动人最娇艳的绽放,就是她的这部《太古和其他的时间》。这部作品偏重感觉的、梦与冥思的经验,那对万物的初始般的看、听、触以及奇敏的想象力也走得高远奇谲。艺术的经验较之于日常的经验,更在于体验——心灵与一切碰撞的活力。《太古和她的时间》里,那个隐藏着的叙述人看世界的目光里充满着好奇天真,对一切异象和奇迹深信不疑。这个叙述人隐藏了自己,又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像上帝一般进入一切、知晓一切。当我们沉入似乎是散漫的无主线的故事碎片里,是否能发现作家托卡尔丘克的寻根意向? 《太古和其他的时间》里,弥漫着生命的本色、热力和天地人的一体性。这里有出生,有风清月朗的日子,有生长的喜悦,有交媾的欢乐,有收获的欢乐,也有贫困、死亡、流失与战争,人们在远古以来就存在着的太古这里,一代一代地生着、死着,平静地接受上帝的赐予,也平静地承受着上帝的拿走。

阅读这部书,一种少有的宁静环绕着我,笼罩着我,我身心舒畅,毛孔张开,仿佛生命的触角融进大地,融进天地万物的合唱中。这里的人们、天空、河流、森林、花草、动物、鬼、所有的一切,皆有感知,皆会表达,走进太古仿佛走进了一座生命的家园。或许,这就是梦想里的完整的世界?

托卡尔丘克在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演说中讲道:“贪婪、不尊重自然、自私、缺乏想象力、无休止的竞争和丧失责任感,这些已使世界沦落为一个物体,可以被切成碎片、被耗费、被毁灭。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必须讲述一些故事,仿佛世界仍然是一个个鲜活的完整的实体,不断在我们眼中成型,仿佛我们就是其中一个个微小但强大的组成部分一样。”[1]当读者随叙述人全视角讲述的这个世界,进入诸多的视听与感觉中,就仿佛体会了上帝的视角,就能消解昔日的人(恶人、魔鬼、常人、圣女等)、动物、植物、物体的界线,消解智与愚、自我与他人、真实与虚构、形而上与形而下的界线,也消解了仇恨、幽怨……

二、后现代语境中,托卡尔丘克文学范式探索的价值

“我们缺乏语言、缺乏视角,缺乏隐喻、缺乏神话和新的寓言…… 总之,我们缺乏讲述世界故事的新方法。”[1]托卡尔丘克在获奖演说中,显然表达了她创作的突破性愿望,但是叙事的创新是一个极其缓慢的过程,即便是荣获了诺贝尔文学奖的托卡尔丘克,她的文学视角和方法,也明显可在她开始创作之前的世界文学里寻觅到多条此类创新的芳踪。她的新,也许更在于多元的组合——她为自己丰沛的感觉和想象找到了一个独特的出口:将感觉与想象赋予万物。她借《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里的克尔梅尼斯眼中的幻景——命中注定要看到的世界末日,来模糊冥界与现世。这个被模糊了分界的世界有温情也有恐怖,甚至连温情与恐怖的分界也模糊了消失了……

从托卡尔丘克的叙述方式,我们不难看出她与20世纪的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的一脉相承。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用“我”的亲历、观察和想象搜集到的城市碎片,看似随意地结构出一个又一个纷繁的城市。托卡尔丘克笔下虚构的太古如同卡尔维诺笔下的城市世界——碎片化的生存的万花筒。所不同的是,《看不见的城市》采取的是“我”亲历的城市与当年马可波罗东方之行的踪迹两条线索并行,就像两个万花筒世界的并置。

卡尔维诺在一次访谈中讲道:“我的马可波罗心中想的是要发现使人们生活在这些城市中的理由,是所有能够胜过这些危机的理由。这些城市是众多事物的一个整体……城市是一些交换的地点,但这些交换并不仅仅是货物的交换,它们还是话语的交换,欲望的交换,记录的交换。我的书在幸福城市的书画上打开并合上,这些幸运的城市不断地形成并消失,藏在不幸的城市之中。”[3]7卡尔维诺想要用他的文本,构建出一个整体的城市,整体的生存空间。他这部书出版24年后,托卡尔丘克让她笔下的太古成为一个完整的生存空间。

卡尔维诺说,他有一个文件夹,这个文件夹里有:物体、动物、人物、历史人物、神话中的英雄;另外的文件夹汇集着:城市和风景及想象的城市;此外,他还有四季的文件夹、五种感觉的文件夹。卡尔维诺要建造的是一个多维的空间,N个空间的世界!托卡尔丘克的《太古和其他的时间》像是同一种文学理想、方法的另一个版本——《看不见的城市》的乡村版!1985年突然逝去的卡尔维诺与当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失之交臂,好似他的灵魂附体于托卡尔丘克,令她承续自己心仪的创新。

与托卡尔丘克同时获奖的奥地利作家彼得·汉德克,从另一超越传统现实主义的路径寻找独特的文学发声。他的《试论疲倦》,将人的麻木、隔膜、环境中的无聊、无趣、灵魂的不在场等等,造成的“我”的不适感——疲倦,进行了深度挖掘。童年乡村里机械重复的劳作中感受到的疲倦,课堂上教授不停地胡扯带给听者的疲倦,男人和女人之间的疲倦,朋友间的疲倦…… 汉德克在诸多空间场所、诸种人际关系、诸多层面的感知与思考中,列举疲倦。疲倦——人的存在感知的阴霾,究竟是人生的常态——不可能消除的阴霾,还是人的异化现象?他在深度自省中,反思现实,质疑现实。

汉德克在对“疲倦”这一存在困境发现的同时,也在与语言的异化——语言模式的固化进行着抵抗,他尝试叙述方式的突围,为自己内心强烈涌动地对现实的反抗找到合适的叙述出口。汉德克所有作品里的主人公,都与外部世界格格不入。《试论疲倦》这部集子里,五篇中另类的一篇《大黄蜂》,是作者26岁时完成的作品,定下了他碎片式的自传性讲述基调——“我”的悲伤渗透到一切事物中去,使它们发出颤动的共鸣。与托卡尔丘克的平静舒缓叙事调子相异,汉德克的叙述基调沉抑、悲伤、痛苦,他在与社会的对抗中和语言的突围中寻求存在的意义。

汉德克的另一部重要作品《无欲的悲歌》——“我”母亲的悲歌,在近乎自传性的书写里,讲述的是自杀的母亲的生活片段。为了酗酒的丈夫和总是惹祸的小儿子,母亲艰辛劳作。后来她间或读了一些“我”的书,在阅读中学会了谈论自己,在书中找到了她自己“各种错失的、无法再弥补的遗憾,但她自己已经过早地把未来从头脑中抹去了…… 现在她顶多也是为自己着想一次,买东西时,偶尔允许自己到酒馆里喝杯咖啡,不再那么在意别人怎么看”[4]45。 但是,“如果家里有人不在,她脑海里浮现的就全是这个人孤独的样子,不跟她在一起的家里人只可能是孤独的。寒冷、饥饿、敌意,都是因为她……”[4]46待“丈夫和小儿子出了麻烦惹了事,她就觉得全是自己的错,什么事情都想得很严重”[4]49。后来,母亲就患上了抑郁症,再后来母亲就自杀了。自杀前,母亲给所有的亲属都写了遗书。她给丈夫写道:“我已经无法想象自己还能活下去了。”[4]61她极度疲倦于她那个狭小的生活空间,她找不到自己在这个世界存在的理由了。

乌拉圭作家马里奥·莱夫雷罗在他的《发光的小说》里,让他写作的那个义务好像藏在了“我”向朋友讲述的某个故事里,而朋友催促“我”将它写出来。本来明知的我不能写的故事,竟然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开始以那个穷追不舍的画面浮现在我眼前,同时狡猾地抹去了它的踪迹……为了消除我的反抗,这个外来的义务化妆成了内在的渴望。[5]小说通篇看似非虚构的日常叙述,却处处渗透着灵性与智性的分析。这奇异的叙述引导人从外视与内视的密集的交互中,来观照和体验,从中发现存在的理由与意义。

我们再看看另一位乌拉圭作家爱德华多·加莱亚诺的三卷本史诗性巨作《火的记忆》——作家在浩瀚的历史文献基础上,重新打量、编撰书写的南美历史,可谓一部编年史,一部百科全书——神话、传说、政治、军事、经济、民俗、时尚等方面的事件及各色人的故事、传说。其智慧的议论,与神话般的、富于想象力与感官传导力的叙述水乳交融,不露声色。我们仅列举几个笔法极简却有无尽意味的小标题,就可略见一斑——

1963年:科科河 他肩上留有桑地诺的拥抱

1963年:达拉斯 政府决定真相不存在

1963年:圣多明各 拉丁美洲风俗记事

1964年:巴拿马 二十三个青年遍体鳞伤地倒下了

1964年:拉巴斯 没有悲痛也没有荣誉[6]220-223

史诗性的《火的记忆》在宏大叙事分崩离析的后现代语境下,开辟出新的叙事文本——编年顺序的散文、文献记录、杂文等不拘一格的文体,其字里行间弥漫着轻松、诙谐的气息与视听。

再往前,回溯到波兰作家布鲁诺·舒尔茨1940年出版的《鳄鱼街》,这部用个人化的童年视角建构起来的神话世界——万物有灵的世界,或曰用一支巫术的笔建构起来的充满原始生机的隐喻世界,对现代人的感觉力提出了挑战,让我们看到这个世界里的生命及一切存在的事物的形式,有无穷的可能性、自由性。

三、结语

综上所述,我们看到文学的创新探索,是通过对于边界——人性边界、道德边界、存在边界、叙述边界、文体边界等等的拓展来呈现的。生命的渴望、生命深处的神秘驱动力,驱动着富于创造力的现代作家不懈拓展人类存在的疆域。上述作家的探索,都呈现出突破存在有限性——跨越边界的诉求,它显然是人类渴望永恒、渴望自由、渴望爱的强烈诉求在文本中的呈现。上述所举的作家们,各自在其探索的人迹罕至的边缘地带——文学的新大陆,寻到了其独特的发声通道——独特的叙述方式。

我们再回到托卡尔丘克,她笔下边界的消解是多维的:人与万物——人与上帝、与形形色色的人与鬼及动物、植物、物件边界的消解;空间及时间边界的消解——太古与宇宙、白天与黑夜、远古与现在的边界的消解;现实与梦境、意识与潜意识边界的消解。如此,人置身于消除了边界的宇宙之中,人就可能打破目前的局限,进入破除了任何藩篱的理想中的最高视界——上帝的视界——俯瞰万物、亲临万物、进入万物的境界,这该是怎样的自由之境!人,也许就是在有限中一步步去探求无限之境的,虽然这一过程充满了悖论。

近年来,我们发现诺贝尔文学奖授奖标准的微妙变化:关注及授奖的目光,从传统经典挪移到了在昔日看来似乎是另类的作品。在笔者看来,首先是20世纪以来居于探索前沿的作家们的创作,渐渐启迪了人们的思考,也引发了生活在现代的读者们的共鸣。不同时代的社会生活、生存环境的变化,造就着每一个时代的话语方式。在科技、网络信息发达到超出昔日人们想象的边界的当今,文学的语境也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变化。小说更是明显地逐渐远离了昔日宏大的叙事:其故事不再完整了,线索不那么清晰了,仿佛碎片化、感官化的以及诸多陌生的元素浸入了小说,改变着我们已经熟知的小说的面孔。

当许多人错愕于21世纪诺贝尔文学奖评审的变化,为传统经典的失落而扼腕叹息时,我们经过上述回溯,就会发现:当今获奖的作品绝非横空出世,而是几十年来的文学创作新变化新格局催生的结果。由此看来,文学里承继着人类多么了不起的伟大传统和伟大探索!显然,托卡尔丘克获奖之前,早在2004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奥地利作家耶里内克的“喧嚣而隐秘的语言探险”[7]4,及2008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法国作家克莱齐奥的诸种感官体验的探索,就为此后的托卡尔丘克的获奖预示出了必然性。诺贝尔文学奖对后现代语境中文学探索的青睐,彰显了后现代叙述探索的实至名归。

托卡尔丘克并非后现代叙述探索的终结,因为文学中人性的探险及语言的探险,将因着人类的创造欲望而踽踽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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