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入魔预演贾府抄家薛蟠迷倒暗示黛玉命运
——石头记甲戌本第二十五回评点研究
2020-01-06木斋
木 斋
(重庆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重庆 400044)
[回前评:根据诸多资料显示,此书原稿原本是不分章回的,总体篇幅也不会太长,脂砚斋接手改造之后,也同样不是一次性地成为一百余回的鸿篇巨制,而是经历一个不断扩充规模的过程。此处的这个第二十五回,就应该是脂砚斋接手之后第一稿的接近结尾部分。换言之,应该是写作到此一回,脂砚斋重新大改,增加金陵十二钗的大构思,增加前十回的大手笔,同时,设法回天地、挽狂澜,让这一次风波归于平静,重回大观园的平静生活中。
此外,通过这一次抄家预演描写,暗示了薛蟠对黛玉的痴心,以草蛇灰线之法,伏下了以后黛玉变为香菱而被薛蟠霸占的仙机,这就是本回题目后一句所说的“薛蟠迷倒暗示黛玉命运”。
至于作品中是凤姐和宝玉同时入魔,则是以凤姐象征荣宁二府,同时,也与凤姐与原宝玉曾发生过的暧昧关系有关。
甲戌本由第十六回而直接进入第二十五回,其原因在于甲戌本是一个选本,甲戌本的名称本应为壬午本,其产生原因在于壬午年间所批的“壬午索书甚迫”而来,而索书对方为谁不明,或为十三阿哥允祥府,要求所提供的书稿的回数有限,在有限之回目中精选,在第十六回之后,显然就应该选择林黛玉葬花词一回。
从第十六回进入第二十五回,中间空缺八回,还需要大致清理一下此八回的艺术结构。]
话说红玉心神恍惚,情思缠绵,忽朦胧睡去,遇见贾芸要拉他,却回身一跑,被门槛绊了一跤,唬醒过来,方知是梦。因此翻来复去,一夜无眠。至次日天明,方才起来,就有几个丫头子来会他去打扫房子地面,提洗脸水。这红玉也不梳洗,向镜中胡乱挽了一挽头发,洗了洗手,腰内束了一条汗巾子,便来打扫房屋。谁知宝玉昨儿见了红玉,也就留了心。若要直点名唤他来使用,一则怕袭人等寒心;【甲戌侧批:是宝玉心中想,不是袭人拈酸。】二则又不知红玉是何等行为,若好还罢了,若不好起来,那时倒不好退送的。
[木评:此两则均为甲戌侧批、庚辰句中:不知“好”字是如何讲?答曰:在“何等行为”四字上看便知,玉儿每情不情,况有情者乎?]
因此心下闷闷的,早起来也不梳洗,只坐着出神。一时下了窗子,隔着纱屉子,向外看的真切,只见好几个丫头在那里扫地,都擦胭抹粉,簪花插柳的,【甲戌侧批:八字写尽蠢鬟,是为衬红玉,亦如用豪贵人家浓妆艳饰插金戴银的衬宝钗、黛玉也。】独不见昨儿那一个。宝玉便靸了鞋晃出了房门,只装着看花儿,这里瞧瞧,那里望望,【庚辰侧批:文字有层次。】一抬头,只见西南角上游廊底下栏杆上似有一个人倚在那里,却恨面前有一株海棠花遮着,看不真切。
[木评:甲戌356页朱笔双行夹批、庚辰墨笔双行夹批:余所谓此书之妙皆从诗词句中翻出者,皆系此等笔墨也。试问观者,此非“隔花人远天涯近”乎?可知上几回非余妄拟也。此为脂砚斋批语,写出其此一段文字的出处,是根据某一句诗句的意境所写出,此一句为从吴承恩“系春情外柳丝长,隔花人远天涯近”翻出。]
只得又转了一步,仔细一看,可不是昨儿那个丫头在那里出神。待要迎上去,又不好去的。正想着,忽见碧痕来催他洗脸,只得进去了。不在话下。
却说红玉正自出神,忽见袭人招手叫他,【甲戌侧批:此处方写出袭人来,是衬贴法。】只得走上前来。袭人笑道:“我们这里的喷壶还没有收拾了来呢,你到林姑娘那里去,把他们的借来使使。”
红玉答应了,便走出来往潇湘馆去。正走上翠烟桥,抬头一望,只见山坡上高处都是拦着帏幙,方想起今儿有匠役在里头种树。因转身一望,只见那边远远一簇人在那里掘土,贾芸正坐在那山子石上。红玉待要过去,又不敢过去,只得闷闷的向潇湘馆取了喷壶回来,无精打彩自向房内倒着。众人只说他一时身上不爽快,都不理论。【甲戌侧批:文字到此一顿,狡猾之甚。】
[木评:红玉、小红的原型都与作者脂砚斋有关,红字从红楼梦的红而来,红楼是脂砚斋父亲李煦 1705年为康熙皇帝在苏州虎丘之前所建的行宫,此行宫乃为李煦家族极盛时期的象征物。脂砚斋名为李兰芳,乳名应有一个红字。脂砚斋将自己身世中最为卑贱的人生经历,写入红玉、小红等丫鬟侍女的人物形象中。]
展眼过了一日,【甲戌侧批:必云“展眼过了一日”者,是反衬红玉“捱一刻似一夏”也,知乎?】原来次日就是王子腾夫人的寿诞,那里原打发人来请贾母王夫人的,王夫人见贾母不自在,也便不去了。【甲戌侧批:所谓一笔两用也!】倒是薛姨妈同凤姐儿并贾家几个姊妹、宝钗、宝玉一齐都去了,至晚方回。
可巧王夫人见贾环下了学,便命他来抄个《金刚咒》【甲戌侧批:用《金刚咒》引五鬼法。】唪诵唪诵。那贾环正在王夫人炕上坐着,命人点灯,拿腔作势的抄写。【甲戌侧批:小人乍得意者齐来一玩。】一时又叫彩云倒杯茶来,一时又叫玉钏儿来剪剪蜡花,一时又说金钏儿挡了灯影。众丫鬟们素日厌恶他,都不答理。只有彩霞还和他合的来,【甲戌侧批:暗中又伏一风月之隙。】倒了一钟茶来递与他。
因见王夫人和人说话儿,他便悄悄的向贾环说道:“你安些分罢,何苦讨这个厌那个厌的。”贾环道:“我也知道了,你别哄我。如今你和宝玉好,把我不答理,我也看出来了。”彩霞咬着嘴唇,向贾环头上戳了一指头,说道:“没良心的!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木评:甲戌双行夹批:风月之情,皆系彼此业障所牵。虽云“惺惺惜惺惺”,但亦从业障而来。蠢妇配才郎,世间固不少,然俏女慕村夫者尤多,所谓业障牵魔,不在才貌之论。此当为畸笏叟所评,庚辰本无。庚辰眉批:“此等世俗之言,亦因人而用,妥极当极!壬午孟夏,雨窗。畸笏。”庚辰 556页,此处首次出现“雨窗”二字,以下,还有数次出现雨窗,或伴随畸笏而出现,或有独立以之为署名,当为畸笏叟在壬午夏之际之评点笔名。]
两人正说着,只见凤姐来了,拜见过王夫人。王夫人便一长一短的问他,今儿是那几位堂客,戏文好歹,酒席如何等语。说了不多几句话,宝玉也来了,进门见了王夫人,不过规规矩矩说了几句,【甲戌侧批:是大家子弟模样。】便命人除去抹额,脱了袍服,拉了靴子,便一头滚在王夫人怀里。
[木评:甲戌侧批:“余几几失声哭出”,此为畸笏所评,庚辰所无,畸笏叟后补。]
王夫人便用手满身满脸摩挲抚弄他,【甲戌侧批:普天下幼年丧母者齐来一哭。】宝玉也搬着王夫人的脖子说长道短的。【甲戌侧批:慈母娇儿写尽矣。】王夫人道:“我的儿,你又吃多了酒,脸上滚热。你还只是揉搓,一会闹上酒来。还不在那里静静的倒一会子呢。”说着,便叫人拿个枕头来。宝玉听说便下来,在王夫人身后倒下,又叫彩霞来替他拍着。宝玉便和彩霞说笑,只见彩霞淡淡的,不大答理,两眼睛只向贾环处看。宝玉便拉他的手笑道:“好姐姐,你也理我会儿呢。”一面说,一面拉他的手,彩霞夺手不肯,便说:“再闹,我就嚷了。”
二人正闹着,原来贾环听的见,素日原恨宝玉,如今又见他和彩霞闹,心中越发按不下这口毒气。虽不敢明言,却每每暗中算计,【甲戌侧批:已伏金钏回矣。】只是不得下手,今见相离甚近,便要用热油烫瞎他的眼睛。因而故意装作失手,把那一盏油汪汪的蜡灯向宝玉脸上只一推。
[木评:初读之,原以为仅仅是红楼故事中的一段风波,细读之,方知作者此一章全为象征写法,乃为暗示贾府抄家之事,参见后文之石头离开青埂峰十三年之说。原作开始写甄士隐家族祸起,便是以一场大火象征,此处,乃以贾宝玉被热油烫伤,引发家族的两个重要人物凤姐和宝玉被马道婆五鬼镇住,几乎身死。]
只听宝玉“嗳哟”了一声,满屋里众人都唬了一跳。连忙将地下的戳灯挪过来,又将里外间屋的灯拿了三四盏看时,只见宝玉满脸满头都是油。王夫人又急又气,一面命人来替宝玉擦洗,一面又骂贾环。
凤姐三步两步的上炕去替宝玉收拾着,【甲戌侧批:阿凤活现纸上。】一面笑道:“老三还是这么慌脚鸡似的,我说你上不得高台盘。赵姨娘时常也该教导教导他。”【庚辰侧批:为下文紧一步。】一句话提醒了王夫人,那王夫人不骂贾环,便叫过赵姨娘来骂道:“养出这样黑心不知道理下流种子来,也不管管!几番几次我都不理论,【甲戌侧批:补出素日来。】你们得了意了,越发上来了!”
那赵姨娘素日虽然常怀嫉妒之心,不忿凤姐宝玉两个,也不敢露出来;如今贾环又生了事,受这场恶气,不但吞声承受,而且还要走去替宝玉收拾。只见宝玉左边脸上烫了一溜燎泡出来,幸而眼睛竟没动。王夫人看了,又是心疼,又怕明日贾母问怎么回答,急的又把赵姨娘数落一顿。【甲戌侧批:总是为楔紧“五鬼”一回文字。】然后又安慰了宝玉一回,又命取败毒消肿药来敷上。宝玉道:“有些疼,还不妨事。明儿老太太问,就说是我自己烫的罢了。”凤姐笑【甲戌侧批:两笑,坏极。庚辰眉批:为五鬼法作耳,非泛文也。雨窗。】[木评:此处独立署名“雨窗”,为畸笏叟笔迹。]道:“便说是自己烫的,【甲戌侧批:玉兄自是悌弟之心性,一叹。】也要骂人为什么不小心看着,叫你烫了!横竖有一场气生的,到明儿凭你怎么说去罢。”【甲戌侧批:坏极!总是调唆口吻,赵氏宁不觉乎?】王夫人命人好生送了宝玉回房去后,袭人等见了,都慌的了不得。
林黛玉见宝玉出了一天门,就觉闷闷的,没个可说话的人。至晚正打发人来问了两三遍回来不曾,这遍方才回来,又偏生烫了。林黛玉便赶着来瞧,只见宝玉正拿镜子照呢,左边脸上满满的敷了一脸的药。林黛玉只当烫的十分利害,忙上来问怎么烫了,要瞧瞧。宝玉见他来了,忙把脸遮着,摇手叫他出去,不肯叫他看──知道他的癖性喜洁,见不得这些东西。林黛玉自己也知道自己也有这件癖性。【甲戌双行夹批:“写林代玉文字,此等方是正经笔墨。故二人文字虽多,如此等暗伏淡写处亦不少,观者实实看不出之心灵玲珑七窍”】
[木评:此处甲戌双行夹批:“写林代玉文字,此等方是正经笔墨。故二人文字虽多,如此等暗伏淡写处亦不少,观者实实看不出之心灵玲珑七窍。”甲戌 363页;庚辰本正文连同评点文字,早期评点也一并为“代玉”,甲戌本正文也一并改为黛玉,由此可知,甲戌本在庚辰本数年之后,由代玉而为黛玉,乃为一个分界岭。此处在评点之中仍旧用“代玉”,或为此评之时间较早,或为评点者习惯代玉而为笔误。]
知道宝玉的心内怕他嫌脏。【甲戌侧批:二人纯用体贴功夫。】【甲戌双行夹批:将二人一并,真真写他二人之心玲珑七窍。】因笑道:“我瞧瞧烫了那里了,有什么遮着藏着的。”一面说,一面就凑上来,强搬着脖子瞧了一瞧,问他疼的怎么样。宝玉道:“也不很疼,养一两日就好了。”林黛玉坐了一回,闷闷的回房去了。一宿无话。次日,宝玉见了贾母,虽然自己承认是自己烫的,不与别人相干,免不得那贾母又把跟从的人骂一顿。【甲戌侧批:此原非正文,故草草写去。】过了一日,就有宝玉寄名的干娘马道婆进荣国府来请安。
[木评:马道婆为宝玉的寄名干娘,富贵人家子弟,往往不好养活,就会找贫贱家庭寄名干娘,之于宝玉之寄名干娘为何名为马道婆,以及宝玉出生之后如何寄名给马道婆,《石头记》并无交代。此时的宝玉,已经是曹霑作为原型的宝玉,其母马氏乃为曹颙遗孀,同为姓马,此中可有何干系?此前有学者发问,如果此书作者为马氏之子,而选择马姓的马道婆作为书中的这一恶人,作者怎会选用母姓?当下我们已经知道,此书主体部分乃为脂砚斋所撰,脂砚斋具有极为强烈的精英思想、精英意识,鄙薄于没文化的下层,如对刘姥姥称之为母蝗虫等,后脂砚斋与曹霑结为夫妇,与马氏有所不满,也不无可能。]
见了宝玉,唬一大跳,问起原由,说是烫的,便点头叹息一回,向宝玉脸上用指头画了一画,口内嘟囔囔的又持诵了一回,说道:“管保就好了,这不过是一时飞灾。”又向贾母道:“祖宗老菩萨那里知道,那经典佛法上说的利害,大凡那王公卿相人家的子弟,只一生长下来,暗里便有许多促狭鬼跟着他,得空便拧他一下,或掐他一下,或吃饭时打下他的饭碗来,或走着推他一跤,所以往往的那些大家子孙多有长不大的。”【甲戌侧批:一段无伦无理信口开河的混话,却句句都是耳闻目睹者,并非杜撰而有。作者与余实实经过。】
[木评:甲戌侧批:“一段无伦无理信口开河的混话,却句句都是耳闻目睹者,并非杜撰而有。作者与余实实经过。”此一段评语,在庚辰本朱笔大字侧评,庚辰 560页。读者往往根据此一类评语,断定此书的作者与评点者为不同的两个人,实则相反,此段评语为畸笏叟所评,作者指的是脂砚斋,故云:“作者与余实实经过。”]
贾母听如此说,便赶着问:“这有什么佛法解释没有呢?”马道婆道:“这个容易,只是替他多作些因果善事也就罢了。再那经上还说,西方有位大光明普照菩萨,专管照耀阴暗邪祟,若有善男子善女子虔心供奉者,可以永佑儿孙康宁安静,再无惊恐邪祟撞客之灾。”
贾母道:“倒不知怎么个供奉这位菩萨?”马道婆道:“也不值些什么,不过除香烛供养之外,一天多添几斤香油,点上个大海灯。这海灯,便是菩萨现身法像,昼夜不敢息的。”
贾母道:“一天一夜也得多少油?明白告诉我,我也好作这件功德的。”马道婆听如此说,便笑道:“这也不拘,随施主菩萨们随心愿舍罢了。像我们庙里,就有好几处的王妃诰命供奉的:南安郡王府里的太妃,他许的多,愿心大,一天是四十八斤油,一斤灯草,【甲戌侧批:贼婆先用大铺排试之。】那海灯也只比缸略小些;锦田侯的诰命次一等,一天不过二十四斤油;再还有几家也有五斤的、三斤的、一斤的,都不拘数。那小家子穷人家舍不起这些,就是四两半斤,也少不得替他点。”
贾母听了,点头思忖。【甲戌眉批:“点头思忖”是量事之大小,非吝啬也。日费香油四十八斤,每月油二百五十余斤,合钱三百余串。为一小儿,如何服众?太君细心若是。】马道婆又道:“还有一件,若是为父母尊亲长上的,多舍些不妨;若是象老祖宗如今为宝玉,若舍多了倒不好,【甲戌侧批:贼道婆!是自“太君思忖”上来,后用如此数语收之,使太君必心悦诚服愿行。贼婆,贼婆,费我作者许多心机摹写也。】还怕哥儿禁不起,倒折了福。也不当家花花的,要舍,大则七斤,小则五斤,也就是了。”
贾母说:“既是这样说,你便一日五斤合准了,每月打趸来关了去。”马道婆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慈悲大菩萨”。贾母又命人来吩咐:“以后大凡宝玉出门的日子,拿几串钱交给他的小子们带着,遇见僧道穷苦人好舍。”
[木评:此一大段描写马道婆骗取贾母,由开始的每日四十八斤油,到最后每日五斤成交,活脱脱写出一个满处骗钱骗物的道婆形象,非有亲身经历者不能写出。]
说毕,那马道婆又坐了一回,便又往各院各房问安,闲逛了一回。一时来至赵姨娘房内,【甲戌侧批:有“各院各房”,接此方不觉突然。】二人见过,赵姨娘命小丫头倒了茶来与他吃。马道婆因见炕上堆着些零碎绸缎湾角,赵姨娘正粘鞋呢。
[木评:赵姨娘原型是谁?可以参看此书开端部分的贾雨村娶娇杏故事的延续:“却说娇杏这丫鬟,便是那年回顾雨村者。因偶然一顾,便弄出这段事来,亦是自己意料不到之奇缘。谁想他命运两济,不承望自到雨村身边,只一年便生了一子。”娇杏当然嫁的不是贾雨村,而是脂砚斋借用贾雨村,讲述自家的身世。娇杏即为脂砚斋之母李煦的第三如夫人,在李煦家族被抄家之后,跟随沈槱元到曹家府邸逃难,先是作为曹頫的侍女,即为书中的袭人,以后,成为曹頫的侍妾,即为赵姨娘。前辈学者多有论及宝玉和史湘云的恋情,所写的其实也是这一个原型故事,可对照史湘云粘鞋的相关情节看,正可看出端倪。
第二十二回写宝钗过十五岁生日,“就在贾母上房摆了几桌家宴酒席,并无一个外客,只有薛姨妈史湘云薛宝钗是客,余者皆是自己人”(程乙本第二十二回第4页)。这里所透露出来的信息甚多:庆贺宝钗十五岁生日,薛姨妈、薛宝钗是过生日的寿星和家长,自然是需要参加,故薛家原型虽为熊赐履家族,故虽与曹家没有血缘关系,自当参加;史湘云在书中安排出来的关系是贾母娘家人,贾母的家宴酒席,如何就说成是“客”?排除在自己家人之外呢?正说明史湘云原型并非曹氏家族之人,而是李煦第三如夫人,逃难进入到曹府为生。
这里特别点明史湘云是客人,其用意良苦,盖因史湘云原型即为脂砚斋之生母,难以言明,是故特意点明是客。此一次贾母家宴酒席,时间正是脂砚斋母女到达曹家不久的时间。
或说,林黛玉不是也没有血缘关系吗?怎么就算作自己人呢?【庚辰双行夹批:将黛玉亦算为自己人,奇甚!】如前所述,脂砚斋其父李煦的族妹嫁给曹寅,是为书中贾母,故虽无血缘关系,确有姑姑内侄女之名分;又或说,脂砚斋之母不是嫁给曹頫,即书中的贾政,为何仍旧算作客呢?妙就妙在此处,作者特意写出了一个变化的过程,写出了这一个时间点位,正是脂砚斋母女刚刚到达曹家的时候,其母尚未完成改嫁曹頫的过程。
如何破译这一个变动过程呢?作者特意给出了一些线索:首先,在这一回起首,作者特意点明,这是宝钗的十五岁大生日,这样,我们只要清楚宝钗原型的生年,就可以知道这一次生日酒宴的举办时间:薛家原型为熊赐履家族遗孀和子女,熊赐履1709年死,根据书中多组人物之间的对应关系,熊赐履长子熊志伊为书中薛蟠,宝钗为薛蟠之妹,宝钗最为可能而且是唯一的可能是熊赐履遗腹女,书中宝玉与之相差三岁,新宝玉原型曹霑1715年出生,原型至多为相差五岁,熊赐履卒年为1709年,宝钗最晚在1710年出生,卒月为八月,则不可能太晚,书中提供的生日为二十一日,再根据书中紧密衔接元春正月十五元宵节省亲,从第十九回以下所写,皆为正月春节期间的故事,一直到宝钗二十一日过生日。则宝钗生日为1710年正月二十一日。
换言之,从第十九回到第二十二回,在此期间所写的故事,都发生在从正月十五到二十一这六天的事情。其中包括元妃省亲,拉开这一年庆典的大幕,实则也是以这一年的春节,来作为整个家族兴盛、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象征。在此期间穿插:宝玉探望袭人故事,这是原宝玉畸笏叟发生在 1725年的故事,其年他 27岁;随后穿插二玉之间的谈恋爱细节:袭人生病,宝玉探望黛玉。宝玉一把便将黛玉的袖子拉住,要瞧笼着何物。黛玉笑道:“冬寒十月,【庚辰侧批:口头语,指在春冷之时。】谁带什么香呢。”可知,特意指明是春冷时候,仍是元宵节后的接续故事。
宝钗过生日,似乎重点在宝钗,实则是借用宝钗过生日,插叙史湘云故事。史湘云在此书中可谓奇葩人物,来无影,去无踪,神龙见首不见尾:
首先,见于第十三回的脂评:又听喝道之声,原来是忠靖侯史鼎的夫人来了。【甲戌侧批:史小姐湘云消息也。】奇妙的事情是,作为本书的重要人物金陵十二钗之一的史湘云,千呼万唤不出来,反而需要先在脂评之中出现,说明作者早就准备此人出场,但却无法出场,这里先由脂评通报消息。
其次,十二钗中的每一位女性,不仅出场介绍是清晰的,林黛玉、薛宝钗、元迎探惜四姊妹,哪一个都是出场清晰介绍身份来历,只有史湘云采用这种糊里糊涂混入场中的方法。如第二十回:“且说宝玉正和宝钗顽笑,忽见人说:‘史大姑娘来了。’宝玉听了,抬身就走。宝钗笑道:‘等着,咱们两个一齐走,瞧瞧他去。’说着,下了炕,同宝玉一齐来至贾母这边。只见史湘云大笑大说的,见他两个来,忙问好厮见。正值林黛玉在旁。”
再次,十二钗中的每一个人物在荣宁二府中,以后迁入大观园中,都有住处,唯独史湘云没有住处。每次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借住在林黛玉住所,黛玉是何等孤僻洁癖冷僻之人,偏偏史湘云可以同宿一舍,甚或同宿一床。史湘云何时入府的?第十九回:袭人说:“自我从小儿来了,跟着老太太,先服侍了史大姑娘几年,如今又服侍了你几年”,则史湘云早就入府居住,何以并无她自己的住所?第二十一回:且说史湘云住了两日,因要回去。贾母因说:“等过了你宝姐姐的生日,看了戏再回去。”史湘云听了,只得住下。又一面遣人回去,将自己旧日作的两色针线活计取来,为宝钗生辰之仪。谁想贾母自见宝钗来了,喜他稳重和平,【庚辰双行夹批:四字评倒黛玉,是以特从贾母眼中写出。】正值他才过第一个生辰。
贾环的原型是谁呢?重回有关李煦家族抄家逃难的史料:李煦家族抄家,从 1723年元月发动,至三月胡凤翚奏折,开始抄家,李家人口一直到 1724年十月中旬解送京城[1](P522),十月十六日,庄亲王允禄等奏折:“查明:在途中病故男子一、妇人一及幼女一,不计外,现送到人数共二百二十七名人口,其中有李煦之妇孺十口。”[1](P631)李煦家属开始抄没时候为十五人,最后送到北京只有十人,其中有男子一、妇人一及幼女一,被报告为“在途中病故”。
对于此三人,我在随后的研究中,证实为:“男子一”为沈槱元,即前文所引之作诗庆贺汤饼会之人,也即书中的贾雨村;“妇人一”即书中的史湘云,实为英莲之母;“幼女一”即书中的英莲、黛玉,二者为一人,均为脂砚斋的不同年龄段的化身。
此前我的研究到此为止,研究出来英莲之母即为书中史湘云,幼女一即为书中的黛玉和香菱,男人即为书中的贾雨村,但李煦家属原本为十五人,庄亲王奏折中只提及有三个人在途中病故,另外两个人去了何处?还少两个人不能对账。
可以这样猜测:李煦第二如夫人于1716年九月十五日生育一男,是为李煦次子李以鼐,第三如夫人十一月二十四日生育一女,是为脂砚斋,名为李兰芳。1723年李煦家族被抄家,兰芳同年所生的同父异母的二哥李以鼐,有可能跟随同行逃难,进入李家,并随着以后其母,即书中的娇杏改嫁给曹頫,从而成为贾政庶出的儿子,即书中的贾环。
这样,李煦家族在抄家中逃出的五个人中有四个人找到了原型人物,还剩一人,应该是书中的探春。探春则可能是李煦第三如夫人在生育兰芳之后的另外一个女儿。
这里似乎不能圆满的问题,是书中的赵姨娘对待贾环视如命根,而探春对自己的亲娘则甚为鄙夷不屑。其中的原因何以诠释才能圆满,还需要进一步研究。大略而言,赵姨娘携带孩子们寄人篱下,唯有这个男孩可以依仗,母以子贵,虽然属于拖油瓶,但如果书中的贾政喜欢,也就不足为奇。]
马道婆道:“可是我正没了鞋面子了。【甲戌侧批:见者有分是也。】赵奶奶你有零碎缎子,不拘什么颜色的,弄一双鞋面给我。”赵姨娘听说,便叹口气说道:“你瞧瞧那里头,还有那一块是成样的?成了样的东西,也不能到我手里来!有的没的都在这里,你不嫌,就挑两块子去。”马道婆见说,果真便挑了两块袖将起来。
赵姨娘问道:“前日我送了五百钱去,在药王跟前上供,你可收了没有?”马道婆道:“早已替你上了供了。”赵姨娘叹口气道:“阿弥陀佛!我手里但凡从容些,也时常的上个供,只是心有余力量不足。”马道婆道:“你只管放心,将来熬的环哥儿大了,得个一官半职,那时你要作多大的功德不能?”
赵姨娘听说,鼻子里笑了一声,说道:“罢,罢,再别说起。如今就是个样儿,我们娘儿们跟的上这屋里那一个儿!也不是有了宝玉,竟是得了活龙。他还是小孩子家,长的得人意儿,大人偏疼他些也还罢了;【甲戌侧批:赵妪数语,可知玉兄之身份,况在背后之言。】我只不伏这个主儿。”【甲戌侧批:活现赵妪。】一面说,一面伸出两个指头儿来。【甲戌侧批:活现阿凤。】马道婆会意,便问道:“可是琏二奶奶?”赵姨娘唬的忙摇手儿,走到门前,掀帘子向外看看无人,【甲戌侧批:是心胆俱怕破。】方进来向马道婆悄悄说道:“了不得,了不得!提起这个主儿,这一分家私要不都叫他搬送到娘家去,我也不是个人。”【庚辰侧批:这是妒心正题目。】
[木评:这一段文字所显示出来的信息较为复杂,应该是娇杏转入曹家,成为曹頫侍妾之后与曹府中原先的太太之间的矛盾尖锐;这也暗示曹家被抄家之前,开始逐渐将财产转移,同时暗示,此事并非畸笏叟之所为,而是家族中的掌握实权者。]
马道婆见他如此说,便探他口气说道:【庚辰侧批:有隙即入,所谓贼婆,是极!】“我还用你说,难道都看不出来。也亏你们心里也不理论,只凭他去。倒也妙。”赵姨娘道:“我的娘,不凭他去,难道谁还敢把他怎么样呢?”
马道婆听说,鼻子里一笑,【庚辰侧批:二笑。】半晌说道:“不是我说句造孽的话,你们没有本事!──也难怪别人。明不敢怎样,暗里也就算计了,【甲戌侧批:贼婆操必胜之券,赵妪已堕术中,故敢直出明言。可畏可怕!】还等到这如今!”
赵姨娘闻听这话里有道理,心内暗暗的欢喜,便说道:“怎么暗里算计?我倒有这个意思,只是没这样的能干人。你若教给我这法子,我大大的谢你。”马道婆听说这话打拢了一处,便又故意说道:“阿弥陀佛!你快休问我,我那里知道这些事。罪过,罪过。”【甲戌侧批:远一步却是近一步。贼婆,贼婆!】赵姨娘道:“你又来了。你是最肯济困扶危的人,难道就眼睁睁的看人家来摆布死了我们娘儿两个不成?难道还怕我不谢你?”
马道婆听说如此,便笑道:“若说我不忍叫你娘儿们受人委曲还犹可,若说谢我的这两个字,可是你错打算盘了。就便是我希图你谢,靠你有些什么东西能打动我?”【甲戌侧批:探谢礼大小是如此说法,可怕可畏!】赵姨娘听这话口气松动了,便说道:“你这么个明白人,怎么糊涂起来了。你若果然法子灵验,把他两个绝了,明日这家私不怕不是我环儿的。那时你要什么不得?”
马道婆听了,低了头,半晌说道:“那时候事情妥了,又无凭据,你还理我呢!”赵姨娘道:“这又何难。如今我虽手里没什么,也零碎攒了几两梯己,还有几件衣服簪子,你先拿些去。下剩的,我写个欠银子文契给你,你要什么保人也有,那时我照数给你。”马道婆道:“果然这样?”赵姨娘道:“这如何还撒得谎。”说着便叫过一个心腹婆子来,耳根底下嘁嘁喳喳喳说了几句话。【庚辰侧批:所谓狐群狗党是也,大族所在不免,看官着眼。】
[木评:脂砚斋非常强烈的精英意识,对其生父充满敬意,对其出身丫鬟的生母则满是鄙夷之情,这一态度贯穿于始终。脂砚斋曾在娇杏故事之后眉批:好极!与英莲“有命无运”四字,遥遥相映射。莲,主也;杏,仆也。今莲反无运,而杏则两全,可知世人原在运数,不在眼下之高低也。此则大有深意存焉。英莲者,脂砚斋之自我,娇杏者,其出身卑贱之生母也。]
那婆子出去了,一时回来,果然写了个五百两欠契来。赵姨娘便印了手模,【甲戌侧批:痴妇,痴妇!】走到橱柜里将梯己拿了出来,与马道婆看看,道:“这个你先拿了去做香烛供奉使费,可好不好?”
马道婆看看白花花的一堆银子,又有欠契,并不顾青红皂白,【甲戌侧批:有道婆作干娘者来看此句。“并不顾”三字怕杀人。千万件恶事皆从三字生出来。可怕可畏可警,可长存戒之。】满口里应着,伸手先去抓了银子掖起来,然后收了欠契。又向裤腰里掏了半晌,掏出十个纸铰的青面白发的鬼来,并两个纸人,【甲戌侧批:如此现成,更可怕。庚辰侧批:如此现成,想贼婆所害之人岂止宝玉、阿凤二人哉?大家太君夫人诫之慎之。】递与赵姨娘,又悄悄的教他道:“把他两个的年庚八字写在这两个纸人身上,一并五个鬼都掖在他们各人的床上就完了。我只在家里作法,自有效验。千万小心,不要害怕!”【甲戌眉批:宝玉乃贼婆之寄名干儿,一样下此毒手,况阿凤乎?三姑六婆之害如此,即贾母之神明,在所不免。其他只知吃斋念佛之夫人太君,岂能防范的来?此系老太君一大病。作者一片婆心,不避嫌疑,特为写出,使看官再四着眼,吾家儿孙慎之戒之!】正才说着,只见王夫人的丫鬟进来找道:“奶奶可在这里,太太等你呢。”二人方散了,不在话下。
却说林黛玉因见宝玉近日烫了脸,总不出门,倒时常在一处说说话儿。这日饭后看了两篇书,自觉无趣,便同紫鹃雪雁做了一回针线,更觉烦闷。便倚着房门出了一回神,【甲戌侧批:所谓“闲倚绣房吹柳絮”是也。】
[木评:脂评所评的诗句“闲倚绣房吹柳絮”,出自李商隐“闲倚绣帘吹柳絮,日高深院断无人”。李义山原作题为《访人不遇留别馆》,根据诗题,可知是诗人拜访友人或是情人不遇,不得不留宿别馆,“闲倚绣帘吹柳絮,日高深院断无人”两句,正写出百无聊赖的心境。脂砚斋采用义山诗句评点书中黛玉心境,正见出二者合二为一的关系,点评人正是书中人,书中人正是写书人。]
信步出来,看阶下新迸出的稚笋,【甲戌侧批:妙妙!“笋根稚子无人见”,今得颦儿一见,何幸如之。】
[木评:用杜甫“笋根雉子无人见,沙上凫雏傍母眠”诗句。]
不觉出了院门。一望园中,四顾无人,【甲戌侧批:恐冷落园亭花柳,故有是十数字也。】惟见花光柳影,鸟语溪声。【甲戌侧批:纯用画家笔写。】林黛玉信步便往怡红院中来,只见几个丫头舀水,都在回廊上围着看画眉洗澡呢。【甲戌侧批:闺中女儿乐事。】听见房内有笑声,林黛玉便入房中看时,原来是李宫裁、凤姐、宝钗都在这里呢,一见他进来都笑道:“这不又来了一个。”林黛玉笑道:“今儿齐全,谁下帖子请来的?”凤姐道:“前儿我打发了丫头送了两瓶茶叶去,【庚辰侧批:有照应。】你往那去了?”林黛玉笑道:“哦,可是倒忘了,【甲戌侧批:该云“我正看《会真记》呢”。一笑。】多谢多谢。”凤姐儿又道:“你尝了可还好不好?”没有说完,宝玉便说道:“论理可倒罢了,只是我说不大甚好,也不知别人尝着怎么样。”宝钗道:“味倒轻,只是颜色不大好些。”
[木评:庚辰眉批“二宝答言是补出诸艳俱领过之文。乙酉冬,雪窗。畸笏老人”。此处出现乙酉评语为 1765年,首次出现雪窗,可证前文所出现的雨窗,乃为壬午暑期雨中所评,乃为写作之际的场景,非为笔名,此处的雪窗,同样为写作之际的场景。]
凤姐道:“那是暹罗进贡来的。我尝着也没什么趣儿,还不如我每日吃的呢。”林黛玉道:“我吃着好,【甲戌侧批:卿爱因味轻也。卿如何担的起味厚之物耶?】不知你们的脾胃是怎样?”
[木评:暹罗,今之泰国,暹罗茶为唐代的绿茶工艺,味道轻,黛玉为姑苏人,故喜爱暹罗茶。凤姐家族的族叔曾经担任海关总督:李煦族叔李国屏,在康熙四十九年(1710年)任粤海关监督,当时,设置粤、闽、浙、江等四海关。李煦《致琼州张太守》信函:“兹家叔讳国屏,叨蒙圣恩,督理海关。”[2](P159)《寄感恩大弟》:“兹乘二太爷奉旨督课海关税务。”[注]二太爷,即粤海关监督李国屏,参见李煦《虚白斋尺牍》,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161页。根据书中此处凤姐所说,凤姐当为李国屏的孙女或是外孙女,而王夫人则为李国屏的女儿,与脂砚斋为族亲关系。此处借用这一史料,再次点醒凤姐和脂砚斋之间的族亲关系,同时,巧借暹罗进奉的茶叶之事由,以便搭桥牵引到凤姐玩笑黛玉的情节。]
宝玉道:“你果然爱吃,把我这个也拿了去吃罢。”凤姐笑道:“你要爱吃,我那里还有呢。”林黛玉道:“果真的,我就打发丫头取去了。”凤姐道:“不用取去,我打发人送来就是了。我明儿还有一件事求你,一同打发人送来。”林黛玉听了笑道:“你们听听,这是吃了他们家一点子茶叶,就来使唤人了。”凤姐笑道:“倒求你,你倒说这些闲话,吃茶吃水的。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甲戌侧批:二玉事在贾府上下诸人即看书人批书人皆信定一段好夫妻,书中常常每每道及,岂具不然,叹叹!】【庚辰侧批:二玉之配偶在贾府上下诸人即观者批者作者皆为无疑,故常常有此等点题语。我也要笑。】众人听了一齐都笑起来。
林黛玉红了脸,一声儿不言语,便回过头去了。李宫裁笑向宝钗道:“真真我们二婶子的诙谐是好的。”【庚辰侧批:好赞!该他赞。】林黛玉道:“什么诙谐,不过是贫嘴贱舌讨人厌恶罢了。”【甲戌侧批:此句还要候查。】说着便啐了一口。
[木评:此处首次出现王熙凤拿二玉之间的关系玩笑,对比前面回目,在情节上显然飞跃了一大步,或说是距离本书的完成部分并不遥远,可以理解为原本在此处即将进入到全书的完成,此后,又重新深耕细作,加深加细描绘二者之间繁复曲折的恋情故事。]
凤姐笑道:“你别作梦!你给我们家作了媳妇,少什么?”指宝玉道:“你瞧瞧,人物儿、门第配不上,【甲戌侧批:大大一泄,好接后文。】根基配不上,家私配不上?那一点还玷辱了谁呢?”林黛玉抬身就走。宝钗便叫:“颦儿急了,还不回来坐着。走了倒没意思。”说着便站起来拉住。刚至房门前,只见赵姨娘和周姨娘两个人进来瞧宝玉。李宫裁、宝钗、宝玉等都让他两个坐。独凤姐只和林黛玉说笑,正眼也不看他们。宝钗方欲说话时,只见王夫人房内的丫头来说:“舅太太来了,请奶奶姑娘们出去呢。”李宫裁听了,连忙叫着凤姐等走了。赵、周两个忙辞了宝玉出去。宝玉道:“我也不能出去,你们好歹别叫舅母进来。”又道:“林妹妹,你先略站一站,我说一句话。”凤姐听了,回头向林黛玉笑道:“有人叫你说话呢。”说着便把林黛玉往里一推,和李纨一同去了。
[木评:此一段笑话,正写在山雨欲来风满楼雷霆电闪之前,此时马道婆作法尚未生效,以便使得读者稍作喘息。此亦为欲抑先扬反衬之法。]
这里宝玉拉着林黛玉的袖子,只是嘻嘻的笑,【庚辰侧批:此刻好看之至!】心里有话,只是口里说不出来。【甲戌侧批:是已受镇,“说不出来”。勿得错会了意。】此时林黛玉只是禁不住把脸红涨了,挣着要走。
宝玉忽然“嗳哟”了一声,说:“好头疼!”【甲戌侧批:自黛玉看书起分三段写来,真无容针之空。如夏日乌云四起,疾闪长雷不绝,不知雨落何时,忽然霹雳一声,倾盆大注,何快如之,何乐如之,其令人宁不叫绝!】林黛玉道:“该,阿弥陀佛!”【庚辰眉批:黛玉念佛,是吃茶之语在心故也。然摹写神妙,一丝不漏如此。己卯冬夜。】只见宝玉大叫一声:“我要死!”将身一纵,离地跳有三四尺高,口内乱嚷乱叫,说起胡话来了。
[木评:从宝玉正常之状态,到受到马道婆作法,再到被五鬼缠身进入着魔状态的这一过程,与黛玉之间恋情的公开化以及凤姐的玩笑等纠结一处,可谓环环相扣、层层相生,由静水微波而急风暴雨、骇浪惊涛、遮天蔽地、席卷而来。]
林黛玉并丫头们都唬慌了,忙去报知王夫人、贾母等。此时王子腾的夫人也在这里,都一齐来时,宝玉益发拿刀弄杖,寻死觅活的,闹得天翻地覆。贾母、王夫人见了,唬的抖衣而颤,且“儿”一声“肉”一声放声恸哭。于是惊动诸人,连贾赦、邢夫人、贾珍、贾政、贾琏、贾蓉、贾芸、贾萍、薛姨妈、薛蟠并周瑞家的一干家中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众媳妇丫头等,都来园内看视。登时园内乱麻一般。【甲戌侧批:写玉兄惊动若许人忙乱,正写太君一人之钟爱耳。看官勿被作者瞒过。】
[木评:此处其实是写贾府抄家情形,看官勿被评者瞒过。]
正没个主见,只见凤姐手持一把明晃晃钢刀砍进园来,见鸡杀鸡,见狗杀狗,见人就要杀人。【甲戌双行夹批:此处焉用鸡犬?然辉煌富丽非处家之常也,鸡犬闲闲始为儿孙千年之业,故于此处必用鸡犬二字,方是一簇腾腾大舍。】
[木评:先写宝玉“拿刀弄杖,寻死觅活的,闹得天翻地覆”,再写“凤姐手持一把明晃晃钢刀砍进园来,见鸡杀鸡,见狗杀狗,见人就要杀人”,这是此一书全书罕见的场景描写。就总体而言,红楼梦所呈现的场景和风格,都在儿女情长、卿卿我我的绮靡风光中。诗情画意、缠绵悱恻、温柔和婉,是红楼梦的基本风格和笔调。正如全书基本写大观园闺阁之内的儿女情长,贵族儿女,但也会从芥斗之微、千里之外,引发一个乡下的刘姥姥来,从而形成对立的张力,当下的凶险场景的描写,也与全书的祥和氛围从总体上形成张力。
另,此处实际上是预先写抄家者之抄家情形,才有“手持一把明晃晃钢刀砍进园来,见鸡杀鸡,见狗杀狗,见人就要杀人”之语。]
众人越发慌了。周瑞媳妇忙带着几个有力量的胆壮的婆娘上去抱住,夺下刀来,抬回房去。平儿、丰儿等哭的泪天泪地。贾政等心中也有些烦难,顾了这里,丢不下那里。
别人慌张自不必讲,独有薛蟠更比诸人忙到十分去。【甲戌侧批:写呆兄忙是愈觉忙中之愈忙,且避正文之絮烦。好笔仗,写得出。】【庚辰侧批:写呆兄是躲烦碎文字法。好想头,好笔力。《石头记》最得力处在此。】又恐薛姨妈被人挤倒,又恐薛宝钗被人瞧见,又恐香菱被人臊皮──知道贾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甲戌侧批:从阿呆兄意中,又写贾珍一笔,妙!】因此忙的不堪,忽一眼瞥见了林黛玉风流婉转,已酥倒在那里。【甲戌侧批:忙到容针不能。此似唐突颦儿,却是写情字万不能禁止者,又可知颦儿之丰神若仙子也。】【甲戌双行夹批:忙中写闲,真大手眼,大章法。】
[木评:脂砚斋忙里偷闲,捎带一笔薛蟠。“因此忙的不堪,忽一眼瞥见了林黛玉风流婉转,已酥倒在那里”,不明就里的读者忽然读到此处,定会觉得突兀,薛蟠和黛玉之间,二者的形象完全不搭嘎,薛蟠虽然好色,但似乎与黛玉冰清玉洁的气质,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就像是公主小姐被强盗占有,或像是战乱时期出身于名族世家的女眷沦落乡野而被粗俗的老农占有,但只要想想薛蟠霸占了学诗的香菱,就能想明白薛蟠和黛玉之间的关系。
书中薛蟠,本名熊志伊,为熊赐履长子,康熙五十五年(1716年)二月初六日,曹頫奏遵旨照看熊赐履之子情形折。曹頫的舅舅苏州织造李煦至江宁传宣圣旨,着曹頫照看前大学士臣熊赐履之子。曹頫亲往其家看视,其长子熊志伊,风痰时发。年长于脂砚斋 40岁。此处点醒薛蟠之垂涎黛玉,暗示曹府抄家之后黛玉的悲惨人生。]
当下众人七言八语,有的说请端公送祟的,有的说请巫婆跳神的,有的又荐玉皇阁的张真人,种种喧腾不一。也曾百般医治祈祷,问卜求神,总无效验。堪堪日落。王子腾夫人告辞去后,次日王子腾也来瞧问。【甲戌侧批:写外戚,亦避正文之繁。】接着小史侯家、邢夫人弟兄辈并各亲戚眷属都来瞧看,也有送符水的,也有荐僧道的,总不见效。他叔嫂二人愈发糊涂,不省人事,睡在床上,浑身火炭一般,口内无般不说。到夜晚间,那些婆娘媳妇丫头们都不敢上前。因此把他二人都抬到王夫人的上房内,【甲戌侧批:收拾得干净有着落。庚辰侧批:收拾得得体正大。】夜间派了贾芸带着小厮们挨次轮班看守。贾母、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妈等寸地不离,只围着干哭。
此时贾赦、贾政又恐哭坏了贾母,日夜熬油费火,闹的人口不安,也都没了主意。贾赦还各处去寻僧觅道。贾政见不灵效,着实懊恼,【甲戌侧批:四字写尽政老矣。】因阻贾赦道:“儿女之数,皆由天命,非人力可强者。他二人之病出于不意,百般医治不效,想天意该如此,也只好由他们去罢。”【甲戌侧批:念书人自应如是语。】
贾赦也不理此话,仍是百般忙乱,那里见些效验。看看三日光阴,那凤姐和宝玉躺在床上,亦发连气都将没了。合家人口无不惊慌,都说没了指望,忙着将他二人的后世的衣履都治备下了。贾母、王夫人、贾琏、平儿、袭人这几个人更比诸人哭的忘餐废寝,觅死寻活。赵姨娘、贾环等自是称愿。【甲戌侧批:补明赵妪进怡红为作法也。】
到了第四日早晨,贾母等正围着宝玉哭时,只见宝玉睁开眼说道:【甲戌侧批:“语不惊人死不休”,此之谓也。】“从今以后,我可不在你家了!快收拾了,打发我走罢。”贾母听了这话,如同摘心去肝一般。
赵姨娘在旁劝道:“老太太也不必过于悲痛。【庚辰侧批:断不可少此句。】哥儿已是不中用了,不如把哥儿的衣服穿好,让他早些回去,也免些苦;只管舍不得他,这口气不断,他在那世里也受罪不安生。”【庚辰侧批:大遂心人必有是语。】
这些话没说完,被贾母照脸啐了一口唾沫,骂道:“烂了舌头的混帐老婆,谁叫你来多嘴多舌的!你怎么知道他在那世里受罪不安生?怎么见得不中用了?你愿他死了,有什么好处?你别做梦!他死了,我只和你们要命。素日都不是你们调唆着逼他写字念书,【甲戌双行夹批:奇语,所谓溺爱者不明,然天生必有是一段文字的。】把胆子唬破了,见了他老子不象个避猫鼠儿?都不是你们这起淫妇调唆的!这会子逼死了,你们遂了心,我饶那一个!”一面骂,一面哭。
贾政在旁听见这些话,心里越发难过,便喝退赵姨娘,自己上来委婉解劝。一时又有人来回说:“两口棺椁都做齐了,【甲戌侧批:偏写一头不了又一头之文,真步步紧之文。】请老爷出去看。”贾母听了,如火上浇油一般,便骂:“是谁做了棺椁?”一叠声只叫把做棺椁的拉来打死。
[木评:凡此种种,都是一种象征主义写法,通过描写书中的两个中心人物,作为全书主线索的宝玉和作为两府当政主家的王熙凤被五鬼迷失心窍,写出荣宁二府最后被抄家时候的末日气氛。]
正闹的天翻地覆,没个开交,只闻得隐隐的木鱼声响,【甲戌侧批:不费丝毫勉强,轻轻收住数百言文字,《石头记》得力处全在此处。以幻作真,以真作幻,看书人亦要如是看法为幸。】念了一句:“南无解冤孽菩萨。有那人口不利,家宅颠倾,或逢凶险,或中邪祟者,我们善能医治。”
贾母、王夫人听见这些话,那里还耐得住,便命人去快请进来。贾政虽不自在,奈贾母之言如何违拗;想如此深宅,何得听的这样真切,【甲戌侧批:作者是幻笔,合屋俱是幻耳,焉能无闻?】心中亦希罕,【甲戌侧批:政老亦落幻中。】命人请了进来。众人举目看时,原来是一个癞头和尚与一个跛足道人。【甲戌双行夹批:僧因凤姐,道因宝玉,一丝不乱。】
见那和尚是怎的模样:
鼻如悬胆两眉长,目似明星蓄宝光,破衲芒鞋无住迹,腌臜更有满头疮。
那道人又是怎生模样:
一足高来一足低,浑身带水又拖泥。相逢若问家何处,却在蓬莱弱水西。
贾政问道:“你道友二人在那庙里焚修。”那僧笑道:“长官不须多话。【甲戌侧批:避俗套法。】因闻得府上人口不利,故特来医治。”贾政道:“倒有两个人中邪,不知你们有何符水?”那道人笑道:“你家现有希世奇珍,如何还问我们有符水?”
贾政听这话有意思,心中便动了,因说道:“小儿落草时虽带了一块宝玉下来,上面说能除邪祟,【庚辰侧批:点题。】谁知竟不灵验。”那僧道:“长官你那里知道那物的妙用。只因他如今被声色货利所迷,【甲戌双行夹批:石皆能迷,可知其害不小。观者着眼,方可读《石头记》。】故不灵验了。【甲戌侧批:读书者观之。】你今且取他出来,待我们持颂持颂,只怕就好了。”【庚辰侧批:“只怕”二字,是不知此石肯听持诵否?】
贾政听说,便向宝玉项上取下那玉来递与他二人。那和尚接了过来,擎在掌上,长叹一声道:“青埂峰一别,展眼已过十三载矣!【庚辰侧批:正点题,大荒山手捧时语。】
[木评:根据此语,则石头记故事已经十三载,宝玉由青埂峰大荒山投胎入世,进入到荣国府这温柔富贵乡,迄今应该正好十三年:书中宝玉原型,由此前的曹頫改为曹霑,曹霑1715年五月出生,到 1728年抄家,也正好是十三年。则此处之五鬼之灾,暗示了曹府被查抄之事无疑,可以验证以上之评。]
人世光阴,如此迅速,尘缘满日,若似弹指!【甲戌双行夹批:见此一句,令人可叹可惊,不忍往后再看矣!】
可羡你当时的那段好处:
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甲戌侧批:所谓越不聪明越快活。】却因锻炼通灵后,便向人间觅是非。
可叹你今日这番经历:
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沉酣一梦终须醒,【甲戌侧批:无百年的筵席。】冤孽偿清好散场!【甲戌侧批:三次锻炼,焉得不成佛作祖?】
[木评:“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正是抄家之后之大梦初觉之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