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俄罗斯左翼政党的离散格局及前景展望
2020-01-06许鹏
许 鹏
(南开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 天津 300350)
苏联解体后,当代俄罗斯仍然存在以马克思列宁主义为指导思想或带有社会主义倾向的政党流派,它们大多主张施行共产主义或社会主义、社会民主主义的路线、方针和政策。由于大量继承了苏联马克思主义的传统,俄罗斯的左翼运动比独联体各国都要活跃,其早期载体主要是十数个共产党及相关组织。上世纪90年代,这些共产党组织的规模及其拥有的支持率几乎占据了俄罗斯国内政治版图的三分之一[1](P90-97)。但是,新世纪以来俄罗斯左翼政党之间由于思想分歧、路线斗争以及面临众多内外挑战等原因而不断分化,形成了如今“一大众小”的分散格局,也造成了俄罗斯左翼运动的规模缩减、矛盾加剧,策略调整、重心转移,社会关注度减弱和政治影响力衰退等后果。这些左翼政党或流派的发展和演变有着复杂的相互联系和一定的历史特点,通过梳理研究其表现、症结与根源,能够为评估不同左翼政党之间摒弃分歧、开展创新、求同存异的重要性与可能性及其下一步生存方向提供一定的研究资源和帮助。
一、俄罗斯左翼政党的离散表现及原因
(一)俄罗斯左翼政党的分化局面
苏共失去政权以后,原苏联加盟共和国的各共产党在1993年重聚,成立了“共产党联盟—苏共”(СКП-КПСС)这一国际地区性政党联合组织,并自认为苏共的继承者,旨在加强原苏联地区各个共产党之间的联系,意图重建社会主义苏联[2](P66-68)。该组织成员党最多时达到20余个,拥有党员130余万人[3](P17)。然而,该组织后来并未能最大程度地凝聚马克思主义者们的共识,联盟领导层因为思想与路线上的分歧而逐渐分化,为后来俄罗斯乃至整个前苏东地区左翼力量的离散埋下了伏笔[注]关于近年来原苏联地区共产党组织及共产主义运动的大致状况,参看(俄)诺维科夫著、陈爱茹编译:《现阶段前苏联地区的共产主义运动》,载《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2011年第4期,59-62页。。
久加诺夫领导的俄罗斯联邦共产党(КПРФ,以下简称“俄共”)是如今“共产党联盟—苏共”的核心领导者,也是原苏东地区最大的马克思主义政党,同时是俄罗斯左翼力量中最主要的一支。截至2016年1月,俄共下设有85个(联邦主体)地区级组织、2350个地方机构和14151个基层支部,拥有16万余名党员[注]具体数字参见俄共官方网站https://kprf.ru/party/.。在2016年底选出的俄罗斯第七届国家杜马中占35个议席,是议会下院第二大党和第一大反对党[4](P98-112)。同时,部分俄共党员还担任了俄联邦一些州市长或国家杜马中的专门委员会正副职负责人等职务[注]截至2016年,俄共党员波托姆斯基担任了奥尔洛夫州州长,列夫琴科担任了伊尔库茨克州州长,洛科季当选了俄第三大城市新西伯利亚市市长。俄共中央第一副主席梅利尼科夫还是国家杜马第一副主席、俄中友好协会新任主席,俄共中央副主席诺维科夫分别是国家杜马科技委员会、国际事务委员会第一副主席,俄共中央副主席卡申是国家杜马农业问题委员会主席。。
俄罗斯国内还有其他多个以共产主义为目标的规模各异的不同类型共产党,如俄罗斯共产党人党、俄罗斯共产主义工人党、俄罗斯共产党—苏共、全联盟布尔什维克共产党等,它们中的一些正是从俄罗斯联邦共产党中分裂出去的。在俄罗斯激进政治版图中,它们可以被归为共产主义类型的左翼政党。
此外,在俄罗斯还有一些以社会主义或社会民主主义为目标的政党,如公正俄罗斯党、俄罗斯社会民主党、俄罗斯社会主义党、全俄社会主义人民党等[注]参见https://ru.wikipedia.org/wiki/Политические_партии_России. 转引自李瑞琴:《多党制下的俄罗斯左翼政党 :困境与出路》,《当代世界》,2017年第11期。。在这些政党中,由于绝大部分都没有以马克思列宁主义为指导思想,仅在其纲领、方针、政策中包含些许相关元素身影(有的是由于创建和演变过程中曾与共产党有过关联),因此不能直接将它们视作马克思主义政党,故而也不是共产主义类型的左翼政党。但在俄罗斯政党政治体系中,它们通常还是会与马克思主义—共产主义政党一起被归入左翼政党中去考察和比较,这也就必然导致竞争与分化。
(二)俄罗斯左翼政党分化的内外原因
从内部看,当代俄罗斯左翼政党之间的离散与分化主要归因于两方面:
一是思想理论分歧。虽然各党派在具体政策上大体都对现行制度下的政府持反对态度,但在思想理论上对苏联历史以及建设何种社会主义、如何建设的问题歧见明显。以舍宁为首的“苏联共产党”(2004年由其当时领导的“共产党联盟—苏共”改组而成)对斯大林采取一味肯定的态度,认为“大清洗”是对苏联潜在或公开的敌人的有力镇压,主张重回苏联社会主义,实行一党制。俄共的认识则相对客观全面,既承认斯大林的功绩,又批判赫鲁晓夫的过错,对苏联解体反思深刻,主张建设一种实质为民族爱国主义的“俄罗斯社会主义”。公正俄罗斯党则提出一套名为“21纪新社会主义”的社会民主主义意识形态[注]公正俄罗斯党承认十月革命的伟大历史意义;承认多种所有制形式和市场经济,但强调市场必须接受国家的监控,主张发展公民社会;承认社会主义理想对未来世界发展的积极作用。该党声称可以与俄共合作,但又表示愿加入社会党国际,俄共将该党的意识形态称作“假社会主义”。参看李兴耕:《公正俄罗斯党的“21世纪新社会主义”》,《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2008年第3期,64-69页。,其定位是超越苏联社会主义和欧洲社会民主主义,基本价值是社会公正和社会安全;该党对苏联历史评价较为正面,开放看待社会主义与市场的结合,对普京总统基本持拥护态度[5](P129-134)。类似的分歧十分普遍,这里仅是典型几例。
二是斗争路线迥异。主要包括对是否参与现政权、如何联合其他力量、如何开展群众运动等问题的不同看法和观点,焦点是走不走议会斗争道路的问题。例如,俄共主张通过议会斗争和参与各级选举来实现自身的政治理想,因而率先在俄联邦司法部注册成为合法政党[6]。多年来,俄共通过议会提案等形式在国家杜马平台上广泛表达自身诉求和主张,既满足了自身生存、发展和转型的需要,也对国家政权的法律体系、内外政策做出了有利的建议或适度的反对。但这种接受议会道路的生存模式选择就遭到明确反对体制内路线的前俄共中央委员舍宁的抵制。他认为这是对现政权的妥协,是政治交换行为,于是早在2000年夏天就离开俄共另立新党,这次出走造成俄共的一些理论家和组织骨干流失[注]关于舍宁与俄共领导人久加诺夫之间的矛盾由来、经过及根源等细节,参看刘淑春:《从舍宁退出俄共,看俄罗斯共产主义运动的分化》,《国外理论动态》,2000年第12期,24-27页。。再如,1991年底成立的全联盟布尔什维克共产党直接宣示极左翼立场,既不向当局注册,也不会参加议会。俄罗斯国内的此类非主流左翼政党将工作重心全部放在议会外运动上,用自己的主张来宣传教育群众,并经常组织游行、抗议、纪念活动,但由于自身理论建设和组织力量等能力均较为有限,收效一般。
从外部看,统一俄罗斯党独大也是各左翼政党走向分化的一个原因。
一方面,统俄党作为政权党几乎垄断了国内政治资源。2008年起,统一俄罗斯党开始允许无党派人士担任党首,普京担任了此职务并代表该党参选总统,而后又由梅德韦杰夫担任党首并连任至今。由总统直接任命的各州州长中的很大部分,以及俄当局一些职能部门负责人皆为统俄党成员。此外,在进入俄罗斯议会下院(国家杜马)的四大党团中,统俄党议员人数超过其他三个党团人数之和,拥有宪法绝对多数优势。
另一方面,普京政府对苏联记忆的正面评价、对爱国主义的宣传弘扬和对国内外危机的应对处理一定程度上覆盖和压缩了左翼政党的激进主张,夺走了其原有的支持率和关注度。生存重压之下,通过分裂求变是被迫之举,但客观上造就了当代俄罗斯左翼政党间的破碎局面。
二、俄罗斯左翼政党分化进程的历史特点
俄罗斯各派别左翼政党已经经历了近30年的分化历程和发展演变,在这一过程中表现出了自身的一些规律性特征,可以归纳为以下三个方面。
(一)逻辑始点发端于苏东剧变之前
实际上,当代俄罗斯的左翼力量及其前身在苏联解体前就开始对马列主义、斯大林主义、苏联社会主义以及一些重大历史人物、事件产生不同看法,而苏共对理论创新的忽视、对历史虚无主义的放纵让这种分歧愈演愈烈。后来,苏东地缘政治的急剧变化加大了彼时苏共的外部压力,戈尔巴乔夫推行的国家改革方针在党内造成争论,又因此“孕育”出诸如“马克思主义纲领派”(普里加林为首,后分化出俄罗斯共产党—苏共和俄罗斯共产党人党)、“共产主义倡议运动派”(秋利金为首,后成立俄罗斯共产主义工人党)、“布尔什维克纲领派”(安德烈耶娃为首,后成立全联盟布尔什维克共产党)、“民主纲领派”(阿法纳西耶夫为首)等一众派别。后来这些激进左翼政党人员不断减少,力量越发衰微。
俄共作为主流左翼政党最大程度地继承了苏共政治遗产,至今活跃在俄罗斯政坛且有一定影响力;但是,“一大”与“众小”的对立使俄共过多遭受同类政党的攻击,一些被俄共开除或自愿离开的党员也纷纷联合重组建党,以分化俄共实力并与之对抗。
(二)分化速度呈现“缓—急—缓”三阶段
在第一阶段中,上世纪90年代初由俄共领导、俄罗斯各个派别的左翼政党共同参与的整个左翼阵容相对齐整充实,在俄罗斯人民心目中尚存好感,仍具有一定号召力和政治影响力。以至于在1996年俄总统选举中,久加诺夫与叶利钦得票率不相上下,后者在第二轮投票中才终于险胜。因此,俄罗斯各左翼政党在这一阶段的分化并不明显。
在第二阶段中,普京新世纪上台之初为改变国家发展局面并赢得民心,用高举爱国主义旗帜、正面评价苏联部分功绩等做法以政策覆盖的方式压缩了共产主义政党的生存空间[7](P58-60)。21世纪前十年,普京势力逐渐稳固,统俄党进入政党政治体系,国家发展开始重新走上正轨且势头回升,以反政权为主要取向的左翼力量开始因批判对象的向好发展而舞台缩小;在政治生存压力之下,不少党派开始分化改组,俄罗斯左翼力量的分流在这一阶段出现高峰。
在第三阶段中,本世纪第二个十年以来,俄罗斯国内政局更加稳固,当代俄罗斯的左翼政党也同政权当局一起,在欧美主要发达国家为俄罗斯制造的外交困局中一致对外、同仇敌忾;加之各左翼派别经过多年相互批驳已足够破碎,基本少有再继续分化的资本,因此又出现了重回离散变缓的趋势。
(三)实践演进的形态总体较为多元
一种形态是“党内派别林立”的静态模式。当代俄罗斯左翼力量的分散格局在苏联解体前的苏共末期就已有雏形,正是苏共党内存在众多相互敌对的派别这一客观情形最先引发了俄罗斯马左翼政党的离散实践。各类左翼政党相继成立之后,各自党内又先后出现类似的分裂情形,造成二次分化。
另一种形态是“相互掣肘攻击”的动态模式。多党制造成的同类政党数量激增使共产主义类型的左翼政党之间也开始相互竞争,由于秉持方向大体相同但具体方案不同的思想理念,它们之间往往会相互攻讦,难以形成合力。这又有两大具体表现。第一是“组织裂解、另立中央”。2004年,俄共伊万诺沃州州委第一书记吉洪诺夫携多名俄共中央委员以杜马竞选惨败为由要求久加诺夫辞职,并推选彼时的国家杜马副主席、在俄共九大上试图取代久加诺夫未果的秋米金参选总统;久加诺夫以反对“宗派集团”的理由将秋米金开除出党,这造成了一出吉洪诺夫在当年的俄共十大上率众出走另立中央,并且同时召开“两个十大”的闹剧。第二是“并列选举、稀释选票”。由于担心与俄罗斯联邦共产党名字过度相似的“俄罗斯共产党”可能会误导选民认知并分流自己的选票,俄共专门在选举前的2015年向莫斯科仲裁法院提起诉讼要求该党停止使用共产党名号,但次年被驳回,因此仍然导致了俄共担心的议席减少之结果。在2016年国家杜马选举中,“俄罗斯共产党”获得2.27%的票数,是除了进入议会的四大政党以外得票最多的[8](P54-57)。又如,苏共末期的“民主纲领派”经过不断演化,部分资源流入今日的中左社会民主政党“公正俄罗斯党”,该党自2007年进入议会后为激进选民提供了更多选择,间接减少了俄共这个原本唯一左派政党的议席。再如,2018年春天,俄罗斯总统选举中的左翼候选人除了俄共的格鲁季宁,还有俄罗斯共产党人党的苏拉伊金;后者得票率为0.68%,这也或多或少地稀释了俄共候选人格鲁季宁仅有的11.8%的选票[9]。
三、俄罗斯左翼政党的发展困境与前景展望
苏联后期执政党对意识形态领导权的放弃和苏联解体后多党制的实行为俄罗斯左翼力量形成事实分散格局提供了条件,当代俄罗斯左翼政党的发展也正在诸多原因作用下面临重重困难。
从世界社会主义运动的视野中看,国际共运的总体衰弱局面使苏东剧变后的各国共产党或工人党等激进左翼力量面临更加严峻的国内外局势,这一低潮期至今没有迎来真正的回暖趋势。如今俄罗斯左翼政党大多在艰难谋取政治生存上耗费心神,理论更新和组织发展的进程更加滞后,部分主要的马克思主义政党在现有政治格局下正在丧失仅有的政治资源。俄罗斯左翼在苏联解体20多年以来的不断分化和分裂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同时,发展的时代主题也使各国政府普遍开始进行跨政党、跨意识形态的国际交往,对内也至少在形式上能够愿意吸纳部分反对派意见,将重心放在本国经济与民生发展问题上,政治斗争的话题逐渐减少,左翼政党的发展空间被压缩。
从俄罗斯本国历史与国情来看,由于俄罗斯民族性格文化中少有求大同存小异的中庸元素和妥协特性,因而在左翼力量中难以出现类似“统一战线”这样有利于优化生存发展环境的政治形态。加之西方敌对势力和国内部分民众对苏联历史和苏共形象的妖魔化印象影响,一些左翼政党还背上了沉重的政治历史包袱。它们自身对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和共产党执政的理解还是难以跳出苏联的僵化框架,因此容易困在党派斗争或阶级斗争的思维中不能自拔。同时,后苏联时代与后革命时期的俄罗斯社会需要更多的稳定,大多数民众对政治运动开始失去兴趣,所以很难产生有利于俄罗斯国内左翼反对派力量发展的直接力量。
但俄罗斯国内左翼力量的发展也有积极动向。2017年11月2日,俄共在圣彼得堡承办第19次世界共产党与工人党国际会议,获得78个国家103个共产党和工人党的342名代表一致好评[10](P203-208)。俄罗斯俄罗斯共产主义工人党同俄罗斯联邦共产党在大会筹备工作组中协商互助、密切配合,促成了大会自2013年分歧公开化以来的空前团结。
俄罗斯的左翼运动未来必将面临新的困难。各派别只有抛弃利益竞争、潜心理论创新、改换斗争思路以形成同心同德的局面,才有可能提升议会和平斗争模式下所需的思想理论和政治实践素养,同时还需探索新时期关于加强党的建设和改进工作方法的理论创新以吸引更多有生力量和关注度,甚至还应追求团结联合以形成目标一致的统一战线,这些都是十分重要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