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名词非范畴化的认知工作机制研究
2020-01-06李振
李 振
(遵义医科大学外国语学院,贵州 遵义563000)
名词非范畴化现象大量存在于日常交际中,体现出语言的创新性。从语义角度看,非范畴化后的名词表达描述性或者陈述性意义;从功能角度看,非范畴化后的名词在不同的语境中可以充当形容词、副词和动词;从范畴角度看,非范畴化后的名词处于两个范畴的交叉位置。语言表达是大脑认知机制的反映,在何种工作机制的作用下使得名词经历非范畴化后,可以在语义上发生转变、功能上实现转移、范畴上实现跨越,是一项值得系统研究的问题。本研究拟利用转喻和隐喻理论,从微观和宏观两个角度对名词的非范畴化的过程进行研究,以期对其生成机制做出合理、统一的解释。
一、范畴化与非范畴化理论
范畴化指的是人们在认知世界的过程中基于互动体验对世界进行概括、总结和分类的心智过程,是一个从个别到共性的过程。认知语言学家认为“范畴化是人类的一个关键的认知方式,人类对世界的认识是在范畴化的过程中进行的,范畴化极大地减轻了人类的认知负担,使得复杂的世界变得条理、有序”。[1]31-32
Hopper和Thompson最早提出了非范畴化的概念用以解释词义的动态属性[2]。Taylor等国外学者从不同角度对非范畴化进行了研究[3]31-39。国内学者刘正光从语言变化和认识层面两个角度对非范畴化现象进行了系统的定义:“从语言变化角度上看,非范畴化指的是介于范畴化与重新范畴之间的模糊的、不稳定的地带,经历了非范畴化后,范畴成员逐渐失去了原始范畴的某些典型特征,同时获得了新入范畴的某些特征;从认识层面上看,非范畴化是一个由一般到追求个性的过程,显出语言的创新性和经济性。”[4]
认识的完整过程包括由个性到共性,再从共性到个性两个方面。人类在通过范畴化认知世界的同时包含了非范畴化的过程,范畴化与非范畴化是同一事物的两个方面,二者相辅相成共同构成了范畴化理论。
二、汉语原型名词的典型特点
根据原型理论,汉语名词可以分为典型和非典型两种。典型的汉语名词具有以下特点:从语义上讲,名词表示指代意义,其指代对象存在于现实世界中;从形态上讲,名词具有单复数形式(汉语名词单复数同形),可以与形容词和限定词等前置修饰成分连用;从句法上讲,莫彭龄、单青经过研究发现,70.6%的名词处于主语或者宾语位置[5];从语篇与功能角度上讲,名词主要用于引出话语的参与者。名词范畴中的典型性成员和非典型性成员所处的地位是不同的,名词拥有的典型性特征越多,其典型性越强。例如:
①他家养的两只大花狗昨天跑出去一晚上都没回家。
例①中,“狗”是一个典型的汉语名词。在语义上表示指代意义,在真实世界中可以找到指代对象;形态上可以与形容词“大”和“花”、限定词“两”和“只”连用;句法上“狗”处于句中主语位置;语篇上及功能上,“狗”用于引出话语的参与者,即他家的两只体型较大的花狗。
三、汉语非范畴化名词的特征
(一)汉语非范畴化名词
非范畴化名词指的是名词在一定条件下逐渐失去其典型特点的同时获得其他词性特点的过程。名词非范畴化的过程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渐变的、动态的、连续的。例如:
②济南村民谈狼色变。(齐鲁网2010.11.05)
③解读华为“狼文化”的六大精髓。(新浪专栏 2015.3.15)
④李冰冰狼吞虎咽猛啃生菜。(新浪娱乐 2017.04.21)
例②中“狼”在语义上由具体变得泛化,在真实世界中找不到对应的指称;形态上,“狼”不能和限定词或者形容词连用。但是,毋庸置疑的是,从词性上讲“狼”在例②中仍然是一个名词。
例③和例④中“狼”除了丧失了名词的典型特征外还获得了形容词和副词的特点:例③中“狼”用来修饰名词“文化”表达描述性意义;例④中“狼”放在动词“吞”前描写动作的方式。例③和例④中,“狼”经历了非范畴化的过程,在功能上分别充当形容词和副词。
(二)汉语非范畴化名词的分类
在系统总结前人研究的基础上,根据非范畴化后名词的功能,本研究将汉语非范畴化名词分为三类:形容词性非范畴化名词、副词性非范畴化名词和动词性非范畴化名词。
1.形容词性非范畴化名词
传统语法中,形容词可以修饰名词,但是日常交际中,为了表达某种特定的意义,名词常被置于形容词位置表达描述性概念,功能上充当形容词,本研究将此类名词定义为形容词性非范畴化名词。汉语中,形容词性非范畴化名词常出现在一些日常交际中广泛使用的固定的结构中。例如,“程度副词+名词”结构、“N1+N2”结构、“N+语气词”和同义反复结构(NP1+BE+NP2)等。
⑤《简单就好,生活可以很德国》
⑥蜗居
⑦老人了,就别爬上爬下了。
⑧生意人就是生意人。
“德国”在例⑤中发生语义泛化,不指具体的国家而是指代德国人随时保持“简单纪律、清爽自然”的生活习惯;在“N1+N2”结构中,“N1”与“N2”具有不同地位,多数情况下“N2”为中心词,指代想要描述的对象,“N1”经历非范畴化后表达描述意义修饰“N2”[6]。因此,“蜗”在例⑥中表达“空间面积小”的概念,用来修饰“居”;“老人”在例⑦中与语气助词“了”连用后不指代具体的人物而是表达“年纪大了,行动不便”的意思;在同义反复结构(NP1+BE+NP2)中,形式上NP1与NP2无异,但是在意义上却存在差异,本研究认为,NP1用于指称描述对象,NP2经历了非范畴化,失去指代功能表达描述性意义。因此,NP2“生意人”在例⑧中突出强调生意人的“精明、斤斤计较”等特点。
2.副词性非范畴化名词
传统语法中,副词可以做状语修饰动词或者形容词。但是,日常交际中名词也可以被置于动词前,功能上起副词作用,表达动作的方式。本研究将此类名词定义为副词性非范畴化名词。例如:
⑨邓超化身粉丝熊抱萧敬腾。(今日头条 2018年11月24日)
⑩手刃敌人
在例⑨和例⑩中“熊”和“手”失去了指代功能,置于动词前,表达副词性概念。其中“熊”用来描述拥抱的方式,表达“紧紧地,深情地”等含义,“手”表达做事的方式,即“亲自去做”的意思。
3.动词性非范畴化名词
汉语中大部分名词同时具有动词与名词两种词性,比如“购物”“游泳”和“跑步”等。然而,这类兼具名词和动词词性的词汇并不是我们研究的对象。动词性非范畴化名词指的是为了满足交际需求将名词用作动词,表达动作意义,此类名词在使用上具有临时性特点。
(三)汉语非范畴化名词的特点描述
非范畴化后的名词主要有以下几个特点:语义上,非范畴化的名词语义实现泛化,不再具备所指意义,真实世界中找不到相应所指物,表达描述性概念。功能上,可以在不同语境或者结构中充当形容词、副词和动词;形态上,非范畴化后的名词多数出现在固定的短语句式中,不可与形容词和限定词连用;句法上,非范畴化后的名词可以出现在名词前,可以与程度副词搭配,可以充当谓语等;语篇上,经历了非范畴化的名词其语用功能发生变化,丧失了语篇的显性地位。
综上所述,名词非范畴化后实现了功能游移和范畴的跨越。但是,名词非范畴化的程度是不同的,导致其功能和范畴变化的语篇标记性也不同。因此,刘正光将名词非范畴化的结果看成是一个由名词到动词转变的连续体[7],如:
名词→(形容词)→(副词)→(介词)→动词
但是此分类也存在一定的问题。首先,名词非范畴化后充当介词的现象只存在于英语中,在汉语中并不常见。其次,连续体中没有将非范畴化后临时充当动词的现象纳入其中,因此在此基础上,本研究进一步将其细化为:
名词→(形容词)→(副词)→(动词(临时))→动词
从上可以看出,名词和动词作为认知实体的主要词类位于连续体的两端,形容词、副词和临时动词都是次要词类位于连续体中间。就临近性而言,连续体中的排序依次为形容词、副词和临时动词。因此非范畴化后充当形容词的数量要比充当副词的数量多,其语篇的标记性最强,而非范畴化后临时充当动词的名词的数量最少,其语篇标记性最弱。
(四)名词非范畴化的词性讨论
非范畴化后的名词发生了功能上的转变和范畴上的游移。首先,从功能角度看,非范畴化名词在不同结构和语境中可以充当形容词、副词和动词。其次,从范畴角度看,非范畴化过程中,名词丢失了典型名词范畴的诸多特征,同时获得了其他词性范畴的特征,因此非范畴化名词处于形容词、副词及动词交叉的不稳地的模糊地带。
根据原型理论,同一范畴中同时存在好的样本和坏的样本,样本的好坏取决于其拥有典型名词特征的数量。好的样本,处于范畴的中心位置,而坏的样本失去了大部分典型名词的特征,处于范畴的边缘地带。因此我们判断,非范畴化后名词虽然功能上实现游移,位置由范畴的中心地位转移到范畴的边缘地带,但是非范畴化名词仍属于名词范畴。
四、汉语名词非范畴化的工作机制
非范畴化名词具有极强的交际功能,体现出语言的创新性,这与其工作机制密不可分。本研究发现,名词非范畴化是一个过程,是一个连续体,转喻和隐喻分别作用于连续体的初始阶段和完成阶段。
(一)名词非范畴化的语义基础
基于体验哲学的认知语言学认为人类的感知体验和认知加工角度对语言研究具有重要的意义,在语义研究上认知语言学抛弃了传统的语义特征分析法(Componential Analysis),而采用百科式(encyclopedia)语义分析法,将语义与人类的经验和知识密切联系在一起[1]52-64。因此,对于单个词语的解释并非局限于它的所指意义,还要密切联系人们在习得该意义过程中所涉及到的一系列附加意义。比如,Lakoff在解释“母亲”一词上指出,母亲除了指代现实生活中赋予你生命的那个女人外,还与“善良”、“慈爱”和“奉献”等附加意义密不可分[8]。
Jakendoff在考察了语义与认知的关系后区分了两个概念:符号概念(token notion)和类型概念(type notion)。符号概念指可以映射到意识上的概念内在结构体,是被范畴化的事物的表征。简单来说就是指的词义的特定指称意义[9]。比如,例①中“狗”的符号概念就是指的其在真实世界中的指代意义,即真实世界中的指代对象。类型概念指的是被范畴化的范畴表征,包括人们在习得某一范畴时创造和存储的信息。简单来说,指的就是储存在人脑中涉及该范畴的众多附加意义。比如,例⑦中“老人”除了可以指代真实世界中某一具体老人外,还可以表达存储在人脑中与老人相联系的一些附加意义,如“行动不便,反应迟钝,听力下降,需要关爱”等特点。
(二)初始阶段的工作机制——转喻
传统意义上,转喻被认为是一种重要的修辞手段。自1980年后,随着认知科学的发展,认知语言学家将转喻定义为认识世界的一种重要的认知机制。Tylorr[3]72-79、 Lakoff &Turner[10]102-112、Croft[11]、Radden & Kovecses[12]、Ruiz de Mendoza[13]等语言学家分别从概念映现(conceptual mapping)、认知域凸显(domain highlighting)、理想化认知模式(ICM)、认知矩阵域(domain matrix)等角度对转喻进行研究。
本研究采用Ruiz de Mendoza等对转喻的定义[13],将转喻描述为目标域与源域的映射过程,这一过程涉及意义详述(meaning elaboration)。根据转喻中涉及目标域与源域的主次关系,可以将转喻的映射过程分为两类:第一类,源域包含在目标域的转喻,即源域为目标域次域的转喻,此类转喻是通过激活次域来把握整体矩阵域;第二类,目标域包含源域的转喻,即目标域为源域次域的转喻,此类转喻通过激活矩阵域而突显出具体的次域。
Heine认为“转喻的语用功能主要是增强信息性和关联性”[14]57。转喻的语用功能主要依靠转喻的“视角化”完成[9]。Tylor将转喻的“视角化”定义为语义结构复杂的框架中不同语义成分突显的方式[3]72-79。转喻的“视角化”包含“含义视角化”及“成分视角化”。“成分视角化”指的是结合具体语境进行语义提取和突显的过程;“含义视角化”涉及语用强化,即在语义提取过程中会融入说话人的一系列主观因素,如态度、立场和情感等。
本研究认为,名词的类概念意义为非范畴化的发生提供了语义基础。从微观角度看,在名词非范畴化的初级阶段,名词失去指称意义而表达抽象概念。初级阶段的工作机制为转喻,具体来讲是目标域寓于源域的转喻。在非范畴化初级阶段的转喻映射中,源域指的是由名词类概念意义组成的复杂语义框架,这一框架主要涉及人们在习得该名词过程中储存在经验中的一系列附加意义。目标域指的是复杂语义框架中的某一个或几个意义成分。初级阶段的转喻映射,首先激活涉及名词附加意义的复杂语义框架,进而结合具体的语境通过转喻“视角化”进行语义选择,突显出的意义即为先要表达的目标域概念。因此,初始阶段的转喻映射是一种整体指代部分的转喻,涉及认知域的缩小。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语义成分都可以被突显,因此在非范畴化的初级阶段,名词的语义框架需要在具体语境进行选择。比如,“德国”一词的语义框架中涉及诸多语义成分:在⑤中,“德国”指代是德国人特有的生活方式:“简单、清爽、自然等”。在“他的工作很德国”中表达“一丝不苟的工作态度”;在“这项技术很德国”中表达“技术尖端,先进等”;在“这款啤酒很德国”中表达“啤酒口味纯正等”。包含这一系列附加意义的语义框架构成了“德国”的源域,结合语境突显的具体意义构成了“德国”的目标域。结合语境突显出的语义成分,在转喻“含义视角化”的作用下会融入作者的一些主观的态度。例如:
(三)完成阶段的工作机制——隐喻
Lakoff将隐喻定义为“源域与靶域之间的映射关系,是我们认识世界的重要认知机制”[10]23-25。在隐喻映射中,源域多为人们熟知的具体事物,而靶域多为交际过程中想要表达的抽象概念。换句话说,人们倾向于利用具体事物来表达的抽象概念。
在Lakoff提出的概念隐喻的基础上,Heine提出范畴隐喻[14]48-60,将隐喻进一步抽象为一些列概念隐喻串,其中隐喻的源域为概念,目标域为涉及概念的一系列特点。根据范畴隐喻的抽象程度从左到右将其描述为:
“人物>事件>活动>空间>时间>特点”。
可以看出,人物、事件和活动均表达具体的概念,在范畴隐喻中常作为源域。空间、时间和特点等抽象概念作为范畴隐喻中的靶域。从左到右是对人类认知经验的高度抽象,反映出在认识事物中人们利用具体的源域去理解抽象的目标域。
在非范畴的初始阶段,转喻“视角化”使得语义可以根据具体的语境进行动态的选择和突显。初始阶段后,非范畴化进入完成阶段,突显出的描述性意义使名词在范畴隐喻的作用下实现范畴转移,功能上可以充当其他词性,因此完成阶段的工作机制为范畴隐喻。在跨范畴映射中,例⑤和例⑥的源域为具体的事物“德国”和“蜗”,目标域为“简单、清爽、自然”和“面积狭小”等特征意义,因此⑤和⑥为事物向特点映射的隐喻,同类的还有例⑩和。例⑦、⑧和是人物向特点映射的隐喻。例⑨属于动物向特点映射的隐喻。
五、结语
汉语名词非范畴化被广泛应用到日常交际中,具有强大的语用效果,体现出语言的经济性和创新性。汉语名词非范畴化是一个动态的过程,其认知工作机制可以分为两个层面:初级阶段的转喻及完成阶段的范畴隐喻。名词的类型概念组成的复杂语义框架为名词非范畴化提供了语义基础,使名词非范畴化成为可能。名词非范畴化的初始阶段的工作机制为目标域寓于源域的转喻:通过激活源域中的语义框架,结合语境在转喻“成分视角下”进行动态的语义突显。完成阶段的工作机制为范畴隐喻:突显的语义成分表达抽象的特征意义,使非范畴化的名词实现范畴的跨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