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与现代”
——解剖新时期寻根文学思潮的矛盾困境
2020-01-06李伊朦
李伊朦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
20世纪80年代中期,“文化寻根”思想异军突起并形成潮流,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留下了不可忽略的一笔。在讨论其内部的矛盾性之前我们必须意识到,事实上这股思潮的兴起就伴随着复杂的背景原因。长期被裹挟于政治经济中的文学的短暂生命力让作家、批评家们形成和进一步巩固了文学本体意识,而一味追随西方现代派的创作倾向所带来的文化隔膜感和外国作家立足民族传统的文学实践取得的成功也让中国作家们意识到民族的,尤其是民族传统的文化中存在有巨大的文化魅力和创新潜能。同时,寻根文学思潮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可以视作是反思文学和改革文学的进一步延伸,是反思向民族文化、民族精神领域的深化,是从传统中寻找改革的方向和道路。复杂的形成背景决定了寻根思潮所需要面对和解决的问题的复杂性,其所负载的多重使命也为其从思想落实到实践带来了压力和困境。
一、建构与拆解
人之所以对过去的美好念念不忘,一定是因为现在的处境和未来的希望没有得到满足,同样,向传统寻根的举动之所以产生,原因也在于人们在对当下的探索中遇到了障碍。 在寻根思潮的纲领性文献《文学的“根”》中,韩少功这样写道:“文学有‘根’,文学之‘根’应深植于民族传统文化的土壤里,根不深,叶难茂。”这句话在强调传统文化的丰富性和“扎根”传统的重要性的同时也侧面明确了:之所以要“扎根”,是为了要实现文学发展的“枝繁叶茂”。也就是说,寻根思潮的发起并不是为了退回传统或是停留于传统,而是为了超越历史、超越现实。其实从寻根文学产生的背景中我们也能感受到这种“回退”所肩负着的“前进”的使命:文学上,正如《文学的“根”》中所说的“如果割断传统,失落气脉,只是从内地文学中‘横移’一些主题和手法,势必是无源之水,很难有新的生机和生气”,西方现代文学浪潮使中国文学打开了全新的世界,但却始终因为文化的隔膜无法真正融入中国书写中;现实中,现代化社会变革不断深入,民族传统在受到动摇的同时与现代化的历史要求间产生冲突。在对历史政策、思想等层面进行深刻反思后,寻根倡导者们的目光深入到“文化”领域。他们意识到,一味追随西方的、现代的表象并没有从根本上促进文学或是社会的更新进步,反而造成了民族精神、民族文化的涣散和虚无,因此必须要回到传统之中“去揭示一些决定民族发展和人类生存的谜”,必须要“立足于我们民族的思维优势和审美优势”去焕发传统文化的新生命和新光彩、去判断现代性的取舍和发展的方向、方式,为现代观念真正融入进民族土壤寻找可能。“现代性”的建构是寻根思潮的内在诉求。
然而,寻根派忽视了“传统”本身与“现代”的天然对立。对于传统而言,现代意味着侵袭、革新,意味着对传统的取代和破坏;对于现代而言,传统意味着落后、疏离,意味着对现代的阻碍与抗拒。这对矛盾在寻根文学作品中就有所显现,而能否权衡好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关系则对寻根思潮的实际效果形成挑战。在《最后一个渔捞儿》中,主人公柴福奎在工业文明的冲击中依然坚持着古朴而原始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模式,他拒绝和其他葛川江渔民一样上岸改行,拒绝听从姘头的开导,拒绝学习现代养鱼技术,默默忍受孤独、贫穷、凌辱,甘愿“有尊严”地死在江里。作者通过他的悲剧展现出了顽固保守势力对现代化的阻碍以及现代战胜传统的必然趋势,但同时作者也饱含同情地展现出了现代化浪潮中传统被遗弃、消逝的悲凉,反映出了现代文明对传统美好的负面破坏力,传统与现代被塑造成了二元对立的关系。这种纠结复杂的情感虽然确实在矛盾的张力中剖析出了现代和传统的优劣特性、突显了时代的真实困境,但事实上并没有对民族精神的内核形态及如何实现现代化建构做出一个完满的解答,生动展现出了寻根思潮在传统与现代间自我建构又自我拆解的对抗冲突。
出于对现状的不满和排斥,寻根思潮将传统视作土壤,对探寻传统所呈现出的结果寄予厚望。然而当我们从动态的视角观察传统,我们能感受到在时代的浪潮下,传统也在自觉或不自觉地走向现代、走向消亡。在《小鲍庄》中,捞渣可谓就是“传统仁义道德”的化身,他为满足家人的心愿放弃上学、为救鲍五爷在洪水中丧命,他的英勇换来了一系列的英名、祭奠,但他和他代表的传统在这里终究是死去了。同样是在《小鲍庄》中,另一个人物鲍仁文则表现出对外面的世界的向往和期待,他“往四面八方都寄了稿”,对见一次、合作一次从城里来的作家十分渴望。在《浮躁》中,改革开放初期的各种探索、各种机遇给中国各方面带来一系列的振动效应,金狗满心期待能进城工作,从小村仙游川到整个商州都表现出对新生活的躁动。寻根作家们将乡野边陲视作静态地蕴含着原始民族传统的“乌托邦”,却忽视了传统本身展现出地向现代靠拢的动态发展性,这就使承载于传统的期望不得不面对被现实拆解的可能。
二、融入与隔阂
作为一种现象,向过去、传统探寻并非在80年代的寻根文学思潮中第一次出现,早在现代文学时期就涌现过乡土文学热。然而,寻根文学与乡土文学虽然都面对着现代与传统交织的处境、虽然都有将眼光回溯到乡土传统的趋势,却依然表现出了很大不同。五四乡土作家们及有类似倾向的作家多是从传统乡土而来,他们往往经历着怀揣渴望从传统到现代,又因不满现代回归传统,然后再次突破传统回到现代的经历,即“传统——现代——传统——现代”的模式。而寻根文学作家绝大多数是基于自己的“知青”经历回溯传统的,他们从城市走向农村,再由农村回到城市,再在城市中对乡土进行思考,即“现代——传统——现代”。其间区别在于:五四乡土作家们本身就来自于乡土之中,他们对乡土传统有着天然的归属感和热爱,同时“爱之深责之切”,也能真正以现代观念为参照窥见乡土传统的本质。而寻根作家无论对传统还是现代都表现出了更为暧昧的态度,一方面以现代化为内在诉求去求助于传统,另一方面却又无法摆脱现代视野去批判传统;一方面难忘自己的青春岁月,对知青时代感受到的传统饱含情怀,另一方面却又不得不面对自己“外来者”“他者”的身份,他们带着“反思”“审视”的目光与传统保持着疏离,始终未能真正融入、洞悉于传统之中。这种既有所融入又有明显隔阂的矛盾,使寻根文学思潮中的“根”并没能得到一个明确、完整的解读,进而直接导致思潮内部呈现出驳杂、片面的状态。
阿城在文论《文化制约着人类》中说:“一方面,很清楚地知道我所承受的民族意识多么糟糕;一方面又不得不顽固地捍卫它,生怕除此而外我就什么也没有了。”道出了寻根作家们在寻找传统、捍卫传统的过程中面对的困境和无奈。据统计,寻根派中有相当大一部分作家是有“知青”经历的,他们将最美好的岁月留在了乡土边陲,在那里感受到了传统的质朴、和谐、生命力蓬勃。当他们怀着不愿一味被西方、现代所裹挟的心情立足现实回望传统之初,必然会对这些乡土传统产生美好的想象和感情。但一旦他们带着探寻的目光真正开始审视乡土,就会发现“启蒙主义精神”“国民劣根性批判”的传统在“五四”后已经深深刻入了现代知识分子内心深处,他们无法忽视传统中存在着的野蛮、粗俗、封闭、愚昧,同时也震惊地发现自己一直以来都从未真正融入乡土传统之中。他们希望通过回溯传统找到民族的“根”,却突然意识到他们所有的认识、希望全部寄托于自己作为一个“短暂停留的外来者”的片面和想象之上。尽管韩少功在《文学的“根”》中一开始就提到“绚丽的楚文化”,但在他笔下的《爸爸爸》中,丙仔却是一个集肮脏、粗鄙、蒙昧于一身的形象:他智力低下,语言不清,毫无理性思维可言,只会麻木地对外界刺激做出反应,完全凭着一股“蛮劲儿”存活,是民族劣根性的典型和象征。两个原始村寨“机头寨”“鸡尾寨”迷信愚昧,保留着一系列血腥残暴的古老仪式,巫师一两句不着调的谎言就能诱使他们大打出手。丙仔一时被欺辱,一时被崇拜,几次深陷绝境却又最终幸存,作者希望展现出“生命的自然面貌”,在文中表现出了自然状态的原始遗风,却又带着批判的目光审视传统,事实上展现出了民族传统中封闭凝滞、愚昧落后的一面,被评论为“用沈从文的手法完成了鲁迅的国民性批判”。在《棋王》中,王一生展现出了道家哲学的精义及其对现代人精神世界的拯救作用,他不理世俗功利,一心沉醉于自己的爱好和最诚挚的情感之中,在内心寻得了一种自适满足,是作者对传统文化内核积极探索的成果。但从“何以解忧,唯有下棋”一句中,我们却也洞见了一种无可奈何的消极意味,下棋对王一生而言不仅仅是一种爱好,更是一种物质匮乏背景下的精神寄托,他将得不到满足的“吃”的欲求转移至别处,是为逃避现实的乱象而选择进行的自我宽解。同时,作家行文采用的是第一人称的叙述模式,这意味着在“我”与王一生之间始终存在着一种隔膜,“我”只是王一生的观察者、记录者,“我”为王一生的自适状态叹服,却始终与王一生之间存在着很多分歧和不同,在对王一生进行赞扬的同时还有困惑与怀疑,“终于不太像人”的感叹借“我”之口流露出作者的复杂情绪。
事实上,中国传统文化之“根”本身就具有复杂性和多元性,民间流露出的质朴、生命力是“根”的一部分,粗俗、野蛮、愚昧也是“根”的一部分,儒、释、道三家学说也都对民族精神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在寻根思潮中,至少表现出了三种对现代与传统的不同态度。除了少部分作品在现代与传统中实现了辩证统一,更多作品表现出来的是对某一方的态度偏向。并不是说,在挖掘传统的过程中只允许批判或是赞扬,而是由于“寻根”从一开始就忽视了作家对传统的主观态度和认识差异,一味强调向传统文化追寻,致使凡是触及传统的文学都被纳入到了“寻根”的范畴中,本就具有极广泛内涵的“根”的边界愈发模糊、破碎。许多作家一直对传统态度暧昧,因为从未真正融入过他们探寻的乡土传统之中,仅仅凭着一个“他者”的视角观察、认识着传统,或追忆着记忆中的“田园牧歌”陷入对传统的虚无迷恋中,或在抨击“五四”对传统的割裂的同时又在陷入国民性批判的边缘艰难徘徊,或片面夸大自己所关注的文化方面在文化整体中的影响力量……现代作家的现实主观因素与无法摆脱的现代审视视角和复杂情感,使寻根思潮对传统事实上表现出既融入又隔阂的矛盾状态。
三、寻找与迷失
韩少功在《文学的“根”》中这样说道:“这丝毫不意味着闭关自守 ,不是反对文化的对外开放,相反,只有找到异己的参照系,吸收和消化异己的因素,才能认清和充实自己。”对于寻根思潮而言,虽然寻找是一个重在挖掘过去、回归民族的过程,但寻找的目标却是立足现实、指向世界的。
在寻找民族传统的过程中,有的作家关注乡土或民间文化,有的作家热衷描写蛮荒原始生活,有的作家偏重探索精神信仰或文化价值观念,同时为了探寻民族传统最本真的面貌,更多的作家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更少受到现代因素影响更少的、传统保留更原始、更具突出特色的偏远乡村地区。不可否认的是,中国幅员辽阔、文化多姿多彩,这些地域的文化当然属于中国文化的一部分,也更贴近传统本真的色彩,但我们必须意识到,少数的、地域性的文化与中国的主流文化、文化整体之间存在着不小的差异,且越是地域性鲜明的文化越难让主流大众文化引发共鸣。再有,由于传统不可阻挡地向现代走进,以及寻根作家们具有对传统几乎静止地理解,许多寻根作品建构于经过作家主观加工过的对传统的追忆甚至想象之上,这就使这一系列作品缺乏真实的、稳固的现实基础,寻找到的只是虚无的“根”,大大降低了参考性。1985年,李泽厚在《两点祝愿》里谈道:“我希望能看到反映时代主流或关系的亿万普通人的生活、命运的东西。……为什么一定要在那少有人迹的林野中,洞穴中、沙漠中而不是千军万马中,日常世俗中去描写那战斗、那人性、那人生之谜呢?”直戳痛点地质疑了寻根思潮表现出的贵远贱近、向虚背实的倾向。在寻根思潮的理论倡议中,寻根派明确提出了要立足现实、超越现实的追求,也就是说,寻根思潮具有现实针对性,意图通过反思探索来寻找指导现实实践的方向和方法,而这里的现实更多面向的是文化整体,是大众的、主流的文化。寻根思潮对过于小众偏远的文化以及建构于回忆和想象之上的文化的反思虽然也实现了一定的现实指导意义,但却更多只是在实现对大众猎奇心理的满足,还要面对主流群体不理解、不接纳、不反应的尴尬处境。
寻根思潮的产生还有一个重要的契机,即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获得了诺贝尔奖。“五四”以来,中国作家就一直在探索与世界文学对话的契机和可能,而“魔幻现实主义”这种将民族性与世界性巧妙融合的创作方法在被证实能够得到世界文学的认可后,无疑给中国作家提供了新的思路。寻根文学受此启发,认识到“民族的即是世界的”,试图在一片追随西方现代派的创作倾向中重新建立起民族的文化自信,结合魔幻现实主义的创作经验尝试构建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间的纽带。然而抛开具体的文学因素,我们需要意识到一直以来占据着世界文学的主导地位和多数话语权的是西方的、资本主义的文学,政治、意识形态的因素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世界文学的面貌,文化殖民、后殖民的威胁时刻飘荡于“第三世界”上空。寻根文学虽然意图建构民族自信,但是否会为了实现与世界文学的对接而迷失于刻意迎合 “西方对东方的想象”之中却是需要寻根思潮时刻警惕的。
四、结语
寻根文学思潮在传统与现代之间进行探索,意在通过扎根传统实现文学上的超越、现实上的超越,其表现出的“立足传统,推陈出新”的观念直到今天都对我们合理处理文化继承、文化吸收、文化创新间的关系具有重要的指导作用,对当代文学开阔文化视野、创新艺术手法也具有积极意义。但是,寻根思潮也在某些方面呈现出了矛盾困境:试图在传统中寻找建构现代的可能,传统本身却有着对现代的天然排斥和对抗,且在历史发展中走向现代甚至走向消亡;对传统包含着暧昧、矛盾的情绪,试图融入传统却又不自觉地以现代视角充当着审视的“他者”,对“根”的定义和范畴缺乏清晰、完整、理性的认识;为寻找本质的文化而更多关注原始偏远文明,在静态的、想象的或是回忆的虚无基础上回溯传统,贵远贱近、向虚背实的倾向难以真正为大众世俗文化起到奠基作用,在寻找民族自信的同时还要时刻警惕对西方话语的谄媚迎合。这些矛盾、悖论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寻根思潮理想的实践效果,使寻根思潮驶入了困境之中,是需要我们深刻反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