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柜门里的思念
2020-01-05闫善华
闫善华
每次当我打开自家的立柜门,眼前都浮现出藏在小山村陈旧立柜里的那行字,就像埋在我心里的一粒种子,长成思念的树,枝叶上长满难以忘怀的思绪。
我常将思念寄托明月,捋着月色洒下的清辉,闪现出她在月光下那富态且慈祥的身影,勾起我离开故乡时的一幕幕。
那是三十多年前,我临行那天,是二姨请我吃的饭,她是母亲的好朋友。一走进二姨家,就看见二姨在灶台前正忙碌着。丰盛的菜肴,是招待贵客的待遇。吃饭时,二姨不断往我碗里夹菜,她看我吃,比她自己吃还高兴,一双温暖的目光一直看着我,似乎要把我装在她的眼睛里,这样就能在她的视线里回放。边吃饭边嘱咐我:“到那里人生地不熟的,要照顾好自己,遇到啥事千万多加小心……”每一句都包含着对我的牵挂。我知道,二姨要把满心的话都掏出来,放在我的行囊里,陪伴我孤独的旅程。
临别时,二姨送我到大门外,在数九寒天里,清辉的月光披在她和我胖瘦不一的身上,使洁白的雪地印出一幅依依不舍的画面。二姨拉着我的手说:“考上工作就回来,别在那大北边待太久,寒冷不说,离边境线太近,不安全。”寒夜里这暖心的话语,一下子碰碎了我的泪珠。我欲说点啥,可喉咙里像塞满很多话语,怎么也说不出来,就上前紧紧地抱住二姨。此时,二姨就像抱着她的孩子,轻轻拍着我的肩膀。我松开手,点点头就急忙转身,怕泪水被二姨看见,洇湿她的眼帘。我走出一段路才回头,只见二姨依然站在那里望着我,我向她挥挥手,可二姨的手却抬到眼角处就停下了。那双平时总是笑盈盈的目光,此时,披在我身后湿漉漉的……
我来到大兴安岭参加入职考试考了第一,从此脱离了在故乡繁重的工作,走上了让自己满意的工作岗位。
过元旦时,我托人在商业部门批了一条牡丹烟邮给会吸烟的二姨。听二姨的女儿说,平时她就把烟放在立柜里,自己不舍得抽,只有来客人才拿出来,说是在大兴安岭的外甥女给邮来的,特别珍惜,看到香烟就像看到我一样,她不想一下子把烟用完,留下来一点点品味。每次提到我,二姨心里都有一种自豪感,同时,更多的是潜在她心里的一份惦记。
春节我是午夜到家的,吃过早饭,就直奔二姨家,我知道她想我。一见面二姨就攥住我的手,就像怕我在瞬间消失似的,用浸满热泪的目光,浑身上下打量我,深怕我哪里少块肉似的,问我,那里冷吧?工作累吗?吃得怎样?我再次被二姨的温暖包围着。吃完饭我就张罗着回家,二姨不让我走,留我在她家住。这一晚,我和二姨聊我的工作情况,二姨说起我离开后的家长里短,一直聊到午夜,月光爬上窗户,偷听这对忘年交的心灵絮语……
自那次春节和二姨分别后,我家也搬过来了,就再也没回故乡,只用书信联系。我写给二姨的信都是家人念给她听,每次也都是家人带笔写的回信,字里行间承载着对我的惦念和嘱托。让我好好工作,别老贪黑写稿子,熬心血,身体为重……信笺上的每一个字,虽不华丽,但句句是真情,是我漂泊他乡最贴心的话语。
我成家以后,有了一双儿女,每天都在忙碌中,很少写信,以至于后来连写信的时间都没有,就再也没联系。但经常在梦里去二姨家,却怎么也找不到二姨家的住处,徘徊在那条路口,在迷茫和焦急中,一下子醒来后,发现原来是梦,心还浸在梦里,眸中的两条小溪,顺着眼角奔流。
记得那时经常能看到一些亲属在二姨家,后来才知道,原来这些亲戚在农村,都扑奔她来到这里谋生,有二姨的哥哥和妹妹,还有姨夫家的亲人。这些人的到来,二姨免不了为他们操心,有时缺东少西的,只要二姨家有,从不吝啬。二姨自己家还有一帮孩子也时常让她操心,可一旦谁家有点为难的事,都找她商量,二姨成了亲戚的主心骨。
记得母亲给我买织锦缎的面料做棉袄,母亲怕做不好,二姨就说:“我给孩子做。”面料特别光滑,不仔细就会缝不整齐。我看着身沾几缕棉絮的二姨带着老花镜,缝几针就比一比,深怕缝偏了,一针一线都缝得仔细,把她对我的喜爱,也一同缝在这件棉衣里。穿在身上,哪儿都合适,更多的感受到二姨和我之间没有血缘的真情。
我在青年点的工业车间做格瓦斯饮料时,几天都没回家,带的饭也吃没了,家离单位又远,回家吃饭要三個多小时,当时也没有饭店和小吃部。我就到离单位较近的二姨家,都已过了饭时,二姨就到前后院的亲戚家给我端回热腾腾的饭菜,我感动得眼泪在眼圈里直打转。二姨一直看着我吃,那双目光里洒落的都是暖流,比她自己吃还高兴。
那时二姨已经年过半百,可她就喜欢和二十岁的我唠家常,知道我懂她的心思。别人说他儿子处的对象以前做过手术,可能会影响以后生育。她也和其他母亲一样,想让儿子找一个不仅心地善良,而且身体健康的女孩子,这样能免除后顾之忧。可当时二姨又一想,两个孩子处得好好的,怎忍心给拆散,二姨把这事就压在自己心里,没告诉儿子。老天不负善心人,两个孩子结婚后,媳妇还真给二姨生了个大胖孙子。我听到这,看着眼前这位一个大字不识的二姨,一位普通的家庭妇女,没上过班,没见过大世面,但她能不顾传宗接代的世俗,以博大的胸怀容纳这个儿媳,这不是谁都能做到的。此时,二姨在我眼里一下子高大起来,让我更加敬重。
二姨就喜欢爱学习并懂得事理的孩子。我高中毕业后就到青年点,整天在山野里、农田里摸爬滚打,汗珠掉地上真能摔八瓣。冬天在没膝的山里割小杆,我矮小且单薄的身体承受着繁重的工作,每天就挣几毛钱。二姨看了心疼,就让姨夫求人、想办法找适合我的工作,有的因为是在离家较远的林场,有的因为还得参加考试,可终因我不能在故乡久留,未能成愿,最后来到遥远的祖国边境线。
离开故乡二十多年后盛夏的一天,我回到故乡的临县办事,抽出时间回故乡时,最想看望的就是二姨一家人。我坐在开往故乡的客车上,就觉得车轮太慢,我的心已经飞到二姨身边,脑海里想象着见到二姨时,该是怎样既高兴又激动的场面。我一定是脚步急切地走到她家大门外就开始向里边喊:“二姨,你想念的二丫头回来了!”二姨听到这既熟悉又遥远的声音,一定是步履蹒跚地向我走来,出现在我眼前的她会是白发苍苍,用激动得有些发抖的手遮挡夏日刺眼的阳光,惊异地看着我,我会跑上前,抱住二姨,让她仔仔细细地看着我,是否还能认出在沧桑岁月中改变容颜的我?是否还记得曾经的件件往事?
在我浮想联翩的期盼中,可算到了故乡,一脚踏进这片土地,目光就向二姨家的住處望去,可这里变化太大了,像在梦里一样,有些迷茫,真找不到二姨家原来的住处。我向一位老乡打听去二姨家怎么走?那人用不解的眼神上下打量我,并问:“你几年没回来了?”我说:“二十多年了。”老乡“哦”了一声,仿佛明白了什么。接着说:“她女儿刚从这里走,我帮你去找。”一会儿工夫,只见兰走了过来,还留有小时候的模样。我和兰一见面,兰就把我抱住,哭着说:“姐,你咋才来呀,你二姨去年就过世了,活着时最想的就是你,经常念叨,你二姐也不知道咋样了,这孩子咋一点信儿都没有了呢!”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我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我说了句:“怎么会这样?”一颗热切的心,一下子像被揪住一样,我也泪流满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第二天,我到二姨的坟上去祭奠,我说:“二姨,我来晚了,这些年我也想您,您为啥不等我……”只见飘飞的纸灰,就像一只只黑蝴蝶在坟上萦绕,带去我的惋惜和思念。
我向兰问姨夫的情况,知道姨夫在儿子家。我去看望时,七十多岁的姨夫,身体有些瘦弱,看着形单影只的姨夫,心里特别难受,我不想让姨夫看到我流泪,可我怎么也控制不住,一串泪珠还是不自觉地从眼角滚落下来,此时,姨夫也老泪横流。他说,万万没想到你能来看我,可惜呀孩子,要是能在你二姨去世前见上一面,也就了却她一个心愿了。我说,都因为我家里琐事缠身,未能来看您和二姨,这也是我的终身遗憾。我说请姨夫到饭店,给姨夫要几道可口的饭菜,可姨夫执意不肯,说,你来到家了,就让我代表你二姨给你做顿饭吃。这顿饭我是伴着泪水吃的。我因有事明天要办,今天必须得赶回临县,可是,我迟迟不敢说出要走的字眼。临别时,姨夫眼睛红红的,一直目送我很远。
等我再见到兰,兰说,我妈病重时,常常向窗外望,眼角总是被泪浸着。她连话都不愿意说,忽然有一天,她用微弱的声音说,把影集拿来。我替她翻开影集,以为是想看我远在外省的姐妹或者不在身边的孩子们的照片,我给翻了几页都不是,当翻到有你的照片那页时,就让我停下,看了半天,连胳膊都不愿意抬的她,用手摸着照片上你的脸……兰说到这儿,我已泣不成声。兰有些纳闷地说,我也不知道为啥,我妈咋就那么想你……
我说,以为时间过去二十多年了,二姨年龄也大了,有孙男外女围在身边,每天享受天伦之乐,早把没有一点血缘关系的我给淡忘了,可是……
兰一听,还没等我把话说完,就有些急了,说:“把你忘了?”兰边说边打开她家那扇陈旧的立柜门,指着柜门里边写着清晰的一行字说:“姐你看,我妈怕把你的地址写在纸上弄丢了,非让我爸写在这里,还让我爸多描几遍,怕写浅了,被磨淡了看不清,这样就能永远不会丢!”
我看着这扇写着我单位地址的柜门,眼睛又模糊了。这藏在柜子里的,岂止是一行地址,是二姨对我一份特别的牵挂,是我留在故乡一段难以忘怀的往事,是印在我心灵深处一种难舍的情,是二姨藏在心底的一份思念,是血浓于水、跨越年龄的心灵交融!
如今,再想起那扇柜门里的字,虽时间久远,却愈加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