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莒阳灼目

2020-01-05安雷生

辽河 2020年12期
关键词:银杏树

安雷生,山东博兴人,北师大哲学专业毕业。中国作协会员,系“美丽中国文学奖”“吴伯箫散文奖”等文学(散文)大赛组委评委会主任。先后在《中国作家》《人民日报》《文艺报》《光明日报》《散文选刊》《收获》等报刊上发表散文、诗歌、小说、报告文学870多篇。出版有散文集《芳野缅历》《奇峰华水竞风流》《“北国江南”锦秋湖》《闯莽猎美锦秋湖》、诗集《莺花烂漫》、长篇小说《霸俏狼烟紫芦花》和通讯报告文学集《人间正道看滄桑》等。先后获得山东省“优秀图书一等奖”“蒲松龄散文奖”“孙犁文学奖”“大地之光”征文特等奖、散文一等奖等国家级、省级文学奖。

初到莒州,感觉和别的地方相比也没有什么不同的,甚至还过于清淡、朴素和沉静了。然而,随着造访的深入,我才陆续地发现这里轩昂、丰厚的人文生态气场下,加持的其实是一幕幕不容小觑的辉煌底蕴与升华。那些天下不二的闪光点,使我的休闲旅游因无知的莽撞一下子变得内疚、忐忑难当,遂于狼狈自责,愧悔脸臊之余,将笑柄般的误入直然拉升成了一次对于焕蔚绝胜文明、文化以及生态气象的朝觐,并以心灵的忏悟为自己曾经孤陋寡闻的怠慢作下深刻的检讨。

那注定是一份圣德的降临。

凯风习习,司空见惯到俗常不堪的情景,甚或天空还阴蒙蒙地飘开了纤廉雨,北黄海丘原上的黎明静悄悄的。

陵阳河畔的古东夷人正三三两两,慢条斯理地拾掇着眼前的活计,就在部落头人打开极其糙陋的窑门的一刹那,余温烫手的几件大口灰陶罇上刻划的纹意图案赫然展露了出来。

蓦地,一轮红彤彤的旭日将瑰丽无比的七彩光芒“刷”地投射了过来,随即天边雷声轰鸣,一场比“天雨粟,鬼夜哭”更具庄穆典礼气氛,冥冥之中神性褀祥的丰硕紫气飘落在了亚欧板块东部太平洋西岸的山东半岛之滨,后来那个叫做日照市莒县的区划也因此进入了中国历史教科书,被称为华夏文字发祥地。

徘徊于莒州大地,作文化、文明朝觐的今天,我们假若有幸目睹五千年前这一幕的话,相信没有谁不会激动得心潮澎湃、泪流满面的。

那几个东夷人深思熟虑的寥寥数笔简单地刻划,深刻地表达了族部内心热烈的图腾崇拜,让惺忪的历史猛然打了个激灵,一下子洞开了时空迥奇的文化、文明大门。那是一个难以预测、描述的远古文化、文明奠基事件,它的伟大不亚于鸿蒙初辟,惊天动地,使人不敢相信,它所启动的一个民族的文化、文明梦想闪灼得令人不敢正视,太不可估量了。

所以,当我们再次引颈遥溯那段淹没在历史纵深的初始灵辉,一种醍醐灌顶的冥示灼目地提醒着大家,是文武双全的莒州先民于新石器时代,以智慧进化的大作为大成果,开创了中华文字最为辉煌的纪元。操黄海北滨方言的古东夷人堪称中国文化和文明火炬的第一个举起者,没有他们的大手笔,以及西飘到殷墟的甲骨文再发展,泱泱华夏文化、文明承前启后地传递、弘扬都是不可能的。

陵阳河畔的文明誓师让冷冰冰、硬梆梆的历史开始变得鲜活多汁,光明正大,神采奕奕,温馨亲和起来。

这次被史学界公认为比甲骨文还要早,由之将中国文明史上推1500多年,横空出世的汉字滥觞灼目登场,还得感谢1957年的那次天霖滂沱山洪暴发后泥沙俱下的冲刷给予的指示,以及接踵而来的系列考古发掘。否则,我们的先祖奠基中华文明宏伟史诗的凤举不知还要继续沉睡多久。

如此偶然的揭橥发生在上世纪的六十年代,其非主动的隆重问鼎,何等拏云攫石,持俊凝重,却孔子见乡党般“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没有现代人矫揉造作的庆典,热火朝天的堂皇炫艳,自然而然之中还原着巍峨的生态真实,也师导着当下浇漓的风习如何保守最初的那份贞洁。历史经典的安详分娩总是让人汗颜难当。

我是个敬字如佛的人,深知假若没有古东夷人开万世文明的壮举,一切神州事理都将浑噩、牵强,方颅圆趾的我们恐怕也摆脱不了木人石心的愚痴、冷劣,甚至难逃禽兽之属,因此,今天的造访,再次让我肃然起敬,那重如泰山的陵阳河陶文啊,实在是义唯尊戴,若觐天颜!格物致知,惟精惟一。

于是,我们当无限感恩地记牢靠了——汉字,是古东夷人馈赠黄皮肤黑头发种群,也是给予这个世界弥足珍贵的永恒礼物。

自漫长古典主义担纲以来,这里吸引了多少文人墨客、儒释道方家前来,洞察的,浅薄的,反哺的,应付的,业务行家,掮客,耍毛笔的、硬笔的,带电脑的、摄录的,一路迎着滚滚题撰,洒下或大或小的务实功业,我蹀躞再三,还是又来到了莒州。

现在,过于诚挚、苛求真谛的我迎着萧瑟的秋风久久不愿离去,多么想重回过去,曲伏在陵阳河这块土地上,奢侈地谛听中华文字即将诞生的胎音啊!

在这母语最早撰化成形的中华文明之北辰圣域,艳阳灼目的正午,面对古东夷人建树的可歌可泣的丰功伟绩,一种贯通天地人心,隆德裕世,留情留义的神奇魅力彻底将我震撼摄服,五体投地。

所以,倘若谁一不小心踏进了莒州地界,即便你是学富五车的学者、导师、教授,满腹经纶的文坛泰斗,只要你是华夏子孙,我想你该是断不敢说自己识字的,更不敢宣诩什么有文化的。

没有源头泉眼汩汩,涓涓流絮,哪得江河汤汤,奔腾入海?

而任何偶尔的声张已岂止是班门弄斧?不管何故,都简直是藐辱宗祖。就像进了祠堂不得高声喧哗,连叽叽喳喳交头接耳也属于大不敬。无论你是何等呼风唤雨的主儿,在这里荣归故里已成羞愧,晦涩不经。

莒州是中国人的文化庙宇,供着始祖牌位,一派巍峨肃穆,让我们每一位晚辈即使隔了时空苍茫迢遥相向,也都不由自主地感恩戴德,双膝跪地,虔恭且安分。

当后来银杏树焕然君临,举起守望、维道、护法大纛,这场擘划时空的文化仪式一下子锦上添花地增益了神圣要义,雄伟的矗立,柔嘉的演绎,敷腴地指示了一种长寿、恒远文化生命方向,是阳春白雪的大雅高妙,是高山流水的景星惠贶,是鹰扬排奡的闳约深美,骤然、直然、祥然、赫然、自然地成就了一曲文化生态珠联璧合的千古绝唱,鹤鸣清虚,气贯长虹!

巨大的文化生态磁场辐射、陶范、匡扶着莒地的万物,更必然领礼了周遭的风涵、律令,我想,因着寰宇第一和华夏最早这两项伟大的存在,有了银杏树的玄育、迪化,有了陵阳河文字鼻祖的熏诲、赋造,这里的一切怎不充满了强悍的灵性?那每一阵风雨雷电,每一声动物的叫唤,每一株植物的抽芽、拔节、开花、结果,只要你仔细留意,平心静气地去谛听,去观察,去究探,去揣悟,说不定都会发现其中加持的奥义、启发与提励。

那位一直静静瞩望着这块神奇土地,精神矍铄的耄耋老人,从遥远的夏朝初年就默默矗立在浮来山上。很显然,她到底架不住浮来山南坡阳光照射下肥沃泥土淑气蒸腾的盛情之邀,终于,还是接下了新石器与青铜器时光过渡带里东夷传统属域一阵阵风雨奉上的请柬,遂一朝放马过去,跻足于荆棘错落的石罅间。她安营扎寨,茁壮成长,将寒来暑往、岁月轮回铸成生命功业,打开“高冠九霄、旷罩八隅”的玄,“吐纳大始”,渐次奏鸣了一曲顶天立地的雄丽凯歌,图腾般领礼着莒州的无惧厄舛桀骜不驯的神气绵瓞。

而我正闭目殚思于拏云攫石的巨树撑起的杳霭荫泽里,远离了市井纷扰、杂闹。那份蓬勃向上的静安,流芳滴翠的古意,格外的庄穆大端,格外的蓊葱典雅,格外的浩气滂沱。颇具仪式感的诗意盎然里,盈盈如流的是赏心悦目的婉约味道。低声念叨着祈愿,绕树转了几圈,一种仰望星座的渊薮觉知蔓延开来,峥巆、窕邃,不可蠡测,又嬗幻着向内的吸纳,俨然一不小心就会堕入迥异的夙梦之渊。我看到西侧的阳光正悠然衍泄下,就记起了在我面东背对着大树拍照时,刚才手机上显示肉眼看不到的白色气团被阳光膨胀着、簇拥着从粗大的主干间投射过来,让人陡然涌起肥硕古象磁场绸缪爆发、闪焕的新奇,而新枝叶依偎着树身撒娇,一派奇逸卓荦,茂盛英声,娉婷契合着天伦韶晖的烂漫。

白驹过隙,很快到了晋朝,祖籍莒地的官宦、出家人刘勰一眼看中了这块风水宝地,人格崱崱的他发宏愿勉力扬德,费尽艰辛,在她身后修筑了定林寺,晚年更在她振臂激扬、挥洒而下的那些暄妍梵静甘霖时光里,推出了我国第一部文学理论巨著《文心雕龙》,在庙室里整理、勘校佛禅经文。

寺精致而小,人影寥疏,可能昔日香火鼎盛过了,更因为院子里的古银杏行树过于葳蕤又名气太大了,绝大部分的游客围着观赏、唏嘘,变换各种姿势拍照留念,反衬得有点孤寂冷落,

我站在暗淡的藏经楼里,就那样一直痴呆地放任被古色古香的繁盛、恬澹书卷气饕餮着,淹没着,漂染着,羽化着。有缕缕闲散的光晕轻轻地踅进来,温文尔雅地漾到或合着或翻开的线装书上,映亮了那些词句洞天福地的内涵。若非门外树上的串串鸟鸣传来,不知邂逅多少稀罕的文曲犒赏,亦不知何时会结束得了此时灵性的冲撞、迷走……

1982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对莒州定林寺银杏树进行专题研究,向全世界公布了结果,还播放了其近影,不久,确认其为世界上最古老的银杏树,列入了“世界之最”和《世界吉尼斯大全》。

她一站就是四千多年,目睹了几多人间烟火明灭,熬倒了一个个生龙活虎的王朝,无疑是莒州幸运的化生,是厚德载物的沧桑史诗,更是上苍遣使的神祉呵护。第一次走近他的那一刻,我分明感觉到了心灵震撼之下身不由己的透射、颤抖、激发和殊兀擢拔。

令名在外,树大招风,那些心旌飘摇的拥趸自然也不仅仅局限于柴扉黔首,飒飒摇曳之中一晃到了公元前七一五年,就招来了那么一位个重量级的铁杆诸侯粉丝——鲁国国君。当然,他尤肩负着国泰民安的厚望。“莒虽小国,东夷之雄者也。”却与西北邻居鲁国不睦,遥远的春秋时期,两国经常发生边界摩擦。纪国国君就出面调停。双方借坡下驴,同意会盟修好。可在见面地点上又产生了分歧。最后,还是翁龄银杏树至尊,魅力非凡,面子大。经过斡旋,选在了被老银杏树装点得风光旖旎的浮来山腰。公元前七一五年,鲁公屈尊前来。而莒国国君莒子对于慕树慕和慕义而来的远方朋友,当然隆重迎接,以诚礼相待。莒子在此地隆重接待了他。得益于银杏樹的撮合、主持与见证,两国握手言欢,聚谈成功,开辟、维持了良好关系。从而,留下了银杏树下会盟的千古佳话,并且,一度发展成为众友邦生擎擘、效习的典范。

前几年,与朋友交谈,我曾经这样提到:乡野古树的健在,当是一个地方文明的象征,更是周围子民集体伦理品质的肯定、褒奖、脸面和颂扬,因为一棵树饱经沧桑风雨忧患从小到大平安抵达暮年确乎太不容易了,也诚然标注了那方世俗社会、风致的悠怡、祥和气脉的久盛不衰。而一棵古树传达的矞云骄阳般神秘天地胜概感应往往无语地给予人沉博奥衍的明媚启示,催化着人间万象的走出灾晦煎熬、蹂躏吐葩扬荣,清徽淳耀,这是无数良性循化的施法和展现。俗话说:靠大树好乘凉,和乐、安晏、包容、友善的莒地习尚,又有强大的国力后盾的支撑,河清海晏,人仁意瑞,方能支起保护盾牌,特别是君王社稷长期形成的牢固交往口碑、国际信誉背书,同时,融合了憨实、耿直,长于炳明正义,广泛的人性涵发、鞠养斐然,又能行遮风避雨大统,保护伞如古老的银杏树一样根深叶茂,生命力旺盛,神力巨麾福命的谶言金声玉振,不翼而飞,因而,附近诸国的贵族及国君落难之际首选莒国避投,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了,于是乎,经常出奔莒国成为春秋历史上王公贵族很是耐人寻味的情志政坛景观。在这里面,周庄王十一年,齐鲍叔牙奉公子小白奔莒最为引人注目。小白回国戡乱主政,史称齐桓公的他选贤任能,大胆改革,富国强兵,荣登“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的春秋五霸之首。这就是“勿忘在莒”的典故。假若没有莒国提供的温馨的庇护,小白必会性命难保,更没有齐国的叱诧风云,一部如火如荼、激荡排奡的春秋战国史也将重新改写。

开始明白了莒州的人为大多冲夷自信,时时处处透着大不慌,凝持打底,慢悠悠的,并不端着架势的放松神情。原来都是金疙瘩般的历史压舱石在起作用,内涵的分量抬高了这里的气场啊!

低调,温和,终是打开大吕、大慈悲后的着定心绪,一切过瘾了,淡泊了,远去了。耳畔忽然就响起了东夷族长劲吹的陶制牛角号声,呜呜呜呜,呜呜呜呜……那种超然的沉缅幽幽地从历史纵深传来。

蔚蔚然,大风起兮,一莒成名。此刻的我不由地凭生出穆斯林笃徒赶往麦加城的綦切之感。这里,总是惊殊世人的,而对于文学客来讲,简直就是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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