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成都,窄成都
2020-01-04丁燕
丁燕
成都依旧是一座北方城市。在十一月底的天气里,人们穿着过膝长大衣,带毛领羽绒服,加厚牛筋底短靴;摩托车的车把上,挂着两个硕大的棉手套。你在这里看到了各种颜色的落叶——焦黄、枯黄、淡黄、棕黄和金黄。你要掀开塑料门帘才能走进餐厅,而厅内的取暖火炉高达两米,如一杆路灯。北方,无处不在的北方。你在各个角落都嗅到了北方味——那熟烂于心但又略显陌生的味道。即便后来,你的视线里也出现了苍竹和紫花,你还吃到了周边乡村产的稻米,喝到了周边山区种的茶叶,但你还是坚定地将成都划归到北方城市行列。虽然这座城总是标榜自己为“西南中心”,然而,它的底色却是大北方。
这是你第一次来成都。你的这次短途旅行虽然匆忙,但有两个场景却念念不忘。第一个发生在都江堰岷江旁的露天午餐——阳光倾泻在白瓷盆中,飞沙鱼块在酸菜、姜块、辣椒和香菜的烘托下,温润如玉;举箸之时,能看到山峦叠翠、树叶黄红、江水青绿;另一个场景发生在从都江堰前往绵阳的途中——天色已全然暗黑,而那个在平坦旷野凸起的广告牌,居然像一束礼花在燃烧。它在燃烧!噼噼啪啪的火星在暗夜中四溅飞扬!你像被电击了般僵硬——有一群云霞般的飞蛾在扑打着翅膀,纠缠交叠在一起。你揣测那应是电线短路?然而,你将如何转告他人,以制止这吊诡而惊艳的一幕?你只剩目瞪口呆。犹豫中,你已被前方那深不见底的暗黑包裹。你终于,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李白和杜甫
你是从绵阳进入成都的——虽然只有两小时车程,但绵阳是绵阳,成都是成都。在这两座城市之间,是一大片坦荡的绿色平原,像在一个大锅里摊着张绿煎饼。这条路让你想起从汕尾市海丰县奔向广州市的那条路——窗外是连绵起伏的高山,道路忽上忽下,忽高忽低。同样是从周边城市奔向首府,川西平原的坦荡却和岭南山地的跌宕完全不同。一路奔袭,让你深刻地感受到封闭——像在大地上画了一个圆。你想起你的出生地——新疆哈密——也是个盆地之城。所以,你极熟悉那种在小天地里自得其乐的感觉。出现在培江旁的高楼看起来相当密集,令绵阳充满现代味,但这座城市无论从人口数量或经济总量,都无法和首府抗衡——成都是川西平原上绝对的中心城市,也是贸易体系中绝对的核心枢纽。
你在绵阳最大的收获是拜谒了李白——川西平原历来都是出大诗人和小皇帝的地方。虽然李白故居是后人建造的,但看起来也还不错。你在景区里看到了各种形态的李白——举头望明月的李白,端着酒杯的李白,躺在木船上的李白,揽住朋友肩膀的李白,背着剑提着行囊的李白,拿毛笔作诗的李白,宴会上吟诵诗句的李白。在李白六十二年的生命历程中,共创作了一千多首,而以酒为题的诗便有一百七十八首。
虽然李白在四川生活了二十五年,但你感觉他的性格似乎更具游牧民族的特性。李白的一生是个巨大的谜团——他何以不参加科举考试?他的家族在搬迁到四川之前是怎样的状态?他“烂漫恣肆”的诗歌风格仅仅是因为天赋?把他归为“谪仙人”,用天外飞仙来解释他的出生和诗歌创作能力,是不是在掩饰什么?现在,被巨大荣誉笼罩着的李白,像你在川西平原上看到的那个广告牌,自顾自地燃烧,而周边皆为暗夜。有人用翻译软件将李白诗歌翻译成英文,再将那些单词读了出来,令所有听者直摇脑袋。毫无疑问,唐诗中最精华的部分,在翻译时被遗失掉了。在作家余华看来,翻译中一定会有损失,但有些优秀的翻译家又会在某些地方进行加强。最好的翻译也许就是让“损失”和“加强”打一个平手?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川西平原是一个相对封闭的地区,连绵的大山勾画出一个硬性的地理边界,故而四川有点像国中之国。进入四川,一般要穿过川北的剑门,所以剑门雄关便成为四川的天然屏障。而入川的水路,则主要依靠长江。由于三峡天险,行路格外困难,所以每年不知有多少木船和船夫被吞噬在波涛之中。进入四川的道路非常困难,而其内部的平原又丰饶富庶,经济可自给自足,这样的状态足以支撑起长期战事,所以四川便有了它的相对独立性。年深日久,这里便成为中国内地人口最稠密的地区之一。不过,到了19世纪和20世纪,这个地区已很少能够找到土著,而多为清初遗民的后代。移民大多具有吃苦耐劳的精神,愿意通过劳动改变处境。当这些移民逐步转化为土著后,便构成了四川社会的主体人群。在清末时,川西平原已达到每平方公里三百七十多人。在抗战爆发前,成都人口已接近五十万。由于战争内迁,到抗战结束时的1945年,成都人口已有七十多万。成都人历来是拿大的,有一种奇怪的优越感,视所有外地人为土包子,并把他们叫作“弯弯”——好像外地人都是勞作的农民,腰已被生活压弯了。
成都不是冒险家的乐园,也不是改革开放的桥头堡,而是普通平民的乐园。在成都,一夜暴富或陡然赤贫的概率都很低。不到万不得已,成都人是不会抛妻弃子地去奋斗的。他们“躲进盆地成一统”,要尽情地享受生活的乐趣。成都人的性格既朴野又儒雅,既悠闲又洒脱。被吸引到这座城的何止是文人——“自古词客皆入蜀”——甚至连皇帝唐玄宗避难,也来到了这里。成都成为中国农业社会中一个具有“田园都市”色彩的标本——既繁华富庶,又留存着乡野民风。然而,在公元906年之后,西安再未曾成为中国的国都,成都“后花园”的魅力也随之黯淡了下来。当中国即将进入本千年之际,发生了一个巨大的改变——重心移至东边。人们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国都必须接近经济条件便利的地方。虽然成都被一种陈旧、保守和贪图安逸的状态所裹挟,但它依旧是一个具有相当魅力的城市,而不像那些穿过五岭才能抵达的岭南,被斥为“瘴疠之乡”,鲜有文人主动到达,更别说帝王天家巡幸。那些获罪文人——无论是苏东坡还是韩愈——在岭南炎阳的折磨中,心心念念的只有一件事:北归!
从20世纪20年代以来,在两湖、两广等地蓬勃发展的农民运动——彭湃撰写出《海丰农民运动》,毛泽东撰写出《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都没有在川西平原出现——原因之一与稳定的生活状态使人们不肯轻易铤而走险有关,另一个原因是这里已形成了一种牢固的契约关系。四川和广东是两个非常奇怪的地方——前者位于长江的初始阶段,后者位于珠江的末梢阶段。在历史上,四川曾是富裕之地,文化积淀深厚,而广东作为流放之所,被人们视为边地。但在刚刚过去的四十年里,四川和广东的位置却发生了巨大改变——四川是外出人口最多的省,而广东是流入人口最多的省。在广东东莞市的许多工厂里,有着大量四川籍的农民工。
到2018年,成都已是中国内地城市(除重庆之外)中,户籍人口最多的城市:有一千四百七十六万人。从2016年到2018年,成都的人口增长速度非常惊人——两年共增加约八十万人口。2018年,成都的GDP超过一点五万亿元,比上年增长了百分之八,而第二大城市绵阳的GDP才两千三百亿。显然,成都和长江流域的武汉、长沙等省会城市一样,绝对是“一城独大”,它不可能像珠江三角洲那样,走倚仗城市群組团发展的道路,而只能走省会强大后再辐射全省的道路。在2001年时,成都二环路外的房价仅为每平方米一千九百元;到2019年,成都市中心的均价为两万至三万,而其核心地带——如泡桐树小学周边——则为四万元。
几乎所有到达成都的人,都要到杜甫草堂拜谒——这里是中国人心中的圣地,类同威尼斯的圣马可教堂,伦敦的威斯敏斯特教堂。令你惊诧的是,杜甫草堂并非在郊区山坡,就在成都市区,周边耸立着商住小区的幢幢高楼。出现在你眼前的那排平房显得太大太豪华。当你的目光掠过木门、木窗和竹床,最终落在屋顶上——没有茅草。原来,川西平原的农民住的多是土墙屋,只有家境好的人才有实力建造瓦房。所谓“茅屋”,并不是将茅草盖在屋顶上,而是用麦秆或稻谷秆做屋顶。公元759年的冬天,当四十七岁的杜甫从甘肃同谷抵达成都后,看到这里绿树成荫,遂有了定居念头。他在浣花溪筑起茅草数间,日后便成为大名鼎鼎的“杜甫草堂”。杜甫一生愁苦,但在这里的日子却相当舒坦。那时的成都,水资源极丰富——只需挖两到三米便能出水,而现在要挖十至十五米。
在一幅由杜甫草堂文创馆制作的广告画里,你看到杜甫被誉为“诗界爱豆”——你的心里被激起了一丝不适感。你想起在李白故居时,有一种酒杯被定名为“太白先生”。当你在展厅里看到不同时代的诗人——屈原、陈子昂、王维、李商隐、陆游、苏东坡、李清照、辛弃疾——汇聚一堂,像在举办诗歌嘉年华时,感觉有些轻微的不舒服。这种将众诗人一锅烩的做法,显得简单而粗暴。草堂应是杜甫一家人的私人领域,不应与他人分享,而友谊却可以分享。杜甫和李白是中国诗歌界的双子星座,他们一共见过三次面。李白虽然年长杜甫十一岁,但杜甫的感情浓烈而深沉,写过不少怀念李白的诗歌,而李白的性情更洒脱豪放,只有少数诗篇提及杜甫。然而,无论他们是何等性情,他们的作品对中国人的影响非常深刻。正如韩愈所言——“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伊我生其后,举颈遥相望”“我愿生两翅,捕逐出八荒”。
拥有杜甫草堂是成都的幸事,但背负着成都草堂往前走,又是成都的难题。在四川日报·亚朵酒店,你嗅到了股和杜甫草堂不一样的味道——酒店前台的灯是一团团白云形状,大堂内摆着可供阅读的长条桌,二楼“二十四小时阅读空间”内摆满了书籍。亚朵所凸显的是“轻居”特色,故内部装饰皆简洁环保——原木色长桌、灰色沙发、白色床单、银色纺锤状吊灯。当你需要矿泉水时,机器人小朵来到房门前。它操着一种发嗲的女声,请你在电子屏幕上“按下房号,取出物品,再关闭舱门”。当小朵和你“再见”后,自如地转过身,穿过楼道时,还对清扫车说“请让一让”。你倍感欣慰——成都不应该只停留在李白和杜甫的名字上,而应该有更多的小朵出现。
书店和茶馆
你在成都最想去的地方是方所书店。此前,为创作一篇关于东莞酒店的文章,你曾到达“东莞33小镇”文化产业创意园,探访了2017年开业的“初见行旅”酒店。那栋五层高的建筑物原是工厂宿舍,经台湾设计师朱志康妙手回春,成为东莞第一家以“书”为主题的酒店。朱志康曾学习国画多年,对空间尺度特别敏锐,由他设计的成都方所书店曾被评为“世界最美书店之一”,获得过多项设计大奖,成为业界美谈。你按高德导航的指示来到大慈寺,却看不到书店的门在哪里。既来之则安之吧。于是,你跨入庙内,一步步向前,脑海里不断蹦出“古朴、宏伟、肃穆”这样的词汇。高大的屋檐、粗壮的廊柱、金色的雕塑……这座寺庙看起来十分家常,完全不像神秘的布达拉宫那样。寺院也在改革——信徒若想捐款,可扫门口“电子功德箱”上的二维码,“扫出福报,扫出吉祥”。
让你愣怔住的缘由并非来自寺庙内部,而是外部。你看到那些身穿羽绒服运动鞋的青年男女来到庙门口,面部表情极为自然,但双膝却一软,扑通,跪倒在蒲团上,继而双手合十,眼皮微闭,嘴里念念有词。显然,这一系列的举动是做惯了的、做熟了的,所以再做一次也无妨。然而,这个动作对你来讲却非常陌生。你是在别人做熟了的这件事情中,看到了自己的异常。你出生在新疆哈密。在你成长的环境中,既没有庙宇也没有祠堂,所以你对跪这个动作极为陌生。除了在坟墓前给亲人跪过,你不记得自己在别处屈下身子。你不得不告诫自己——这里是成都啊!你的眼前出现了一棵银杏树,虽然树干遒劲苍黑,但整棵树上的叶片全然金黄,无一杂质,璀璨得像一个黄金钻头,从地面上决然凸起,在天地间立起一座微型金字塔。
有个穿汉服的女孩撑着阳伞在拍照。在她的伞背后,先是一层庙宇的红砖墙,后是一层高层建筑的灰蓝色玻璃墙。你不禁再次感慨——这就是成都!在向现代化迈进的过程中,成都似乎找到了一个恰当的方式,和谐地安置了自然、信仰和GDP——它能让银杏树、寺庙和摩天大厦出现在同一个镜头中而没有违和感!你想起广州最重要的CBD地段——冼村,虽然也被摩天大厦所环抱,但其中央却是一片残破的城中村。
大慈寺的后门就是太古里:一片现代化的商场,卖各种时尚货物。穿梭在这里的购物者多为年轻人,羽绒服以黑白两色为主,而大衣则以棕黄色为主。人们缓步走过时,窃窃私语着的是普通话。在二楼的天桥上,你看到一位男青年搂着长发女友,正在用手机自拍,神情坦然至极。你多么羡慕这些可爱的年轻人——弹性的脚步,热切的眼神,敏锐的心灵。正是他们,让成都被冠以西南地区的科技、商贸和金融中心。
方所书店就在这片商场的负一楼——于是,你下了楼。除了用最俗气的“震撼”这个词,你无以形容方所。你知道设计师朱志康最初的灵感源自藏经洞,然而,当你置身其中时,依旧为这个特殊空间而感动。你站在书店的二楼时,可看到电梯出口是被铜铁皮包围住,让顾客像是孙悟空进入古怪洞穴。是的——艺术一定要有别于现实!是的——书店一定要有一种被隔离开的感觉!通过黑色铁艺长廊和原木色长板,整个书店的空间被分割成上下两层,充满现代工业风的时尚感。显然,东莞的“初见行旅”不过是方所的儿子,完全不能和母亲相比。东莞也有书店——位于国贸城的觅书店、位于中心图书馆的永正书店——但无论从书店规模、买书人的密集度,都无法和方所相比。方所内的书各有分类——港台新书、世界文学、中国文学、我们正在读、方所畅榜等;这里还经常举办各类活动——在2019年11月21日至26日之间,这里有“诗歌圣诞”;书店内还设了个小吧,坐满喝茶与喝咖啡的人,三三两两,眉飞色舞。此前,你已知道“成都市民阅读量高于全国平均水平”,现在,你确信无疑。
“没有到大慈寺喝过茶,就不能算真正到达了成都”——四川作家冉云飞在他的随笔集《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中这样写。然而,当你瞥到了竹桌竹椅时,却没有坐下来的冲动——你在成都的时间实在有限。对那些有着大把时间的成都人来说,茶馆不仅是喝茶的地方,还是交流信息、评理和交易的地方——正所谓“一城居民半茶客”“茶馆是个小成都,成都是个大茶馆”。奇怪的是,北京的茶馆在日渐衰落,而成都的茶館却久盛不衰。成都人把到茶馆喝茶称为“坐茶馆”,而广东人把到茶楼吃早饭叫“喝早茶”。尽管世事变迁,令成都人的日常生活有了许多种选择,但“坐茶馆”却坚挺地保留了下来——整个民国时期,成都的茶馆不过六百多家,到了2000年,成都至少有三千家以上的茶馆。茶馆生活是成都人生活方式的真实写照,坐实了成都“休闲之都”的头衔。
为何成都有着中国最密集的茶馆?原来——川西平原被众山环抱,无论进来或出去都很困难;除明末清初的张献忠之乱,成都没有遭到过大规模的兵燹;拜都江堰所赐,这片区域的农业高度发达,令农民随田散居(在中国北方的大部分农村,农民则是以集结的方式居住),无须整年在田里辛劳,有时间从事贩卖和休闲活动。故而,直至19世纪末,川西平原一直都相对平和,较少战事,是中国最富裕、土地最肥沃、人口密度最大的地区之一。1938年来到成都的作家萧军,吃惊于这里的茶馆如此之多——“江南十步杨柳,成都十步茶馆”。茶馆在成都人的公共生活中,扮演着类似欧洲的咖啡馆和美国的酒吧之类的角色。在成都,你可以看到大街小巷遍布茶园、茶楼、茶座、茶摊、茶厅;而人们喝茶可分为早茶、午茶和晚茶。与喝酒相比,喝茶的价格十分便宜,因川西平原的土壤适于种茶,但交通闭塞,茶叶转运的成本太高,只能依靠对内消费,所以价格也相对便宜。广东人的茶楼看起来很像四川的茶馆,但四川的茶馆更加平民化——茶客里常能见到做苦力者,而广东的茶楼则主要为中产阶级服务。广东茶楼会根据使用的桌椅、茶具和饭菜来定价,高档的价格就贵,即便是最普通的茶楼,各类小食加喝茶,至少也要几十块。
在20世纪40年代,盘桓在茶馆中人里,有的是地主,有的是袍哥。袍哥不仅喝茶,还开茶馆。有很多茶馆的主人都是袍哥。袍哥就是四川的哥老会,是在清代和民国时期散布最广的秘密社会组织。袍哥大多有着复杂的背景和身份,经常和地方权力绞缠在一起,黑白杂糅,亦正亦邪。在近三百年的时间里,袍哥一直与地方政府争夺控制权。在四川,袍哥的分布非常广泛。有调查认为,成年男子七成以上都是袍哥成员,而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几乎所有的乡长和保甲长都是袍哥。袍哥出现在四川,和它特殊的历史分不开。随着“湖广填四川”,令大量移民进入,让四川和中国南方——尤其是广东——完全不同:没有传统的大家族,没有强有力的宗族势力,故而令袍哥这样的社会组织发展起来。你在广东汕尾市海丰县的乡村里,随处都可见各类祠堂,不仅保存得十分完好,且装饰得异常精美。
宽窄巷和白夜吧
夜晚,当你穿行在成都的市中心,感觉像极了乌鲁木齐的红旗路——在一条并不宽敞的主干道两侧,耸立着霓虹闪烁的高楼,虽然人流和车流都很湍急,但路旁植被却格外稀疏。你在那没有任何装饰的天桥上,嗅到了熟悉的北方味。火锅,成都到处都是火锅!大味火锅、宽坐火锅、青年火锅店、老夏老火锅、羊肉火锅、药膳火锅、酸菜鱼火锅、啤酒鸭火锅。然而,因你在广东生活了十年,养成了不能吃辣的肚腹,所以川菜的精髓,你已无福领受。你感觉自己对不起那些滋补火锅或深夜烧烤——你像提防着外敌入侵般提防着辣椒。你记得有家餐厅的名字叫“厨师疯了”。在这样一个精于美食的地方,你表现得冷淡而僵硬,实在是另一种暴殄天物。广州和成都算得上是中国最讲究吃的两个城市,然而粤菜和川菜的风格却大相径庭——粤菜重主料,川菜重佐料;粤菜多清淡,川菜多浓郁;粤菜较华贵,川菜较朴实;粤菜重排场,川菜更实惠。
白天,当你行走在成都的大街上,感觉像极了北京的胡同。当你离开成都的市中心,到达边缘地带时,惊诧地发现和北京郊区简直一模一样——也是盘旋的立交桥,也是稀疏的五六层楼房,也是枯黄的散漫大地。在某个岔路口,你在路牌上居然看到了“八里庄”——北京也有八里庄啊!也许,让成都傲骄的是它的文化而非经济,所以,它在气质上更接近北京或巴黎,而不是上海或伦敦。但成都又不是纯粹的北方,这里也有小桥、流水和竹林,所以,成都既不像西北也不像华北,但它又决然不是江南和岭南,它总是处于一种中间状态——可北可南,可东可西,可宽可窄。
宽窄巷子的青石板路面平整开阔,被行人的脚底磨得发光,简直像一面面镜子。置身其中,一股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这味道你曾在北京的南锣鼓巷,丽江和阳朔的市中心,东莞的下坝坊酒吧街等地都闻到过——就是那种将旧城改造成商业街的味道。行走在巷子里,你感到“旧成都”扑面而来——如果成都是一个迷宫,那潜藏在这些巷子里的沧桑风物、历史人物和特产土产,便是解读迷宫的密码。这些密码超越了时空,只展示出冰山一角,而将大多的秘密隐藏在深处。在一家店铺门前,你看到一个穿靛青色戏装的男人在揽客,面孔涂得又白又红,头顶的鸡毛翎子像两根天线,在半空里一摇一晃;另一家店铺门前,有位满脸涂黑油且戴墨镜的男人坐在竹椅上,他正翻看着手机,脚旁则是个鸟笼。你不知道这些人每天要往脸上涂多少白粉或黑油才能出门,你也不知道这样的工作能挣多少月薪,你所能知道的是,只有在相当繁华的都市中,才能提供这样的工作机会。
看到香积厨1999,你果断地迈步进入。诗人李亚伟用他诗歌的题目做包厢名称——“中文系”“时光的歌榭”“风中的美人”“光头的青春”“狂朋”。在木色牌匾上,刻着的是他的诗句:“我想看见是何许人把我雨滴一样降入城市”“我怎么才能看清我是那些雨水中的哪一滴”。这就是四川男诗人的风格啊!此地夹在黄河与长江之间,既有北方的雄峻,又有江南的秀美,故而使得文人的心灵也介乎于文野之间。有一句调侃之语,说中国从事自由诗创作的诗人,一半是四川人。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四川盛行过很多诗歌流派,而李亚伟便是“莽汉诗歌”的代表诗人。记忆中的亚伟是个瘦高男人,眼神睿智,言辞幽默。而你一直心心念念的,还是白夜酒吧。然而不巧,它正在装修。你只看到了个牌匾——黑颜色的“白”字,白颜色的“夜”字。你记得翟永明,你一直都记得她的模样——高挑的身材,深邃的眼眸,温和的微笑。作为当代中国最优秀的女诗人,“小翟”永远都是一个无法破解的谜。你曾阅读过她的《静安庄》和《女人》,为那些独特而诡异的词语大感惊骇;在乌鲁木齐居住时,你的包里常年装着本《纸上建筑》。那本女诗人的散文集被你反复阅读,几近散架。
若拿见山书局和方所书店比,是不是有些不公平?见山书局实在太过袖珍。然而,这样一个局促之地,也布置得古色古香,且有专柜卖介绍四川和成都的书籍——显然,这个书店的主要消费者是游客;而纽书店则是明堂青年创意中心的产业,更加青睐于本地年轻人。书店在门头上专门标榜出三个核心词——“现场、咖啡、书籍”。步入内里后你即刻明白,这个书店要走的是先锋道路,类同巴黎“左岸”咖啡馆。显然,这里不仅可以买书,还可以会客和交流,更可以观看演出。你来到书店背后的小剧场,发现那个空间最多两百多平方米。原来每个不同的月份,这里都有演出——方可戏剧、缺省乐队、悬疑魔术、朝生暮死、梅卡德尔、有容剧社、白日密语、野外合作社等等。票价也不贵:八十或一百。当人们汇聚至此时只能站着——没有凳子;没有一把凳子。
大熊猫和都江堰
到了成都怎能不去看大熊猫?然而,你试图进入熊猫基地的想法,总是被导航挫败。按照它说的路线走到头,却怎么都找不到,又绕了回来。然而,又被它导了回去。只好停车问路人怎么走,却被告知要掉头回去。第三次来到前面走过的那条路后,发现路旁有个小屋,上面写着“卫生间”,而在“卫生间”的侧旁,有一条小路,路旁立着个牌子——小小的四个字“熊猫基地”。原来,熊猫基地门前的那条路要改造成步行街,所以不让停车,要绕道后门来,令你惊诧的是,保安说要用五年时间打造步行街,而后门的指示牌却袖珍得几乎看不见。唉。你脑海当下浮出了一个念头——若是广东人,一定会把牌子做得硕大,且放在最醒目的地方。是的,你坚信广东人会这样做。
熊猫躺在“别墅”的草坪上,袒露着圆滚滚的肚腩,用手指勾住竹子往嘴里塞。除了用“可爱”来形容,你根本想不到其他词。你发现在熊猫基地,除了收获“可爱”一词,并无更多意外。当电子屏幕中的红字反复亮出“不要戏弄熊猫”时,你揣测,是不是“可爱”惹出的祸?你盯着手机里拍的那些图片时,总感觉非常奇怪——好像,好像这些图片根本不是自己拍的;好像,好像这些场景在哪里见过。你是慢慢才反应过来的——你在来基地之前,熊猫那憨态可掬的模样已烙刻在脑海深处,所以,当你看到那些圆乎乎的家伙时,毫不惊诧。你的行为只是在印证你脑海中曾有的影像。是的:印证!从在这点来讲,无论是你在参观熊猫,或参观李白故居、杜甫草堂及其后的都江堰,其实都只在干同一件事——印证。成都行和海丰行完全不同——当你来到海丰时,对那个海边小城一无所知,所以你惊诧那里的地形地貌、风土人情、小吃戏剧。你像来到了另一个国家般亢奋。而在成都,你总处于一种略微失望的状态——眼前的现实和脑海中的记忆,总会有些差异。
作为两千多年来城址没有变动的城市,成都尽享了岷江的便利,受到的水害很少,这得归功于都江堰。位于成都市附近的这个水利工程,看起来实在朴素——没有大坝阻拦,河水是一层层落下,虽然也有跌宕和起伏,却有惊无险。都江堰和珠江口完全不同。和黄河及长江无良港相比,珠江口吞吐百里,几重遮蔽,而那些深水石岸,处处都像是良港。然而,都江堰不仅对成都至关重要,甚至對整个川西平原和中国,都至关重要。岷江和你在东莞日常所目睹的东江也完全不同。接近入海口的东江之水是灰绿色的,虽也阔大浩荡,却像个智慧老人看尽世事沧桑,反而有种异样的平静。作为长江的上游水系,岷江像个十五六岁青春期的男孩,虽清澈懵懂,但活力无限。只见它左奔右突,上下跳跃;率真放浪,坦然随性。然而,都江堰就是它的老师,让它在规律中渐次长大。
人活一世,草木一生。事实上,每个人都在尽力地抵达自己的极限,而李冰在人世间的功劳,让他配得起后人竖立起的石像,也配得起牌匾上的“功追神禹”。像很多大河一样,岷江也有着并行不悖的双源头——东源和西源。在阿坝州境内的岷江还处于狂野不羁的激荡状态,但出了阿坝,它便从落差极大的地理环境中解脱了出来,加上都江堰的分截之功,岷江从此成熟而稳重。李冰治理都江堰,并非他一人独创,而是承袭了禹的教导——导水之天性,顺陵谷之地式,得其利而去其弊。水流因季节之不同、灌溉需要之多寡,得内外江分而治之——鱼嘴分流分沙,宝瓶口束口防洪,飞沙堰泄洪排沙。最终,这个修建于公元前三世纪的水利工程,让源自大雪山的清澈江水,成为大自然最慷慨的恩赐,使川西平原在生态上成为一个高度稳定的地区。
如果说北京像个城,上海像个滩,广州像个市,那么成都便像个府。在成都府内,各种关系交错复杂,盘根错节,别说是外人很难介入,哪怕就是四川人,打小不在成都长大,大学毕业后进入成都的某单位工作,都会明显地感觉自己是“庶出”。人们赞誉成都“宜居”,但在这座城市工作,却并非易事。虽然四川有大量人口外移,但却多指农民工,而并非其本省精英。你揣测这座城市的阶层固化,应该比岭南城市——譬如深圳或东莞——要严重得多。在成都的饭桌上,人们的话题总是纠结在编制、职务、工资和身份上。显然,这座城市的商业气氛不浓,老板和经理人偏少,民间资本的力量还相对薄弱,穷人的上升通道较为狭窄。这一切,都更加坚定了你最初的判断——成都到底还是个北方城市!虽然长江之水滋润着它,但大海对它的影响,却显得鞭长莫及。
出川和入川
“让我掉下眼泪的,不止昨夜的酒;让我依依不舍的,不止你的温柔”“和我在成都的街头走一走,直到所有的灯都熄灭了也不停留”“走到玉林路的尽头,坐在小酒馆的门口”……这首献给成都的情歌,令多少年轻人泪流满面。和原创者赵雷相比,你更喜欢女歌手云朵的演唱,因你感觉这首歌带着唯美的色彩,过于感情化,过于阴性化。歌声里有种慢悠悠而略带伤感的腔调,似乎更适合女性演绎。歌声里的成都是个被艺术化的城市,而现实中的成都,到底是个怎样的城市?提出这个问题后,你居然一时语噎。也许,这正是成都的问题所在——成都是一个可宽可窄的城市!
在中国,有很多城市都个性鲜明——北京是政治中心,其最重要的代表建筑便是故宫;上海是金融中心,外滩旁的市民力求将生活过得优雅精致;拉萨是座纯净的圣城,布达拉宫的灯火永远通明,南迦巴瓦的山峰永远白雪皑皑;乌鲁木齐市是座边疆之城,大巴扎混搭着游牧文化与农耕文化,具有浓郁的中亚色调;东莞是座新兴的工业之城,以制造业为底色,继而转型为高科技作主导,民间资本力量雄厚,充满未来感。然而,这些特点都不是成都的特点,于是,成都便成了一个中庸之地——它是西部的东部,东部的西部,北方的南方,南方的北方。
在从成都奔袭到绵阳的那个夜晚——你目睹到巨型广告牌闪出火花的那个夜晚——你想到了你的故乡。那座东疆小城位于吐鲁番哈密盆地,而你在那里度过了二十二年。所以,你对“躲进盆地成一统”的生活其实相当谙熟。然而后来,你冲破了那个圆圈来到乌鲁木齐,又辗转来到深圳,直至定居东莞。你前半生的全部努力,都在突破盆地所勾画出的那个圆。你知道,只有挣脱了封闭环境的豢养,人的眼、耳、口、鼻、舌才能被重新启动;只有在相互的对比、借鉴和交流中,人才能看清自己的特点,矫正自己的位置,扩充自己的格局,逐渐成熟起来。所以,“不保守、不封闭、不自大”,绝不只是对一个人的提醒,更是对一座城市乃至一个国家,甚或是一个民族的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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