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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 年

2020-01-04白勺

四川文学 2020年12期
关键词:大伯

白勺

1

父亲被他农场的那些雇工排山倒海般地抬进幽城县人民医院的那一刻,我正坐在县委会议中心的主席台上作报告。会议的主题是关于如何做好鸡瘟的防控工作。近段时间以来,鸡瘟在全县闹得气势汹汹,大大小小的鸡像割韭菜般成片成片地倒下。幽城是禽蛋生产大县,如不紧急采取措施,任由它们不分昼夜地死下去,不僅养殖户血本无归,当地的经济指标也将急速下滑。这关系到县域经济在全市年度考核中的排位问题。说实在的,我们很在乎这个排位。当然,像抓其他任何一项工作一样,我们应对的办法,还是先开个动员大会。作为分管农业的副县长,我必须在会上强调几点意见。我讲话的声音非常嘹亮,以致喇叭时不时地嗡嗡作响。我的父亲刘大鑫,就在我激情澎湃讲话的时刻,在一群医务人员的手忙脚乱中,与死神做最后的斗争。

父亲已近耄耋之年,劳碌了一辈子,本来可以安安心心颐养天年了。可他就是闲不下来,而且喜欢折腾。这个岁数的人了,居然在离县城数十里外的一个小山村,承包了一百多亩荒山野地,养鸡养猪,种果种粮。别人不能理解,我心里如明镜似的,父亲的目的不是为了赚钱,他想发财的话,不会等到如他所说的“泥土埋到脖颈”的时候。他如此折腾,还不是想找回当年的那种感觉。一个所谓的农场,雇请了几十号工人,每天听他呼来唤去的。几天前,我打电话给他,反复规劝他把那些鸡呀果的统统转让掉,住进城里来,帮着照看一下家,母亲也有个伴。父亲不但不听我的劝说,还冷不丁冒出一句,“事业”忙得我焦头烂额,你还有心情谈这个?我想他有什么好忙的,又不是什么大公司。电话那头说,最近不是闹鸡瘟吗?我连续几个晚上没睡好,天天召集员工开会,叫他们当心,谢天谢地,农场总算平安无事。嘿嘿,跟当年生产队开社员大会没什么两样。从父亲的口气中,可以看出他内心无比的激动和自豪。停顿了一会儿,他接着说,县里现在还没个动静,你这个副县长是怎么当的?临了,父亲还是对我不满。在我的记忆里,他从未痛痛快快地表扬过我。想不到,那些鸡一只只活蹦乱跳的,父亲自己却再也站不起来了。

会议结束后,我依然坐在主席台上翻阅各乡镇的情况汇报材料。农业局的几个干部上台来同我交流,他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要如何防治,好像一场战争打响前研究战略战术一般。看来我的动员报告确实起到了煽动性作用。我根本不知道父亲此刻进入了重症监护室。我慢悠悠地一边翻一边用笔批注,还时不时地抬头回应他们几声。兽医站站长赵小年话最多,音量最大,一副准备扛炸药包冲锋在前的神态。农业局缺一个副局长,赵小年盯那个位子有一段时间了。因此,无论我走到哪,都有他的身影,像一根粘身草甩也甩不掉。上个月,我咽喉疼痛,在医院挂盐水,我住了多少天,赵小年便照顾了我多少天。一会儿倒开水,一会儿叫医生,比我妻子还周到。因为忙,我提前出院,他仍然一早去了,打电话来问,怎么不住了?听他的意思,仿佛希望我继续住下去。我不得不对他说,你能力不错,工作很积极,找个机会,我把你的事情跟组织部部长说说,但是决定权不是我。

看完了那些材料,我终于从黑色公文包里掏出手机,关静音几个小时了,怕有什么急事。一看,果然十几个未接电话,而且大多数是家人的。我脑海里马上闪过一个念头,家里可能出事了。我赶紧回拨家中的固定电话,没人接。刚挂,妻子的电话便来了,她哭哭啼啼地说,早就劝你接他进城,你偏不听,这下好了,后悔都来不及了,你还半天不吭声。我说,我在开会,出什么事了?她停止了哭泣,质问我,会重要还是命重要?我想起她前面说“接进城”之类的话,着急地问,爸究竟怎么啦?妻子又哭着说,他在抢救!我顾不上收拾桌上的东西,提起包便走。

一路上我想,父亲的病情不至于那么严重吧,妻子肯定是被当时的情景吓住了,慌了神。几天前,父亲还笑声爽朗,中气十足。我还打趣说,老爷子这样的身体,起码能活过百岁,医学这么发达,百岁老人不算稀罕了。现在只活了平均寿命多一点,你那所谓的事业可以慢慢做。“事业”一词成了父亲的口头禅。不过,父亲常挂在嘴边的另一句话,“人其实不顶事”,看来也有几分道理。县政府办的老王,红光满面,声若洪钟,常常一件衬衣,外加薄薄的夹克过冬。他的那些同事说,冰天雪地的,看见老王这种穿法就会浑身发抖。就在前天上午,老王兴冲冲来上班,刚进办公室便倒在地上了,火速送医院,最终没能抢救回来,是心肌梗死,还不到五十岁。不到五十岁的老王一病便没了,何况活过了平均寿命的父亲。

赶到幽城人民医院的住院部,一群医务人员围了过来,从他们的脸部表情上,可以窥探出一丝不祥之兆。母亲、妻子、两个妹妹一时顾不上我,坐在重症监护室门口的铝合金长椅上,正低头忙着哭泣。一位年长的姓李的医生向我简单介绍了父亲的病情后,摇了摇头,说除非奇迹发生。我眉头紧锁,思忖了一会,建议是不是转到上级医院去。李医生非常勉强地微微一笑,你觉得有必要的话,也可以考虑。不过,这显然是一种冒险行为,路上一颠簸,老爷子恐怕很难撑到目的地。我们正在讨论的时候,院长、副院长几位院领导赶过来了。

他们是赵小年带来的。赵小年可能在我和妻子的通话中,听出了一些端倪,便尾随过来。但他还是想错了,这些院领导算不上什么救兵,某种程度上说,来与不来都无法减轻父亲的病痛。比如我,即使亲自去那养鸡场,鸡也不会停止遭瘟,到头来还是要靠技术人员上门救治。相隔几米远,院长便热情地伸出手,叫了一声刘副县长。李医生怔怔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把刚才向我介绍的情况,又对院长重新复述了一遍。赵小年不停地插话,问这问那,好像他才是父亲的儿子。跟我设想的一模一样,院长除了说些用最好的医生、最好的药物全力救治等无关痛痒的话外,再就是叮嘱医务人员悉心照料。

所有的信息都告诉我,父亲正一步步走向生命的终点。

2

父亲原来的名字叫大新,是听了算命先生的话,说他五行缺金,便改成了大鑫。父亲小时候的慧根不同一般人,至少比大伯聪明,村里人断言他将来是个干大事业的人。听说百里外一个小山村住着一位白胡子老人,能掐会算,“查流年”(指看人生运势)非常准确。祖母便半夜起身,带上干粮跋山涉水来到那个村子。白胡子老人眼窝深陷,长了个鹰嘴一般的鼻子,而且话语极少。他觉得解释清楚了,无论你怎么询问,就是不回应。多年以后祖母谈起这件事时,说一看他的样貌,就知道是个得道高人。老人舀了一碗清水,点燃三支香,放在碗的前头。祖母报上大伯和父亲的生辰后,他的十个指头便倒来倒去,过了几分钟,他又用右手的食指在水面上画着圈圈。鼓捣了一阵,老人便摸出一张草纸,用笔在上面画了两个人形:一个头戴斗笠,手执一根放牛用的鞭子,这是大伯;另一个身穿中山装,手撑一把油布伞,这是父亲。祖母看不明白,老人指着“大伯”说,这是种田的命,又指着“父亲”说,这是当官的命。

二十年后,白胡子老人的话似乎应验了。那是1970年的春天,父亲做了田岗村第五生产队的队长。这在中国算是最小的官了,如果还能称为官的话。祖母不这样想,她认为父亲做了生产队的“皇帝”。情形也的确是这样,一个生产队百十号人的生计,全握在父亲一个人的手中。那些有劳动能力的称作社员的人,对父亲可以说是毕恭毕敬,言听计从,这并非说父亲多么有威望,才三十出头的小伙,假如不是心中装了点墨,人家根本不正眼瞧你。若按辈分论,父亲是他们的“孙子”,甚至是“曾孙”,在他们面前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关键的问题,父亲现在是队长,可以决定这些人工分的多少。工分少了的话,全家人以后的日子便不好过了。

不把父亲当一回事,全生产队只有一人,那就是大伯。在我的印象中,两个人很少交流,碰到什么大事,都是站着商量,而且是电报式的,没有多余的话,莫说正儿八经坐在一起聊天了。他们才相差两岁,但看起来像两代人。大伯一向沉默寡言,与父亲天差地别,大伯的这种性格也许是来自祖母的打击,而祖母完全是听了白胡子老人的一通瞎话。大伯小学没毕业便参加劳动了,我曾经问过祖母,她的解释是,读再多书还是握锄头柄的料,这是命数,你不懂。有时候,他对父亲的确有些冷漠,但这不能归结于他对父亲心怀怨恨。倘若有一方碰到困难或危险,他们又会舍命相助,形同一人。某个周末,上初中的父亲正赶着回家,邻村的一伙男孩无事找事,围住父亲不让通行,甚至动手动脚。那个眉上有颗大黑痣的男孩,扯着父亲的衣领凶狠地说,不给钱休想回去。大伯知情后,抄起一把菜刀,疾奔出事地点,一通胡砍乱伐,瞬间将他们驱散开了。毫无疑问,即使不把自己当回事,父亲作为一队之长,在不违反原则的情况下,私下里对大伯一家还是照顾有加。村民实在看不懂,父亲和大伯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我们一家都沾了父亲的光,母亲更不用说了,就连我和弟弟妹妹几个在同伴中,也无人敢惹。有一次,大妹和隔壁的小男孩为抢纸飞机,两人扭打在一起。大妹高出他半个头,结果小墩子的脸上挠出了几条长长的血痕,哭着跑回家搬救兵了。没料到,他母亲生生地扯着他的衣领,连拉带拖,将他弄到大妹的身边,要儿子承认错误,还骂道,欺负一个女孩子,算什么本事。伙伴们得不到父母的支持,申冤无果,便暗地里同我们作对。他们明白,我们之所以敢“横行霸道”,是仗着父亲的势力。于是,他们便编出了一段顺口溜四处传播:瘌痢头,当队长,天还没有亮,哨子哔哔响。父亲满脑头发浓密乌黑,他们污蔑父亲是个瘌痢头,可见对他有多么的痛恨。

一把哨子,成了父亲权力的象征。天刚蒙蒙亮,一阵阵急促的哨音,把欢快清脆的鸟鸣声压下去,大人们慌忙叫醒自己的孩子,安排好早饭后,带上工具到村头集合,等待父亲的命令。哨子就像一个单位的公章一样,如果哪个生产队长不愿干了,就会把哨子往大队书记的桌上一放。碰到村民吵架斗殴,哨子又变成了古代县太爷的惊堂木,一响,双方不得不停止吵斗。父亲的哨子声终年在村巷、田间飘荡。

父亲上任前的几个晚上几乎没合眼。突然之间,他和母亲似乎有聊不完的天。母亲后来告诉我们,那几个晚上,他说的话比当初谈恋爱还多。聊到兴奋处,父亲的声音便不再控制,常常把我们从睡梦中惊醒。父亲虽然是初中学历,但能说会道,写得一手好字,一把算盘被他拨拉得十分顺畅。父亲有文化,这是其一。其二,种田上他确实是一把好手。犁、耙、碌轴,样样使得顺手,一百多斤的担子挑起来健步如飞,曾经在全县组织的劳动竞赛中获得过好名次。所以,父亲当生产队长那是迟早的事。有人预言他可以当大队书记,这是后来的事了。即便如此,父亲依然心怀感激,有着火一般的工作热情。

然而,上任第一天,父亲便碰到了一个“難题”。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意思是官员开始履职时,必先做几件于百姓有益的事情。火果然烧起来了,但不是父亲“放”的。那天刚好进入三伏天,天气很闷热。很长一段时间没下雨了,气温一直居高不下,太阳火辣辣地照着,空气仿佛一点就着。村民私下里埋怨道,这是什么年景,降雨的龙王恐怕睡熟了,再这样下去,地里庄稼全被烤煳了,到冬天集体喝西北风去。父亲潦草地吃完午饭后,立即召集出纳、保管、会计、民兵排长等几个班子成员,到生产队办公室开会,商量如何组织社员抗旱。

办公室设在村西头的祠堂里。以前是村民祭祀和办红白喜事用的,“破四旧”后,这里便改成了队里的仓库兼会议室。地里收割的粮食,比如谷子、花生、红薯、大豆之类的东西,就存放在这里。到了某个时候,由干部按工分、人口的多少再分发给各家各户。每天晚上,社员便聚在一起记工分,聊闲天,如果队长不进行政治学习,往往会派小孩子参加。碰到雨天,记完工分的社员久久不愿散去。这破旧的祠堂,成为一个神圣又让村民向往的地方。从这天起,父亲便是这里的“主人”了。

父亲召开的第一个会议还不到十分钟,村中便传来了好大的动静,紧接着有人大声呼叫:房屋着火了,快来救呀!父亲立刻停止讲话,从屋里几个箭步跳出去,一看,村子中央果然升起一股乌黑的浓烟。不得了,要是不紧急组织扑灭,整个村庄很快便完蛋。房屋全是土木结构,而且大多是相连的。现在正是午休的时候,父亲派民兵排长去发动社员,叫他们带好水桶、脸盆等盛水工具,自己和另外几个直奔现场。

原来是红芸嫂的房子烧起来了。一伙小孩子在玩自制的火枪,那燃着的火柴掉到墙边的禾秆堆上,禾秆烧得噼里啪啦,火苗又很快蹿上了房梁。红芸嫂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只顾呼天抢地喊着“救命”。倒是父亲非常沉着。我看见他接过一盆水,往身上一淋,然后跑进火海中,一趟,两趟……父亲把她的儿子小墩子背出来了,把她的家母背出来了,把她装衣服的木箱扛出来了……父亲的这一举动深深地震撼了我。长大以后,每每看到电影里的英雄壮举,我便会自然而然想起我的父亲。说实在的,我走上领导岗位后,这种救险的场面碰到过多次,而每一次,我都是站在一旁指挥。我没有,也不允许,好像也不可能亲自上阵,与父亲相比,我感到十分羞愧,甚至可耻。怪不得父亲不太表扬我,无论我做出了多大的业绩。我心里一次次地追问过,难道父亲就不怕死吗?

社员们从四方迅速赶来,火很快地被扑灭了。当天晚上,祖母和母亲一同“围攻”父亲,责怪他莽撞行事。母亲问道,你在火中横冲直撞的,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们一家子今后怎么过?父亲很不耐烦地撂下一句“我是队长,我不冲谁冲?”便出门了。红芸嫂的房子肯定不能住了,他要去安顿他们,又要继续召开下午没开完的会议。当然,议题增加了一个,那就是如何组织全村力量,把红芸嫂的房子重新盖起来。

3

“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一词,我是上初中时,从历史课本里学到的。它是形容我国历史上著名的“贞观之治”时期,社会民风淳朴,百姓安居乐业,意思是掉在地上的东西没人把它捡走,夜里睡觉不用闩上门。老师在课堂里解释说,那是不可能的,是封建社会被压迫民众对美好生活的一种向往。倒是现在,我们建立了社会主义国家,才迎来了这样的太平盛世。我们觉得老师说的话千真万确。至少我们田岗村是这个样子,“路不拾遗”我不敢说,但“夜不闭户”却是真的。

村头有棵活了数百年的大樟树。每到夏夜,村民在洗净一天的疲惫后,搬上竹椅、草席、木凳等简单的家什,聚集在树下乘凉。我们小孩子便围在他们身边追逐撒欢。倦了的时候,我们坐下来或靠在大人的身上,听他们说话。时不时的,我们会听见“啪”的一声,有谁在用蒲扇驱赶蚊子。女人们的话题离不开家长里短,而男人们更多关心的是天气、庄稼和肥料。多数时候,他们会说一些我们小孩子不懂的荤话,或者男女之间相互调侃。他们总是拿红芸嫂开玩笑,可能是她性格开朗,不会去计较什么,加上是个寡妇——几年前,她丈夫在修虎山水库点炸药时,刚走不远便被一块石头绊倒了,摔得不轻,等爬起来一拐一拐跳了几步,响了,被大大小小的石块砸中脑壳,并埋了半身。红芸嫂是生产队第一个吃上五保的,日子一天天过,她早就从悲伤中走了出来,嘻嘻哈哈,不断地同大家相互打趣。真是祸不单行,房子又被烧了,尽管在村民的帮衬下,房子盖了回去,近来大家很少拿她说事了。

父亲不在场的时候,有人便将红芸嫂跟父亲凑在一起逗乐。这时红芸嫂最兴奋了,眼睛向母亲这边瞟了瞟说,你们的玩笑开大了,我哪能高攀上领导。母亲并不介意,母亲想,自己的丈夫就算不是队长,也看不上她,对她的种种照顾完全是出于同情或责任。或许,父亲不顾性命冲入火海,无形之中又给红芸嫂添了一丝幻想。人们就在笑声中享受着夏夜的清凉,直到深夜,大家才陆陆续续回去。碰到非常闷热的天气,有的干脆就在外面睡到天亮。村民举家出来乘凉,家中的门总是洞开着,从未想过有盗贼进屋。

这一年夏末的一个晚上,仓库突然被盗,便彻底破坏了田岗村夏夜的宁静,“夜不闭户”最终成了历史。那天晚上,父亲去大队部开会了,接受生产队公购粮的缴纳任务。村民照样来到大樟树下,有说有笑,气氛十分融洽。红芸嫂和几名妇女鬼使神差地议论起了男人的肌肉,说谁谁高大强壮,红芸嫂毫不忌讳地把这项“桂冠”挂在了父亲的头上。老单身汉达魁酸溜溜地问,是不是在灯火下看见的?大伙一阵欢笑。她的話便变得不太顺溜了,你懂个鸟,怎么要在灯火下,大白天,大白天也可以看,你不要做事吗?你们男人热天都穿条短裤下地,怎么看不见呢?那天晚上没有月亮,乌云又遮蔽了天空,四周黑漆漆的,红芸嫂左瞧瞧右看看,好像没发现母亲。她的心里可能有些发虚。正当大家说得起劲,有人隐隐约约听见祠堂那边传来“抓贼”的喊声。

由于父亲开会去了,记分员把社员一天的劳动情况登记完之后,大伙便早早地散了。仓库和办公室紧挨着。这祠堂相对独立,老拐头的家离它最近,但也隔了十来米距离。谷物收回来时,民兵排长开始会安排人员值班,一般守前半夜,过了零点便离开。遇到开会或雨天,社员常常很晚才回,值不值班意义不大。仓库的大门几寸厚,几把大铁锁锁着,一直以来平安无事。民兵排长便说,这年月,谁吃了豹子胆敢来偷东西。村民也就放松了警惕。晚上十一点左右,老拐头正要上床睡觉,却突然记起蒲扇落在乘凉的地方了。转身出门,在经过仓库时,他忽然听到里面有些响动,心想,不会是进了贼人?老拐头蹑手蹑脚来到门前,发现铁锁已被撬开,门留着一条缝隙,果然有贼,忍不住喊了起来。

老拐头毕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能挡住那贼?他一甩手,老拐头一个趔趄便甩出数米之外。若不是大家及时赶到,他很可能从村口逃跑了。民兵排长找了根粗绳,将他绑在一棵树上。然后点着灯火进仓库看看少了什么,只见一只化肥袋装了半袋谷子,民兵排长气上脑门,提了袋子,顺便捡起门边撬坏的锁,往贼人身边一扔,说,你还真吃了豹子胆了!随后对他拳打脚踢起来。围观的村民用手中的扁担、棍棒照着他轮番一阵打,开始他还会喊“哎呦”“救命”,后来一声不吭了,只顾着挨打。

红芸嫂看不过去,上前展开双手抵挡他们,说再这样打下去,要出人命的。达魁说,他是从我们口中抢饭食的,出人命怎么了,打死我负责。红芸嫂瞪他一眼,怪不得打单身,心那么狠,你负得了责吗?达魁气得浑身一阵颤,你菩萨心肠,你那份给他算了。说着正要推开红芸嫂,有人提议,还是等大鑫队长回来处理吧。民兵排长觉得在理,便制止了达魁继续动粗的行为,暗暗嘀咕着,年年缴纳的公购粮,何至于开会开到这么晚,再不回来不好办呀。几个后生脾气有些暴躁,还在摩拳擦掌。他正担心的时候,父亲火急火燎地回来了。会议其实九点多钟就结束了,县革委会一班人员刚好在大队部,找了父亲谈心,要父亲好好抓革命、促生产,揪出几个“反革命”出来。父亲接受命令后跑回家,母亲把抓贼的事说了。他想情况不妙,扭头便走。

幸好不是父亲预想的那么糟糕。父亲从人家手中接过马灯,举到贼人的头顶一瞧,见贼人眼皮肿胀,嘴角上挂着血丝。这不是邻村的赵兴阳吗?父亲用手抹开他额上的一绺头发,果然有一道深深的刀疤,当年读书架着自己要钱的主。父亲便叫他的名字,没应,又将手指放到他鼻孔边,还有气息。父亲也不顾有些人的反对,解下他身上的绳索,叫民兵排长几个人一起,将赵兴阳连夜抬回邻村去。

大伯的二儿子刘南海比我大一岁,但我从未叫过他哥。那天晚上抓贼的整个过程,我、小墩子和南海一同见证了,我们都被当时的情形吓得半死。南海说,几个晚上我都做噩梦,梦见那个人被打死了。他怎么没死呢?我们终于从大人们的议论中得到消息,赵兴阳依然活着,只是脸色蜡黄,走路弓着背。小墩子神神秘秘地告诉我们,他学了一种法术,棍棒虽然打在他身上,但那些力量全落在了别的地方,这叫“借打”,每个想偷的人,都得先学好这法术,要不然一旦抓了,肯定被打死。我们都信以为真,南海点着头说,怪不得他还活着。小墩子神乎其神地说,真的,有人听到老拐头家的门窗乒乒乓乓作响呢!其实多年以后,赵兴阳提着烟酒来到我家,我才知道父亲做了一件善事。父亲找了一些祖传的跌打损伤草药,当晚送过去,方使赵兴阳捡回了一条命。

偷粮之事传遍了整个人民公社,影响极其恶劣。公社书记找上门来,他的焦点不是对准赵兴阳,而是针对父亲。说,其他村子赵兴阳不去,怎么专挑你生产队偷,证明你刘大鑫管理不善,漏洞百出,给盗贼留下了机会。我们社会主义国家,允许偷盗出现吗?如果不加强管制,你这个生产队长看来就当到头了。父亲一脸沮丧,想想担任队长不到一年,倘若栽在这种事情上,实在有点冤。因此,父亲连夜召集班子成员开会,不仅要求民兵排长抓好巡逻轮值工作,还制定了一份村规民约,偷鸡摸狗的人也得受到惩罚,那就是罚放一场电影。

这份村规民约颁布的第二天,南海便撞在枪眼上了。那时候天气十分炎热,南海邀小墩子出去游泳,当然肯定也找了我,只是我去外婆家了。这是我人生中非常幸运的一件事。他们游了一会儿,便上岸偷吃甘蔗,正好被民兵排长抓个正着。民兵排长跟父亲说,甘蔗还没长成便吃了,很可惜。父亲气愤地问,长成了就该偷吗?民兵排长细声说,他是你侄子。父亲脸色难看极了,是我儿子也得罚,那张贴在村头的村规是用来擦屁股的吗?

既然有规矩,罚放电影也没什么,问题是放映前,刘大鑫还在喇叭里吧唧吧唧说了一通,让大伯脸面扫地。尽管我们的兴趣全在影片上,根本不在乎父亲说了什么,可是大伯却听得一清二楚。我猜想,那个晚上大伯一定辗转反侧到天明。

4

除了操办祖母的后事难免要碰头外,本来很少交流的兄弟俩,再也没有聚在一起。大伯见到父亲,就像见到仇人躲闪着。倘若不是父亲性命难保,大伯恐怕到死都不会搭理父亲。其实,罚放电影这件事,父亲也后悔过。他曾跟母亲商量,说那钱还是家里出好了。母亲认为,这样做,大伯心里更难受。父亲想想也是,没办法,谁叫自己是个生产队长呢!

造化弄人。自认为做了一辈子“官”的父亲,一大把年纪了,还在他所谓的“大鑫农场”日夜折腾,而被祖母认为“握锄头柄的命”的大伯,却跟着儿子南海移居在万里之遥的美国。当初,刘南海出国留学在村子里引起过不小的轰动,少言寡语的大伯双手放在背后,开始主动跟人打招呼了,那情形仿佛做了比父亲更大的官一样。数年之后,儿子娶了个洋媳妇,要他漂洋过海去美国生活,大伯就像喝醉了酒整天晕晕乎乎的。村民们对他开玩笑说,你去了就成瞎子、聋子,出趟门都会找不着家。话虽然难听,但语气中还是有一丝丝羡慕的意味。红芸嫂说,听说国外的女人很开放,不要被她们迷住了。大伯红着脸回答道,别嘲笑我,人老了,“武功”全废了,是去照看孙子的。红芸嫂笑嘻嘻地说,那里的女人长得人高马大,什么都大,其实没什么意思。父亲看见大伯得意洋洋,盖过了自己的风头,冷不丁地冒出一句,猴子穿件衣服就是人了?不知父亲心里是否酸溜溜的,反正那段时间他难得放声大笑,连说话的声音也降低了许多,似乎没有从前的那种底气了。也许,他被工作上的事情弄得焦头烂额,心情有些压抑。

那时候,父亲担任了村党支部书记,整天忙于抓计划生育。这可是要人命的事,父亲为此常常郁郁寡欢,下辈子难免会遭报应。大集体时,能使得上劲,总觉得时时在为村民办好事,包产到户之后,各顾各的,干部每次下去,不是要钱就是要物,人家不记仇算是大度了,还想得到别人的敬重吗?村党支部书记,换作以前叫大队书记,显然比生产队长高一格,可是父亲对这段岁月难以启齿,即使偶尔提及也是长吁短叹。他似乎刻意要忘记这些往事。如今,父亲躺在病床上,接受医生做最后的努力,那些愉快或不愉快的记忆,终究会在他的脑海中随风而逝。

在与院领导和医务人员一番交流后,我来到母亲身旁。我想,现在母亲是最需要了解有关信息、最需要安慰的人。她目不转睛地盯住那扇厚重的大门,眼里噙满泪水。我用问询的口气对她说,是不是通知一声大伯?母亲无动于衷,仿佛不知道我站在她的身旁。妻子提醒道,妈,永辉叫你。这时,母亲才把目光落在我身上。我又重复问了一遍。她惊讶地说,犯个病,通知他做什么?我答道,这种情况应该让他知晓了。母亲好像听出了弦外之音,哭哭啼啼起来,老头子,你就这么忍心撇下我,逍遥自在地走啊?妻子和两个妹妹一边扶着她,一边劝解她。母亲仿佛想到什么,哭着向我喊道,你倒是赶紧叫你弟回来呀。我告诉她已经通知了,明天就从上海飞回来。我不顾母亲的感受,躲到一处拨通刘南海的电话。没响几声,便接通了。按时差,那边正好是晚上,他们都在家里。

或许是耳背,或许是其他什么原因,我把父亲的病情复述了好几遍,大伯才闷声闷气地问了一句,怎么会这样?我无奈地说,这可能是最后一面,你是不是……电话那头没声响了,过了好长时间,才传来大伯艰涩的声音,不能耽误,我马上叫你堂哥订机票,你们要尽量想办法,找更好的医院。挂了电话,我正要转身回去,大伯又回拨过来,说,如果不是年老有个照料,要不然养大你们有什么用处,怎么一下就弄成这样?听他话里的意思,仿佛父亲的病是我一手造成的。当然,作为前辈,他有资格教育我,但我心里还是有些不好受。

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觉得大伯不会再来电话了,我才重新回到走廊上。这时,护送父亲的那几个雇工也回来了。他們到外面喝酒,按当地的风俗,来到医院这个地方,家属都该给他们酒喝,表示驱逐晦气。我们一时走不开,也忘记这规矩了,是赵小年领他们去的。我明知道他死也不肯接钱,但我还是从口袋里搜出几百元现金,往他手里塞。赵小年果然有些不爽,说,刘副县长,你瞧不起我,这点小钱还计较什么,你出和我出还不是一样?我本来打算抽空看望一下老爷子的,想不到出了这种事。我们又推搡几下,一位雇工连忙劝我道,他不接就算了,你们关系这么好,就当他来看望刘董事长了。我明白,董事长是对父亲的称呼,一个小小的农场,哪来什么董事会?我心里感到好笑。无论是父亲自封的,还是他们叫响的,既然能在他们当中流传开来,那就证明父亲认可甚至很在意这样的尊称。

看来父亲确实没有拿儿子作为他炫耀的资本,几个雇工听到赵小年喊我刘副县长后,话语就多了起来。那个刚才规劝我的雇工说,吃早饭的时候,董事长一进厨房门突然一个踉跄,差点扑在地上了。我感觉情况不太对头,要他赶紧找医生看看,他却说没关系,最近被鸡瘟闹得没睡好觉,头有点晕。但半个时辰不到,他就说头痛得要命,转眼工夫便倒地不能言语了,还口吐白沫。说完,这个雇工打了个响亮的饱嗝,虽隔数尺远,我还是闻到了一阵酒味。

另一个雇工接上说,当时我们手忙脚乱的,场里只有几辆摩托车,这肯定不顶事,后来有人想起拨120,我说来不及了,一来二去耽误事。去年我村子有个女的也是这个情形,送医院迟了,结果没保住命。所以我们只好把董事长抬到公路边搭公交车。他叹了口气接着说,路脚那么远,如果住城区就没事了。他的这种护送方式确实有待商榷,但我能指责他们什么呢?因为他们毕竟是出于好心,也是一群善良实诚的人。其实,用何种方式护送,哪怕父亲住城里,意义也不大,最终的结果好不到哪里去。站在身旁的一位年轻雇工说,保佑董事长早日康复,我还指望农场养家呢!大家附和说,是呀,董事长心肠好,给我们开的工价高,有时我们都不太好意思拿了,觉得没做多少事情,他却说,这要换成过去自己就是资本家,是在剥削,拿再多都是你们该拿的。听了他们的言谈,我感叹,尽管改革开放几十年了,父亲的思维定式依然停留在他任生产队长时期。

父亲的确有一副热心肠。那一年,生产队一共养了五头耕牛,其中有一头公牛,长得膘肥体壮,一身乌黑的毛,眼睛大如铜铃,还常常露出凶光。有一回,小墩子用一把稻草引诱它,几次没吃成,它便一个腾跳,两支一尺余长的弯弯的牛角向我们刺来,好在我们逃得快,也好在它被拴在了大树上,要不然后果不堪设想。耕田的时候,这头公牛不像另外四头牛,一步一步慢悠悠地往前拉,而是在奔跑。因此,一般要两个有经验的壮汉对付它,一人扶犁,一人用短棒定住它的头,这才勉强能耕地。老拐头好像看出了某种端倪,说,赶紧把它阉了,不然迟早会出大事的。他的建议遭到很多人的反对,说阉了的话,队里上百亩水田耕到什么时候,我们巴不得多几头这样的公牛呢!红芸嫂更是气愤地说,老拐头,怎么不把你给阉了。

春暖花开,动物发情。这头黑公牛开始不安分了,嘴上整天呼呼地喷着气,好像随时要对什么发起攻击。那天中午回家,水庆也没在意,把锁它的短棒卸下了,用绳子牵着它在池塘边走着。对岸一头母牛正在低头吃草,黑公牛发现后,马上跳腾起来,水庆一时没领会到它的意图,扯住绳子不放。这头公牛觉得他在坏自己的好事,一个转身,把水庆顶到半空中。水庆落水时溅起一阵好大的水花,不久,水面上便红通通的一大片。

送到医院时,水庆已奄奄一息。由于失血过多,得马上输血。那时候医院也没什么血库,遇到病人要输血,便临时叫专门卖血的人过来。那天与水庆相同血型的人刚好不在家,父亲对医生说,抽我的吧,我是O型血。水庆的命总算保住了,但右股骨断了,加了钢板,落了个残疾。从此,每次出工,父亲会特意照顾他,比如安排他跟上了年纪的妇女一起晒谷子、拔秧苗、摘花生之类的事干,但工分还记原来的。时间一长,有的社员在背后嘀嘀咕咕。班子会上,会计把社员的意见提出来,父亲生气地说,水庆是一家的主要劳力,他那个样子,你们想饿死他家那群小孩吗?实在不行,我的工分算在他头上。父亲一说,班子成员不敢吭声了。

黑公牛最终迎来了被宰杀的命运。头天晚上,母亲不停地唠叨,对父亲的决定感到不可理解,说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可以私自做主。要知道,那年月杀头猪也得大队批准,莫说是一头耕牛。父亲也许想过,把这头牛阉了,起码生产队耕地不用愁。但某些情景,可能深深地刺激着父亲那颗善良的心——村里范玲的丈夫刚离世不久,留下了三个未成年的孩子,这种打击是相当沉重的,本来生活清苦的一个家无疑雪上加霜,寡妇的日子实在难熬!那天大儿子嘴馋,闹着要吃鸡蛋,范玲一气之下扇了他两巴掌,谁想到儿子气呼呼地往外跑,跑到池塘边眼睛都没眨便跳了下去。好在四周都是人,很快把他捞了起来。当时,这事成了村民茶余饭后的谈资。大家觉得,如果又闹出人命的话,范玲或许再没勇气活在这个世上了。

那是个细雨霏霏的黄昏,我终于完成老师罚写的课业后,背着书包回家。在临近范玲家时,远远看到一个男人手提几斤猪肉,肩扛塞满东西的蛇皮袋,走进了范玲那扇破旧的院门。他在院子里停顿了一会儿,像做贼一般左右瞧了一眼,当发现没有什么“异常”后,才去敲她的屋门。从背影我一眼就能辨认出,那是父亲。父亲的这个举动,我是唯一的见证者,这成了我个人的秘密。直到今天,我都没向谁提起过,哪怕是母亲因为范玲,与父亲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当我长大成人,才慢慢领悟到,父亲决定宰杀那头公牛,完全是为了乡亲们能够饱餐一顿。父亲想,一年到头大家都难沾腥几次,当时已经下了秧,生产队还有一些多余的谷种,用这头牛打打牙祭。村民们一听,比过年更兴奋。

俗语说,不杀看门的狗,不吃耕田的牛。当你在处决一头耕牛时,它要么面对你流泪,要么就跪在你面前,弄得你不忍心下手。而这头黑公牛似乎知道自己罪不可赦,毫无乞怜之心,昂首挺胸,慷慨赴死。几个人用木棒架着它的头,想到它对水庆那凶残的一挑,想到将有一顿美味佳肴,一个壮汉一斧头下去,耕地疯跑的黑公牛便轰然倒地。

于是,一股牛肉的香气开始在田岗村的上空飘荡,经久不散。

5

多年以后,组织上安排我到七湾镇任副镇长,我们田岗村便是七湾镇的管辖区之一。工作之余,我常常听到一些上了年纪的干部谈论经年往事。他们的话题总是落在生产队长身上,而且,他们在谈论生产队长时,总离不开队长们的风流韵事。他们当中有的知道我的父亲曾經做过生产队长,但从来没觉得有什么忌讳,仿佛他们脑子里只装着这些荤段子。

在这方面,父亲算不上是个“清白”之人,起码社员们私下议论过他。他们认为父亲跟范玲肯定有那么一腿,要不然,怎么安排范玲的活多数是轻松的,工分也比其他妇女高。在分财物的时候,父亲会吩咐保管员多给范玲一些,甚至把剩余的让给她,连生产队干部也没有这种待遇。因为范玲,父母之间的口角便多了起来,父亲往往沉默以对。那个黄昏,当我发现父亲提着东西,悄悄地溜进她家时,我差一点就相信了。

直到有一天,父亲重病后在家中休息,我听了他的一席话,才真正解开了心里的这块疙瘩。那天中午,家里只留下我和父亲。我正坐在门边的一条长凳上,聚精会神地看一本小人书,突然听到有人喊我的乳名,抬头一望,正是范玲。她笑着问道,你爸在家吧?我点了点头,不想搭理,准备继续看我的小人书。当时我对她确实没什么好感。她便走过来,将手中的一只瓦罐交给我,说,给你爸炖了点汤,你端给他,叫他趁热吃了。我闷声闷气地说,你自己送过去。范玲迟疑了一会儿,勉强地笑了一下说,我还是不进去的好。说着,她将瓦罐塞到我手上。瓦罐用旧围巾包着,但还是有点烫手。我怕父亲知晓后,责怪我,便没推回给她。见我接住,她转身离开。

等范玲的身影完全消失后,我打开盖子,一股热气夹着浓香扑进我的鼻孔。我瞧了一眼,罐里盛的是鸡汤,口水便在嘴巴里打起滚来。我小心翼翼地把鸡汤端给了父亲。父亲沉着脸说,你接它干什么?一家子挺难的,她还这么有心!“她”当然是指范玲,父亲好像清楚是范玲送来的,也许是他听到了范玲的声音,也许什么也没听到。

父亲似乎没一点食欲,喝了小两口汤后,把瓦罐往身边的饭桌一放。父亲一声叹息,一字一句地,好像是对我说,又好像是对他自己说,多好的一个家,生生地被我毁了。我没弄懂父亲在说什么,眼睛死死地盯着他,摇了摇头。父亲清醒了过来似的,慢吞吞地说,别人在后面嚼什么舌根我无所谓,你妈也不理解我。这些年她活得多不容易,我有罪,是我害死了她的老公。父亲的眼角里有了泪光。我一听,内心一阵寒战。这是一个包括范玲在内的所有人不知道的秘密,此情此景,他却毫无顾忌地向儿子抖搂了出来。看来,这块巨石压在他心上已经太久了,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是需要释放的时候了。当然,父亲不好对任何一个人说,如此的话,不但范玲会不接受他的好意,而且他将声誉扫地。后来,关于范玲丈夫的死因我略知一二,才觉得父亲用“罪”这个词,未免太重了。

范玲的丈夫叫刘学柏,是村小学的一名民办教师。刘学柏在一所很有名的大学毕业后,分配到省城的一家工厂做技术检测员。“三年困难”时期,一个月的工资买不到多少粮食,他父亲又犯肺痨,需要照顾,刘学柏便辞职回到家乡种地,几年后村小学缺老师,便聘他去教书了。抓贼的那个晚上,县革委会一班人找父亲谈话,要他揪几个“反革命”出来,但父亲并未把他们的话放在心上。过了两个月,他们见田岗村没一点动静,便主动上门盘问,一个村子百多号人,会没有坏分子吗?被迫无奈的父亲眼珠子开始转动起来,一个个社员就像一粒粒米,在他脑瓜里过筛,却始终找不出哪个社员有反革命的动向。

领队是名女的,年龄不大,她提醒父亲说,你们生产队有老师吗?父亲答道,有一个,但他平时老实本分,从未和村人红过脸,书教得好,孩子们都喜欢他。女领队大声说,不跟别人吵口就是好人了?俗话说,咬人的狗不吠,这种不声不响的人更可怕。父亲为难地说,我们确实没掌握他不好的证据。女领队好像突然记起什么事来,问,生产队平时开展政治学习吗?父亲爽快地答道,会呀,每个星期一次,都按上面规定来的。她接着问,这个刘学柏会不会参加?父亲迟疑了一下,说,不会。他不敢瞒他们,因为这种事一调查便可以弄清楚。父亲觉得会出问题,马上解释说,不过,他老婆每次在听,再说学校可能也有类似的学习。女领队生气地说,这能一样吗?这是脱离群众的表现。

结果,刘学柏被打成了“右派”。当天下午,这班人就把刘学柏押解到七湾人民公社。在公社大礼堂,刘学柏和其他几个“现行反革命”接受了人民群众数天的批斗。游行和关押了半个月后,刘学柏被放了回来。回到田岗村的家,刘学柏没心思去学校了,整天闭门不出。有天晚上,范玲参加生产队政治学习后回到家,发现丈夫不见了。这事惊动了整个田岗村,社员们举着马灯四处寻找,直到天亮也不见他的影子。老拐头神神叨叨地说,按这个情形看,多半是报销了。

老拐头的话不幸言中。那天吃过午饭,小墩子爬到池塘边的一棵大柳树上捉知了,他刚要伸手抓的时候,往下一瞥,隐隐约约看见岸边有个黑乎乎的东西。小墩子便迅速地下来,叫同伴找了根竹篙,拨开草丛和树枝,刘学柏那浮肿而苍白的脸露了出来。孩子们被吓得魂飞魄散。

尸体打捞上来后,范玲晕过去了。从不抽烟的父亲买了盒劳动牌香烟,一支接一支地抽。由于害怕,几个晚上我闹着和父亲一起睡,父亲在床上颠来倒去,像身体某个部位非常疼痛一样。那时我毕竟还小,无法知晓刘老师的死跟父亲有什么关联,更不能理解父亲心中的那份痛楚。范玲一家的变故,父亲把缘由完全归结到自己身上,他几乎怀着一种愧疚感度过了一辈子,直到现在躺在病床上人事不省。

我去七湾镇任职不到一个礼拜,父亲步行几十里路来到我办公室,人还没坐下,便对我说,能不能安排一个人进来?我有些莫名其妙,安排谁?他直截了当地说,就是范玲的大儿子。我笑着问,是那个跳池塘的?父亲生气地说,那是以前的事,你不要用过去的眼光看人,人是會变的,他现在老实、勤快,只是天天待在家中无事可干。我心想,无事可干关我什么事,一面招呼父亲坐下,一面漫不经心地说,我怎么安排他?父亲端起杯子喝了一小口热水,提醒我说,你们这里不是有社办干部吗?叫他在某个部门做些杂事也好。我觉得父亲有点高估了我,你说得轻巧,招收一个社办干部有那么简单吗?我又不是镇党委书记。

一听这话,父亲迅速起身,将手中的杯子往凳上重重地一放,晓得你这般无能,我都不来了。说完,他破门而出,头也不回。我被父亲的突然举动吓懵了,愣在那里。我明白过来后,起步去追,刚走到门前,见他又回来了。他轻轻地将我一推,径自去长椅上拿他遗落的草帽。看这架势,父亲真的生气了。我一把将他拉住,安慰道,我不是不办,是有点难办。这样,我分管的兽医站刚好缺人手,叫他先来做事,日后我再跟书记汇报一下。父亲沉着的脸终于露出了点喜色,对我强调说,养你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求你。

在我的记忆里,这的确是父亲生平第一次求我,也是唯独一次求我。哪怕弟弟妹妹就业的事,他从不过问;哪怕后来筹办农场那么“伟大的事业”,他也是一声不吭。我已经做了副县长,办各类证件、银行贷款,招收员工什么的,我完全可以为他提供方便,甚至可能为他争取到农业开发的补贴,减轻他的投资压力。但直到他把这一切办妥帖了,才轻描淡写地告诉我一声,农场开始运行了。父亲一把年纪,依然为“事业”打拼着,顶风冒雨,寒暑往来,本来精力渐消的他又一次极大地消耗,某种程度上,办农场为他的这次重病埋下了祸根。作为他的儿子,而且是“混得不错”的儿子,没能帮上什么忙,减轻一下老父亲的负担,我内心感到深深的惭愧和自责。

我们不是没有劝阻过他,尤其是母亲。她甚至非常刻薄地对父亲说,一把老骨头了,还像小伙子一般上蹿下跳的,搞什么破农场,家里缺你吃缺你穿吗?陪在我身边,难道我会把你吃了?在我的印象中,父母的感情一向很好,随着年龄的增长,母亲对父亲的依赖程度又加深了一层。因为范玲,当初虽然有些小摩擦,但很快就过去了,她也许后来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也许懂得自己丈夫是什么人。当然,这不是说父亲缺少魅力。相反,父亲不仅拥有一定的权力,而且长得帅气,在田岗村第五生产队,乃至整个大队,父亲的样貌那是数一数二的。因此每当有女人在背后谈论他,母亲不但不生气,脸上总是洋溢着一种自豪。

不可断言,从未有人喜欢或暗恋过父亲。比如红芸嫂,社员们习惯拿她同父亲开玩笑,这不是什么毫无踪影的事,她表现出来的样子,有时连父亲都感到难堪。那段日子,她对范玲满怀怨恨,社员们在背地里的闲言碎语,多半是她鼓捣出来的。父亲想,当初出于同情才百般照顾她,甚至冒着生命危险救出她儿子,到头来却搬弄自己的是非。父亲为此苦恼多日。

6

父亲迎来了一生中最难熬的一年。这一年的春天,雨一场接一场地下,好像没有尽头,整个田岗村被笼罩在一片雨雾之中,变得飘飘忽忽。每到黄昏,父亲便搬张竹椅子坐在屋檐下,两眼迷茫地望着那低垂的天空。他的心情如外面的气候一样,潮湿而阴郁。他也许在想,这一天总算熬过来了,但明天呢,明天的明天呢?有太多的明天在等待着他。因此,对于父亲来说,1976年的春天显得相当漫长。

育秧的谷子一下,生产队的仓库空出了一半。按照保管的估算,连红薯等杂粮一起算,等新谷子出来,全队至少还差一个月左右的口粮。田岗村的田地都很薄,地势又高,如果碰上天旱的年景,晚稻基本绝收。这些年,父亲利用同学、亲戚、朋友的关系,向他们生产队借点余粮接济,再就是厚着脸皮向公社反映,弄点救济粮什么的,总算挺过来了。但关系总有用尽的时候,一来二去,人家先搭理你,你也不好意思再提粮食之事。班子会开过了,而这种会意义不大,你一言我一语,虽然大家表现得十分着急的样子,就是没有一个解决的办法,最后责任还是落在父亲头上,谁叫你是生产队长呢?

有时候,我们一家人看着父亲愁眉苦脸的样子,都感到心疼。坐在屋檐下的父亲,犹如一只待宰的羔羊,那般无助和无奈。可我们确实无法为他分担什么。过了几天,想不到唉声叹气的父亲,吃过晚饭不再搬椅子了,而是两手背在背后,在门前的空坪上悠哉游哉地散起步来,嘴里还哼着电影《车轮滚滚》主题曲,红日暖胸怀,心潮如浪翻,毛主席呀毛主席,您领导我们打江山……一见这情形,母亲多半知道田岗村人吃饭的问题解决了,但不知道父亲是如何解决的。

在母亲的一再追问下,父亲终于道出了个中原委。那个清晨,天空下着绵绵细雨,父亲始终惦记着他的秧苗,巴望它们一夜长成,移栽到稻田里。他的梦中总是出现那金黄色的一片。父亲也不戴斗笠,淋着雨独自一人来到秧田边。由于雨水的浇灌,秧苗好像非常配合父亲的心情,长势十分有旺相,变成了一种紫黑色。父亲在田边停留了大半个时辰,才慢悠悠地沿着水圳向下走,顺便看看那些稻田的蓄水情况,不知不觉便来到了一个叫龙树坎的地方。正想往回走的时候,父亲突然听见有人呼喊他的名字。

回头一瞧,原来是赵兴阳。自从那次偷盗事件发生之后,父亲再也没近距离接触过他了,只是从社员们私下的议论中得知他的一些变化,说赵这个贼完全变了个人似的,不是以前好吃懒做了。赵兴阳突然出现,而且非常热情地走上前去,这让父亲感到有些惊诧。赵兴阳问,刘队长,一大早要去哪?说着,便从裤兜里掏出一盒香烟,递给父亲一支。父亲瞥了一眼,是大前门,这种烟要凭票才能买到,一般人也抽不起。他摇了摇头,反正自己不抽烟也没多问。做过贼的人眼就是尖,赵兴阳盯了父亲一会儿,点燃一支烟,猛地抽一口后,说,你有心事?父亲一怔,然后强装微笑说,我能有什么事?这些天闲着,出来溜达溜达。赵兴阳说,你骗不过我,告诉我碰到什么难题了,看我能不能帮上忙。那次要不是你,我恐怕去阎王爷那里报到了。你不说,证明你还是瞧不起我。见他非常诚恳的样子,父亲叹了口气,细声说,还不是为一百多张嘴巴愁的。

赵兴阳丢掉手中的烟蒂,问道,还差多少?父亲回答说,一个月的量。赵兴阳说,是个大数,还没着落吗?父亲点点头,正要离去,心想跟你谈也是白搭。赵兴阳连忙扯住父亲的衣袖,你急什么?这样,我正要去松山下,一个远房亲戚叫表兄的家,我表兄也是生产队长。他们生产队可是富得很,听说年年有余粮上缴给国家,我出面帮你向他们借一些。父亲听后内心十分感动,却无法相信,目光有些凄迷。赵兴阳拍了一下父亲的肩膀,放心,他会给我面子的,我和他处得像亲兄弟,这烟也是他送我抽的,一条。说完,赵兴阳诡秘地笑了一声,父亲也笑了,这次不是装的。

按理说,父亲救了他一命,父親个人的事,赵兴阳肯定乐意帮,现在关系到全生产队的人,那些人中间有的当初非要他的命不可,赵兴阳似乎将过往的一切一股脑地忘了,二话不说,自告奋勇愿意解这个燃眉之急。母亲自言自语地说,这有点说不通。父亲一旁感叹道,人呐,就是这般古怪,有的看起来是个好人,内心却腌臜得很;有的手脚不干净,在人家眼中是个恶人,但关键时刻又非常良善。没逼到无路可走的地步,谁愿意背负一个骂名呢?总之,田岗村人终于渡过了这道难关,挨到了七月新米的出来。正当大伙欢天喜地吃着新米的时候,又开始闹地震了。

先是唐山大震,然后搞得人心惶惶的,做好防震工作成了各地的首要任务,毕竟生命高于一切。听专家介绍,我们这里属于地震带,目前很可能处于活跃期,必须严加防范。专家也是出于谨慎起见,地底下的事,肉眼看不见,仪器测不准,谁说得清楚呢?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到时候如果真的震了,死人的责任没法承担的。然而我们太相信专家的话了,不是可能,而是认为地震就要来了,兴许就在最近几天的某一刻。

于是,一到晚上,村头晒谷坪上便支起了大大小小的蚊帐,布满了草席、床单之类的东西,大多数村民便在那里过夜。那些日子里,挂在村头大树上的那个大喇叭,整天哩哩哇哇播放着有关防震的知识。老拐头没听真切,四处说,地震这玩意喜欢捉弄人,专挑晚上震,等人们睡得死沉死沉时,便来那么一下。白天,社员们下地干活;晚上,父亲和其他生产队班子人员,逐家逐户上门动员他们到外面躲地震。劳动效率明显地降了下来,社员们说,要震了,这些东西都是白种的。丧气话听多了,父亲生气地说,我们总不可能天天在家等死吧!当时我们还听到这么一则趣闻,说邻村有一家把自家的大肥猪宰了,池塘里的鱼全捞起来吃了,打算不做饿死鬼。

有一个人死活不愿出来,这个人便是我的祖母。我即使生拉硬拽,她都不想踏出家门半步,还对我说,地震有什么好怕的,那是地底下的鳌鱼累了,要翻一翻身子,就像我们挑担子换肩一样,等翻了身,地面自然平稳了。我说,如果它翻身动作大了点,房子不就倒了?父亲要做村民的工作,自己的母亲不配合,谁还会听你的?他反复劝说,祖母还是不听,说要死也得死在家里。父亲无奈,带领班子成员,去照顾一些老弱病残的人了,比如行动不便的水庆,比如孤寡老人福祥嫂……那些天父亲不仅睡眠不足,而且神经高度紧张,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躲地震的晚上,是我們小孩子最快乐的时光。月光下,我们捉迷藏、玩打仗,不亦乐乎。对我们来说,地震仿佛是一件十分遥远的事情。村民也喜欢热闹,聚在一块话题便多起来。老单身汉达魁发问,要震的话,会有什么反常吧,总不至于无缘无故地房倒树歪,我们也好有个准备。红芸嫂放开嗓子说,我就知道你平时不听广播,那广播里不是说了,牛不进厩,鸡飞狗跳,井水冒泡,老鼠出洞什么的,那就得注意了。有天晚上,村中的狗不知怎的全都狂吠起来,有人便拼命喊叫,要地震了,要地震了……许多村民扔下哭闹的孩子,跑回家抢救什物,整个村庄乱作一团,那晚几乎所有人未合眼。

其实,让父亲感到异常紧张的,是虎山水库。地震一来,很可能大坝裂开,那些水一旦倒下来,田岗村的屋顶都见不着。县里要求,下游的生产队如果听见三声炮响,证明决堤了,就得立即带领村民撤离。这个信息又不能到处伸张,怕到时候引起大家的恐慌。父亲常常独自一人躲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屏息凝听。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直到8月下旬才基本结束。专家说,虽然发生地震的可能性不大,但不是不可能发生,要时刻提高警惕。人们不想花心思琢磨这模棱两可的说法,得出的结论就是:不震了。

可是,我的祖母死了。祖母死得有点蹊跷。这不是说她不应该死,或者说死得很可疑,没有人想要一个老太婆的命。我是说她不声不响地断了气,让我们一家人猝不及防。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我割猪草回来,母亲已做好了早饭,吩咐我去叫奶奶吃饭,还自言自语道,平日里老太婆早起床了,今天不知怎的,难道出什么事了?母亲的担心果然应验了。我在门外接连呼喊了十几声,里面仍没丁点儿动静,我正要转身搬救兵,父亲来到了身后。他高喊了几声后,便慌了神,一脚将房门踢开。祖母静静地躺在床上,眼睛紧闭,脸色苍白。父亲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一触及祖母的皮肤,他的手便往回缩了一下,经验告诉他,他那刚过花甲之年的母亲已经撒手人寰。父亲赶紧搬来一个香炉,找来一些香烛和草纸,然后在祖母的床前点燃了。

由于祖母的故去,父亲和大伯,这对表面看起来形同陌路的兄弟又扯到了一块。两人那么耐心地交流,完全是为了办好祖母的后事,毕竟那是生养他们的亲人。祖母死得突然,生前没有任何交代,因此办起她的后事来,就显得轻轻松松,一切按两兄弟商量的结果办。那年月,对于死人的事好像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能铺张,也铺张不了,简简单单,达到了纪念的效果就行。父亲虽然是个生产队长,但村民只花几毛钱,点几支香烛,作个揖,便完事了。多年以后,父亲谈起祖母丧事的操办心绪黯然,觉得很对不住老人家。父亲继而叮嘱我,等他百年之后,一定要搞得热闹些。他说人就活这么一回,活着也不容易,临了冷冷清清的不算事。

我安慰了父亲一番,同时鸡啄米般不停地点头,表示会遵照他的意愿,把他的后事办得风风光光。如今父亲正在走完他生命的最后一小截旅程,回想起他说过的话,我有些顾虑了。县里正开展移风易俗活动,我作为领导干部,肯定要以身作则。父亲的确给我出了个不小的难题。父亲从来都不为难我,这也是他以前所不知道的。

祖母离世,并未给父亲难熬的一年画上句号。新学年开学了,我已到几里外的一所初中读书。开学不久便遇上了中秋节,那时候上课比较松垮,学校便放假让学生在家。第二天下午,小墩子他们来我家,邀我一起去拔鱼草。我们叽叽喳喳准备出门时,父亲突然喝道,不要出声!看他的神色,仿佛有什么大事要发生。我们便站在原地不动,也不敢吭声了。果然,挂在饭桌上方墙上的小广播,正在播送一条十分沉重的消息,播音员声音低缓,虽然广播里头夹杂着沙沙声,但说话基本还是能够听清的。播完之后,父亲先是一阵缄默,没过多久便抽噎起来,随着那条消息一遍遍播送,父亲的哭声愈来愈响亮,眼泪止不住地流,鼻涕长长地顾不上擦去。父亲的这一反常行为,让我们感到惊慌失措。母亲急忙从里面出来,见此情状,连连问道,究竟怎么了?父亲可能实在难受,边哭边用拳头擂着胸脯,另一只手指着墙上的广播,算是回答了母亲。母亲听了一会儿,才明白怎么回事了。她的心情也不好,不过她不明白父亲为何如此伤心欲碎。是的,祖母下葬时,一向坚毅的父亲才落下几滴眼泪,而此刻,父亲哭得却那么放肆,那么全心全意,那么惊天动地,完全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那一天,和往后的许多天,不仅我的家人如此难过,田岗村许多家庭里,他们同样暗暗流泪,相拥而泣。那些时日里,父亲的内心世界一定是灰暗的。他常常站在窗前发呆,动不动就生气,平时两大碗的饭量变成了小半碗,也总是忘这忘那的,有时手里明明拿着要找的东西,却还在四处寻找……那天晚上,我听见父亲轻言细语地对母亲说,往后的日子不知道如何过了?母亲说,以前怎么过往后还怎么过,你担心什么?父亲说,恐怕要吃二遍苦受二茬罪了。母亲说,没那么严重,难道谁还敢开历史的倒车?“开历史倒车”这一句,她是从父亲政治夜校讲课时学到的。父亲一声叹息,沉默不语了……

7

父亲住院的消息不胫而走,来看望父亲的人越来越多。吃过早饭后,一条长廊几乎塞满了人,有时影响到医务人员的正常工作,但看在我的面子上,医务人员只是私下里嘀嘀咕咕,不敢大声呵斥他们。幽城的风俗,看望病人一般选择上午或晚上,如果是下午去,对病人是不吉利的。我分管的那摊子,只要担任了一官半职的下属差不多都来了,我清楚这是赵小年去张罗的。赵小年自己除了一日三餐和晚上睡觉,剩余的时间就泡在医院里了,会后他信誓旦旦要全力抓好鸡瘟的防控工作,现在一股脑地忘记了。我毫不客气地批评了他,而他却底气十足地反驳我,老爷子一辈子为子女操心,还不是想年老时有个照应,刘副县长公务缠身,我们这些做弟兄的哪有撒手不管的道理。再说,鸡瘟防控工作我已经安排手下去做,保证不会误事。他知道,这个时候他拉我做兄弟,我不会感到有什么忌讳。

其实,他们来无非表示个心意,是见不着父亲的。父亲进了重症监护室,每天只允许家属进去看望一次,而且时间很短。所以,赵小年待在医院,要不找漂亮的护士打情骂俏,要不握着手机聚精会神地玩游戏,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他如何打发时间。那天黄昏,我正在和主治医师交流,身后有人呼喊了一声我的乳名,我回头一瞧,一个穿着西装革履的长者向我走来。这个人的面容有些熟悉,却始终记不起谁来。走近身边,他微微一笑,自我介绍说是赵兴阳。我仔细看了一下,最终认出来了,半开玩笑地说,你看你这么精神,我还以为某个领导来关心我。

趙兴阳也笑着说,这次回乡办点事,刚到村口,有人告诉我你父亲住院了,家门没进便赶过来了。赵兴阳是很早外出打工的人,经过多年打拼,混得像模像样。据他自己说现在在广州办厂,生意很红火。赵兴阳随后问道,大鑫还好吧?当问及父亲的状况,他收敛了笑容,双眉紧锁着。我叹了口气,向他粗略介绍了父亲的病情。没等我说完,他急道,那赶紧转到大医院去,要不去广州,那里医疗条件绝对比幽城好,到了那一切我来负责,你们什么也别操心。我婉拒了他的好意,说我弟弟在上海,咨询了那里的专家,把一些数据资料传过去,专家建议还是不要随意搬动。赵兴阳沉默了一阵后,要求进病房看一下父亲。

经医生同意,我们一起来到父亲的病床前。赵兴阳静静地盯着父亲,一言不发。我们在里面停留的时间不长,出来后,赵兴阳像似放下一副重担,喘息了好一会儿,才断断续续地说,兴许是太劳累了。这么大岁数,天天还日晒雨淋,哪能受得了?你们也不劝劝他,办什么农场,他想做事,可以来我厂里,记记工时什么的,我保证他过得好好的。说着,赵兴阳两眼通红,一脸憔悴,像多日没睡觉的神态。

话里明显有责怪我的意思,但我缄口不语。我想,父亲能遇上这么个知心人,也算是人生中一件快慰的事。父亲从小教育我们,说人始终要保持一颗良善之心,你善待他人,最后受益的还是自己,那是你前世修来的福气。荣华可以丢,富贵可以不要,但善良的心不可无。父亲的善良,换来了村民对他的尊重。

水庆、红芸嫂、老拐头这些年先后故去,健在的和父亲同一辈的村人陆陆续续来到医院,他们大多风烛残年,却如此惦念父亲,确实让我感动不已。范玲是拄着拐杖来的,一脑头发全白了。她一直守寡,那个时代的女人,似乎真正理解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含义,只要有了孩子就不会轻易离开那个家,不同现在二婚是司空见惯的事。令人欣慰的是,范玲过上了幸福的晚年生活,子女们对她很孝顺。尤其是大儿子,自从我把他招进七湾镇兽医站后,好学上进,现在做了某个乡的乡长,对她更是百依百顺。

范玲心里始终念着父亲的好,她说那些年多亏有了父亲的照应。月初的时候,他还送来两只公鸡、一篮子鸡蛋,我说不缺食不缺穿了,留给他自己营养,但怎么都推不掉,他还说农场里多的是,不要嫌弃好了。想不到活生生一个人,转眼就病倒了,这人啊,真不顶事。说着,她的眼里有了泪光。她和赵兴阳的看法几乎一致,觉得父亲没必要再折腾了。不过,她冒出一个观点,确是我们一时没想到的。她说,大鑫这样做,可能是放不下他做队长的心结。有时我想,父亲不仅仅是在帮助她,还能从她身上获得某种慰藉,他们心灵相通,也许是一对不错的知心朋友。范玲和母亲也多年不见,倘若不是父亲患病住院,她们很难有机会在一起的,所以话便多起来。两个人总是在回忆大集体生活,似乎很留恋那个年代。范玲说,大伙儿整天凑在一块,日子过得虽然清苦,但蛮有乐趣的。有一点就是,这个生产队长一直要由大鑫来做。母亲听后,露出了难得的微微一笑。

按父亲的说法,1983年他“流年不顺”。生产队解体了!开始有社员在传,说不远处的安徽哪个村,一群人签了契约,并按红手印,实行“大包干”了。大家不太明白什么是“大包干”,民兵排长一旁说,就是土改时的分田到户。此话一出像炸了锅似的,大家七嘴八舌议论开了。说这样好啊,各家各户种粮的积极性就调动起来了;说没有劳力的家怎么办,多半饿死掉;说不可能吧,那不是“开历史的倒车”吗?红芸嫂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说田地分了,那大鑫队长,还有你,是不是没事做了?老拐头回应道,猪八戒说的散伙了,各顾各的,还要他们干什么。民兵排长两手一背,一个人悄悄地走开了。

对于大家的传言,父亲不太相信。田地切割得七零八落,还怎么实现农业机械化?一盘散沙,各人心中有了小九九,共产主义社会猴年马月才能到来?这不是儿戏吗?上面连这一点都想不到?然而,父亲还是想错了。1983年初夏,他头上那顶戴了十几年的“乌纱帽”终于掉了。

父亲不顾众人的反对,行使了最后的权力。为了照顾缺劳力户和孤寡老人,他把耕牛、农具,还有离村子近的良田先剔出来,让这些人按人口分了,剩余的实行抓阄的办法分到各户。他的这一做法,引起了上头的不满,被找去谈话,指责父亲不公平,一不小心就会出乱子,要求他重新分配。父亲想,反正也当到头了,便义正词严地答道,我两兄弟没占丝毫便宜,谁不服叫谁去,我是不会再来一次,把我当猴耍吗?

8

对于时髦和流行,父亲天生就十分反感。算命先生说父亲命好,祖母对他的家教自然就严格起来。父亲的一言一行似乎都装进了某种框框之内,三纲五常这些伦理道德在他心里扎了根似的,某种程度上,他的言行影响到了我。

那时候我已经在一所大学读书,国家刚刚改革开放,各种思潮奔涌而至,我难免会跟上一些潮流。放暑假回家,我上穿一件大花格短袖,下穿一条宽大的喇叭裤,把头发弄成了女人一样卷卷的。走到村口时,乡亲们都用一种惊诧的目光望着我,像看一个史前生物。父母刚好下地劳动,十米开外母亲便认出了我,异常高兴地告诉父亲,儿子回来了。父亲瞥了我一眼,说别处来的二流子,不要理会。我迎上前去,叫了一声爸。父亲这时才目不转睛地盯着我,问,你是人是鬼?我笑嘻嘻地说,我是你儿子,学校放假了。当他确认是自己的儿子后,二话不说,抄起手中的扁担向我打来,好在母亲顺势一抓,将他手中的扁担拦下,要不然会打得我半死不活的。母亲颤抖地说,你这个老家伙,我辛辛苦苦把他养大,你不要我还要呢!父亲还不解气,愤怒道,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喝了几年墨水,就装神弄鬼来了,要他何用?说着又要动手。母亲催我赶紧回家把行头换了。

我提着箱子,绕过他们,向家里走去。我边走边回头看,生怕父亲想不通追上来。回到家中,正要出门的弟弟、小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还围着我转了一圈,像观赏一件出土文物。小妹“咯咯”笑着说,怎么有个时尚演员跑进我们家,你走错门了吧。这明显在讽刺我,我驱赶他们离开后,立即从衣柜中找出以前的衣服,把身上穿的脱下藏起来。然后骑车去小镇,找了家理发店,年轻的师傅说,这卷发拉不直了,只有挨着发脚剃平头,不过,这样弄的话就可惜了。我回答说,只要看不到卷发就行。我心想,你哪怕帮我剃光头我也认了。这一天,我真像一名演员出演,一会儿化妆,一会儿卸妆的。

这一改变,父亲终于满意了。吃过晚饭,父亲不顾疲劳来到我的房间。因为吃饭时,他们没话找话,一个劲地问我,我就是一声不吭。他在我身旁坐下来,说,我那样做,都是为了你好,将来你踏入社会,没有正形,很容易跟上不三不四的人。其实,做父母的都心疼自己的子女,如果不是气得不行,哪舍得打他们。我没吱声,也没看他,目光停留在书本上。文字看过了,但不知其意思,这说明我还是在认真听。父亲见我无动于衷,便换了个话题,问道,前阵子闹事,你没参与吧?谈到这个严肃问题,为了使父亲宽心,我放下书本,望着他说,我在信中不是写清楚了?他说,我是在提醒你,年轻人应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国家恢复高考了,好不容易跳出了“龙门”,不要到时落了个更坏的下场,你可不能跟着瞎起哄哈!

在我是否要下地劳动的问题上,父母双方的观点是对立的。母亲认为,我念书辛苦,放假了就得在家好好休息,责任田不多,两个人足够可以应付过来,加上天气炎热,中暑了怎么办?父亲不这么看,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以前的知青还得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现在有这样的机会,让他锻炼锻炼有何不可?弟弟、妹妹同样做事,他是老大,更要以身作则了。我们拗不过父亲,便老老实实地与弟妹一道,跟着父母起早贪黑地泡在田里,晒得一身黑不溜秋的像个非洲人。我想,即使换成回家时的那种行头也没多大意义了。母亲看我这番模样心疼得要命,父亲却乐呵呵地说,这肤色健康、精神,没丢掉劳动人民的本色。

为家里干活,减轻父母的负担倒也罢了,父亲还要我共同帮助其他村民。搞单干了,确实有些家庭因为缺少劳力,会误了农活。比如水庆家,人家都在插晚稻秧苗了,他还在忙着收割早稻。农活最要赶时节的,晚秧不尽早插下去,寒露风一来,那就白忙活了。当然,父亲还会吆喝其他人。母亲便有些不满,你以为自己还是个队长,成天指手画脚的,惹人笑话。虽然母亲说得有点刻薄,但也点中了父亲的某个死穴,撇开他心善的一面,父亲有时候的确很怀恋他的过去。更让母亲感到不满的是,范玲有两个儿子,大的都成年了,她家的事还要我们这些人帮她操心,这到哪里说理去?

父亲的思想太守旧。20世纪90年代初,南下打工潮悄然兴起,那些整日泡在田里的农民洗脚上岸,大包拎小包地浩浩蕩荡奔赴沿海城市,田岗村的青壮年差不多走光了。听母亲说,当初赵兴阳来我们家时,她曾经劝过父亲,趁着还有把力气多赚些钱,改善一下家里的生活。赵兴阳已在广州的某个家具厂里待了几年,做了某个车间的主管,说那里的工价比较高,父亲有文化,又有生产队长这段经历,去了肯定会被重用。父亲却说,他们是资本家,是在榨取我们的剩余价值。赵兴阳再次劝道,你管他们榨取什么,人活在世上,总不至于跟钱过不去吧?

无论他俩怎么说道,父亲就是不从。父亲不是一个对钱毫无感觉的人。随着社会的前移,人们对金钱的欲望愈来愈强烈。他也深知,有钱就能吃好穿好,只是他想不通,人们为什么爱钱如命。有的为了钱不顾脸面,什么龌龊事都会干出来,根本不讲伦理道德了。父亲也不是一个很恋家的人。有年冬天,县里举办生产队长政治觉悟培训班,时间半个月,班里的那些人中途回去过一次二次,毕竟还算年轻,想老婆和孩子是人之常情,唯独父亲没有回家。更为蹊跷的是,培训班结束后,他还在县城逗留了两天,说去农业局办事了,在父亲的词典里根本就没有归心似箭这个词。我曾经设想过,倘若父亲答应了赵兴阳,说不定混成了赵兴阳的模样,甚至更好,那我就成了富二代,一家人的命运也许改写了。但这种假设是不成立的,做先富起来的那部分人,父亲连闪念都没动过。

同样是父母所生,大伯就不一样。政策允许私人做生意了,大伯便买了辆载重自行车,走村串户收购鸡、鸭、鹅等家禽,拉到市场里卖。等有了一定的积蓄,又在小镇上开了一家百货店,生意非常好。他家在村里最先建起一幢小洋房,引得村民投来羡慕的眼神,连母亲也坐不住了,唠唠叨叨地说,靠田里那点收入,什么时候可以住上新房?父亲没好气地说,你不要认为他很风光,那干的是投机倒把的营生,总有一天他会吃大亏的。然而,这一天一直没有到来,结果是,大伯供儿子去了国外。

9

如果父亲像我有个工作单位的话,时常需要填一些表格,其中一项是简历,那他一定会把三年村党支部书记的历史隐去,这不是说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用他自己的话说,做得有些憋气,不提也罢。父亲担任村党支部书记那一年,我已经是幽城县财政局局长了,从某种程度上说,因为我,他才坐上了那个位子。母亲得意洋洋,逢人便笑,认为父子俩有出息,祖坟上冒了青烟。你开店做生意算什么,有些东西是用钱买不到的,你的钱还大得过权力吗?风头再一次压过了大伯,母亲的心稍稍平静了下来。父亲从容淡定,不知是因为年岁增长变得成熟了,还是别的什么,总之没有任生产队长那样整夜未眠。

开始有人踏进我的家门,并带上一些土特产品。那天晚上,我回到家跟父母商量在县城买房子的事。谈着谈着,一个年过六十的老妇人,手提一篮子鸡蛋,肩扛一蛇皮袋花生,从院子里飘飘忽忽地走了进来。她不是田岗村的,我不认识,父亲也模模糊糊,当她介绍自己是谁时,父亲只是点了点头,搬了张竹椅让她坐下。老妇人然后提起儿媳名字,父亲才“哦”的一声,表示清楚了。父亲说,你儿媳引产的事,我们会慎重考虑。老妇人声音哽咽地说,刘书记行行好,我们两代单传,又打胎又结扎的,香火就断了,能不能照顾一下,先让她生下来再结扎,如果还是闺女,我们就认命。父亲看着她问,几个月了?她说,八个月。父亲又问,前面两个是闺女?老妇人的眼角立即涌出两行泪水,我们一家都是良善之人,平时喝凉水也要吹一吹,谁知上辈子造什么孽了。

父亲沉默了一阵,然后安慰她说,我们做事不会太离谱的。一屋子安静下来,只听见老妇人的抽噎之声。过了一会,父亲好像突然记起什么事来,提醒她说,还是叫你儿媳到外面躲一躲,过了这阵风头再作打算。老妇人抬头道,能躲到哪里去?父亲说,总还有亲戚吧。她一脸茫然,都快生了,谁会接纳我们呢?这时父亲有点生气了,结亲为了防灾防难,人命关天,他们不帮,认这门亲有何用。听了父亲的一番话,我的心稍稍有点紧张起来,这哪像一个村党支部书记干的事,计划生育乃是国策,他不是不懂,倘若日后一追查,老妇人供出是父亲唆使她这么做的,问题就严重了。

已经很晚了,父亲叮嘱她路上细心一点,并把鸡蛋、花生还给她,说,你儿媳正是需要营养的时候,煮给她吃吧。老妇人说什么也不肯接,也是,如果带回去的话,她心里就没底了。父亲觉得,老人家扛一袋花生跑夜路不安全,便勉强收下了。之后,吩咐母亲把他平时舍不得喝的两瓶好酒拿出来送给她。老妇人对着父母俩不停地点头,连续说了几声“多谢”。看着老妇人的这番举动,我的眼眶湿润了。单从价格来说,两瓶酒足够买好几担花生,老妇人显然不明白这些,她明白的是,有人给她送东西,而且还是村里最大的官送的,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

纯女户结扎是一个村必须完成的死任务,刚好能顶一个指标,父亲就这样放弃了,甚至还“同流合污”,我能理解,又不能理解。老妇人走后,我替他担心道,这事如果传出去,影响不太好的。父亲义正词严地说,有什么影响,大不了我不当这个书记了。联系当前搞的秋季计划生育运动种种事情,他开始喋喋不休,说前天镇里来了一帮人,要我带路去一农户家,动员女的结扎,才生了个闺女,夫妻俩死活不肯去,那帮人蜂拥而上,撬门的撬门,砸窗的砸窗,掀屋瓦的掀屋瓦,把他们刚刚搭建的两间房子弄了个稀巴烂,最后七手八脚把男的像抬猪一样抬走了,你说这像话吗?我当初要知道他们这样做,我才不会带他们去,我成了帮凶了。你想男的扎了,一家子靠谁过日子,这不是造孽是什么?父亲越说越气,好像我是那个带队的干部。

父亲觉得自己有点失态,便降低了声音,继续说,控制人口是要,但不能用这种手段。你想想,生一个小孩行吗?人又不是铁铸的,谁一辈子没个病痛、意外,到年老体衰、无生育能力了,孩子一走,往后的日子怎么过?说是生男生女都一样,能一样吗?农村人哪个不是靠儿子养老?其实我们都明白这个道理,不好反驳他。父亲突然把矛头对准我,你可不能糊涂哈,想方设法也要给我再生一个出来。母亲在一旁附和,躲也要躲个带把的。这种架势,好像我欠他们一个孙子似的。我说,不是还有弟弟吗?父亲生气道,他是他,你是你。我只好说,难道你们不懂政策吗?超生是会开除工作的,因为生孩子丢了饭碗,我们大家的面子不好过。父母不吭声了。

过了几天,七湾镇党委书记来到我办公室,还没落座,他的嘴就像一把机关枪哒哒哒地说开了,刘局长,抽空做做你父亲的工作,我们的队员下去,他要不说对象不在家,要不推脱外出办事,让队员自己找人去,你支部书记不配合,计划生育还怎么抓,一个村拖了全镇的后腿……我打断他说,有机会我找他聊聊,你也可以考虑把他换下。他说,你在说笑了,这个我可从来没想过,不看僧面看佛面,得罪谁,我也不敢得罪你财神爷。我微笑道,严重了,我们都是领头人,手下办事不力,总不能老让他占着位子。我时常想,如果从工作出发,父亲作为村党支部书记是不称职的;如果从情义来说,父亲又在极力罩着乡人,是值得乡亲们尊重的,他在位三年,至少让十几个生命来到了这个世上。

实在没办法,镇里只好让村主任负责了。村主任三十出头,有一股子闯劲,想工作做好了,迟早要上位的。暂时避开了计划生育这种得罪人的事务,父亲也没彻底闲下来,烦心事还是一大堆。有一天吃过早饭,村主任带着一帮干部去田岗村抓人了,父亲一个人守在村委。他觉得这样干坐着不好,给人留下口实,要不进城一趟,找县交通局的领导,能否要些钱,把坳子脑的那条路铺上水泥。那是全村人的出路,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的,村民出行十分不便。他刚一起身,桌上的电话响了,好像是长途,因为对方说的是普通话。问是某某村吗?父亲应道,是。同时告诉对方自己是书记。对方好像有点兴奋,说,正好,你村里有个叫小墩子的,在我们这里吸毒,被抓了,你和他的家属赶紧过来,把他接回去好好教育。父亲有点懵,对方已经挂了电话,他还握着話筒缓不过神来。

红芸嫂没听真切,吓得浑身发抖,以为小墩子要被枪毙,便号啕大哭起来,让他出去打工,到头来把小命都丢了……父亲告诉她,小墩子是吸毒,没那么严重。红芸嫂擦了一把眼泪,满脸狐疑地问,什么是吸毒?父亲解释说,旧社会叫吸鸦片。红芸嫂不哭了,但狠狠地骂道,这个短命鬼,染上那个瘾就完了。

小妹出嫁那天,父亲不知是因为高兴还是舍不得,一杯接一杯地喝,客人还没散尽,他便醉了。喝醉了的父亲话就多起来。他谈到红芸嫂当时被吓哭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乡下人没见过什么世面,一有风吹草动就乱了分寸。借着酒兴,父亲说出了接小墩子时差点“失足”的经历:赶到那里已是晚上了,我们便找个旅馆住下,打算第二天一早去接。待在房间没什么事,我从未出过远门,想看一看这个城市的夜景,便寻思着随处溜溜。街上车来车往,商店的喇叭杀猪似的号叫,弄得我心慌慌的。这哪是人待的地方?我就来到了一个比较僻静的街巷,门前的灯亮着暗红色的光,冲来一股难闻的气味。我没看招牌,心想做什么生意非得搞成这样。这时一个女人前来,嗲声嗲气地问,大伯想快活吗?话没说完,便连拉带拖将我弄进店里。我一看,十多个女的坐在那,穿着裤衩,露出了半个奶子,脸雪一样白,满嘴像涂了鸡血,活似一群魔鬼。我急急转身,拼命跑出来,魂都差点丢在那了。

旁人笑着插话,那是“鸡店”。父亲说,我当时哪知道是这种鬼地方,跑回大街上,问了问身边的店主,他足足看了我好几分钟,说了句我不太懂的话。他不耐烦了,大声道,那些是妓女,也就是婊子。我脑瓜子“嗡”的一声,青楼,怎么现在……母亲招呼客人回来,随耳听了几句,没好声气说,他喝上头了,你们别听他胡咧咧。

旁人又插话,那种女人碰不得,容易染上花柳病。老拐头不知何时站在了我们身后,他也发表“高见”。现在的人为了钱脸面都不顾了,其实那种营生也发不了财,不如学水庆的小闺女,做老板的“二奶”,几年工夫一幢小洋房就起来了,水庆苦日子算是过到头了,生闺女还是好。老拐头的话里隐含一种羡慕的意味。有人问啥叫“二奶”?父亲应道,这个我懂,就是过去地主的小老婆。父亲肚子里的酒精开始发挥作用,他在方凳上一个趔趄,好在身后是堵墙。稍稍坐定后,他举起一只手,张开嘴正要大骂,我吩咐身边的弟弟,赶紧把父亲扶进房内休息。周围全是人,怕父亲口无遮拦影响不好。我大致清楚父亲要说什么。

过了小年,父亲辞职不干了。我分析了一番,大概有三种原因:一是干一些父亲认为无意义的事;二是想带领村民致富,结果失败了,对他打击很大。他听说某地方种西瓜赚钱,便发动村民栽种,丰产不丰收。父亲毕竟缺乏经商的头脑,销路不畅,瓜大部分烂在田里,村民怨声载道;三是不合群。村委有些余钱,村主任几个建议分了,父亲却把钱垫在修路上,平时饭都难得吃上一口,村班子成员自然对这个“思想不开放的老顽固”爱理不搭。父亲时不时地吐出两个字:憋气!

10

到了第五天,父亲除了有微弱的气息外,其他器官几乎停止了工作。院方通知我们家属做好心理准备。主治医师非常动情地说了一番表示歉意的话,我们已经尽力了,你要相信我们,即使是一般的病人,我们也会全力救治,何况是县领导的父亲。医院成立了专门的救治小组,二十四小时轮流值守,这种病来得急。这几天我还细细地翻查了一些资料,全球存活的概率非常小,即使存活也可能成为植物人。我当然相信他们,但他的那番解释纯属是多余的。在这种时候,主治医师还不忘夸父亲几句,说,老爷子很坚强,能坚持这么多天也算是奇迹了,换作其他人,估计就……我摆出了一个领导的派头,安慰了他几句,并表示感谢他。主治医师的脸上便充满了激动的表情。

弟弟是昨天一早才赶到医院的。他委托朋友购买世界上最先进的药,所以耽误了。但那药也未阻止父亲走向死亡的行程,只是给我们一家人带来一种心理安慰罢了。我们已经开始商讨父亲的后事如何办了,母亲的心情终于平静了下来。这几天,我、两个妹妹,还有妻子,我们不停做她的思想工作,从科学的角度进行劝解,大妹还以宿命的观点安慰她,母亲还是难以释怀。我最后列举了和父亲同样岁数的村人,他们都先后离世,父亲的命还算硬,能活到今天都是他前世修来的福分,也是母亲带给他的福气。母亲才慢慢心宽了,说,他不搞什么破农场,兴许还能多活几年。

这谁能说清楚呢?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父亲为了经营好“大鑫农场”,确实花了不少心血。从村党支书退下来的那些年,父亲过得逍遥自在,要么邀几个好友聊聊天、喝喝茶,玩赌资一两元的麻将;要么坐在家里看看报纸、电视,到了傍晚,便四处走走,活动一下筋骨,整个人看起来像年轻了十几岁。村人跟他开玩笑说,儿子有出息,人就难得老。父亲总是谦虚地回答,一个芝麻官,算什么有出息。身体这东西,不能光看表面,岁数大了,你怎么过都一样。我倒觉得,你们天天摸爬滚打,虽然外表不太好看,身体却锻炼得棒棒的,人不运动,骨头就会疏松起来。父亲的思想也随之有了一些改变,开始能够接受新生事物了,起码不会有那种强烈的对抗姿态,我想这是他喜欢看新闻的结果。

临近年关,父亲终于来到了城里。有天晚上,他饶有兴致跟我谈起土地流转的事情来,我有些惊讶,心想这么时兴的话题,他如何知道的。他笑了笑说,从电视上看到的。我分管农口这一块,自然清楚相关的政策,颇有耐心地解释说,就是将农民承包的土地向专业大户、合作农场和农业园区流转,发展农业规模经营,这样有利于实现农业现代化和产业化。土地问题得到解决,一部分农民便可离开农村,变为城市人口,从而加快城市化进程……还未等我说完,父亲应道,我明白了,就是以前的生产队。我感到好笑,这是两码事,你老惦记你那个生产队长。父亲也不理会我,自言自语说,我早就断言,田地分了,弄得七零八落,沒法实现农业机械化,迟早要走回头路,把土地集拢起来。由此看来,父亲对某些事情的认识,已经根深蒂固了。

谁知父亲对这个政策像着了魔似的,正月十五一过,他便坐不住了,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四处张罗着他的“大鑫农场”。不到半年时间,农场正式运营了。一向对市场经济不感兴趣的父亲,临老来经营农场,这既是一个意外,也好像是情理之中的事。虽然年事已高,但父亲却把农场料理得有模有样,几十个雇工天天围着他团团转。他仿佛找回了过去的某种记忆。全市规模农业流动现场会,“大鑫农场”作为幽城县一个参观点,得到了包括上级领导在内的所有人员的一致肯定,上了省、市级报纸的头版新闻。什么老骥伏枥壮心不已、最美不过夕阳红、群众致富领头雁等等标题,异常醒目。父亲在介绍经验的时候,特别谈到了未来十年的发展。我当时听得耳根有点发热,同时也为父亲有这样的拼劲感到欣慰。父亲的确心有不甘,主治医师说他很坚强,大概是有些道理的。

昨天赵小年向我汇报鸡瘟防控情况时说,他们下去了解到,这次防控工作“大鑫农场”做得最好,可以树为典型。他犹豫了一下,细声问,不过到时总结会上,典型发言不知叫谁好?我忍不住凶他一句,那你去!我承认自己不应该这样对待下属,眼下,我十分害怕别人提到农场一事。父亲活在世上,开始以秒计算了,他的所有亲人不得不集结于此,并且寸步不离,等待医生最后的告知了,我怎么可能有个好心情?

大伯、大伯母、南海下午才赶到,也就是父亲断气前两个小时左右。南海说正赶上旅游旺季,机票很难买,找熟人才弄到。大伯迫不及待地进房要见父亲。站在床前,大伯不停地呼唤父亲的乳名,不停地唠叨,似乎藏了一辈子的满肚子的话顷刻间要倒完,可是父亲双目紧闭,无视于大伯的存在。大伯说,都这个时候了,你还不理我,真不把我当兄弟了?我知道,父亲如何时刻都把他当自己的兄长,土地承包责任制的第二年春天,大伯家人口多,粮食接济不上,父亲在一天深夜,悄悄地挑了两担谷子放到他家的院子里,直到现在大伯都不清楚是谁留下的。

医生劝我们出来,怕影响其他病人。走出重症监护室,大伯老泪纵横。在我反复劝说下,大伯的情绪才稳定下来。他深知父亲已无力回天,便毫不忌讳地问我如何处理父亲的后事。我说,骨灰就放在安息堂里。大伯脸一沉,那不行,入土为安,肯定要找一块地的。我解释说,县里搞移风易俗活动,我总不能带头破了规矩吧?大伯说,我不管你们什么规矩,他是我弟弟。他为村人做了那么多事情,大小还是个生产队长,难道连块地都混不到?大伯的话让我哑口无言。一旁的赵小年替我打圆场,插话说,上头还要求迁坟,已经埋在地里的也得统一移到规定处。大伯瞪他一眼说,这不是刨人家的祖坟吗?活人的事不好好管,偏偏与死人过不去。大伯气愤至极,仿佛这规矩是赵小年制定的。

正在争执之际,突然传来护士的喊声,不行了,家属快过去见最后一面。当我们所有人走进去后,医生刚好完成了为父亲压胸这一道最后的必要程序,用手臂擦了额上的汗,对着我们摇了摇头。他那摇头,表明做了13年生产队长、3年村支书、4年董事长的父亲,从此与我们阴阳两隔。生命的结束竟是这样突然、急促,让我们难以接受。满屋子充斥着哭声,大伯哭得几乎昏了过去。

窗外下起了瓢泼大雨,像在进行某种仪式一样。听老家人说,人在咽气时,如果下大雨的话,这个人的魂就会永久地留在亲人的身边。这又让我们得到了丝丝安慰。天色渐渐暗下来,经过一阵无所顾忌的释放之后,大家基本上接受了父亲已经死亡这个事实,也安静下来了。我独自一人来到走廊的尽头,站在窗前,向外望去。

雨来得急,去得也急。雨后的世界变得清明、干净。新建的幽城人民医院坐落在城西边缘,从窗口望出去,能看见一片广阔的田野,一条大路夹在田野中间向远处延伸。路两边的灯亮了起来,开始有青蛙鸣叫,四周的景物变得迷幻而神秘。我瞧见一个人骑在自行车上,弓着背奋力地向着远方的乡村骑行,从背影上看很像我的父亲,我差一点喊出声来。不一会儿,那个人幻化成了无数个人,也像无数个父亲,他们一起迫不及待地向乡野奔跑……

责任编辑 牛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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