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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 价

2020-01-04陈天佑

四川文学 2020年12期
关键词:老李

陈天佑

宝善站在车站边的树荫下,一只腿立着,另一只腿伸在前面,脚尖轻轻点着节拍。他抽出一根烟,在烟头那儿揉一下,细细的烟丝雪片一样落下来,然后他点了烟,他抽烟总是这样。烟雾中,一个人的脸被拉长了,似笑非笑的,有些狰狞,宝善的眼睛睁大了,随即他的头划破了烟雾,到了那人跟前,他“嗨”一声,把那人吓一跳。

这样的场景是从前年开始的,已经重复过无数次了。车站路边就那么一棵树,孤零零地立那儿,仿佛就是专为宝善立的。宝善立脚的地方,上方的树枝长得格外长,仿佛是杂技演员伸出去的一只胳膊,五指张开,做出要抓宝善头的样子。来人是西村的李什么,宝善一时想不起名字来。宝善这几年记性一年不如一年,有时候熟悉的人,突然就叫不上名字了。这种情况越来越严重,这是老了的症状。这人也是熟悉的,几年前一直干倒卖油菜籽的营生,秤头上不干净,和发现的人干过好几架,四邻八社的人都知道。这人偏又能说会道,口口声声给人讲的都是大道理,但自从他秤上的猫腻让人发现后,威信一落千丈。他再给别人讲理,有的只是撇撇嘴,一副不屑的神情,遇上性子直的,来一句话,哟,嘴上说得倒好!他的脸立马就红到了脖子根,说不出话来。一失足成千古恨,自此,老李常有英雄气短之感。

宝善拉了老李的手,两人笑着相互问了好,对方明顯感觉到宝善的热情过了头,脸上就显出提防的表情,仿佛随时准备拒绝或者逃离,嘴向两边拉开,眼睛却放着警惕的光,连衣服上的纽扣也像警惕的盾牌,那笑也仿佛被水浸过似的,有点儿潮湿、发蒙。

宝善笑着道,没事儿,没事儿,我——也没事儿,就在车站这儿溜达,正巧碰上熟人了。老李“哦”一声,如释重负,神情也轻松下来。宝善问老李到城里干啥来了?老李道,进城买个水井的泵来了,泵坏了。宝善这才注意到,老李腋下夹着个黑色皮包,皮包有些年辰了,上面有好多口子,蚯蚓一样爬上面,提手那儿掉了几块皮,露出了白色的底子。那皮包正是老李当年贩油菜籽时拿的包,那时包还是新的,很时髦,最重要的是很神秘,大伙都知道里面装的是钱,但没有人知道到底装了多少钱。当时宝善还开玩笑说要抢他的包哩,老李一脸豪气地对宝善说,你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这话说得冲,宝善现在还记得。

想到钱,宝善记起来了,老李叫李先旺。宝善为了掩饰刚才忘了名字的尴尬,道,先旺兄弟,来来来,你我好长时间都没见过面了,不瞒你说,自从搬到了城里,没有几个熟人,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见了熟人格外亲热。宝善边说边把李先旺拉到了车站前一个卖酿皮的小摊上,每人要了一碗酿皮子,边吃边聊。闲谈中,宝善了解到李先旺早不干那营生了,提起当年秤上的事,李先旺仍然愤愤不平,哪个买卖人在秤头子上不日鬼,不日鬼他怎么能赚上钱,不赚钱的事谁干?宝善笑笑,说那是,不过是有人不明白罢了,你怎么还生这个气?老李说,你是知道的,我过去也是人前头走的人,现在弄得我在人跟前抬不起头来了,代价也太大了。宝善笑道,你的为人大伙还是知道的,做人嘛,不就是有时付点代价嘛,多大的事儿?

老李突然激动起来,掏出一包烟来,几块钱一盒的那种,他掏了几次,才从里面掏出两根烟来,宝善注意到,他的手指很粗,指头肚圆嘟嘟的,指甲都是黑的,手显得很笨拙,抽第一口时,老李的呼吸重得像老牛喝水的声音。老李晃晃手中的烟,说,现在烟都抽成几块钱的了,以后怕是连几块钱的都抽不起了。你老哥别笑话,人嘛,有多风光,就有多落魄。老李鼻孔里喷出两股浓烟,说,他妈的,人倒霉了,喝水都塞牙缝,放屁都打脚后跟,你说,我当年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也风光过,那时候,说句让你笑话的话呢,光屁股后面跟的女人都好几个,谁能料到,现在混成这样?想起来,都是他妈的命,我就这命,命里就是享不了福的命。宝善问他现在干啥呢?老李说,干啥呢?还能干啥?自从不倒油菜籽后,又和别人投资干了煤矿,结果砸进去了几十万,先前挣下的那点全塞进去还没够,欠了几万的债。这几年,哪儿也没去,就在家里侍弄那几亩地,又养了几十只羊,撅沟子还债。老李苦笑道。宝善说,现在也好着哩,日子嘛,能过去就行。老李说,再倒也没啥,现在最愁苦的就是娃子找不下对象,人介绍了几个都没成,快三十的人了,你说,你说,我愁不愁?老李狠狠地吸了几口烟,粗粗喘了几口气,哐哐哐咳嗽了起来,咳得眼泪都下来了,鼻涕像蜘蛛线一样拉了条长线,老李抹一把,顺手就抹到了屁股下面的凳子边上。

老李把烟头掉地上,用脚踩了踩。然后,他说,你是有脸面的人,面子大,有机会了给娃子找个媳妇,长相啥都不说了,揭起尾巴来,是个母的就行。宝善笑笑,问了他儿子的工作、年龄、属相等情况,答应给介绍。老李给宝善递了烟,自己又抽一根,这回,是很惬意地吸了一口,说了句,你给操个心啊。起身要走,却又站住,转身又道,要是成了,一定好好谢媒人,给你买双好皮鞋,把你做媒跑坏的鞋补回来。宝善笑道,我不图你一双皮鞋,只要姻缘好,皮鞋不皮鞋的都不打紧,多大的事儿。老李说着就要走,宝善却一把拉住他,让老李去他家里再喧。看宝善很真诚,老李执拗不过,加上自己心里也有话,只好跟了宝善一起去他家。

宝善家在嘉实小区,二楼。一进屋子,老李觉得眼熟,一看,宝善家的陈设大都是老家带来的,茶几是黑色大理石的,沙发也是老家里木头做的那种,墙角里放的大衣柜也是原来的,这些东西,老李都是熟悉的。宝善是一个人,他说,老婆子去成都儿子家领孙子去了,走了快一年了。宝善自嘲道,老了老了,没人管了,不过也好,我现在过得是光棍汉的生活,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宝善遗憾里透露出的却是满满的自豪,老李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表情。两人沏了茶,老李说,人的命,就是不一样,你老兄老运好啊,现在住城里,上不沾土,下不沾泥,过的好日子。我本来也应该有你这么个好日子,但我老运不行,好日子提前过了。老李说着,苦笑了一下。

宝善笑道,叹口气,以前受苦的时候,觉得啥时候能吃个清闲饭就心满意足了,现在苦是不受了,吃喝穿着这些都不愁,儿子都管掉了,但是住城里有住城里的不习惯,最不习惯的就是没个人和你说话,城里不像咱乡里人,没事的时候,东家串到西家,张家的猫儿李家的狗儿,有喧不完的话。城里这人互不来往,一进家门,门一关,谁都不认识。我对面住的小两口,平时见了面,连个招呼都不打。有一次,人家把钥匙忘门上了,我好心敲开门,给了人家,哪想人家第二天就把门锁换了。你说这人,不是把好心当驴肝肺嘛。老李有些吃惊,城里人咋这样不识好歹呢?老李又道,我要是有你这么个日子过,有人没人说话,有什么要紧的,天天转了吃,吃了转。宝善笑道,那你是没挨上,挨上不行。人这东西,怪得很,缺啥想啥,没人喧个谎,那才叫急呢。这话也就给你兄弟说说,要是说给别人,别人还笑话我不自重了,轻狂呢。但你不知道,人,没个人说话,真难受。有时候,站在大街上看那来来往往的人,心里那个急啊,恨不能抓车轱辘。

老李说,真是的,叫别人听起来,你的那叫什么愁苦事啊。老李又抽出一根烟,这次,他抽的是宝善桌子上的二十几块钱一包的兰州烟,他抽一口,很惬意地从鼻孔里喷出一道烟雾来,仔细端详一下烟。宝善问,李长顺现在干吗着呢?老李“哼”一声,道,人家现在是屎尕牛爬到炭堆上了,牛起来了,女婿是个包工头,那几年挣了几个钱。要说,这事还是我的功劳呢,那个女婿娃是我给牵的线。人一有钱,放屁也香了,现在,也没啥事干,就是人家有事了,请了去给别人说说事。可是那人啥能耐你又不是不知道,说又说不到点子上,经常惹人笑话。有一次,一个人家的媳妇偷了汉子,让男人逮住了,把长顺请了去说事,你道他怎么说,长顺先说了女人的不是,转而又劝男人,这就好比自己的自行车让人偷去骑了一下,擦一擦骑就是了,还能咋的。说这儿,老李自己笑了起来。宝善也笑道,亏他想得出。尽讲些歪道理,老李接着说,你老兄知道,过去,我也是东家西家给人家说事的,谁家有事能少了我去说啊,可现在我早让位给人家了。你要说李长顺,要口才没口才,要点子没点子,哪能和我比啊,可是人家认啊,现在么,尽是黄钟毁弃,瓦釜雷鸣,你能跳到人家眼睛里把人家眼珠子胀出来吗?不能吧。老李端起茶杯,对着茶杯吹了几下,喝一口茶,然后,“呸”一下将嘴里的茶葉吐在了对面的茶几上。宝善皱了一下眉头,想把茶叶收拾掉,身子微微动了下,却终究没有动。老李觉察到了,用圆圆的手指很笨拙地将茶叶夹在三根指头间,左右转身找扔的地方,宝善慌忙将烟灰缸递过去,老李用手指揉揉,将茶叶放烟灰缸里。笑笑道,看样子,你已经过惯城里的生活了。

在接下来的对话中,宝善发现,他们两人已经不在一个频道上了。宝善问起一个人来,老李必定会说,他还给这个人出过什么点子,或者帮过什么忙呢,仿佛没有他没帮过的人,村里的人都受过他的恩惠,所有人都欠他的人情。宝善只要提起过去的事,若是好事,老李必定会说,那事,要不是我,哪有那个结果。若是坏事,他就会说,当时他就阻挡过,要是听他的,哪有那事,早应该怎么怎么好了。老李说的,都是他过去如何能行。宝善只要打听自己在别人眼里的分量和名望——老李知道宝善最看重这两样了,或者诉说在城里生活的孤独和无聊,老李偏偏不和他说,宝善刚一提起话头,老李就眨巴几下眼睛,然后就是声声呵欠,仿佛一下就被瞌睡击中了,他的身子马上就松垮下来,像烂泥一样躺在沙发上,左一把右一把抹打呵欠打出的眼泪。这样说来说去的结果是,不管宝善说什么,老李总会把话题转移到自己身上来,转移到他过去的辉煌上来。

两人终于都感到了索然无味,先是宝善上了一次厕所,刚坐下,老李起身去了厕所。宝善听到了厕所里哗啦啦的撒尿声,后来断断续续又哗啦了几次,听声音好像该断了,却又续上了。宝善想,老李长的是副驴尿泡。最后,老李出来了,带着点满足的微笑。宝善心想,该不该去把尿冲了,想了想,还是没有起身。老李走到了沙发跟前,宝善才看见老李的手上掉着水珠子,这才发现,老李右手大拇指、二拇指和中指还撮在一起,水珠子就是从那三根指头上掉下来的。宝善明白了,老李撒完尿后,就把那三根指头冲了一下。

两人一时无话可说。宝善在无数个夜晚想过的话题,突然都觉得无聊无趣。墙上的钟“哒、哒”的声音很响亮,两人又点了烟,烟飘起来,混合在了一起,在那儿翻滚。窗外的阳光射进来,窗外的隔条映在了两人的身上,把他们分割成了条状。两人仿佛又都陷入了沉思,宝善望着对面电视桌发呆,宝善发现电视桌竟然有表情,会做不同的模样让人看,这会儿是百无聊赖的表情,宝善不知道桌子为啥也会感到无聊。老李搓着下巴,眼睛睁得老大,老李的眼睛本来不算大,但这会儿看着就格外大,他看着茶几上的包发着呆。他发现,包自从里面不装钱之后,光芒收敛没了,余下的就是哀怨的目光,就如家道败落的阔太太到了风烛残年。茶已经喝败了,没有什么味道了,水再续上,就显得寡淡。

这样大约又过了一个时辰,宝善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说给老李听,我叫个人,过来做饭。说着就打电话。老李问,你平时咋吃的呢?宝善说,一个人吗,好办,想做了,自己做,平时雇了个人,叫来做也行,不就是填饱肚皮嘛,多大的事儿。老李笑道,看样子,你也有比不上我的地方呢,我啥时候都是老婆子端一碗吃一碗。宝善开始收拾桌子上的东西,老李洒下的烟灰、丢下的茶叶、桌子上的水渍等等。老李说,城里人的生活就是讲究,我们乡里人,可不管这些。

过了一阵,门铃响了,宝善开了门,门口窸窸窣窣一阵儿,进来一个女人,手里提着一袋子菜,两人相视,老李又睁大了眼睛,坐在沙发上的屁股抬了起来,仿佛迟疑该不该站起来,最后还是站起来了。女人的脸一下红到了脖子里,眨巴着眼睛,问,怎么是你?你咋在这里?女人把菜袋子提在了身前,仿佛防护什么。她用手向后捋了一下头发,又抹了一把嘴角边。老李笑着伸出手去,女人看看,却没有伸手的意思,老李讪讪的,却随即蜷了指头,道,你看,一、你说我们再见不到面了,想不到又见到了吧?二、我和你还是有缘分吧?三,今天我还得吃你给我们做的饭。老李边说边蜷了三根手指头,顺势把手收了回来。宝善吃惊地问,你们认识?老李笑笑,那笑里分明藏着话,顿了半晌,道,何止是认识。那女人的脸“腾”一下又红到了脖子根,她瞪一眼老李道,你这人,老也老了,还是没个正形,听你这话,还有啥呢?你说,还有啥呢?然后,瞪了一眼老李,转身噔噔噔去了厨房。老李坐在那儿,笑着,不住地用舌头舔着嘴唇,表情像一层层混沌的水,不断地涌上来,慢慢淹没了那笑意。

宝善笑着问,你们两个是咋认识的?不该啊,人家可是城里人,没听说过你有这么个城里亲戚啊?老李笑道,你这人,谁说认识的人都是亲戚了,你说,你们又是怎么认识的,也不是亲戚吧?老李这么一问,宝善倒不好意思了,讪讪道,我烧壶水去。宝善拿了水壶去了厨房接水,却半天不见出来。老李听见里面在说话,却是悄悄话,偶尔听见宝善咕咕笑几声,后半声却压了下去,偶尔也可听见女人说话的声音。过了一阵,老李听见“啪”一声,应该是女人打了宝善一巴掌。宝善出来了,带着点坏坏的笑意。他望着老李,有点深不可测,有点探明真相了的样子。老李讪讪地笑道,晚上也陪你住吧?就这,还嫌孤呢。宝善红了脸,道,别胡说,就做个饭,我可不敢招惹。老李突然把身子凑过去,悄声笑着说,早睡一起了吧?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我还不知道了,你老婆子走了快一年了,你说,你的那点坏水水往哪儿放?宝善刚要解释,老李立即竖起一只手掌,别不承认,按你的话说,多大的点事啊!老李笑里的坏愈发分明,宝善更加急着要解释,女人突然叫道,那个——你过来一下。老李笑道,叫你呢,那个,还这个呢!

两人又在里面说了一阵话,听声音和动静,又是揶揄的话。一会儿,宝善出门去了。老李想了想,踅进厨房里,看见女人把菜已洗好了,肉也切好了。老李笑道,想不到——女人一刀把一根辣椒把儿剁了,道,你快悄悄的,你啥也别说了,我们两个,互不相欠。老李讪讪笑道,这么多年不见了,这么绝情啊。我还是经常想——你快坐过去,免得宝善来了误会。老李呵呵笑两声,道,当年,我在你身上,钱可没少花啊,就这么快不认识人啦?女人悄声嘟囔,谁见你的钱了。楼梯上响起了声音,女人警惕地看看门口,厌恶又以乞求的目光望着老李,老李只好转身出了厨房。

宝善出去除多买了些拉条面,手里还多了个袋子,是个卤猪耳朵,黄澄澄的。听见宝善回来了,老李“哼”着曲儿,装着看宝善家墙上的一幅十字绣,上面绣的是“家和万事兴”,眼睛却时不时瞟一下旁边的女人。女人比以前胖了,屁股和腰身都大了一圈,老李的脑海里飘过女人光着身子的印象,屁股和腰身曾经都很熟悉,女人肚脐那儿有颗蛇眼一样的痣,老李对痣仍然记忆犹新,人却转眼就陌生了。老李咽一口唾沫,眼前的女人皮肤依然白皙,眼睛还是那么细长,眼神还是那么撩人。

两人再次坐到了沙发上,这次的话题自然而然转到了女人身上。话头儿先是老李提出来的,老李显得有些急切,却故意装作漫不经心,但他的动作和表情出卖了他,眼神尖利,嘴巴前撮,身体前倾,手攥住伸开,伸开攥住。他问宝善,女人的男人现在干啥着呢?原来只知道抽烟喝酒打麻将,不顾家。宝善道,在李长顺女婿那儿开料场呢,他和李长顺女婿家是个老亲。老李道,这层关系我还不知道,这世界说大大、说小小啊。老李又问了几个问题,终于三转四转转到了正题上,你是咋认识她的?宝善笑道,对了,这才是你关心的,是李长顺介绍的。老婆子走了后,没个洗衣做饭的,想找个保姆,正好李长顺在,他就介绍了,就是洗衣做饭,一月二千块钱的工钱。老李一副奸笑,宝善这才注意到,老李门前长着两颗黄板牙,先前没有注意,这会儿看,两颗黄牙闪闪发光,仿佛嘲笑宝善明当当的不老实。

吃饭时,宝善拿了一瓶酒,说和老李喝两杯。老李嘴上推托说喝不成,脸上却像上了油彩,满脸的皱纹绽开了幸福的花朵。因了那女人的缘故,这会儿的高兴就甚了一层,简直就是兴奋。老李一兴奋,话就多,老李嚷嚷,唉,你这人,本来我都把泵买上回去了,你硬要拉我和你喧谎,这一喧一喝,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回去。老李说,我就舍命陪君子吧,谁叫我和你有几十年的交情呢。老李不住地拿眼睛看女人,女人始终垂着眼帘,不看老李。女人把菜一碟一碟端上来,一盘卤猪耳朵,女人放醋拌了一下,醋放多了,老李和宝善各吃了一口,都觉得酸得要倒牙。老李说酸,宝善没有说出来。一碟花生米,炒焦了,像一碟羊粪蛋儿。一大盘鸡肉炖洋芋粉条,鸡肉是前天剩下的,肉的颜色和洋芋粉条的颜色就不那么协调,仿佛新衬衣配了旧裤子。还有一碟苦瓜,倒是味道正。先是老李热情地招呼女人一起坐下吃,接着宝善像是才想起来似的,也招呼女人坐下,并示意坐自己旁边。

两个男人吃几口菜,就相互提议碰一杯。两人喝酒,状态也完全不一样,老李每喝一杯,就张着嘴巴长长地“嗨”一声,然后,甩一下舌头,咂一下嘴巴。宝善是皱着眉头,喝进去后,紧紧鼓着嘴巴,半天才松开,好像很痛苦的样子。女人看着宝善,笑道,挖眉纵眼的,喝啥的呢?老李笑道,你不知道,舒坦的事,哪个不挖眉纵眼。女人红了脸,道,你狗嘴里啥时候都吐不出象牙来。老李讪讪地笑笑,拿起筷子来,给自己挟了一块鸡肉,又给女人挟了一块鸡翅,道,来,你吃个鸡翅膀,攀个高枝儿。宝善道,啥东西都是新鲜的好,这鸡前天吃味道就比今天好,才放了两天,就变味儿了。女人道,那当然了,剩菜热来热去的,肯定没有新鲜的好吃。老李“哼”一声,那也不尽然,各是各的味道,白面馒头吃惯了,黑面馒头也是好的。老李望着女人笑道。女人撇撇嘴。

两人又碰了几杯,老李的脸上有了颜色。宝善想和他喧谎,宝善想知道村子里的情况,还有谁家有进城的打算,想知道别人怎么看他,他在村里人的眼里是啥地位,想知道别人的生活比得比不上他,想知道别人的娃们比得上比不上他儿子,想知道很多村里村外、熟悉的和陌生的人和事,但他一提起话头儿,老李就开始说他当年如何如何能行。其间,老李接了个电话,老李对那人說,在城里喝酒呢,喝了半天了,还在喝。啊,和一个老弟兄,啊?你也请我啊,好好好,那等我回去了喝。放下手机,老李说,刚才是镇上的张镇长打来的,让我到镇上,他请我喝酒呢。张镇长的老子原来是县上的副书记,权可大了。有一年,我贩油菜籽,路上让交警挡下了,找了好几个人都没说通,实在没办法了,我给镇长打了个电话,一会儿,交警队来了个副队长,车立马就放了不说,还把扣了车的交警收拾了一顿,说也不看看是谁的车。他咂一下嘴巴,甩一下舌头,道,那些年,我也是认识了些人的。张镇长到现在还把我放不下,老哥长老哥短的,我只要到镇上,再忙也要请我吃顿饭。有时候他不在,也会安排秘书接待我。至于茶叶啦、烟酒啦,人送他的,我不知道拿了他多少。有时到他办公室,我也不客气,直接打开柜子找好烟好酒。镇上的干部都知道我和镇长的关系,说个不好听的话,见了热情得像见了镇长的老子一样。哈哈哈,老李甩一下舌头,露出两颗大板牙,大声笑起来。

女人听老李这么说,脸上就露出一点羡慕之色来。老李拿起一个杯子,斟满酒,让女人喝一杯。女人说,我不会喝,不喝不喝。老李道,喝一杯吧,现在是女人喝酒抽烟打麻将,男人洗锅抹灶倒闲话。你是上不了厅堂,还是下不了厨房,有什么不能喝的?来来来,喝一杯,你过去也能喝两杯。女人顿了顿,还是接过去喝了,然后就用手捂住了嘴巴,宝善抽一张纸递给她,那女人像喝了毒药一样做出痛苦的表情。女人拿过酒杯来,说要给两个男人敬酒,先给老李敬了两杯。老李接第二杯的时候,故意抓了一下女人的手指头,女人一抽手,酒洒在了桌子上,女人红了脸。女人又给宝善敬酒,杯子里的酒倒得明显浅一些,女人轻声道,来,给你也敬两杯。宝善接过来喝了。女人说,你们喝,我下面去。两人又碰了几杯,老李微醺,一会儿躺,一会儿跷着二郞腿,那屁股早就不安分了,把个沙发弄得乱七八糟。他的前面,也是一片狼藉,吃了的骨头,抽了的烟灰,想起来了就放烟灰缸里,忘记了,就随手扔桌上,扔地下。宝善有些不快,但很快就不管了。又碰了两杯后,宝善问老李,李长顺在城里买房子了吗?他的娃子干啥呢?老李道,听说女婿出钱给城里买了一套,不大,八九十个平方米,但跟上女婿吃饭嘛,毕竟不是自己的儿子,还得看女婿的脸色行事。这几年,听说女婿在外面有了女人,和他丫头的关系也不怎么好了。但李长顺那人你知道,人面面上装得好得很,从来不说。宝善“哦”一声,又问李长顺的儿子干啥的呢。老李说,跟上他姐夫干工程呢。老李突然问,你打听李长顺干啥呢?宝善说,也没啥事,就是随便问问。老李笑道,肯定有啥事。宝善笑道,唉,那人——有一年,我在车站上正巧碰到了他,我热情地又是请人家吃酿皮子,又让到我家里好吃好喝招待,为的就是和人家喧喧谎。但我后来听人说,李长顺到处给人讲,我在城里过得很可怜,房子小,家具没一样新的,又是一个人过活,孤苦难熬,吃的菜都是到菜市场捡的菜叶。平日里在车站给一家宾馆拉生意,还说,我认识了一个跳广场舞的女人。宝善顿顿,老天,你说,我好心对待人家,没想到人家这样编排我。当然,那次两人都喝多了,我好像打了人家一拳头,他也打了我一拳头,但喝醉了,男人相互打一拳,多大的事儿?他不应该那样编排我,坏我的名声嘛。宝善顿顿,那年大约又过了半年多吧,我又在街上碰到了他,我把他好好说了一顿,现在见了我,避着走呢。老李说,可不是,长顺就那德行,就这,人家还经常走东家串西家红口白牙地给人说事呢,真是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呸!老李简直有些义愤填膺了。

两人终于在这件事情上找到了共同点,说到了一起,老李给宝善讲李长顺给人家说事惹出的笑话,宝善反复讲他怎么招待李长顺的,李长顺又是怎么编排他的,说一阵,骂一阵,越骂越起劲,越骂越觉得过瘾,越过瘾,两人碰杯越频繁,两人述说过去的交情,哪一次我帮了你,哪一次你帮了我,两人仿佛早就是好得不能再好的朋友了。不一会儿,两人都快醉了。

两人正抱头交颈说话,女人过来问这会儿下面吗,吃揪片子还是吃拉条子?女人分明是问宝善的,宝善竖起一根指头来,道,下,下,呃,下,下,但不等宝善说出来,老李甩一下舌头,道,当然,是,下,拉条子了,来客人,怎么能,能下,揪片子呢,把面,揪断,就是,要把关系,揪断,我们,哥俩的关系,啊,可是,十几年的,交情了,你说,是——不是。宝善刚才还眯着眼睛,这会儿睁一下眼睛,道,交情,是交情,但,还是,下,下,揪片子,咋的,你们,还想,咋的?女人看两人喝得舌头都硬了,道,这点骚水子又喝多了。老李看一眼宝善,道,不行,不——行,这事儿,得听,我的,就下,拉条子。宝善指着女人道,你,你,到底,听,听谁的?你要听、听他老李的,你,就给我,滚,滚得,远远的,和他老李,过活去,我从此,再不,再不沾,沾你。老李说,别听他、他的,我沾你——你的时候,他,他在哪儿?他现在,沾的,沾的也是我沾过的,二手货,他以为,自己沾——沾的是,黄花闺女啊。妈的,想当年,我,我发达的,时候,你,就是个,捋牛尾巴的。我也就,是凤凰,落了架了,要不然,你宝善,算哪个,阴沟里的泥鳅!

“嗵”——老李觉得脑门上“嗡”的一下,重重挨了宝善一拳,他还没有反应过来,胸口上又挨了重重一拳。老李翻身揪住了宝善的头发,打了宝善一记响亮的耳光。女人尖叫着,上前拉住老李,宝善顺势往老李的肚子上就是一脚,老李撞到了茶几上,茶几上的东西掉了一地,杯子、碟子打碎了好几个,发出清脆的声音。两个男人一个坐地上喘着粗气,一个倒在沙发上,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女人瞪着眼看了一会儿,转身噔噔噔走了。

天色暗下来了,屋子里传出来的是一高一低一长一短两个呼噜声音,你一声,我一声,仿佛二重奏。老李的呼噜很有特色,先是尖哨一声,像风匣里挤出来的声音,然后是“突突突”几声,仿佛拖拉机没有发动着的声音,然后没有声了,过一阵,又开始了。从声音上可以听出,老李的腹中,有那么一点不平之心、有那么一点悔恨之情,也有那么一点无谓之意。相比之下,宝善的呼声则低沉平稳,半天“喝”一声,半天“喝”一声,仿佛风吹瓶口发出的声音,最多咂几下嘴巴。从声音上听,最多有那么一点孤寂,有那么一点愧疚,似乎也有那么一点不平。

宝善是被敲门声惊醒的。老李还在那儿扯呼,宝善起身的时候,老李转了一下身,呼噜声停顿了一会儿,接着又开始了原来的调子,只是声音好像比先前小了一些。打开门,宝善没有想到,来的是女人的男人。男人手里提着一个绿色塑料袋,圆鼓鼓的。男人边在门口的垫子上蹭脚,边笑道,女人回去说你们喝醉了,我放心不下,过来看看。宝善满脸堆笑,拉住男人的手,热情地问道,你啥时候回来的?男人道,回来几天了,那边暂且没事干了。宝善感觉到了,男人对他的热情,明显有些不适应,有些尴尬,还有些躲避。男人的手在宝善的手里很僵,宝善觉得握住的仿佛是树枝上的一颗果子。男人的胳膊有点勉强,有点沉,还有几次不易察觉地要抽回去的动作。宝善曾听老李说过,对,就是老李什么时候说过,一个男人,若是与别的女人有了那一腿,见了她的男人,就会自然而然地表现出特别的热情来,抓住手就是一阵猛摇。想到这儿,宝善讪讪地放下了男人的手。两人到了沙发前,男人看到了战场,他的脚前就是一块碟子打碎的碎片,男人迟疑了一下,低头捡起来,翻来覆去看得很仔细,仿佛在查看自己身上的伤口。宝善讪讪地说,喝多了嘛。男人笑着,竖起一个手掌来,道,一样一样,都经过。老李好像又翻了个身,面朝墙睡下了,呼噜声却没有了。宝善就叫老李,叫了几声,老李翻过身来,睁开眼睛,看见了男人,仿佛怀疑自己的眼睛似的,又定神看了一下,这才坐起来,说,你咋来了?男人笑着说,女人说你们喝醉了,放心不下,过来看看。你我也好多年没见过了,正好会会。男人还是笑着,露出两颗虎牙。

宝善说到楼下拌几个凉菜,咱哥儿三个再喝几杯。男人把袋子提起来说,早准备好了。宝善赶紧取了扫把打扫刚才的战场,老李也过来帮忙,却又不知道怎么帮,往往是,宝善挪一下凳子,他也挪一下,宝善拉一下沙发上苫的垫子,他也拉一下。

宝善风卷残云般收拾完了后,三人坐下,男人打开他的袋子,拿出四個餐盒,一个藕片、一个三丝、两个是荤的,老李问,这是啥肉,咋看不出来?男人笑着说,都是好东西,先吃,看你们能不能吃出来,吃不出来再告诉你们。

三人开始喝酒,你敬我,我敬你,一会儿就热气腾腾,三个人的话也多起来,男人一个劲儿夸奖老李大方,夸赞宝善对人和善,和他的名字一样。老李呢,说你老哥我敬佩得很,敬佩你的为人。男人笑道,你敬佩我啥?敬佩我是个大咧咧的人,啥都不放心上,哈!老李讪讪地笑。宝善呢,一个劲儿夸奖他女人如何勤快能干,锅上好,针线活也好。男人笑道,你老哥能看上她就行。宝善也讪讪的。

又喝了一阵,闲谈间,宝善向男人打听李长顺在干啥。自从上次后,宝善对李长顺就一直耿耿于怀。男人说,李长顺在医院里躺着呢。老李和宝善都吃了一惊,问,怎么了?李长顺怎么了?怎么了?男人吃一口菜,道,给人家说事去了,喝了两杯,没有把自己拿住,起来上厕所后进错屋子了,不知是故意的还是喝醉了,结果上了那家媳妇的床,据说是摸了人家媳妇一把,让人家打下了,在医院里躺着呢。老李、宝善两人面面相觑。男人笑道,男人嘛,有几个能管住自己下面那三寸地方,管不住,就得付出代价。啥事儿,都得有代价是不是?比如,你宝善老哥,儿子有出息,但就不能在你身边,老婆子还得照顾儿子去,你就得自己受苦,就要付出孤寂的代价对不对?代价是这世上的基本道理,你想想,啥事儿,不得都付出一定代价是不是?再比如你李老哥,你过去出手大方,现在就得付出受困的代价是不是?两人连连称是,道,你说得太对了,想不到,你还能讲出这么深刻的道理,敬佩,敬佩。

又喝酒,再喧谎。这次,宝善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拍一下大腿,让男人给老李的儿子介绍个对象,又夸大其词地说了老李儿子的好。男人也一拍大腿,说,瞌睡遇上枕头了,正好我那亲戚老总、就是李长顺的女婿拜托了我好几次,给他下面一个姑娘找个对象,条件不管好坏,人看得过去就行。那姑娘我在老总的办公室见过几次,高挑身材,大眼睛,高鼻梁,长得真叫漂亮。宝善连声说,好好好。转眼一看老李,老李面露难为之色。宝善说,老李,你看行不行?行了,这事儿,就指靠这弟兄了,多大的事儿。老李想想自己儿子的情况,要是不答应,凭他现在这条件,怕是要打光棍了。无论怎样,总比打光棍好吧。只好挤出一丝笑来,说好。三人为此好事又碰了好几杯。

快到十二点的时候,女人打电话催促让男人快回。男人站起来,摇摇晃晃找他的袋子,他从袋子里又掏出个物件来,原来是一个罐头瓶子,就是腹大底口都小的那种,里面装的是绿莹莹的什么液体。男人把液体倒进三个碗里,绿色的液体霎时变成了红色的,血红血红的。男人说,这是我做的醒酒汤,独门技艺,只有最好的朋友才给。喝上,无论喝了多少酒,一会儿就过了。说着,他先给老李递一碗,再给宝善递一碗,自己端一碗,咕咚咚喝了。老李和宝善也就喝了,那汤味道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似乎略带着点苦味。

男人出门时,突然拍一下脑袋,问老李和宝善,你们猜那是什么肉,却不等他们回答,又道,没吃出来吧,一个是金钱肉,就是驴的那东西,大补,现在这东西是稀罕物,那些大官和有钱人都爱吃;另一个你们更没吃过,是猫心。男人笑着,两颗虎牙虎虎生威。

宝善一头冲到了厕所里大声吐起来。

老李和宝善再想起这件事的时候,两人都有难言之痛。老李想打电话问一下宝善,终究没有打,宝善也想打电话问一下老李,想来想去,也没好意思打。他们两人都想到了,也许这就是代价。两人现在唯一想起来的,就是那醒酒汤喝了后,是很快就醒过来了,也不怎么难受。但老李和宝善发现,他们再也不能有床笫之欢了。

责任编辑 冉云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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