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秋的月光
2020-01-04黄颖曌
黄颖曌
1
月光又清又亮,穿过细长的窗户,照在南秋脸上。南秋醒了,恍惚觉得他正把脸浸在凉凉的溪水里,又觉得有只蚂蚁在脸上轻轻地爬。
屋外的稻田里,传来阵阵热闹的蛙鸣。南秋静静听了一会儿,起身披上一件白夏布单衣,轻手轻脚地走到窗前。
虽说已到五月底,夜里却仍有点凉沁沁的,尤其傍晚刚下过一阵雨。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空气中有股湿漉漉的泥土味。白天的天气十分闷热,傍晚一阵雨下下来,闷热的气息便一股脑全散了。
南秋透过细长的窗户,看到树梢上挂着一轮皎洁的月亮,月光映出影影绰绰的田野。天一热起来,稻穗就开始变得饱满,微微透出点黄意,就像被月光染了色。他深吸口气,好似把月光也吸进了胸膛,心里登时一片明亮。
他于是想起来,惊醒他的不是月光,是另一件事,他打算要给令君写封复信。前些天,他收到令君的来信,信上说学校快放暑假了,到时令君全家都会回来。
他捧着信看了又看,然后数数日子,发现顶多再有半个月,令君就要回来了。上次令君回来时,天气还没热起来,稻秧才刚插下去不久,田野里一片油汪汪的绿。他用竹子给令君糊了个风筝,带着她在田埂上放,令君的笑声就像四月的雨点,脆生生打在油绿的稻秧上。
放完了风筝,他们又去摘刺泡儿,然后坐在小溪边的石头上吃着,边踢着水花边说了许多话,就像分开了很久,又像从没有分开过。最后他们依依不舍地约好,等稻子变黄时再见。
眼下稻子已开始变黄,令君马上就要回来了。南秋心里仿佛也长着一片稻田,结满了饱满的稻穗。他露出欢喜的笑意,趴在明晃晃的月光下,开始一笔一画地在纸上写信。
2
南秋醒过来,看到月光穿过细长的窗户,把四周照得一片透亮,像点了盏明晃晃的灯。婆婆和南春似乎早已在隔壁睡熟,他偶尔能听到一两声咳嗽低低传来。
他披衣下床,轻轻走到窗边,安静而欢喜地望着外面。月光下的田野,静谧得像一首诗,稻田里的蛙鸣声此起彼伏,络丝娘也“轧织、轧织”地叫个不停,让他想起了令君。对了,他还要给令君写一封回信。前些天,令君来信说学校快放暑假了,到时她全家都会一起回来。
再有半个月,令君就要回来了吧!他跟令君从小一起长大,几乎一天都没有分开过,要好得就像是一个人,后来又一起去镇上的学校上学。令君的父亲原本在镇上教书,但今年年初,他被调去一个新学校当校长,令君全家于是也跟着搬了过去。
分别时,他跟令君都哭红了眼睛。不过清明节前,令君回来过一次,送给南秋一套《西游记》连环画,还跟他约好,等稻子黄的时候再见。
那套散发着油墨香的连环画,被南秋翻了无数遍,却仍跟令君送给他时一样崭新。他把连环画宝贝似的收在抽屉里,从不准南春碰一下。
抽屉里,还放着令君送他的钢笔,和他给令君刻的木头小猫。他刻什么都惟妙惟肖,婆婆总说他手巧。今年过完年,父亲便不让他上学了,打算秋天一到就送他去学木匠。但他想问问令君的意见,从小到大,令君都比他有主意得多。
南秋微笑地想着,听到田埂上响起了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是谁这么晚还在外头?他好奇地张望远处,看到一个模糊的黑影,在月光下匆忙赶路。黑影渐渐消失在远处的田埂上,南秋于是低下头,趴在月光下,一笔一画地开始给令君写信。
3
南秋仿佛做了个很久远的梦,梦见月光穿过窗户照在他脸上,就像浸在溪水里一样凉。但他忽然醒了,发现那不是梦,一道明晃晃的月光,正穿过细长的窗户,照得四周一片透亮。
他走到窗边,踮起脚向外眺望。月夜下的田野静谧如诗,黑暗中浮动着一层细碎的金黄,田埂上有个模糊的黑影在匆忙赶路,渐渐消失在月光下。
南秋的心里仿佛结满了饱满的稻穗,每一粒都被月光染了层淡淡的黄意,可又依稀觉得,还有什么重要的事还没做。
是什么呢,去镇上给婆婆抓药?替南春做一把弹弓?他低头想着,一下恍然大悟。前些天,他收到令君的来信,正打算给令君写一封复信。
他于是取出纸笔,趴在明亮的月光下,一笔一画在纸上写道:
令君妹妹:
你的来信已于前几日收到,家中一切都好,婆婆吃了林先生带来的药,咳嗽好多了,她前些天还问起你呢!
稻子开始黄了,等你回来时,颜色会变得更深更好看。真希望时间过得快些,你能早些放假,那时我们便可以一同去捉泥鳅、放风筝、摸螺蛳。
上回有件事忘了告诉你,我已经不上学了,父亲想让我去学木匠,等收完稻子,我就要去做学徒了……
信的内容仿佛早就在南秋的心里,他一拿起笔,就自然而然地流淌在纸上。他写着写着,一滴水珠突然啪嗒掉下来,打在信笺上,洇湿了上面的字迹。
南秋不知哪来的水珠,疑惑地抬头看看屋顶。在他头顶上方,隐约有一点亮光,水珠似乎就是从那里滴下来。不绝于耳的蛙鸣声和“轧织、轧织”的纺织娘叫声消失了,他静静地听着,突然清晰地听到一种淅淅沥沥的声音,仿佛外面正在下雨。
月光那么亮,怎么会下起雨来?南秋惊奇地透过窗户看出去。细密的雨丝,帘子一样挂在窗口。而他隔着雨丝再看看月光,发现那个明晃晃挂在树梢的,并不是月亮,似乎是一盏灯。
窗外的田野变了样,田埂成了一条宽阔的马路,浮动着月光的稻田里,冒出一幢幢紧挨着的楼房。一辆汽车从马路上飞驰而过,溅起一大片亮闪闪的水花,水花里倒映出一个让南秋十分陌生的世界。
这是个梦吧?南秋有些困惑。他低头看看自己,发现手指在不知什么时候,沾染上了一大片黑乎乎的墨迹。一定是他刚才写信的时候不小心弄上的,可他轻轻擦了擦,墨迹却怎么也擦不掉,而他的手背和胳膊上,也在燈光下慢慢透出一团团墨迹。
墨迹越来越明显,变成一个个清晰可辨的字迹,“令君妹妹,你的来信已于前几日收到……”南秋轻声念着,惶然不安地发现,那些字迹正是他刚写完的信。
4
淅淅沥沥的雨停了,天色渐渐亮起来。南秋有些困了,眼皮沉沉地往下坠,但他竭力不让自己睡着,睁大眼睛看窗外的世界,一点点在晨光中显现出来。
马路上变得嘈杂起来,汽车一辆接一辆呼啸着驶过,发出让人胆战心惊的轰鸣,使南秋想到掠过镇子上空的飞机。陌生的人们行色匆匆地从窗外走过,丝毫没注意到窗子里的南秋。
晨光透过细长的窗户洒进房间,让南秋第一次真正看清了四周。他忽然惊慌地发现,这不是他的房间,而是一间陌生又逼仄的屋子。屋子的墙上布满了斑驳的锈迹,两三步就能从这头走到那头。他趴在墙上用力敲了敲,颓然意识到,婆婆和南春也不在隔壁。
南秋无助又恐慌,不清楚一夜间发生了什么。又一滴水珠从漏雨的屋顶上落下来,打在他的手背上,把他手上的墨迹洇得一片模糊。
他眨眨酸涩的眼睛,盯着洇开的墨迹,发现墨迹不是沾在上面,而是从皮肤里透出来的。在晨光下看起来,他的身体仿佛是一道淡淡的透明的影子。他的眼泪一下子滚下来,呼吸瞬间变得急促,隐约回忆起什么。
但窗外的说话声,猛然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凑到窗口向外看,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房间就猛然摇晃起来,让他一下打了个踉跄。他急忙伸手抓住窗沿,在一片混乱中,看到窗外人影晃动,正在拆他的房子。
墙壁剧烈地震动起来,哐啷一下倾斜到一边,他一下撞在墙上,感到有点眩晕,手一松,便从窗户底下滚到了房间另一头。
又是哐啷一声响,房间更高的那头也陡然下坠。南秋骨碌碌滚到另一侧,等他头昏脑涨地爬起来,发现世界又恢复了稳定,但布满锈迹的屋顶被掀开了,耀眼的阳光一瞬间洒满房间。
南秋惊恐地抬起头,看到一个巨大的人影抓住他,轻声咕哝道:“这个废弃的邮箱里还有封信呢!”
南秋战栗了一下,轻轻扭过头,看到他的房间被拆下来,像块废铁一样扔在墙角。那是个锈迹斑斑的铁皮邮箱,几乎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而他是寄住在信上的南秋,抑或说,他就是南秋写的那封信。每一个夜晚,他都在狭小的铁皮邮箱里醒来,一遍遍回忆着南秋写信的经过。
他顿时感到释然,但又觉得疑惑,他为什么会被遗忘在这里,没有被令君收到?他依稀记得,天一亮南秋就去了镇上的邮局,把信寄出去了。难道说信被投错了地址吗?还是令君全家已经搬走?令君一定还在等南秋的信吧,可他却被迟迟地耽搁在这里!
他心里有些焦急,希望那个发现他的人,能带他去找令君。“林令君……又是封寄不出去的信!”人影却嘀咕一声,随手把信丢在地上。
南秋轻飘飘地飞出去,一屁股摔在湿漉漉的地上。他忍着疼痛爬起来,心疼地拍拍白汗布单衣上的脏污。一双穿着皮鞋的脚猛然向他踏来,他连忙闪身躲开,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又险些被一双高跟鞋踩中。
他在街道上左闪右避,狼狈地躲避着人们的脚步。无数的行人步履匆忙地从他身旁经过,但没有一个人停下来注意他,也没有任何人听到他微弱的声音。
5
南秋很想念铁皮邮箱,但他实在太困,不知不觉在街头睡着了,醒来时天已经黑透,马路边亮起明晃晃的光。他有点恍惚,分不清那是梦境还是现实,而月光下田埂一样的街道上,忽然出现了一个穿裙子的身影,正欢快地朝南秋走来。
是令君,南秋一下激动起来。他搓揉着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身影。但不久他失望地发现,那个穿裙子的女孩并不是令君,她比令君年纪稍长,穿一身浅蓝色连衣裙,微卷的头发随意地披散在肩上。
南秋掩饰不住失望,低头叹了口气。穿浅蓝色连衣裙的女孩,突然停住了急促的脚步,疑惑地转头看看四周,又看看脚下。接着她弯下腰,穿过南秋透明的身体,从地上捡起信。
她擦擦信封上的污渍,在路灯下辨认了一下,眼睛瞬间一亮,低声发出惊呼:“天,这是封民国时期的书信!”
她如获至宝地把信收进皮包里,仿佛一点也没察觉到南秋的抗拒,接着啪嗒一下扣上了皮包的搭扣。周围变得一片漆黑,南秋抱着膝盖坐在黑暗中,感到害怕极了,不知道女孩要把他带去哪里。
皮包轻轻地晃荡,让他一时清醒一时迷糊。时间仿佛过了很久,他才听到搭扣打开的声音,紧接着,一道亮光照进了皮包。
南秋发现,他被带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女孩把信从包里拿出来,郑重其事地放在一张桌子上。四周有许多人围过来,盯着南秋热络地议论,让南秋窘迫地不敢抬头。
“这是一封民国时期的书信,正好可以在展览上展出。”拾到信的女孩换了一身黄色的连衣裙,掩饰不住满脸的兴奋。
“这封信从来没被拆开过呢,叶子,你是在哪里找到的!”圍观的人中,有人拿起信研究了一下,惊讶地说。
“说出来你一定不信,是我昨天在路边捡的!”叫叶子的女孩很得意。
“这封信也许从来没被收到过,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内容,我们要不要打开看一看?”有个年轻人提议。
他的话引来了一些附和,但第一个说话的人,还是拍了拍叶子的肩膀,征求她的意见:“这封信是你发现的,你来决定要不要拆开它吧!”
南秋的心揪起来,紧张地看着叶子。叶子认真想了一下,摇摇头说:“我不想把它拆开,虽然我也很想知道这封信背后的故事,但是没得到收信人和写信人的同意,我们不应该随意拆阅,我想写这封信的南秋,一定很希望由令君亲自打开这封信,而不是我们。再说,展览上不是还有其他没打开的信吗,就这样展出也不错!”
大家似乎有点遗憾,不过都赞同叶子的决定。南秋顿时松了口气,并且有点小小的感动,因为叶子说出了他心里的念头,他只希望读到这封信的人是令君。
6
女孩拍拍南秋,然后把他托付给了另一个人。而南秋被带到别的房间,在那里擦去了衣裳上的脏污。接着有人用木头镜框把信装裱起来,郑重其事地挂在墙上。
南秋在新的居所里,局促不安地张望四周,发觉这里非常热闹。在他周围的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书信,有些从来没打开过,也有些已经打开,让人能读到信上的内容。
每一封信上,都有个淡淡的透明的影子,那是跟他一样寄住在信上的人。他们既能看见彼此,也能听到对方的声音。
在南秋隔壁的信上,寄住着一个瘦弱的小裁缝,他一见到南秋,就热络地打招呼,问南秋从哪里来。可南秋也说不清,结结巴巴地有些紧张。
小裁缝和颜悦色地安慰南秋,还告诉他什么是博物馆和展览。南秋十分感激小裁缝,渐渐不像之前那么紧张了。不过他还是不爱说话,大多数时间只是安静地听着。那些寄住在信上的人,似乎都已经孤独了很久,他们互相认识之后,便滔滔不绝地倾述,讲述各自的际遇。
他们当中有学生,也有生意人,还有药铺伙计和剃头匠。南秋听说其中有一位老师,瞬间激动起来,远远地向她打听令君父亲的消息,但她礼貌地告诉南秋,她不认识令君的父亲。
南秋失落地道了谢,再也没有说话。尽管跟其他书信待在一起,冲淡了他心底的孤单,但他仍然无时无刻不在期盼令君的消息。而展览上,总有人好奇地盯着他看,还举着一个闪光的小盒子,对着他照来照去,让他感到别扭极了。
“那叫拍照,习惯就好了,你没拍过照吗?”小裁缝见多识广地说。
但南秋一点也不习惯,他不喜欢拍照,只希望能找到令君。那个叫叶子的女孩,也对南秋很好奇,总是抽空来看南秋。有一次,南秋偶然听到她对其他工作人员提起,她在网上发起了一个“寻找令君”的活动。
南秋不明白什么是“网上”,他知道小裁缝懂得多,便悄悄向小裁缝打听。但小裁缝似乎也不懂“网上”的意思,支支吾吾同南秋解释,那可能是报纸的一种叫法。南秋听了以后有些激动,他知道林先生喜欢读报,如果消息登在报纸上,令君肯定会看到。
但时间一天天过去,展览上参观的人越来越少,令君却始终没出现。南秋越来越失望,小裁缝跟他聊天时,也打不起精神。展览的第六天下午,安静的展厅忽然又热闹起来,一群年轻人欢快地涌进博物馆,叽叽喳喳地围观着那些挂在墙上的书信。
南秋紧张地盯着他们,发现令君并不在其中。一个戴帽子的男孩,走到南秋面前看了看,忽然兴奋地对同伴招手:“快看,这是一封写给令君的信!”
“那有什么奇怪的!”他的同伴不以为然。
“我奶奶也叫令君!”戴帽子的男孩高兴地说。
“上面的介绍说,这封信是志愿者在路边发现的,可能从没被收到过,它会不会就是写给你奶奶的?”男孩的同伴拍拍他的肩膀。
“我回去问问,看奶奶认不认识一个叫南秋的人!”戴帽子的男孩显得很兴奋。
南秋莫名有些生气,很想大声告诉他们,令君今年才十二岁,怎么可能是谁的奶奶,但他转念一想,那大概是个跟令君同名的人,很快就不生气了。
7
南秋不久便忘了这件事,戴帽子的男孩也再没来过博物馆。转眼许多天过去,博物馆举办的书信展马上就要结束了。
展览最后一天的下午,博物馆里弥漫起一股浓浓的惜别之情。短暂相聚的书信又即将分别,它们之中的大部分,将被送回原主人那里,还有些则会由不同的博物馆收藏。
小裁缝马上就要回家了,他的主人是位书信收藏家,在一本旧书里发现了他。南秋十分羡慕,他还是没等到令君出现,因此将被送去另一座博物馆收藏。
“别灰心,你肯定能找到令君的!”小裁缝大声鼓励他。
南秋心事重重地低下头,隐约听到一阵脚步声从展厅外传来。他下意识地抬起头,发现那个戴帽子的男孩又来了,他搀扶着一位拄拐杖的老婆婆,慢吞吞走进了昏暗的博物馆展厅。
老婆婆的头发白得像雪,满脸皱纹的脸上,戴着一副老花镜,脖子上绑着条蓝色的碎花丝巾。她努力挺直佝偻的背,颤颤巍巍地朝南秋走来。
南秋不由得愣住了,他盯着着老婆婆的脸,隐约有种亲切的感觉。可他不敢相信,令君明明才十二岁,怎么会变成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婆婆?
老婆婆走到南秋面前,看着信封上模糊的字迹,露出了激动不已的表情。“林令君,可不就是我吗?这就是南秋的笔迹啊!”她用颤抖的手,轻轻触摸镜框。
“奶奶,原来这封信真是写给你的?”戴帽子的男孩不可思议地惊呼。
“是啊,是南秋在七十多年前写给我的!”老婆婆眼睛亮亮地说,菊花一样皱巴巴的脸上,露出了十二岁女孩纯真的神情。
“南秋是谁?我怎么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男孩一脸疑惑。
“是我小时候最亲密的朋友!”令君微微偏着头回忆,“我们两家住得很近,我生下来的时候没奶喝,饿得哇哇直哭,南秋的妈妈就把我抱过去,先喂完我之后再喂南秋,因此我跟南秋一样管她叫阿娘,小时候,我几乎是在南秋家长大的,跟南秋好得就像一个人,南秋什么都让着我,带着我满田野地疯,捉泥鳅、摸螺蛳、摘野果、放风筝,后来我父亲又说服了南秋的阿爹,让他跟我一起去上学。”
“再后来呢?”男孩忍不住追问。
“再后来我父亲调动工作,去了另一个县的学校教书,我们全家也跟着搬了过去,我和南秋就分开了,”令君忧伤地说,“我们约定,等稻谷黄的时候再见,但还没等稻谷变黄,南秋就发生了意外。”
“什么意外?”男孩停顿了一下问。
“那是个兵荒马乱的年月,到处都不太平,南秋写了封信给我,去镇上寄完信回家时,不小心被一枚流弹打中,”令君的眼睛有点湿润,“那时候他才十二岁,等收完稻子,就要去学木匠了。”
“什么,被流弹打中……南秋已经去世了!”男孩十分意外。
默默听着的南秋也很震惊,他愣愣地看看自己,一点也没意识到,时间已经过了七十多年,真正的南秋早已离开人世。他恍惚地闭上眼睛,想起了南秋写信的那个美好月夜。
“您就是信上的令君?”南秋忽然聽到叶子的声音,叶子在得知消息后也赶了过来。
“我是令君,谢谢你捡到那封信,”令君轻轻握着叶子的手,向她道谢,“南秋寄出那封信后,战争就爆发了,父亲把学生都疏散后,我们全家都赶回了老家,复课以后,学校就废弃了,父亲又调去了别的地方,因此我一直没收到那封信。”
“原来是这样!”叶子和男孩都不胜唏嘘。
“不过虽然晚了七十年,您还是收到了它。”叶子又补充,并征得展览负责人的同意,把信从镜框里取出来,交还给了令君。
令君捧着信激动不已,一回到家就关上房门,在窗前的摇椅上坐下,颤抖着拆开信封,展开发黄的信笺,轻声念起来。
令君妹妹:
你的来信已于前几日收到,家中一切都好,婆婆吃了林先生带来的药,咳嗽好多了,她前些天还问起你呢!
稻子开始黄了,等你回来时,颜色会变得更深更好看……
她念着念着,窗外的光线渐渐暗下来,此起彼伏的蛙鸣从远处传来,纺织娘在窗子底下“轧织、轧织”地尖叫,月光又清又亮地透过窗户,照在她被泪水打湿的脸上,而十二岁的南秋在月光下轻快又欢喜地走来,轻声对她说:“我找到你了,令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