劣犬“认真脸”
2020-01-04吴越
吴越
当兽医多吉第一次把“认真脸”带来时,我是拒绝的。
那是多么丑的一条狗。它约莫一岁,浑身皱巴巴的,像一小团破布。头很大,得有身体的一多半,锅底大的灰白色脸盘上,歪歪扭扭长着黑色的鼻子和嘴,仿佛是被一双闲不住的脏手随意抹上的一把煤灰。它的双眼浑圆,倒是很有神采,而就在眼睛上面一点的地方,毛色突变,两条对称的黑色条纹,像是斜插着的两道剑眉,颇有种京剧里鲁智深般的憨直劲儿。当它与我对望时,满脸都是严肃和认真。
“这也太不可爱了!”我毫不客气地说,准确地讲,我有一丝愠怒,不仅是丑,那种瘦小又笨拙的身材,也根本派不上用场。多吉拍拍我的肩:“别急,给它一点时间。”
谈话间,那丑东西在我和多吉各怀心事的眼神里踽踽地站起来,笨拙地抖了抖浑身的毛,随后沿着房间缓慢而仔细地走了一圈。它低着头,仿佛一位极其尽责的巡夜人,当它巡视完这间屋子的一切,便径自朝我走过来,趴在我的脚边,用它那认真的脸庞盯着我看。
“它是独一无二的。”多吉医生说。
多吉开始给我讲起了这条狗的由来,它是一只淘汰下来的导盲犬。
我摸了摸下巴:“你们什么时候开始训练杂种狗来工作了?”
我望着脚边的小狗,大致能看出拉布拉多的底子,但一定混进了劣质的血脉,不然也不会长出这无意义的大头,还有这孱弱的身体来。对于工作犬而言,血统几乎是第一重要的。
“我们一开始也是这么认为的,但狗主人反复请求,他说从来没见过这么有天赋的狗,不应该在乡下的空地上奔跑嬉闹,希望我们能让它的生命充满意义。”
听到这里,我轻哼了一声。
看出了我的轻蔑,多吉医生赶忙解释说:“其实导盲犬的挑选是很严苛的,通常都是体型中上,像是猎犬、牧羊犬、雪橇犬那样脚力强劲的犬种,并且往上三代,不能有攻击人的记录。不是什么宠物犬都能胜任的。”
“但这小家伙,很特别。”讲这句话的时候多吉的语气轻了很多,似乎心中有某种温柔不得不从语言里满溢出来,“比起那些自身条件优异的纯种金毛、拉布拉多,甚至几代导盲犬出生的优等生,它很多地方都很笨拙,甚至是不及格的,它奔跑速度很慢,没办法爬上太高的台阶,嗅觉也不够灵敏……”
“所以这是你带它来看我的原因?”我粗暴地打断了多吉的话。
“你听我说完呀!”多吉有些着急,他挺起胸膛,护在小狗面前,“诚然它天资平平,但有一样绝对是任何狗都比不上的——我从没见过这么努力的小狗。”
多吉告诉我,导盲犬也是动物,和一般的小狗一样,也会分心,也会耍小性子。所以,导盲犬的训练也是有上限的,比如每天进行20次障碍躲避,每天领路5公里,随着训练的进度再逐步增加强度。
“但它不一样。这只长着认真脸的小狗,从一开始就可以进行50次障碍躲避、开门练习,进行15公里拉练,一直到自己筋疲力尽,累趴为止。”多吉医生这样说,“它仿佛知道自己的笨拙和先天不足,可它又是那么有志气,从不放弃,多么渴望能够变得优秀,能够变得有用啊!”
“还有更厉害的……”多吉端过我灶台上的炖肉,自顾自地狼吞虎咽起来。
“你干吗?”我急了。好小子,那是我一天的伙食。
“别看我,”多吉提醒我,“你看它。”
我低下头去,和一双认真的眼睛四目相对。它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全身心地等待着命令,没有表现出一丝对放肆的多吉和炖肉的香气妥协的迹象。
“噢?”我不禁点了点头,有些动容。
“相信我,它是最棒的!”多吉看穿了我内心的松动,趁热给我打气。我意识到有点不对,问多吉说:“既然如此,你为啥不把它带给更需要的人呢?”是的,我并不需要一条专业的导盲犬,我需要的只是一条普通的狗,充其量是一只看门狗。
多吉叹了口气:“你也看到了,它的血统不纯、身体孱弱,当它努力地学有所成了,却根本没有人愿意领走它,即使它的价格只是其他导盲犬的一半……虽然这只导盲犬并不合格,可它对你女儿来说,我觉得会是一个好伙伴。”
我突然对这小东西起了恻隐之心:“行吧,那就让它暂时留在这儿吧!”我对多吉说。
多吉却没有急着答应,他摸着小狗顺滑的背部,语气里全是怜爱:“它是一条很棒的狗,只有一點需要切记,它太忠诚了,以至于特别轴,不要命令它去做危险的事情。”
而我几乎已经没在听他讲话了,我的注意力在脚下,自始至终,那小东西一直认真地听着我们讨论它。它的眉头微皱,却没有顶嘴,也没有摇尾巴。
“相信我,喜乐会喜欢它的。”临走的时候,多吉说。
喜乐是我的女儿。和“认真脸”一样,她也是特别的。
我们收养了“认真脸”。我用电视机和洗衣机的箱子以及几块毛巾给它做了个窝,看得出它很不喜欢,每次进去之前都要耐心地巡视一圈,然后把里面的毛巾拖出来,再盖在我的腿上。我始终没有给它正式取名,“认真脸”就莫名成了我叫喊它的方式,每次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它就会吃力地转过来,呆滞地瞪着我,我猜测它同样不喜欢,只是勉强接受了。
喜乐也没有给它取名,大部分的时候她会当它不存在。喜乐仍旧喜欢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拒绝同包括“认真脸”在内的任何人相处,好几次“认真脸”试图进入喜乐的屋子,她便发出了持久的尖叫来表达着不满,直到“认真脸”再也不敢越雷池半步。当喜乐走路的时候,“认真脸”总会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喜乐的前面,好几次险些将喜乐绊倒——它始终无法理解,为何喜乐不需要它引路就能行动自如。“笨狗!”每当这种时候我便会把“认真脸”熊一顿,并且鞋底伺候,而它也只是瞪着我,始终不明白自己为何受罚。
“认真脸”在刚来的一个月里一无是处,不只如此,我开始向多吉抱怨,“认真脸”是不是学过什么奇怪的东西。
比如我怀疑多吉是不是教过它只要洗完澡就可以往床上蹭?“认真脸”对此极度执着,总是会在洗完澡后灵活地从我四肢的缝隙里穿过,然后像支火箭一样冲到被子里,把自己埋起来。而我只能傻站着,像一个扑漏了点球的守门员那般沮丧。
多吉噗嗤一声笑了:“抱歉,真是太生动了。”他笑够了,对我说,“我告诉过你的,它很聪明。”
然而“认真脸”并不聪明,它判定每一辆汽车都十分危险。它会在它們面前像根木桩一样定住,用它那大大的脑袋和小小的身躯堵住我的去路,哪怕那辆车已经在此停了几天,以至于每天傍晚我都承受着惊异的目光和难以想象的痛苦——我不得不像一头拖着犁的牛一般在小区外的公路上遛弯。
除此之外,它不会捡球也不会玩飞碟,对于食物和棍棒的威逼利诱都无动于衷,但若是挪了它的窝,仅仅只是从一个墙角移到另一个墙角,它的反应就大了。瞪着硕大的眼睛来来回回、里里外外地寻找,却绝对想不到去另一边看看,然后好多天都在光秃秃的地板上睡觉。
我也明白了,就特别“轴”这个评价,多吉委实没有骗我,我开始怀疑,收养这只蠢狗是不是个错误。
直到有一天夜里,我洗完澡打开被窝,却没有看到四仰八叉的“认真脸”,我先是一惊,然后望向墙角的狗窝,发现毛巾也好端端地叠好放在那里。我这下慌神了,家里不大,这蠢狗会去哪儿了?如果跑到街上——尽管多吉再三和我保证,导盲犬是不会伤人的,但若是这条笨狗的话,我还真没信心。我越想越怕,正准备出门去找狗,看见喜乐的房间开了一条小缝,我探进头去,发现了“认真脸”。它一步一步细碎而缓慢,不发出一丁点声音地靠近床前,它抬起头来仔细观察喜乐的脸,在确定喜乐已经呼吸平静、进入梦乡之后,才小心翼翼地叼起被子,仔细地盖在喜乐身上,在被角留下一个潮湿的牙印。
我的眼角也有一点潮湿。
我开始试着发现“认真脸”的好,尽管它经常尝试把衣架放倒,把板凳倒立过来;经常阻止我光着腿伏案写作,执意要用狗窝里的毛巾给我盖上;经常自告奋勇把快递员放在门口的水果叼进家里,并在每一颗苹果上留下牙印……但它确实不吵,在我工作的时候,它便安静地趴在我的腿边,实在累了就打个哈欠闭目养神,很有一只导盲犬的风度,仔细想来,我听到它叫喊的仅有一次。
一个天干物燥的下午,我下楼去倒垃圾,碰到一个多日不见的好友,他和我聊起了彼此的近况,当聊到喜乐,我便忍不住多说了几句。你一言我一语,不知不觉很久过去了,突然,我听到楼上传来叮叮咚咚的撞门声,随即就是一连串急促的狗叫,闷闷地响着,急不可耐的样子。朋友提醒我,我说不可能,我家狗不会叫的,刚说完,楼上便传来喜乐的哭喊声。我的心一下子就收紧了,撇下朋友,三步两步跑回了楼上。“认真脸”还在锲而不舍地发出声响,那扇倒霉的铁皮门已经被撞出了一只浅浅的狗头轮廓。我掏出钥匙哆嗦着打开了门,“认真脸”便叼着喜乐撞了我一个满怀。一股煤气的味道迎面扑来,喜乐哭着,“认真脸”吠着,后面赶到的朋友扶起了我,我们走进家里,才发现我出门太匆忙,竟忘了关掉燃气灶。
在这次之后,我终于从心里接纳了“认真脸”,不仅是我,喜乐也对它亲近起来,她开始允许“认真脸”进入她的房间,“认真脸”也毫不客气地把这里纳入了它的看护范围。当喜乐趴在地毯上睡着的时候,它也趴下了,瞪着一对认真的眼睛,给喜乐当枕头。从此我再也不必在夜里守着我的床,相应地,那个劣质的狗窝也基本宣告报废,彻底沦为“认真脸”给我的大腿叼毛巾用的仓储。
喜乐在“认真脸”的陪伴下慢慢变得开朗,笑容也多了起来,到了九月,我做了一个重大决定,我决定让喜乐去上学。
把喜乐带出房间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哭喊着、尖叫着,在我的胳膊上抓出一道又一道血痕,我连比带画,告诉她每个孩子都应该去上学,因为在学校可以交到朋友,她却用颤抖和愤怒无声地向我诉说着她的害怕,她害怕这个房间外的一切。对于父女两人的对峙,“认真脸”显得毫不知情,此刻它正忙着将屋外的快递叼到屋内,在我们面前堆放一个又一个有牙印的箱子。搬完了苹果,它开始挑战菠萝,没想到这次遇到了硬茬儿,它叼了两步,把菠萝放了下来,眯着眼睛甩了甩舌头,歪着头研究了许久,最后想到了策略——假装漫不经心,然后出其不意地叼起菠萝,快步跑到屋内。望着疼得直摇头的“认真脸”,喜乐擦了擦满是鼻涕和泪痕的小脸,笑了。我拍着喜乐的背,告诉她:“你瞧,‘认真脸都很勇敢呢!”喜乐似懂非懂,但终于认真地点了点头。
开学的第一天早晨,“认真脸”坐立不安,它从我的眼神中,察觉到同行无望,只得睁大眼睛把一旁的书包仔仔细细地嗅了个遍,确定这个古怪的新家伙没有危险,才悻悻然地默许喜乐背在身上。这一天很漫长,对我和“认真脸”都是,我毫无思绪地趴在电脑前,“认真脸”趴在我的脚边,甚至忘了给我盖上它的小毛巾。我俩对望了一整天,好不容易挨到了下课时间,我带着“认真脸”出了门,我能读出它的期待,一路车来车往,“认真脸”却走得异常坚定。
远远地,校门就在前面,“认真脸”终于激动起来,它的步伐急促,少有地拖着我往前奔跑,到了近处,我脸上的笑容却僵住了。我看见喜乐被一群高个子男孩围在中间,喜乐低着头浑身都在颤抖,为首的男孩手里高高举着一个明晃晃的小东西,他脸上得意的神情,让我无比愤怒。正准备上去训斥他们,“认真脸”却先我一步挣脱了绳子,火箭一样冲了上去,它没有叫喊,目标明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照着为首孩子的屁股就是一口。“认真脸”认真地避开了皮肉,把那熊孩子的裤子咬出了六个窟窿。
校长严肃地批评了我,更严肃地批评了那帮男孩,因为他们手里玩弄的,是喜乐的助听器。
是的,喜乐是一个特别的孩子。但即便如此,我从未把她像一个病人一样对待,我也希望这个世界能够将她像一个健康的、正常的孩子那样对待。
从学校回来,我的思绪很乱,是不是我太急于求成,只顾着要喜乐追上其他孩子的步伐,却忘记了她原本比其他孩子脆弱的事实?那一夜我失眠了,无限的焦虑和内疚将我吞噬,我无法面对自己的女儿。然而第二天,喜乐却早早起了床,她背上小书包,站在了我的面前:“爸爸,喜乐是‘认真脸,要学会勇敢!”她倔强地抬起小脸。
我把那个小小的人儿久久地拥入怀里。
学校和警察赦免了“认真脸”,但有一个条件,为了防止再发生类似的事情,“认真脸”上街必须戴着口罩。
“认真脸”对这个橡胶的嚼子非常不满,它灵活地摆动着脑袋,让我的袭击一次又一次地撲空,最后,我不得不把它的头揽到腋下,强行上套。“认真脸”终于极不情愿地戴上了口罩,它不断地用前脚抓挠,试图摆脱束缚,我只得喊了一声:“立正!”它才四脚着地,瞪着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我。有时候“轴”一点也是有好处的。
戴着口罩的“认真脸”在上学和放学的路上陪伴了喜乐一整年,托它的福,喜乐也交到了很多真心的朋友,大家也都真心地喜欢“认真脸”,愿意摸摸这只执拗而呆萌的小狗。而“认真脸”总是很尽职地隔着橡胶口罩仔细打量那些靠近的人,确保他们对喜乐没有危险。
喜乐二年级的寒假,医院给我打来电话,说现在有一项治疗听力障碍的新技术进入了临床阶段,问我愿不愿带喜乐来参加试验。考虑再三,我还是决定试一试。
医院在几公里以外的另一个街区,试验每天要往返一次,其间是针灸、推拿以及几种很苦的药,我偷偷尝了一口,很久都不想说话。喜乐的耳朵上扎着针,她吃了很多苦,每天脸蛋上都挂着泪痕,喜乐安慰我说,她已经和“认真脸”一样勇敢,但我的心却似乎跟着碎掉了。
就在我抱着刚用完药的喜乐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小憩时,我似乎隐约感应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当我每一次回头,总能撞见一个认真又呆滞的眼神。
“认真脸”跟到医院来了。经过上一次撞门事件,那道铁皮门早已摇摇欲坠,反锁用的插销几近报废,加上在导盲学校它学过开门技巧,那道可怜的铁门在它面前形同虚设。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走廊转角,果然那个不善伪装却又小心翼翼的身影就出现了,它发现我在望着它,双脚一抖,沮丧地伏倒在地上,等待责罚。我刚想呵斥它,却发觉喜乐也在看着它。此时的喜乐竟然忘记了疼痛,眼神里都是惊喜,我的心突然就软了下来。
后来的日子,我便默许了“认真脸”的跟踪,只是路上人多,实在害怕它再咬伤人,每天出门以前就给它戴上口罩,它似乎也发现只要戴上了口罩,它偷跑出家门的行为就不会遭到训斥,于是每天在象征性的抵抗以后,便乖乖把嘴伸了过来。从那以后,“认真脸”的跟踪技巧日渐高超,好几次化于无形,令我自始至终都没有发现。也有好几次当我回到家里,发现它被突如其来的快递拦住了去路,正忙着小心翼翼地给水果和杂志按上签收的牙印,然后运回房里。我没有那么多精力来管束它,也就随它去了,累了一整天只想往沙发上一躺,等待着“认真脸”拖来它的小毛巾给我盖上。
一时间我有一种奇特的想法,虽然相处仍不得要领,但我们在关心喜乐的立场上,达成了某种无人知晓的默契。是这条笨拙而呆滞的狗,在关键的时刻,给了我莫大的安慰和支撑。
一月底的一天傍晚,我抱着喜乐走在回家的路上,喜乐刚做完针灸,痛痛快快地流了场眼泪,趴在我的肩头沉沉睡着了。
深冬的天气变得阴冷,风声呼呼从耳边经过,掩盖了我们窸窣的脚步声。这里是郊外,路上已经鲜有行人,天就快黑了,我裹紧了喜乐身上的棉衣,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风声越来越大,慢慢演化成一种野兽的低嚎,裹挟着阴暗与潮湿萦绕在我们周围。我的步伐变得疲惫,数九寒冬,每一步都那么艰难。喜乐在我的背上醒来,她蹭了蹭我的耳朵,冰冰凉。
“爸爸,‘认真脸呢?”喜乐问我。
“认真脸”已经几天没有跟来了。明明是一条狗,却比谁都怕冷,每天回家都能看见它裹着小毛巾,围着早已熄灭的炉膛瑟瑟发抖,令人哭笑不得。
“快了,它在家等着咱呢!”我给喜乐打气,似乎也让自己也充满了力量,脚下又有了动力,“快了,还有两公里,咱们就到家了。”
路边的灌木丛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声,一丝不安向我袭来,我吓得停下了脚步。果然,顷刻间,从树丛里跳出一只大狗,足有“认真脸”的两倍大,它面容疲惫,毛皮枯槁,但眼神里尽是凶狠,它贪婪地打量着我和喜乐,发出咕咕的低吼。冬天的萧瑟,让那些丧家的野狗变得疯狂,这条巨大的流浪狗似乎早已在饥寒交迫中丧失了理智。它一步一步朝着我和喜乐靠了过来。退后无济于事,我蹲了下来,把喜乐护在怀里,转过身,用自己的后背做最后的抵抗,那时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就在我闭上眼睛前的一刹那,一支灰色的利箭从我眼前掠过,像一道闪电般击中了流浪狗的身体,“嗷呜——”流浪狗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喊,往回滚了好多圈。
“‘认真脸!”我大喜过望,那只怕冷的笨狗鬼使神差出现在我的面前,看着那个笨拙的身影,我的心稍微安定下来,“认真脸”虽然不善武力,但流浪狗也不见得能讨着多少便宜。可当“认真脸”回过头来,我的心却凉了半截,它嘴上还套着我亲手装上去的防咬口罩!我心里一万个后悔,因为“认真脸”开锁技巧拔群,我特意还在口罩上加装了几道机关,一时半会儿根本解不开,如今可真成了要命的枷锁。
流浪狗从地上爬起身来,它浑身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被彻底激怒了。它化为癫狂的野兽,嘴里低嚎着,露出森白的利齿,把前腿低伏,做出冲锋的姿态来。
我吓傻在原地。就在恶犬扑上来之前的一瞬间,“认真脸”再一次回头了,它来回地望着我和喜乐,那双浑圆的眼睛,在滑稽的眉毛下面闪闪发亮,深情款款的像是在诀别。我察觉到一丝异样,刚想叫住它,它便冲了出去,跑到流浪狗面前,像个傻帽一样跳来跳去,挑衅着对面的庞然大物,然后猛地朝路边的灌木丛扎进去。“嗷呜——”流浪狗狂吠着,向着“认真脸”的方向狠狠地追了上去。
“‘认真脸!你回来!”我抱着喜乐在路边不住呼唤着,脸上的泪水止不住地在寒风里流淌。
这是“认真脸”第一次违抗我的命令。
也是最后一次。
“爸爸!‘认真脸!”喜乐也哭了。我什么也顾不上了,放下喜乐,把她的衣服裹好,便也一头扎进了树林。灌木丛里荆棘丛生,尖刺划开我的大衣和皮肤,我忘记了疼痛,拼命地向前奔跑。我在林中的洼地里发现了它们,“认真脸”被死死地按在地上,它遍体鳞伤、筋疲力尽,那条大狗正耀武扬威地咬着“认真脸”的头,眼神里满是凶光。
“放开它!”我不知哪儿来的力量,歇斯底里地大喊着朝流浪狗冲了过去,“把我的家人还给我!”也许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疯狂的人类,流浪狗吃了一惊,它像弹簧一样从“认真脸”的身上跳下来,凌厉地竖着满身乱毛,怨毒地望着我,嘴里低吼着发出警告。这一次,我一步也没有退缩,我坚定地向它靠近,嘴里发出大声的叫骂:“来呀,你这杂种!”那条流浪狗被怔住了,它不断把身体压低向后退去,终于转过身,飞也似的朝着树林深处逃走了。
我抱起奄奄一息的“认真脸”,它的脸早已血肉模糊,那对骄傲的眉毛被血污染得通红。“‘认真脸!你不能死,知道吗!我命令你!”
我一手抱着喜乐,一手揽着重伤的“认真脸”,在午夜的大街上像个疯子一样边哭边跑。我把多吉从床上掀了下来,他泪流满面地连夜给“认真脸”做了手术。
“认真脸”的命保住了,但是丢掉了一只眼睛,当它再试图替我签收快递时,为水果盖章的动作又艰难了许多。
我问喜乐:“‘认真脸受伤了,你还喜欢它吗?”
喜乐摸摸自己的耳朵,仰起脸来:“爸爸,喜乐也受伤了,你喜欢喜乐吗?”
随后,喜乐一字一句地说:“喜乐会一直照顾‘认真脸。”
我在她稚气的脸上,看到了勇敢和坚强。我的女儿长大了。
我把喜乐和“认真脸”拥入怀里,“认真脸”执拗地挣脱我的怀抱,它认真地走到自己的仓储前,拖出那条敝帚自珍的小毛巾,轻轻为我们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