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物
2020-01-04秦萤亮
秦萤亮
你喜欢商场吗?
过去我觉得,在这满是尘土的世界上,商场,就像巨大的、跌落人间的礼物盒,里面盛满了令人目眩的宝石。
在黑夜的高塔上遥望灯火,那些璀璨的星光中,总有着商场的光芒。那是由灯光、音乐和花朵交织而成的奇丽幻境。
曾经,我每天都在商场中流连,一直到灯光熄灭,商场打烊,甚至打烊了也不愿离开。作为一个初三的女孩,我非常厌学,不喜欢读书,当然也谈不上有信仰。如果说我曾经崇拜过什么,那也许就是商场……
我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离开商场了。只记得,我的一天,常常从化妆品柜台开始。
在过去,这里是我特别中意的地方。透明的水晶玻璃为这一区域勾出边线,花粉颗粒在空气中沉浮,灯光也特别温柔,一举一动仿佛都会投下彗星一样光亮的尾迹。柜台里的美人们,个个有着明艳的、笑吟吟的脸。如果在这里待久了,你会相信整个世界都是水晶做的。
每个漫长的白日,那些一掷千金的女孩,总是会在这里徘徊。她们很孤独,满怀梦想,又满腹心事。当初的我也是这样。
柜台前,一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女孩正坐在高凳上试妆。扫上一层层彩色眼影后,女孩清澈的杏形眼变得宝石一样璀璨。她难舍难分地望着镜中的自己,那是我非常熟悉的神情。在一旁,店员小姐胸有成竹地微笑着。
这是一个国际品牌。过去,我也艳羡过这个牌子。跟我一样,女孩还不到能办信用卡的年纪。那,她要怎么得到自己渴望的东西呢?她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我俯向女孩,在她面前的化妆镜上投下阴影。在她耳边,我轻声说:“最好不要买。”
我知道,她听不到我的声音,可她会以为是自己的潜意识在说话。看不见也听不见的时候,人们的感觉就会格外灵敏。
像被冷风吹拂,女孩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犹疑和动摇。那也是我熟悉的神情,表明这样的念头正在初初浮现——要是以后再来买,也许会更好?
把玩着精致的眼影盘,女孩慢慢把它放回在柜台上:“谢谢……我想再考虑一下。”
美丽的售货员失望地耸耸肩,客气地说:“没关系。不过,你用了真的很美哦。”
时间差不多了。我离开水晶殿堂,去娃娃机旁边等候那些早退的孩子们。
两个梳着齐耳短发、穿着校服的女孩,手挽着手,在我面前驻足。她俩的鼻尖紧贴在玻璃上,全神贯注地望着里面穿背带裤的河马,稚气、憧憬的模样非常可爱。
她们的心愿是如此简单……虽然我也想看到她俩如愿以偿时那惊喜的样子,但是,最好还是不让这种事情发生。
彩灯依次亮起来,电子乐声里,蟹钳状的机械手缓缓平移过来,又猛然下降。我排除杂念,把注意力集中在机械手上,尝试用意念阻挡它的降落。在透明的玻璃箱中,空气应该变稠密了吧?
女孩们一共投币九次,距目标却越来越远。看着她们失望的背影,我叹了口气。对不起啊,我只是不想让你们觉得,自己是商场的宠儿……
下班族购物的时间到了。我去到地下超市里,用无形的微风和低声的耳语,引导大家快点找到自己需要的商品。在这里,路线被设计得像热带丛林般错综复杂,一不小心就会使人迷失,装了满满一车不需要的东西。但是,现在的我想试着阻止这种事情的发生。
这些事情都很耗费心神。为了奖励自己,我去看望住在充气泳池里的三只海狮。
一楼大厅中间,摆放着关海狮的蓝色充气水池。尽管只有很小的水域,海狮还是显得很快乐。或者,对于海狮来说,即使有“焦虑”和“痛苦”,我这样的普通人也无法看得懂。
“今天过得怎么样?”我站在池边对海狮说。
海狮黑黑的、聪明的眼睛看着我,忽然翻过身,肚皮朝上在我面前悠游而过。另外一只海狮在水中竖直身体站起来,对我哗哗地拍响了一对鱼鳍。
“好棒!好棒!”我用力鼓掌。
不知不觉,天色暗下来了。一家家店堂像一枚枚珠贝,开始吐露光华。我漫步在这座广大的迷宫中,如果遇到与家长失散的小孩,我会蹲下来耐心询问。很小的小朋友通常都能看到我,也不觉得我与他人不同。当晶莹的黑眼睛信任地望着我时,我总是觉得,心底的伤痛在被一点点抚平。等见到了家长,他们常常会指着我的方向说:
“姐姐带我来的。”
家长向我望来时,却总是什么也看不见。
“猫儿眼”奶茶屋就在前面,店里一共有七只猫。过去,每次抱着小猫温软的身体,望着它清澈如宝石的眼睛,我的心就像热奶油一样融化了。可是,如今猫儿们见到我,只只毛发倒立,耸起身体,尖声大叫,就算只隔着玻璃看也不行。现在,如果有人让我举例说明“幸福”的感觉,我一定毫不犹豫地说,能触摸温暖的小猫就是幸福。
无法跟小猫玩,我只好又去咖啡店看书。虽然喝不到咖啡,但我喜欢闻咖啡豆烘焙出的香气,也喜欢听极轻的音乐在高处流淌。
因为什么也碰触不到,我别无选择,只能在别人看书的时候从旁偷看,也常被迫看那些很离奇、很艰深,有时还很枯燥的书。一点点看进去之后,我发现,世界上美好的地方原来这么多,不仅仅只有商场,那些看起来平庸乏味的人,脑袋里其实装着许多精彩而又奇妙的想法。
“原来那些东西有这样的用途啊……”
课堂上那些零散的字母、符号和公式,一点点变得有了意义。我想,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对学习产生新的兴趣也说不定。
就像宫殿渐渐沉没在夜的深海里,商场打烊了。也许,在什么地方,有看不见的巨大蓝鲸,正围绕着宫殿游过。于是,我也像蓝鲸一样,潜入深深的夜海中。这一天结束了。
和别的顾客不一样,即便夜间打烊,我也从不离开。没有人声和灯光,空寂、黑暗的商场,虽然悲哀,却也别有一种熟悉感。我知道,商場在夜里是很忙碌的,它要生长,要分裂,要变幻,要建造新的森林和城堡,设计更大更复杂的迷宫,还要用玻璃吹出许多仙境一样的梦……
而明天,商场重新苏醒之后,又会有许许多多女孩像潮水般涌来。不管她们来自何方,是什么模样,最后,她们总会变成你熟悉的样子。头发染成白金或青灰,妆容时尚,神情淡漠,手挽精致的购物纸袋。每一个人看到她们,都能一眼认出,她们就是像珍珠一样散落在城市里,闪闪发光的商场女孩。
曾经的我,就梦想着成为这样一个商场女孩。
童年时代,商场只意味着焦糖爆米花和动物氢气球。少女时代,也仅仅是跟同学结伴去品尝新的零食。时装、彩妆和珠宝柜台,对我来说,就像没被发现的美洲大陆一样陌生;而那些头发染成薄藤紫、松石绿,穿着热裤露出美腿,在跳舞机上旁若无人翩翩起舞的女孩,也像偶像一样不可逼视。
第一次和商场结缘,大约总是从开架化妆品开始的。那一天,我们用零花钱每人买了一支唇彩,不期然觉得自己变可爱了。趁着当时的兴奋劲儿,我被同学们怂恿着,试穿了一条雪白蓬松、露肩的连衣裙,在镜中看到了从来没有见过的、美丽的自己。
从那天开始,我的生命翻开了新的一页。
从小,我就知道自己心里有一个又冷又黑的空洞。
当护士的妈妈常常上夜班,肝火很旺,总是拿我和别人家孩子相比,不管是成绩、社交还是才艺,她好像希望我能弥补她的一切遗憾。说急了,会挥手就给我一个耳光。当老师的爸爸除了严厉地监督我学习,就是滔滔不绝地说教,有时竟能一连说上三四个小时,我只能垂手站立在他面前。至于我心里的感受,谁也没有理会过。
与充满了责备和否定的家相比,商场要温暖、有趣得太多了。那以后,我的零花钱总是不够用,不管怎么以补习、参考书、课外活动为借口向家里要钱,都永远不够。因为现在的我,学会了和商场玩耍。
我向好几个同学借了零花钱,买下了那条雪白的露肩连衣裙。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童年时,我没有随心所欲玩耍的记忆,总是被关在家里,孤零零写着父母留给我的学前作业。除了成绩以外,我外貌平凡,体育差,唱歌走音,衣着更是不起眼。如今,就好像要弥补我的缺憾,商场成了我的游乐场、我的永无岛、我的水晶城堡和奇幻森林。
灰姑娘的故事是真的。黯淡自卑的校服女生,和受人喜爱的明朗少女,中间只隔着一条连衣裙的距离。
摆满了绚丽化妆品的水晶世界里,也藏着使人变美丽的秘密。
觉得孤单,想要被拥抱,买超大的毛绒玩偶就可以。
沮丧的话,就去吃甜品。吃了“第二个半价”的冰激凌,心情自然会变得愉悦。
喜欢上哪个男生的话,我也知道哪家店铺的礼物最别致,哪个甜品店的提拉米苏最好吃。
在扫码支付的单人KTV里,我被玻璃墙壁包围,手拿话筒唱着歌,眼望外面如流水一般的行人。这种感觉,就像身在潜水艇或小岛上,既安全,又有一种特殊的优越感。没人品评我,也没人来比较,这里只有自己,我终于可以放声歌唱。
不知付出多少时间和零用钱的代价,我终于也成为了跳舞机高手。虽然只是挥手、踏步的简单动作,做熟了也有其潇洒之处。我还会依心情挑战更难的曲目,加上花式舞步。围观的人群由衷地为我喝彩,那些优等生们所得到的,也不过是这样的喝彩声吧?
每次离开商场,我都觉得自己比来的时候更满足、更快乐,知道的事情也更多。
但是,我只是个家境普通的女孩。而商场,也真的像游乐场里的木马一样,如果不投下硬币,它就会静静伫立,不带我去任何地方。
不过,就算身无分文,我也一样去商场。先去化妆品区免费试用彩妆,打扮好了就去逛街,反正可看的东西还是那么多。饿了就去超市里品尝“欢迎试吃”的食品,累了就在按摩椅上小憩。
一开始,我还只是在放学之后去商场。后来,我慢慢开始逃课了。把课本毫不顾惜地掏出去一大半,把少女装塞进书包,然后穿着校服去上学。一到商场,我就去洗手间换好衣服,搽上唇彩。那些衣着华贵的女士,经过我时会仔细打量一番,移开眼神,露出落寞的表情。我想,她們一定羡慕我的青春年华。
我变成了全新的自己。
在幼儿园和小学,我都是优等生,一年又一年领取奖状。可我知道,自己并没有掌握学习方法。我所会的,只是父母通过耳提面命,像填鸭一样硬灌进的知识。靠着不错的记忆力,我在同龄人中显得出类拔萃。实际上,我既不知道学知识的乐趣,也不知道学知识的意义何在。
由于从小经常要听父亲那冗长而令人筋疲力尽的训话,我发展出一种神游天外的能力。所有的课堂上,我都宛如坐在隐形玻璃罩里,把一切隔绝在外。老师的只言片语,就像雨滴一样,徒劳地冲刷着玻璃罩坚硬的外壳。
父母那不恰当的早期教育带给我的知识,上初中以后,终于全部用完了。每次考试,我的排名都不断下滑,而且,每一次逃学归来,老师写在黑板上的内容,都更加生疏。不认识的公式、符号和单词,层出不穷地冒出来。
“不知道落下多少功课了……”
恐慌,像条咻咻的大黑狗一样追在我身后。为了摆脱它,对于这些事,我全都不听、不看也不想。
我变成了劣等生的事实,父母完全无法接受。花了那么多心血培育的孩子,怎么竟会一无是处呢?而我耳听他们的叱骂,也像在课堂上一样低头不语,心思却魂飞天外。
对于前途,我也并不担忧。每天在商场里看到那么多不同的人,我早已决定好自己喜欢的样子了。
干练套装、金棕短发,匆匆来买咖啡的,是附近写字楼的白领丽人;穿波西米亚长裙,戴尼泊尔银手镯和红珊瑚项链的,是自由职业者或小店店主;衣着俗气、面容黯淡、身材走样的,是普通的家庭主妇。
穿上什么样的衣服,就会变成什么样的人。我当时就是这样认为的。不管是觉得自己稚嫩、无知还是土气,都没关系。想变得睿智,或者变得能干,只要打扮成相应的样子就好了。
每天看着那么多美丽的衣服,幻想自己穿上的模样,终于有一天,我迈出了第一步。在试穿时,店员一时疏忽,抛下我去接待别的客人,那一刻,我鬼使神差地快步离开卖场,一边努力扯掉衣服上的吊牌,一边奔跑了起来。慌不择路之间,我竟然在那么熟悉的商场里找不到电梯。
人潮之中,没有人注意慌乱的我。我冲下楼梯,不停地变换路线,一直到置身于喧闹的地下超市,才终于觉得自己安全了。
身后,店员并没有追上来。
第一次得手之后,我好久都惴惴不安,不仅会绕开那个柜台,连相关的那一层楼都不去。但是,时间一天天过去,我始终平安无事。
在学校,由于少言寡语,成绩也不好,我不是老师注意的对象,甚至会被刻意忽略。可是,缺课缺得太厉害,终归老师通知了家长。回到家里,不用说,迎接我的是暴风雨般的痛骂,还有响亮的耳光。
第二天放学后,心情极度低落的我,仍然去了商场。虽然脸还肿着,可扑上粉就不怎么看得出来,哭肿的眼睛也可以略搽眼影作为遮掩。喝了一杯奶昔,我站上跳舞机自信地起舞,收获路人的注目和喝彩。
在这里,我才有“被爱”的感觉。
现在,我越来越不爱去学校,也已经欠下了不知多少同学的钱。也不是没想过要跟父母坦白,可是一想到之后要面对的事情,就觉得还不如死了比较好。
被彷徨的心情压迫着,我忍不住又偷拿了商场的衣服。没有同伴做掩护,一个人做这样的事其实很难,尤其是卖场都装有摄像头。像第一次那样,把试穿的衣服带走,实在太愚蠢了,现在,我一般都是在节假日等黄金时段,店内有多个顾客的时候,把中意的衣服搭在手臂上,用校服遮盖着带走。而且,我非常注意,已经去过的卖场,决不踏入第二次。这样,商场里的禁区也越来越多。
或许因为失窃的衣服价值不高,只是平价的少女服饰,所以没有引起很大的影响。不过,我还是觉得店员们似乎在审视我。
我也不止一次想过,万一被抓到怎么办?每次这样担忧时,我就下定决心,以后再不这样做了。
出事的那一天,天光有点晦暗,商场里顾客不太多,店员们的样子很冷淡,一切都有点不对劲。
那天,我也愁眉不展。明天就是开家长会的日子,欠同学们的钱也不好再拖了。被恐慌压迫着,我心里空落落的,只想安慰自己一下。走过一排货架时,我略一犹豫,把一条长裙藏在校服下面,继续向前走。余光里,似乎觉得店员在看我,但我控制着自己,佯装无事地继续向前走,没有回头看。
我的直觉是正确的。几分钟后,我猛然站住,对面有个穿制服的保安正匆匆向我走过来,手里拿着部对讲机。
完了,这一刻终于到来了。我的心狂跳起来。
父母会怎样惩罚我?学校会不会开除我?同学们会怎样议论我?这些恐怖的画面浮现在眼前,我只有一個念头,千万不能被抓住。我推开身边的人,狂奔起来,在慌乱中,再次失去了方向感。楼梯呢?现在我在哪里?
两两三三的行人像黏稠的流水一样,缓缓地推移着,向着一个方向流去。我忽然辨认出,那就是扶梯口。我不顾一切地推开身边的人向扶梯跑去。
“啊,危险!”
我已经踏上了扶梯,只想一步就跨到底层,却忘了手里还牢牢抓着长裙。慌乱中,我踩到裙角,猝不及防地向前栽倒。在四周的惊呼声中,我从扶梯顶端滚落下来。
失控了。
所有的事情都失去控制了。
数不清的服装、珠宝、饰品,糖果的海洋、灯光的森林和花朵的深渊,还有五颜六色的人群,都在我眼前飞旋起来,像万花筒一样破碎了。
停也停不住的剧烈碰撞,像洗衣机在翻搅,我知道一切再也不能恢复原状,可却不知自己为何会落得这般模样。
我只是想找到生活里没有的东西,只是想被关注、被喜爱,想装扮成被生活厚爱的女孩……究竟哪里做错了呢?
伴随着这样的疑问,我失去了知觉。
我滚下最后一级扶梯,毫无生气地躺在地上。不远处,就是三只海狮愉快悠游着的水池。留在我最后视野中的,是充气水池那明亮的天蓝色,仿佛天空倒转了过来。
在商场明净的地面上,大家向我围拢了过来。
“这么年轻……”
“真可怜啊……”
纷纷的议论声中,有人为我流下了眼泪。
别的幽灵是不是都去往天堂,这我不知道。我所知的是,从那一天起,我就再也没能离开商场,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我试过无数次,但怎么也没法走出去,在敞开的大门前,仿佛有透明的墙阻挡着我。
构成我的,已经是另一个次元的物质了。没有人看到我,没有人听到我。站在最热闹的地方,不管怎么呼喊,大家仍然恍若不闻地穿过我,继续向前走。
过去像磁石般吸引着我的东西全部失去了意义。为了这些微不足道的东西,我付出了这么惨重的代价。我恨商场,恨学校,恨家,恨愚蠢的自己,也恨那些幸福的、生活得好好的人。我又踢又打,又冲又撞,有时绝望得放声大哭,但还是没有用。商场像个玻璃深井,牢牢围困着我。
出事那天,爸爸和妈妈来到商场。除了悲痛,他们却没有再说出从小到大一直数落我的那句话:
“如果没有生你就好了。”
这没有听到的责备,却让我悲从中来。
在商场里,我见到了别的幽灵。在长椅上,等待着小孙子买冰激凌回来就永远睡去的老奶奶;在商场工作了一辈子,上班时心脏病发作的修理工爷爷,等等。但跟我不一样,透明的高墙挡不住他们,他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可怜啊,这孩子,被困在这里了。”老奶奶说。
“为什么?”我真不甘心,“别人怎么没被困住?”
“说不准啊……”老奶奶摇摇头,“是有怨气吧?”
“要是有怨气的话,就得把怨气消除掉。”修理工爷爷接过话头,“就像活儿没有干完,就不能下班一样。你在这里,大概还有事情要做呢。”
我觉得自己好像见到了一丝希望:“那……我该做什么呢?我又能做什么?”
“这个就说不好啦,总之,做自己觉得对的事情吧。”爷爷搔着头,思索着说。
“保重啊,孩子……”然后,老奶奶对爷爷说,“天气这么好,花都开了,我们去树下坐坐吧。”
他们慢慢地走远了。
心里那个黑暗的空洞,比什么时候都更大。那是本该存放着父母的爱,成为我一生的火种的地方。为了把它照亮、塞满,我花费了那么多时间。然而,它依旧在那里,那么黑,那么冷。
好吧,就让世界遗忘我吧,我怨恨地想。我生来就不如别人,我没有温暖的家庭,我就该成为被困商场的幽灵。
就这样,我总是藏身在角落里,昏然度过一天又一天。当我嫉妒时,就对幸福的人们拼命哭喊,发泄寒冷、凄凉、悲哀的心绪,不管他们能感应到多少。
直到那一天,我看见了爸爸和妈妈。
就像被踩灭的火苗一样,憔悴委顿的两个人,在女装柜台,正一家家地询问过去。心气高傲的妈妈低着头,像是随时准备行礼。
“请问,您这里丢过衣服吗?”妈妈低低地问。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已经付出生命的代价了啊!还要怎么样呢?还要责骂我吗?还想惩罚我吗?
“如果丢过衣服,我们想照价赔偿。”爸爸沙哑地说。我又急又气,为什么这样做?为什么自找这种窘境?
绝大多数店员都摇摇头,怜悯地望着他们。也有人转过头,不愿与他们的眼神相触,可是,他们就这样执拗地一家又一家问过去。
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太痛苦了,太难堪了。在我当初最坏最坏的打算里,也没出现过这样的景象,而现在,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庆幸谁也看不到我。
“是丢过,不过是好几个月前了。”一位温柔的店员小心地说,“丢失的当月,我们已经按照管理规定处理过了。您不必再赔偿。”
“要赔的。”妈妈含着眼泪说,“要让孩子安心……我们怕她会不安心。”
我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不责骂我吗?不怨恨我吗?完完全全,是为了我才这样做吗?
那位店员小姐望着妈妈,忽然绕过柜台,抱了妈妈一下,又匆匆走向货架。她的眼睛也湿了。
“那件衣服现在还有,是我们的热销款。”她轻轻说,“我拿给您看,就是这件……”
那是一件镶着窄窄花边的少女装。妈妈把衣服紧紧抱在怀里,红红的眼圈里泛着泪光,轻声对爸爸说:“那孩子喜欢这样的衣服……你看,她喜欢这样的衣服。”
爸爸拿下眼镜,擦着眼睛。
“要是早知道就好了……”妈妈抚摸着衣服,低低地说,声音哽住了。
锋利的刀刃拖过皮肤时,伤口好一阵才会渗出鲜血。在冰天雪地里走进有炉火的房间,也要好久才会温暖起来。这一刻就是这样。温热、痛楚的热流,从心底那个黑洞慢慢升起,涌了出来。
爸爸妈妈买下了那件衣服,相互依靠着,慢慢地向商场大门走去。
“妈妈——”我像猛然惊醒一样追上去,拍打着那堵看不见的墙,拼命地喊道,“爸爸——”
他们的身形凝滞了一下,仿佛听到了什么,互相對望着、疑问着,终于还是叹息着走了出去。
透明的高墙把我们分开,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进暗沉沉的天光里。大雨要来了。
孤零零站在遥不可及的玻璃穹苍下,天色越来越幽暗,我向铅云翻卷的天空伸出手去——
电光一闪,暴雨倾盆而下,冲刷着这个世界,冲刷着我的游乐场,我的永无岛,我的水晶城堡和奇幻森林,却没有一滴落在我身上。
神啊,求求你。我无声地祈祷,让我也能走进雨里,被雨打湿吧。让我也能感到冷、感到痛吧。让我也能在阳光下感到温暖,也能看见天边的彩虹吧。
从那天开始,我从藏身的角落里走了出来,默默坐在商场里,看着过往的人群。
过去,我深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看不到别人的悲与喜,也不知道每个人都为自己的生活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现在,我想知道,那些外表平凡的人,他们过着什么样的人生,有着什么样的故事?
那些穿着校服、戴着眼镜,像我一样年纪的女孩们,结伴而来,又欢笑而去。她们会平安走过这段岁月,在花季里绽放吗?
那些坐在休息区,扶着手杖、满头银发、慈祥的老人家,他们经历了多少风波,才到达了这里,获得了内心的平静呢?
还有那些面带疲惫的中年妇女,总是拎着超市采购的大包小裹,却很少为自己买下什么。过去,她们也曾是可爱的少女吧?
我想起妈妈繁重的工作,想起她下了夜班就急急忙忙做家务,为我准备早餐。想起她不止一次说起,后悔自己没有用心学习,考上想去的学校。也许,她是希望我能拥有更多自由,拥有和她不同的精彩人生。
我想起很早就去世的爷爷。爸爸常常说,他最遗憾的,就是在成长的每个路口,都没能得到父亲的指点。那些冗长的说教,是拼命地想要弥补当时的缺憾吧?
原来,我也是被爱着的。原来,也是有人爱我的。
我渐渐明白,这世间的爱,不仅仅是喜悦和幸福,也不仅仅是糖果和礼物。这世间的爱,常常会迷失方向,经历长久的流浪。最终站在你面前时,它穿着敝旧的衣衫,满身尘土,苦涩辛酸,让你碰一碰就流下泪来。
我想把这一切都告诉大家。
摇动一千次手柄,想要的娃娃一定能够抓上来;用自己所有的一切去交换,也一定可以得到想要的东西。生活就像这座商场,每一件都有其代价。我想让那些像我一样的女孩们知道,除了商场,爱自己的方式,其实有很多、很多种。
生命,是我们所能得到的最宝贵的礼物。用这宝贵的生命,去经历爱、学习爱,是比什么都美好的事情。
渐渐地,在商场的顾客中间,有了“守护精灵”的传说。
从那以后,又过了很久很久。
现在的我,早已走出了商场。伴随着四季的风,伴随着雨雪和尘埃,我融入到大千世界中。我想用看不见的手,去仔细触摸这世上每一处温暖明亮的角落。
风在天地间自由自在地吹过,宽广的世界无穷无尽地展开。如果你的发梢被风吹起,如果花瓣飘落在你的衣襟,请你张开双手,迎向风吹来的方向。
那就是我爱着你、爱着这世界的方式。
(上海大学上海美术学院合作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