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房小孩

小彤

我是一年级（1）班的王小庆，我是一个笨小孩。虽然从来没有人光明正大地跟我说过，但是我知道。每当上课的时候，姜老师叫我起来，那时全班同学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姜老师张合着她那美丽的嘴巴，发出一连串高低起伏的音节。我沉迷在那些音节里，我觉得像一首歌，那些音变成一个个字球，它们五颜六色，带着奇异的光，在教室里有节奏地弹跳着。我用目光拼命想把它们都收集到一起，但它们都不听话，其中有一个字球往墙上一撞，居然反弹到了老师的脸上，老师那张美丽的脸出现了某种程度的扭曲，嘴巴上的美人痣也被压扁了，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王小庆，你笑什么？”老师睁大惊奇的眼睛，她一字一顿地说。这几个字我终于听懂了。姜老师的眼睛里有种我看不懂的东西，像一片薄薄的雪花。教室里爆发出一阵阵剧烈的笑声，那声音是波浪形的，一阵一阵往我耳朵里涌。“安静！”姜老师的声音利剑般的。她涨红的脸和子弹一样的目光，让教室变得平静如水。我知道小朋友们看不惯我，觉得我笨。笨又怎么样？吃你家猪肉啦？但奇怪的是，每当小朋友们对我议论纷纷的时候，姜老师就会发脾气。姜老师对每个同学都发过脾气，唯独不会对我发脾气。为什么会这样呢？我觉得大概是因为老师喜欢我。我也喜欢姜老师，因为她像我妈妈。

课后，姜老师带我去她的办公室，她用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盯着我，说：“王小庆，我们复习一下今天的知识好不好？”我虽然不知道今天的知识是什么，但还是点点头。她便开始教我一些字的读音，“pai”“qi”“qiu”，她念一个，我跟一声。我想起小时候在家乡的山谷里呐喊有回音的情形，现在姜老师就是那个呐喊者，而我是回音。有时姜老师会读两个音，那我就在想，山谷里的回音回的是尾音还是两个音都能回？这个问题把我难住了，于是我开始沉默。姜老师说：“小庆，你要把嘴巴张大一些，这样就能把一个字说清楚，来，啊——”我看到姜老师嘴里有个深不见底的洞洞，她每说一句话，就会有温柔的唾沫泡泡冒出来，这些字呀词呀在泡泡里面，它们五颜六色的，飘在空气中像一个个谜团。我决定把这些谜团都抓住，于是我伸出双手。“王小庆！你听到老师说话了没有？”我的注意力终于回来了，姜老师的眼睛里又出现了雪花状的东西，真好看。为什么人的眼睛会有雪花呢？哦不，又像是一团暖气，还像天空中的一朵白云。噢！那朵白云里还包裹着小小的我，我睁大眼睛，里面那个我也睁大眼睛，我觉得很有趣，开心地笑了起来。那朵白云突然变成乌云，姜老师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先回去上课吧。”

我常常做同样的梦，梦到一座大大的冰山，那座冰山坚不可摧，而我似乎被压在冰山底下，我曾经挣扎着要从冰山出来，但冰山太重了，我动都动不了，鬼知道它有多厚呢！一滴一滴的水从天而降，我不知道它们到底是想穿透冰山，还是想成为冰山的一部分。还有一个奇怪的梦，就是我被关到一个透明的玻璃房子里，透过玻璃我可以看到熟悉的小朋友和爸爸妈妈，还有姜老师，小朋友们嬉戏打闹玩游戏，我对他们大喊，他们却看不见我，也不理我。姜老师对我说着什么，我也听不到。我生气地敲打着玻璃，玻璃像一个面无表情的人一样，无动于衷，我大喊大叫，哭天抢地，也没人听见。

幸好这些只是梦而已，在现实生活当中，我还是可以跟小朋友们一起玩游戏的，而且我永远是玩得最好的一个，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因为我会给游戏加上新的东西。比如一起玩老鹰捉小鸡，他们都说只能有一个老鹰和一个母鸡，剩下的都是小鸡，那次正好是杨依依当老鹰，我觉得她是班里最可爱的女孩子，她想抓最末尾的小鸡，却老是抓不到，我真替她着急，后来我灵机一动，突然在老鹰身后当了小鹰，然后很快就抓到了小鸡。我开始哈哈大笑起来，杨依依突然朝我吼：“王小庆！我们不想跟你玩了！”为什么呢？我明明帮她抓住了小鸡。有时候一些女孩子的想法真搞不懂。更加搞不懂的是，其他小朋友也都不跟我玩了。为什么呢？他们说我是笨蛋。这句话我听懂了，是句骂人的话，我顿时满脸通红，想反骂回去，但突然找不到词汇，他们哧哧地笑着，我只好胡乱推了一把，说：“你们才是笨蛋！”没想到我推的那个人正好是班里的大胖子，他随便一挡，我就倒在泥沙里，我以为我要完蛋了。正在这时，我的救兵，姜老师赶到了，她大喝一声：“林大胖，不许欺负同学！”林大胖委屈地说：“我没欺负他，是他先推我的！”姜老师说：“我明明见到你推他了，还不承认？他那小身板能推得动你吗？”林大胖大哭起来：“我没欺负王小庆！我就没欺负王小庆嘛！”我说：“对，是我先推林大胖的，然后他再推了我。”姜老师蹲了下来，摸摸我的头，上下看了看，说：“没伤着吧？”我说：“没有。”姜老师指着林大胖，“你！到我办公室写检讨去！”

其实姜老师对我好的事情，全班的小朋友都有目共睹。而且这种事情并不是一次两次的了，每一次我和同学发生或大或小的矛盾，姜老师总会站在我这一边，她就像我身边的守护天使，头上带着白色光环。我知道很多小朋友都觉得很委屈，因为在小朋友的心目中，老师就是至高无上的偶像，而正好姜老师特别地温柔美丽，所以这样完美的偶像被我一个人独霸，其他小朋友自然不开心，但我是乐滋滋的，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姜老师会保护我。

有一次，我不小心用一把小刀劃破了同桌的手臂，我看到他手臂上红色的血流出来的时候发出了尖叫，甚至大哭起来。后来同桌的家长赶过来了，指着我破口大骂，姜老师赶了过来护住我，那个家长以为姜老师是我妈妈，指着她骂起来：“怎么教育孩子的？划伤了别人，也不会道歉，只会哭。”姜老师脸涨得通红，她没有去否认，只是安静地给同学进行包扎。直到那个家长说完了，小朋友才告诉家长，这是我们班的老师。家长突然不好意思起来，他的目光又对准了我，姜老师急忙打断说：“没关系，没关系的。”

家长这个词，让我突然想起了我的爸爸妈妈，在我小一点，不用每天都做作业的时候，我还是很幸福的。那时候爸爸妈妈都围着我转，我是他们的宝贝。但自从上小学之后，不，自从有了作业之后，辅导我的功课成了爸爸妈妈的难题，我觉得那些作业就像一张密密麻麻的网，我无法解开它们任何一个结，而且日积月累，它们打的结越来越深，我开始逃避这张网，向更广阔的世界遨游。比如数字，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出现那么多简单的符号：1、2、3，如果1是一个没手没脚的人，2是一只鹅，3是一个屁股，一个没手没脚的人加上一只鹅再加上一个屁股那是什么意思呢？我不知道。我就在草稿纸上，用各种方式尝试把它们拼在一起，我觉得我一定能够知道它等于什么。不知不觉过了几个小时。妈妈那天出去了，爸爸不知道在房间干什么，她回来之后，匆匆赶到我的桌前，盯着我的草稿纸，看了很久，一句话都没有说，像一座雕塑。风把她勾在耳朵后面的头发全都吹散了，我觉得她的眼神很可怕，我觉得那一刻她不是我妈妈，而像一个疯子。后来她回到爸爸的房间，大声地说：“我就出去了一个晚上，你就不能管管你的儿子？”

你的儿子？我顿时紧张了起来，难道爸爸在屋子里藏了另外的儿子？我听到我爸说：“我今天很累。”妈妈继续大声说：“那他明天怎么办？你让他怎么办？都这么晚了。明天老师肯定会问原因。”爸爸沉默了很久，妈妈的声音低了些，说：“你就是管累了，对不对？”

我进了洗手间，看到洗手间里有残余香烟头，洗手盆上摆满了几个空瓶子，那些写着英文字母的瓶子底还残余着些许黄色液体，我打开瓶盖闻了闻，一股浓烈的味道，但瓶口留着妈妈的口红，说明是可以喝的。我好奇起来，把那瓶东西竖起来倒进我的喉咙，火辣辣的感觉沿着喉咙冲上脑门，就像热锅里沸腾的油一样，我以为我喉咙着火了，便一边吐一边大哭了起来。爸爸妈妈冲了进来，紧张地拉着我问：“怎么了怎么了？”我说我着火了。爸妈起初不解，后来他们看到我手边的瓶子，仿佛明白了什么，笑了起来。妈妈说：“你喝点水，火就会灭掉了。”我喝了几口水，果然好些了。那天晚上是我不完成作业的第一天，我做了一个梦，我觉得那些作业的网突然离我远去，变成天上的星星，我飞呀飞呀，辽阔无边。

第二天我直耿耿地站立在教室中央，姜老师那双大眼睛略显惊讶，她还算温柔地问我：“王小庆，这是你的名字对吧？你为什么不完成作业？”我后来一直感到窃喜，因为这次不完成作业的经历促进了我和姜老师的认识，也是我第一次受到姜老师的注意。我理直气壮地说：“因为我不会做，我妈妈外出了，我爸爸不想管我。”同学们哄堂大笑，我气得脸通红，我明明说的是大实话，有什么好笑的呢？姜老师用严肃的眼神盯着发笑的人，她沉思了几秒，说：“下课后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姜老师的办公室整洁明了，桌面上堆着我们的作业，我看到了自己的卷子，0分。我仔细看了看，真的是0分。姜老师画的0太瘦了，像一个鸭蛋，我喜欢的0更加圆满一点，像中秋节的月亮一样。再转移视线，就看到姜老师的脸，她非常白，皮肤很光滑，令我想起我喜欢吃的果冻，她身上有柠檬的香味，靠近她太舒服了，还没等她开口说话，我就情不自禁地在她的脸蛋上亲了一口。

“你！”姜老师的脸突然变得通红，这时候我觉得她更像一颗草莓，白里透红的那种。她显然有点不知道怎么办，因为办公室的老师们都看见了，笑了起来，我成为了舞台上的主角。我继续傻笑着说：“姜老师像我妈妈，我喜欢妈妈，也喜欢姜老师。”

哦，这么看来，也许是那句话，或者我情不自禁的那个吻，让姜老师情不自禁地保护我。不过自从那以后，我常常看见姜老师看我的眼神中有一朵若隐若现的雪花，为什么呢？它们不是应该清澈如水的吗？

姜老师说：“王小庆，你这些全部都看不懂吗？还是你看懂了题目却不会做？”我觉得姜老师不像是在开玩笑，为了不让她失望，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在回答哪一个问题。她的表情让我很紧张，像是在医院里看医生一样，她严肃又不失温柔地说：“孩子，你可能有阅读障碍症。”

“阅读障碍症？是天生带着特异功能的那种吗？跟别的小朋友很不一样的？”

“是的，不一样，可是——”

“就像是外星来的那种吗？”

“嗯嗯，也可以这么说。就像是大家都会飞，而你会走路这样。”

“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是这样的呢？”

“大概百分之二十。但是你也不要太伤心。”

“我为什么要伤心呀？”

“達·芬奇、爱因斯坦、爱迪生、肯尼迪他们小时候也有阅读障碍症。”

“他们是谁呀？”

“大画家、大物理学家、大科学家和总统。”

“那我长大可以像他们一样吗？”

“嗯——也许可以。”

“耶！”

我兴高采烈地飞奔回家，告诉妈妈这个消息。爸爸妈妈激动得泪流满面。后来，他们渐渐开始工作忙到不能陪我做作业。他们帮我请了一个家教小姐姐辅导我的功课，可是他们不知道，在他们不在家的时候，小姐姐就会对我说：“小庆，我们玩一个寻宝游戏好不好。我把答案藏在房间里，你如果找到了，就可以把今天的作业完成了。”无数次，我靠自己的“努力”兴致勃勃地完成了作业，如果时间尚早，小姐姐就会请我吃冰棍，作为我保守秘密的回报。非常侥幸的是，爸爸妈妈一直没有发现这个秘密。就连我考试依然是0分，爸爸妈妈也丝毫不怀疑。他们夜聊的时间越来越长，吵架的频率越来越高，妈妈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爸爸也变得不爱讲话。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他们变得令我不太习惯。后来妈妈就不见了。

没有什么事情我是放在心上的，于是我去找姜老师。我喜欢躲在办公室的墙角恶作剧，这样就能吓我亲爱的姜老师一跳。那一天我看见姜老师旁边有一个漂亮的小女孩，跟我差不多大，姜老师正在跟她一起看图画书，就是一幅图配一行文字的那种。小女孩在认真地读，但是她读得很慢很慢，声音小到我听不见，姜老师一遍一遍地带读。不知道为什么，我特别想跟这个女孩子一起玩，她给我一种说不出来的熟悉感，在我看来，她比杨依依还要可爱百倍。但是这个时候，我突然看到姜老师拥抱了小女孩一下，亲了她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