轴心
2020-01-04郑乔
郑乔
转学第三天,洲洲好受些了,至少不像第一天那样在天要塌下来的不安中醒来。
这是洲洲六年来第四次转学,她常将自己比作一个不断断线的风筝。每到一个新学校,她总是需要花大把精力找到归属感,重建生活的轴心。好在她成绩优异,总能很快得到关注,而温顺的性格又让她很快地融入集体。
入校第一天,她畏畏缩缩地站在班级前面,避开那黑压压的人群投来的注视。她被安排到教室中间一排的座位,白板处至座位的路显得很漫长,笔直的一条路因环境陌生而显得充满未知和危险。穿过一排排课桌时,一张张生面孔像空调送风叶片,哗哗地随着她移动的身体一同转向,她越发僵硬起来。
坐下后,耳边传来一个声音:“你是从哪里转来的?”洲洲转头看,同桌是一个绑着马尾的女孩。一种感激之情先在洲洲心中升起。同桌的主动搭话缓解了她作为外来者的不安,空气中的冰冷慢慢融化。午间,洲洲紧跟着晓欣,就怕被甩在后头,再度形单影只。两个女孩聊着天,洲洲第一次听说加菲老师的事。“她特别好!”这是晓欣对老师的第一个评价,接着她说起加菲老师去过乌干达和柬埔寨教中文,出过一本游记。她和其他一板一眼的老师完全不同,就拿称呼来说吧,一般老师都是以姓氏称呼,她倒让人叫她“加菲老师”,既亲切又可爱。近日她患了流感病假在家,过几天就会复归。不知为何,刚结交的好友谈起另一个人时沉醉其中的模样让洲洲惶惶然。
几天后,在课间晓欣又和洲洲说起加菲老师的趣事:“她吃素,而且是全素,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晓欣眉飞色舞,不等洲洲回答就接着说,“就是连蛋和牛奶都不能吃,要很自律才能做到的!”洲洲有点不以为然,但出于直觉地发出佩服的惊叹。晓欣还在那儿比手画脚,忽然周围喧闹起来。洲洲循着众人的视线看向前方,只见一个理着及肩短发、身材修长的女性正缓缓走向讲台。
“大家好吗?”就這么简单的一句话,同学们鼓起掌来:“不——好!校长的语文课叫人生不如死!加菲老师赶回来救命了。”原来这就是加菲老师。
老师笑开来:“几日不见,有什么新鲜事吗?”教室又沸腾了。有个同学的声音最大:“有,班里来了个转学生,听说是语文状元!”洲洲缩起肩膀。几天下来,她以为自己已从转学生的聚光灯中淡去,想不到又一次被推上舞台。无疑,“语文状元”四个字像强烈的照明,让她振奋又眩晕。
“你就是洲洲吧?”加菲老师笑盈盈地在学生群里一眼认出洲洲,“欢迎你加入这个班级。”加菲老师说话柔柔的,不像一个威严的老师,更像一个温柔的大姐姐。全班的焦点随着老师的关注瞬间聚在洲洲身上。沐浴在众人的目光中,洲洲内心燃起一个火苗,她忽然迫切地想让受欢迎的加菲老师见识下自己的能力,从而一举得到所有人的认可。
加菲老师的教学风格确实独树一帜。她不照教科书走,而喜欢挑有意思的片段让大家共读、讨论。有时,她还鼓励大家做出批评。这一点既叫洲洲不可思议又令她有些生气。她一直把课本当作一项权威的参考标准,从不质疑,现在却得对享誉中外的文学大师之作评头论足!见到同学们激昂地辩论着彼此的意见,洲洲无所适从,有种无故受罚的委屈。
加菲老师的独特之处不止于此。那是洲洲第五次上她的课,她讲课讲到半截,教室忽然静默了下来。洲洲抬头看,只见老师放下课本,道:“同学们怎么了,无精打采的?”洲洲环顾左右,大家正盯着摊在眼前的课本,一切并无不妥。班里最爱说话的吴忠说:“真无聊,每天都学这些根本用不上的古文!”有了这么个开口,其他同学也陆续发声:“每天都在听课、写题中度过!”“学这些真的有用吗?”
洲洲不耐烦地低下头,背起古文来。这种怨言她在每个学校都听过,纯属浪费时间,除了挨老师的一顿说教之外没有任何结果。在这些时候洲洲学会了闭关自己,默写好词好句什么的,既能超前他人还能节省一些回家后写作业的时间。尤其刚转学时,她总会需要花额外的精力赶进度。
“我同意。”短暂的沉默后,说话者又接续道,“这个教学制度真心没意思,我也教得烦透了,有时真想辞职,做点别的事。”洲洲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猛一抬头核对嘴型才不得不信这话是加菲老师亲口所说。“你们现在青春正盛,应该好好玩,体验生活,闷在教科书里实在是磨灭了对生活的热情。”加菲老师坐下来,和学生们一块抱怨起来,足足有十五分钟的时间吧。
洲洲的眼神不由得离开了书本,入神地听老师谈她的少年叛逆史和海外历险记。之后,老师又巧妙地回归课本,同学们也神采奕奕起来。洲洲恍然,解开同学们的烦闷后反而能提高学习效率,加菲老师是有意为之!她果然非等闲之辈,难怪能收服大家!洲洲检讨起先前对老师的怀疑。
下课前,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洲洲听了,嘴角不住地上扬。这可是表现自己的机会。一到家,洲洲就坐定在书桌前利落地把稿纸和铅笔盒安置好,提笔就写。她聚精会神地写了好几大页稿纸,读了一遍又一遍,对自己的作品非常满意。隔天,她提交作文时就像久病初愈时的心情,自信、明朗。
下午的语文课,洲洲不住地往加菲老师的脸上察看,试图捕捉珍视的眼色,然而两人之间始终没有她所期盼的心有灵犀的目光交会。一直到翌日下午作文才发了下来。洲洲急急地寻稿纸上的红色水墨,清楚地看到“95”。意料之中,却又让她快乐异常。洲洲按捺住内心的喜悦,随意地把作文掷在课桌上。这很快就引来同学们的注意。借此,洲洲又和四五个同学展开了对话。每融入班级一点,洲洲的内心就安定一点。
放学时,洲洲走在通往校门的走廊上,初次在新学校里感受熟门熟路的自在。远远地,她瞧见加菲老师的身影。那个漂亮的95分拉近了洲洲和老师之间的距离,洲洲矜持地微笑着,走向前,做好了让老师叫住闲谈几句的准备。不料,加菲老师径直走过她,连个招呼都没有。洲洲在原地呆住了,稍缓了几秒钟才移动脚步。
洲洲对加菲老师变得更加在意起来,对方的一举一动都能触动她的神经。老师眉眼微露欢悦的气息,洲洲就凭着预感提前笑出声来。老师冷眼看过来,洲洲就立刻坐正,身旁的同学若还笑闹着,她就咳嗽暗示。
以前,无论搬迁何处,洲洲不用多久就能在新学校里得到老师的格外器重,常年如此,她已当作理所当然。在此,加菲老师却对所有同学一视同仁,对洲洲而言这便是一种降级。她猜想这是一种公平政策,可她还是不可遏制地想获得她所熟悉的另眼相待。
老天爷像听到洲洲的心声似的,晨读时传来了一个激动人心的消息:市里将举行一场文学比赛,获奖者将有机会成为当前最受中学生欢迎的全国性杂志的少年作家。洲洲心潮澎湃:若能在全国性的大平台上大放异彩,为学校争光,加菲老师怎能不对自己刮目相看呢?再说,洲洲固然是公认的写作高手,但那毕竟只限于校园围墙,能让文学界里的专家认可自己的作品,那是何等荣誉!
当晚洲洲就精神振奋地写下自己的转学经历。她从父亲的工作属性、一家人奔波于不同城市的酸甜苦辣,写到频繁转学引起的得失。随着作文的一气呵成,洲洲仿佛又经历了一次这些波折。放下笔,她累得倒头就睡,脸上残留着微笑的痕迹。
隔天,她一到学校就急匆匆地去往教务室。加菲老师正和隔壁班的陈老师闲聊,洲洲向前打了招呼,将作文递了过去。老师看了一眼,轻轻发出一声“咦”。洲洲怔了怔,见老师脸上的疑惑没有消散的迹象,只好解释道:“这是……我想参加文学比赛,想请老师点评。”加菲老师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接过来,说:“好,我看一看。”说完,她微微一笑,又转过头和陈老师接续中断的对话。
洲洲尴尬地杵在那儿。她本以为老师首先会对她的积极性表示赞许,接着,就算不当场阅毕至少会浏览几眼。可老师的态度竟是那么随意,让洲洲感觉自己兴奋过头,甚至有些自作多情,像个小丑。离开时,她听到陈老师说:“她就是你们班的转学生吧?看着就是棵好苗。”洲洲放慢脚步,走出了教务室的门却还不闻加菲老师發出任何回应。
下学铃响时洲洲还没得到加菲老师的回音,她甚至在语文课上提都没提文学比赛的事。洲洲很纳闷,这么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一般老师不都会心急火燎地鼓动自己的学生踊跃报名吗?
三天后,到了晚自习的时间,老师仍未将作文交还。洲洲实在是待不住了,鼓起勇气往教务室走。到门口时,她在外面瞥见晓欣低着头,耳朵涨红。洲洲反射性地转过身躲在门后。
“你的这些担忧是很正常的,老师听了其实很欣慰,我在中学时也开始关注环保议题,现在的污染问题比我那个时候更严重,确实令人无法忽视。你有兴趣做义工吗?”
洲洲想起晓欣这几天几度提起亚马孙大火,还为此闷闷不乐。洲洲本来没多留意,此刻,她却有微微的不平衡。加菲老师看着晓欣的眼神是那么专注,说话时的语气是那样关切,那是自己未从老师身上得到过的深情。待晓欣返回教室,洲洲又跑了第二趟教务室。加菲老师见了她,很平淡地问:“洲洲,什么事?”老师和自己这样没有默契!洲洲很失落,强打精神说:“老师,我想问问我的作文怎么样。”老师愣了一下,呼出一口气:“哦,老师这几天特别忙,还没机会看呢。下周给你答复。”显然老师并不把作文当一回事!洲洲很困惑,她不甘心就这么离开,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终于说:“最近亚马孙发生了火灾……真叫人忧心。”她声音细弱,眼睛不安地往老师脸上张望,说完又心虚地看向别处。老师有点意外,张了张嘴,最后说:“是……啊,确实。”洲洲再无话可说,只能匆匆道别,转身离去。
到了下一个星期的周四,老师还是没提作文的事。洲洲满肚子怨气,揣着一颗沉甸甸的心前往教务室。到了门口,她稍稍平复了情绪,方才进门。加菲老师看过来,说:“洲洲,你来得正是时候,我刚看了你的作文,写得不错。”洲洲的世界仿佛一下亮了起来,她忍住笑向前,准备洗耳恭听。只见老师把稿纸退还回来,没有下文了。稿纸上一点批改的痕迹都没有,洲洲眨了眨眼再看,稿纸依旧是黑白分明。她咬咬唇,问:“老师,有没有哪里可以写得更好?”老师说:“没什么问题。”洲洲默然了一会儿,抚了抚胸口说:“老师,我很希望得奖,任何意见对我来说都是宝贵的!”老师看了她半晌,说:“这个比赛这么重要吗?”洲洲几乎喊道:“当然!”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老师将一张椅子移来,示意洲洲坐下。看样子是预备来一场恳谈,洲洲有些受宠若惊。她坐下后,老师问:“为什么呢?”洲洲又呆住了,不确定地解释道:“这是个很好的机会,得奖就能进入文学界……”
“你觉得文学是什么呢?是丰富的词汇量,优美的语句,道德的想法吗?”
洲洲一下头脑空白,她直觉这是个棘手的问题,却想不到什么万全的答案。她嚅动嘴唇,始终答不上来。
加菲老师说:“文学的意义在于体现人性,而人性是极为复杂幽微的,往往需要细致观察,广泛阅读,关注世界,其中很多是目前的学校教育和少年文学比赛无法涵盖,甚至排除在外的……”洲洲静静地听着,觉得老师说的每一个字她都能懂,集在一起却隔山隔海。她只能屏住呼吸,双手紧握贴在膝上做出恭敬的样子。或许她正潜意识地拒绝老师的话,毕竟老师所诟病的环境,恰巧是她于之备受肯定的环境。老师说完,洲洲木然地点头。老师正盯着自己看呢,洲洲只能再点点头。老师终于叹一口气,摆摆手放行。洲洲仓皇地逃了出去。
回到家,洲洲躲进厕所里,在热水哗啦啦声的掩盖下抽泣,身体不由自主地搐动。洗完澡,她以第三者的眼光审阅自己的文章,在几处做了修改,第二天就交了出去。
在往后的日子里,洲洲慢慢地理清,加菲老师之所以受欢迎,是因为有别于对学生采取俯瞰姿态的其他老师,加菲老师愿意和同学们站在同一个海拔,面朝同一个方向。即便是洲洲这样的优等生,在日复一日的枯燥学习中当然也有厌学念头,且习惯了在青春路上受到打压,孤军奋战,而加菲老师放低自我的做法无疑如一股清风,叫人倾慕而依恋。
然而,老师口口声声挞伐着现今教育,却只是呆坐着抱怨,真正是和同学们别无二致。具有社会影响力的成人净顾着说消极话,不过徒增洲洲的坏情绪罢了。若制度无法改变,那么洲洲情愿在这趟无可避免的旅程中听到励志的话语。
很快,文学比赛的结果出炉,洲洲获得了佳作奖,成功地入手了进驻杂志社的门票。校长特意在早操时宣布这个好消息,而洲洲很镇定地享受着喜悦和荣耀,没有第一时间检查班上同学是否注意地望过来。她意识到,她又一次成功地度过了转学阵痛期。语文课时加菲老师对这件事只字不提,洲洲不再惊讶,只感到一阵冷冷的失望。
加入杂志社后,洲洲定期参加培训、交稿,认识了与自己生长背景和写作风格迥异的文友,她觉得生活像開了一扇窗,望出去是全然不同的风光,而心中有股沉睡的热情在觉醒。
这一天洲洲走进教室便听到大家议论纷纷,侧耳细听,像是加菲老师递了辞呈,准备到南美洲做中文老师。同学们个个垂头丧气,尤其是晓欣。上课时,吴忠问老师传言是否属实,老师说:“校长让我先别告诉大家,可我觉得没那个必要。教完这个月我就走了。”班上响起连绵不断的哀叹声。
洲洲很快就收到一张课桌般大的卡片,上面写着“谢谢老师”。翻开卡片,里面满满是同学们对老师的不舍之情,留言一个比一个长,如一条条小溪集成河流,等卡片填满时大概就汇成一片汪洋大海。同学们的肺腑之言衬托出洲洲内心的无感,她惶惑起来,在一种不甘寂寞的情绪下迅速动脑,想出最深情的留言,末尾是:谢谢您做一个最善解人意、体悯学生的导师。卡片传到晓欣处,她读后淡淡地说:“你把大家的心里话全概括了。”洲洲很有成就感。最后,她见晓欣写下:您对我而言不仅仅是一位老师。洲洲呆了呆,自觉略输一筹。她失落起来,而这样的失落又引起一种不明所以的难堪。
加菲老师在最后一堂课里连课本都没带,快乐地分享着自己即将展开的旅程。她口中的美景和异国情调并没有引起洲洲的欣羡,那眺望远方的神采只让她困乏。下课时大家与老师进行最后的道别,有些同学红了眼眶。洲洲怕呆坐在位子上会引起旁人的疑惑,只得随着大伙上前。好在老师始终被同学围绕,洲洲沉默地躲在人群里,直到老师离开教室。
第二天,新的语文老师报到,是个目测三十上下的高高的老师。上课途中,吴忠忽然当着全班人表露对加菲老师的想念。新老师点一点头:“你们是真心喜欢加菲老师,可惜我没机会和她多相处。”轻描淡写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后他便继续讲课。之后,又有同学举手说:“老师,读古文能当饭吃吗?”——大家正测探老师的底细,洲洲为老师冒起冷汗。老师笑了:“你们肯定觉得古文枯燥。多读几遍,试着领略它的美,会改观的。”老师如此淡定,洲洲松了一口气。
下课时洲洲在校门口碰到老师,老师向她微微笑,说:“你在文学比赛中脱颖而出,可见潜力无限。老师期待你的新作。”洲洲一愣,身体热起来。她沉默片刻,挤出一个笑容,嗫嚅着说:“我还有很多要进步的地方,比如……比如,多了解时事,还有世界议题……”她飞快地看向老师,只见他眉毛微微挑起,望着她,有点无言以对的样子。他终于随意地点了点头就和洲洲道别。回家的路上,洲洲满怀困惑,她预感生活将回到原来熟悉的样子,可心里的某一处又有着奇怪的警惕,叫她不敢放松。
新的老师经常在课堂上朗读洲洲的作文,洲洲的快乐却有所节制。她发现自己无法像从前那样将老师的评价当作一切,她害怕被蒙在鼓里,继而错过什么。尽管个中原由她自己也弄不清楚。
不久后,班上又闹腾起来,听说是去年转学离开的孙宜洪同学要回来了。同学们说她是个女孩,运动全能,和班上所有人都打成一片,是闻名全校的风云人物。
孙宜洪回归后,洲洲觉得她和想象中的大不相同。本以为受班级如此想念的人应该很眷恋这个集体,却只见她整天冷着脸,开口时说的尽是她原来去的大城市的繁华和美好,此外的所有话题似乎都令她泄气。然而大家对她热度不减,什么好玩的事都先想到她。
看着众人对孙宜洪的追捧,洲洲提不起一点兴趣。她从书包里抽出刚出版的文学月刊,小心地撕开包装,默默地读起来。
洲洲已经在新的城市扎下根,习惯了新的学校,她祈祷父亲别再被调至别处,但即便不能如愿,遍布全国的杂志社是洲洲生活里一个新的稳固的支点,这个轴心让她非常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