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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魂枪

2020-01-04苟天晓

少年文艺(1953) 2020年9期
关键词:断魂老爷子老汉

苟天晓

孩子终于给老汉生着了一盆火。

老汉满意地点点头,坐上水壶,煨上茶罐,烤上馍馍。

烟雾渐渐散去,火焰快活地呢喃着,使水壶和茶罐的哼唱越来越响,馍馍变得焦黄,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老汉突然指着火盆说:“笼火的窍门是什么?”孩子说:“火心要虚,人心要实!”老汉说:“虚在哪?实在哪?”孩子一手按胸一手按腹说:“胸虚而腹实!”这时一粒火星溅到孩子手上,孩子蹦了起来,老汉说:“这是什么?”孩子说:“遇敌好似火烧身!”

老汉点点头,拿起炕桌上的竹筷向孩子刺去。孩子双手握筷向左下一旋拦开老汉第一刺,又向右下一旋拿开了老汉的第二击,然后顺势向前刺去,同时喊道:“拦拿扎!”老汉喝问:“这一扎是什么?”孩子回答:“中平枪,枪中王,中间一点最难防!”老汉又问:“还有?”孩子答:“四平还得四平破!”老汉突然说:“睡觉怎么睡?”孩子说:“学道不学道,学个狗睡觉!”一句“狗睡觉”使孩子再也忍俊不禁,他笑得前仰后合。这样笑还不过瘾,他在炕上打了个滚,一个“乌龙搅柱”旋了起来,也不怕将老汉的炕跳塌!

孩子其实挺可怜的,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练武术,还要奔波于琴棋书画各种学习班,从来就没玩过。来到这乡下就像恶补童年,老汉整天就跟他玩这些游戏,連武术都不用练。老汉也像返老还童了,脸上都出现了红晕。

孩子乐不思蜀,早将老爸的叮嘱忘得一干二净。临行前老爸说:“人们都说老汉有一杆神枪,能隔墙扎人!去了留点心。”

但快乐的时光总是太短,只有三天了,大后天老爸就要接他回去。

两人玩罢开始喝茶吃馍。对坐在炕桌,孩子学着老汉的样子,坐得端端正正,吃得毕恭毕敬。因为,老汉哪怕是吃着最简陋的乡下饭菜,也是恭恭敬敬,沉着庄严。他喝茶的姿势更令孩子着迷——那样子好像不是在喝茶,而是在向茶表达崇敬呢。

最叫人惊异的是老汉的一双手,它们一点也不像庄稼人的手,虽然也是一层老茧,却并不粗糙,它们沉着稳定,从容不迫,没有一丝的颤抖。

一罐茶快喝薄了,老汉才给孩子倒了半盅。老汉问道:“什么味道?”

嗯,还是苦。但他却没说。

老汉看着孩子说:“武术练到最后,就跟茶很像了——它是柔的。”

孩子并不明白,但突然有了种感觉。他练过那么多年武术,拿过很多奖牌,却从没想过武术是什么,武术对他而言就是一种体操。但今天武术突然变了,变成了一堵大墙横亘在他的前面,这堵墙是那样的熟悉又是那样的陌生,似乎呼唤着他:穿过来,穿过来!他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

这时老汉说:“来人了,你去迎一下。”

是省城来的杨编剧,几天前县武协张主席领他见过老汉,他要写一部传统武术的电影剧本。这次他还带了一个人来。

一看见这个人孩子就心中发毛。 这个人一身宽大松弛的运动服下肌肉咄咄逼人,有一股杀气。

杨编剧也很不自在,他不停地说话,好像这样就能冲淡杀气似的。

“看看这院子,多幽静呀。看看这丛竹子,老爷子务得多好。老爷子地里还种着竹子呢,长得更好。”进屋子后杨编剧指着竹制的桌椅几凳说,“很雅致吧?农闲时节老爷子做点篾工,做的东西供不应求,但老爷子也不多做。”

来人只是冷冷地看着。杨编剧给老汉介绍说:“这位是徐教练,其实是你们本地人。他一直在外搞拳击、泰拳和自由搏击。现在他想回到家乡推广现代搏击。”

孩子给客人泡上茶,这人看了孩子一眼,孩子赶紧跑到老汉身后。徐教练说话了:

“自从徐晓冬一个人单挑了整个传统武术界,我以为传武从此就销声匿迹了。没想到大家脸皮这么厚,假装没这么回事,依然到处圈地办班,骗人钱财,误人子弟。”

他一说话杀气就吐了出来,杀气驱赶着空气,孩子感到了呼吸困难。

杨编剧大为震惊,他求证似的向老汉看去,但老汉却微闭着眼睛,并不说话,只是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

徐教练接着说:“我回到家乡传播现代搏击,首先要打假打骗子,但本地练传武的,包括张主席,没一个敢跟我交手。”

杀气更重,屋子里的空气更不够用了。

“听说毕老师是毕家棍的传人,是咱陇南公认的实战高手。江湖上传说毕老师当年凭一条棍游历江湖,走遍全国,比了整整一百单八场棍,打遍天下无敌手,从来没输过。”

老汉淡淡地说:“夸大了。我那时也是打工挣钱,也就走了咱们西北几个省,比了四五十场棍。怎么能没输过呢,胜负乃兵家常事呀。”

“我没办法,只有找毕老师你了。你是陇南的实战派代表,你不会推辞,我打倒了你,自然就成了陇南第一人,也好招收学员了。”

孩子的气管被杀气刺破了,痛得要窒息。

老汉看着徐教练半晌说:“徐老师,你错了。”

“我哪错了?”

“中国传统武术,不光是打,它还有修心养性、强身健体、传承传统文化的作用……”

“嘿嘿,没想到毕老师也拿这套东西来糊弄人!”徐教练冷笑道。

老汉叹了口气说:“好吧,权当我没说。你一定要跟我打?”

“一定要打!”

孩子的呼吸已经窒息,但他的心却狂跳起来——我要保护爷爷!爷爷老了,我要保护他!

“那好吧,咱们打。但我要提前说明:第一,我输了是我老了,不是传武不行;第二,咱们打两场,一场拳一场棍。”看见徐教练惊讶的表情,老汉解释说,“虽然传武现在是破鼓万人捶,但还没咽气,我总得给传武挣点脸面吧?拳怕少壮,棍怕老狼。拳我不一定赢,但棍你肯定要输。来吧!”老汉呼地站了起来,一时间他凛然生威,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徐教练却愣住了,他才发现了问题所在,自己和老汉年龄悬殊太大,拳赢了没什么光彩,棍输了那可就全完了。但他是专门挑战来的,怎么收场?大家一时都僵在那里,连杀气都僵住了。

孩子的心狂跳着,简直要跳出胸膛。他跟着心跳了出来,大声说:“我来替爷爷打!”

真是奇了,老汉家里居然没有一件兵器!孩子只得从中堂桌上抽出一根竹棍,它正好是大枪长度,孩子一握便知它也有大枪的风骨。他本来是代爷爷比武,但面前却又出现了那堵大墙,大墙又变成了徐教练,徐教练变成一把寒光四射闻名遐迩的日本倭刀,向他劈来。

他的枪法极其精彩,拿过少儿组的金牌,但上了战场才明白没有用,除了爷爷教过的“拦拿扎”。爷爷说大枪最基本的动作就是握枪和“拦拿扎”。现在他用的是“拦”,对方太强大了,一下子就把他打入地下,他双脚深陷土中,却因此站稳了。他枪腰紧锁,力量全变成一股柔劲,拦开了倭刀凌厉的进攻。

大家齐声喝彩,孩子如梦方醒,发现自己一套大枪已经练罢。杨编剧高声赞道:“太棒了!”连徐教练也露出了笑容,他也会笑!孩子突然觉得很不好意思,他跑到爷爷的背后,抱着爷爷的腰,把头埋在爷爷的腰里。大家又笑了,这孩子气十足的动作顿时逆转了屋子里的氣氛。徐教练对老汉拱拱手表示服了,然后说:“这是你孙子?”老汉说:“人家是城里娃。”杨编剧说:“这是省体育局鹿老师的孩子。鹿老师认识老爷子后,每个假期都要把孩子送到这里待上几天。”

沉默片刻,徐教练说:“毕老师,外面传说你有一杆神枪,名叫‘断魂枪……”杨编剧说:“老舍有篇小说叫《断魂枪》,那是枪法,不是枪。”徐教练说:“但传说毕老师的是枪,还是神枪,能隔墙扎人。”“隔墙扎人?”杨编剧说。孩子这才想起了老爸的叮嘱。

徐教练笑了:“所以就是神枪嘛!毕老师你有这样的神枪吗?”

老汉摇着头说:“说到底我也就是个庄稼院的把式,也就练点棍棒鞭杆,哪有什么神枪。”

徐教练点头说:“老爷子跟其他传武的确实不一样。其他人,哼!隔墙扎人,那成了什么了?”

临走时徐教练看着孩子说:“好坯子啊!”杨编剧抚摸着孩子的头:“宝贝你太棒了,我要给你写个角儿,让你演电影!”

夜色沉静后,老汉从中堂桌上拿下那捆竹子。这些竹子是百里挑一,精品中的精品。它们经过漫长的油拔、晒竹、锯竹、卷竹诸环节,已百炼成钢。

老汉拿起其中一根——孩子觉得简直就是自己舞过的那根,双手轻轻地摩挲着,然后拿起篾刀,轻轻劈开竹子,篾刀一路向前,游刃有余。孩子突然发现,爷爷手握的不是篾刀,而是大枪,大枪劈波斩浪,穿云破雾。它是那样坚定沉着,没有一丝的踌躇,没有一丝的颤抖,简直就像那些云雾波浪向它奔来,迎刃而解,纷纷裂成两半、四半、八半。孩子正看得心旷神怡,突然,爷爷的手微微一颤。因为爷爷的手一直是那样的稳定,所以这一颤就显得那样触目惊心,孩子不由得双手握住了爷爷的前臂,大枪立马稳定了,它风驰电掣,所向披靡,抵达了终点。

老汉长长出了一口气,汗珠从额头滚落。他望着孩子,眼神中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欣慰,甚至还有一种感激。

第二天吃晌午饭时,孩子手握竹筷,准备与爷爷做“拦拿扎”的对刺。

但这次老汉只是看着他,嗯,武舞开始变成武术,娃上道了。老汉欣慰地说:“吃吧!”

老汉做的是苞谷面散饭,色香诱人。但孩子从没吃过这种饭,不会搛,弄得碗里坑坑洼洼。老汉说:“拦和拿,要柔,但要有劲,兜得住,能抄底,这才是韧。”

孩子用拦和拿搛饭,一开始还有些别扭,但渐渐地就熟练了。他左一下右一下交叉搛着,越来越快,他吃得酣畅淋漓,香香甜甜。吃过的碗也变得干干净净,一点也没浪费。老汉点点头说:“又来人了,去迎一下。”

是张主席和杨编剧。

张主席高大魁梧,一身西装使他的大肚子也极具气魄。他一进来就气呼呼地说:“那个姓徐的要是再来你不要理他!我给全县武协的都打了招呼,不许跟他比武!”

老汉说:“躲不是办法。”

张主席一愣,接着说:“那个徐晓冬纯粹是条疯狗……”

老汉说:“他不是疯狗,他是咱传统武术一劫。”

张主席又是一愣,接着说:“好鞋不踩臭狗屎……”

老汉说:“这个劫躲不掉,早来比晚来好。”

张主席气愤地说:“连咱们本地这个姓徐的也跟着蹭热度,跟着欺负人……”

老汉说:“破鼓万人捶,就是这样。”

张主席再次一愣,接着说:“咱中华武术源远流长,博大精深,技击只不过是它的一部分。”

老汉说:“但技击是它的立身之本,武术首先要能打。”

张主席终于明白老汉的意思了,他脸色一沉,呼吸变粗。这时屋子里只剩下张主席的呼吸声。他的呼吸越来越粗,越来越重,孩子又感到呼吸困难了。张主席,那么大的块头,这样粗重地呼吸着,简直都要将屋子里的空气吸光了。

哦,爷爷肯定也呼吸困难,就像昨天一样。对爷爷来说,孩子觉得今天的呼吸困难比昨天更厉害,昨天是外人,杀气逼走了空气,杀气伤害着气管和肺,但毕竟还有杀气能呼吸,你还能起来对抗。而今天是自己人,不让你呼吸,让你窒息,你却连反抗都不能够。

爷爷年龄大了,我要保护爷爷!孩子从那捆竹棍里又抽出一根,那堵墙又出现了,这次大墙变成了张主席,张主席又变成了一杆春秋大刀,向他劈来,孩子用“拿”来应对。这种大刀现在只是一种象征,但它如此沉重,孩子再次被打进地里,这次他陷入更深,但他站得更稳,甚至从土地里获得了一种力量,力量传送到腰,枪腰紧锁,化成一股柔韧之力,拿开了张主席势大力沉的进攻。

大家齐声喝彩,孩子再次醒来,杨编剧喊道:“太棒了,太棒了!”他更不好意思了,他再一次跑到爷爷背后,抱住爷爷的腰,把头埋在爷爷腰里。

这孺慕的动作使大家再次感动,张主席都有些嫉妒了,他看看孩子,又看看空旷的屋子说:“老爷子你全家都搬进县城,儿女们在城里做事,孙子在城里念书,老伴给孙子做饭,你一个人守着这毕家崖做啥?”

老汉说:“我就守在这里,哪里都不去。”

张主席说:“要不你来我的武校吧。”

老汉摇头说:“我去你那里没有用。”

“是啊,规定套路呀。现在的武术跟你那时是两回事。”张主席摇着头说。

沉默半晌后,张主席说:“老爷子,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人们都说你有杆枪叫断魂枪,是神枪,能隔墙扎人。到底有没有这回事?”

老汉看着张主席,直看得张主席目光游离,这才说:“你说呢?”

张主席说:“你这老爷子城府太深,我们都猜不透。”

老汉说:“咱就是个庄稼院的把式,练点鞭杆棍棒,这就是咱庄稼人的本分。哪有什么神枪呀!”

张主席笑着说:“老爷子,如果你真有这杆神枪,我们把它请出来,供在我的武校里。大枪是百兵之王,应该登上王位——第一,弘扬咱们的传统文化;第二,威慑这些宵小;第三,说实话,也能扩大咱武校的知名度,为咱们当地传武增添光彩。”说到这里,张主席压低声音,诚恳地说,“你老人家不愿出山也行,只要枪在那里,我就给枪发两份工资。”

老汉不再说话,直到张主席觉得自己该走了。走到院子,张主席摸着孩子的头说:“真是个好孩子!如果你爷爷把神枪传给了你,你可一定要保管好。”杨编剧拍着孩子的背说:“宝贝越来越棒!我一定要给你写个角儿,让你出演。”

入夜后,老汉拿起昨晚破好的竹条,将它们再横劈成篾条。老汉只要最表面的一层,这一层最坚实最柔韧,是精华中的精华。

篾刀比昨晚还要坚定,还要沉稳,还要迅疾,迅疾得就像这把篾刀一动不动,是竹条向它奔来,把自己揭成精华篾片,然后再切成最细的篾丝,比牙签都细。

在孩子眼里,爷爷是手握大枪,一动不动地在练功。就像那些神枪手,端着枪练瞄准,一动不动,甚至枪上还吊块砖头,直至双臂红肿。就像那些神箭手,拉满弓练习瞄准,一动不动,直至双脚下陷。超过神箭手的是那个卖油翁,爷爷就像那个卖油翁,对着麻钱的眼孔,悬壶遥对,引而不发。但孩子看出来了,爷爷如果倒油下来,一定不会溅到钱上,甚至连钱眼边缘都不会挨上。

这是怎样的功夫啊,就像定海神针一样,云雾、潮汐,甚至风暴都不能撼动它。但到最后,孩子发现爷爷的手又轻微地颤抖了,以后孩子会明白这是岁月和疾病,一个人可以打败云雾、潮汐甚至风暴,但无法战胜岁月和疾病。孩子再次扶住了爷爷的手臂,颤抖消失,爷爷的手臂,不,是两人的手臂,更加稳定,更加有力。老汉对孩子既欣慰又感激地点点头,他感激孩子帮他切完篾丝,而孩子则觉得自己是跟着爷爷练功,不,是爷爷手把手地教他练功。

第三天老汉给孩子做的是浆水面。

依然清清爽爽,非常誘人。孩子坐得端端正正,吃得香香甜甜。他渐渐能吃出粮食本身的香味,能吃出粮食出产地——这片土地的味道。多年后他明白了老汉之所以给他做这些地道的乡村饭菜,就是要他记住这片土地,老汉的武术就是在这片土地上与这些庄稼一起生长的。

老汉凝视着孩子,看着孩子用“拦”和“拿”搅动和搛起面条,他的“拦”和“拿”越来越成熟,越来越柔韧,孩子这两天精进如此!而且还在两个晚上,在最关键的时刻帮助了自己。多好啊!孩子只剩下最后一“扎”,自己也只剩下最后一搓了。

这时孩子吃完了面,一蹦子跳下了炕:“又来人了,我去迎!”

杨编剧又领了一个人,他一进门就说:“老爷子,我提前说明,这个人是我年轻时不幸误交的一个匪人,江湖上人称四老板。他说什么你都不要理睬!”

四老板穿得像皮毛商,他一边脱下大氅一边乐呵呵地对老汉说:“老爷子,明人不做暗事,我是奔着你的神枪——断魂枪来的!”

“闭嘴!”杨编剧喝道,然后对老汉抱歉地说,“你不要理他。”

老汉对杨编剧说:“今天给你煮一罐茶喝?”

孩子睁大眼睛,爷爷从没给人让过他的罐罐茶,至少他没见过。看来爷爷很喜欢这个杨编剧,但杨编剧却连连摆手:“啊不,我享受不了。”

孩子给客人泡了茶,四老板喝口茶说:“有断魂枪呀,老舍就专门写过。”

“我的天!”杨编剧拍着脑门说,“我给你说过多少遍了,老舍写的是枪法,而不是枪!而且那是小说!”

“可是沥泉枪呢?岳飞的沥泉枪也是小说里的,可真有啊,还拍成电影了!”四老板说。

“我的天哪!”杨编剧再次拍着脑门说。

四老板说:“老爷子,把您的宝贝拿出来让我见识见识?我给您估个价,让您心里有个数。如果您肯让我经营,我保证给您弄得好好的……”

“闭嘴,你这无耻的商人!”杨编剧再次喝道。

老汉笑着说:“哪有什么神枪!”

四老板压低声音说:“没有也不要紧,把你平时用的大枪拿出来,我给你经营成神枪——断魂枪,隔墙扎人都不是问题。”

杨编剧说:“无耻!无耻!”然后他对老汉说,“老爷子,我有个问题,你总是说庄稼院的把式,也就练练棍棒鞭杆,它符合庄稼人的身份,这是什么意思?”

老汉笑了:“庄稼人平时抓握的无非是锄把锨把,吆牲口用鞭杆,这些都是木棍。”

“噢,是这样。”

“木棍圆圆钝钝,锋芒内敛,不会流血,从不耀武扬威,却扶危助弱。”它简直就是庄稼院的把式本人呢!老汉心里补充说。

“啊,说得好,我明白了!”杨编剧一拍大腿说,“那么刀呢?”

“刀是江湖豪客用的。”刀有利刃,意味着流血。

“那么剑呢?”

“剑是百兵之君,庄稼人身份不符嘛。”更重要的是中国实战剑法早已失传了。

“那么枪呢?”

“啊,大枪啊,那是百兵之王啊……”

“庄稼人也练枪吗?”

“枪棍一体,棍棒时间一长就转成枪了。月棍年刀一辈子枪,你如果务一辈子功夫,自然会练枪的。”说到这里老汉脸上涌出了一股神采,抬头望向空中。孩子明白了,对爷爷来说,这大枪不仅仅是棍棒的升华,也绝不仅仅只是枪,它是一种渴望与梦想啊。

“啊,我明白了!”杨编剧使劲拍着大腿说。孩子看得出关于大枪爷爷还有话要说,但杨编剧抢先说:“咱们传统武术的最大特点是什么?”

“知其雄,守其雌。上善若水,以天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老汉说。

“啊,我得之矣!”杨编剧举起双手叫道。孩子虽然不明白老汉说的是什么,但却知道爷爷还有许多话要说,但杨编剧不给爷爷说话的机会,他继续喊道:“想我中华武术源远流长,博大精深,外国人懂什么?他们的拳击搏击又算什么?这些姓徐的又懂什么?”

孩子看出爷爷对拳击搏击以及“姓徐的”还是有话要说,但没人要听。昨天和前天那是话不投机,今天爷爷难得高兴,但还是说不出来。我要让爷爷说出来,否则会憋坏的——

他再一次抽出一根竹棍,他要扎出一个孔,让爷爷把话吐出来,但那堵大墙又出现了,它已近在咫尺,自己前面已用“拦”和“拿”扫清了障碍,只剩下这一“扎”了。他前弓后蹬,全身之力聚集起来直贯枪尖,一枪刺穿了大墙,他像一只雏鹰一跃而入——

他睁开了眼睛,发现大家又在为他鼓掌,四老板高声喝彩,杨编剧感慨万端,已不知怎样赞扬了。

送他们到大门口时四老板说:“宝贝你太棒了,你爷爷肯定会把神枪传给你,到时候你找我,我一定会给你经营得好好的,让你一辈子吃喝不愁。”

“闭嘴吧。”杨编剧都骂不动了,他只对孩子说,“我一定要给你写个很重的角儿,你一定能火起来。”

“可是爷爷说了,我还小,他让我好好念书。”孩子诚实地说。

“啊?啊……”杨编剧一愣,然后拍着脑门说,“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这个夜晚老汉焚上一炷香,然后屏息静坐。孩子明白今晚关系重大,他静静地坐在老汉一旁。

老汉静坐毕,拿起一根细篾。它是那样的细,比牙签还细,又是那样的高,比孩子站立举起手臂还高一个拳头,但它是竹子世界的精灵——老汉把它修炼成精灵了,它以绝世风骨站立了起来。

老汉又拿起两根,让三根细篾站在一起。这些精灵一个个都桀骜不驯,矫矫不群,它们怎么会站在一起呢?老汉开始搓合它们,像搓麻绳一样要把它们搓在一起。这些精灵岂能束手待擒,但老汉双手不容置疑,不由分说,一点一点一路搓将下去。老汉的双手坚定沉着,从容不迫,没有一丝的迟疑,也没有一丝的颤抖,这是老汉一生打熬出的功夫啊。三个精灵被完全搓在一起,这是真正的强强联合,密度和强度以几何倍数增长。

但在最后孩子看见老汉身子微微一颤,汗珠从鬓角渗出。孩子想也没想双手就搭在老汉的腰里。呀,爷爷的腰湿透了,有些冰冷,但随即火焰在爷爷腰里又燃烧起来了,爷爷双手更加有力,更加稳定,三个精灵被完全搓在一起,矗立在屋子中央。

啊,孩子看见了什么?他看见一杆大枪,在茫茫黑夜绝世独立。接着大枪又变成了一杆大旗,夕阳如血,旗枪闪耀。晚风劲吹,大旗呼啦啦地翻卷。暮色苍茫时下起了大雪,大旗在雪中稳稳地矗立,鲜红如火。他看见爷爷手扶大旗站在旗下,啊,爷爷占领了这片土地,啊不,爷爷守住了这块阵地!

然后爷爷将大旗横握,大旗又变成了大枪。孩子看清了爷爷手握大枪的姿势,只见爷爷右手抵定把根,把贴肋下,项竖脊挺,双目如电,一个人独对冬天的荒原,像一个孤独的王,说不出的渊停岳峙,威风八面。孩子不禁热泪盈眶!

“我的娃,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老汉突然说。

孩子一惊:“这是什么?”

“这就是断魂枪!”

“断魂枪?”孩子喊道。

“是的,它至少是斷魂枪的坯子。”老汉说,“断魂枪的灵魂就是这枪杆,它是由三百六十根这样的竹篾搓拧而成的,这才三根呀。这样的枪也可以说是神枪,因为它刚柔并济,可以至刚也可以至柔。”

“啊?”

“它刀劈滑脱,斧剁弹开,这是至刚还是至柔?”

“啊?”

“它能隔墙扎人……”

“隔墙扎人!真的?”

“将枪杆劈在墙头上,这一瞬间它能弯成九十度,大枪前半截垂直下刺,能扎到墙那边的人。”

“啊!”

“这是至刚还是至柔?”

“啊?”

“这一切都缘于它的柔韧。”

“啊?”

“这就是传统武术的最高境界,传统武术的最高机密。”

“啊!”

“我一辈子做过两次断魂枪,都失败了。这一次多亏了你,不光你三次帮了我,最关键的是,你使我的心活了过来。”

“啊……”

“咱们终于做成了断魂枪——不一定非得三百六十根的,关键是要在这里——”老汉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又指了指孩子的心窝,“在这里做成,在这里竖起来。你帮我做成了断魂枪,我也把断魂枪传给你了!”

“啊!”

“我这一辈子再没有遗憾了。”

孩子大脑里一片空白,他并不明白老汉说的是什么,他只觉得心里堵得慌,嗓子也堵得慌,于是他泪眼模糊,喉头哽咽。

十一

夜深了,老汉久久地凝视着熟睡的孩子,娃明天就要走了。

孩子在做梦,咯咯地笑,都笑出了泪花,这泪花比五月草尖上的露珠还要晶莹。

睡觉还是不老实,虽然说好的“学个狗睡觉”,刚睡下还装装样子,但一睡着就拳打脚踢,娇儿恶卧踏里裂。

我的娃,爷爷不是别的,爷爷其实只是个守墓人呀。爷爷晚年活在盛世,传统武术却一路衰败,真令人悲哀。爷爷只能空守着传统武术的坟墓,直到自己进去。但你救了爷爷,使爷爷的人生变得圆满,晚年变得幸福。

这时窗外出现了一种白色,是霜还是雪?老汉摸摸孩子身下的炕,嗯,很热,很好。老汉给孩子再次掖好被子,然后将火盆中的火籽用灰烬埋好,明天要用它将火再生起来。

半夜孩子从梦中醒来,他梦见自己在飞,最近他总梦见自己在飞,脚一蹬就飞了起来,展开双臂尽情地飞过山冈,飞过田野。大家都说这是在长个子。这次是从一个高高的悬崖上俯冲而下时惊醒的。

屋子里漆黑一团,所以他看见了窗外奇异的白,也看见爷爷在盘腿打坐。他不由得抱住了爷爷的腰,把头埋在爷爷腰里。这是一个无意识的动作,别人看见了都会笑:毕竟还是孩子,别看个子这么高了!孩子长得很好,高高大大,爷爷又瘦又小,但他每次抱住爷爷的腰时他才明白爷爷是那样高大,那样坚实,那样深厚,自己从中汲取着温暖、营养和力量。想到这里他再一次沉沉睡去。多么奇异啊,睡着了他还有意识——他准备再飞一把。

(上海大学上海美术学院 合作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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