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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毛落到我梦里

2020-01-04徐瑾

少年文艺(1953) 2020年9期
关键词:鲸鱼羽毛精灵

徐瑾

羽毛落到我梦里。

闪闪烁烁的白光中,蓝色和红色的线游动成型。

一条尾巴开着红云的鲸鱼睁开眼睛,它摆脱纸的囚禁,朝我飞近。

我和妈妈一起围着鲸鱼跳舞,爸爸也在一起,我们哈哈大笑。

真是一个好梦啊。

10岁那年,我开始遇到难题。

一道复杂的题目,刚读第一个字的时候,并看不出难度。

我家这道,起初他们只是吵,我的答案只需哭。

我的眼泪可能像某种能帮鲸鱼治愈伤口的珊瑚黏液,每次我抓着他们胳膊哭,他们就会和好几天。

但也就是几天而已。

过了几个月,题目难了一点,我哭之前,他们会把我锁在小画室里,大概这样他们就能专心吵架。

可我没法安心畫画,总有柜子砰砰倒在地上的声音,让我发愁地板会不会很疼。

到了秋季的时候,题目升级了。

选择题——爸爸,还是妈妈?

我不太明白,为什么非要我答。

他们使劲地摇着我,让我必须填一个答案。

我不想丢下爸爸妈妈任何一个。

但选了妈妈后,爸爸像被橡皮擦掉了一样,消失了,他应该很难过吧,所以藏了起来。

可妈妈好像也没多开心,她经常看着我发呆,再哭,我们只好一起哭。

在一个清晨,外婆出现了。

原来,选择妈妈还会有一道附加题——要不要跟着外婆走?

那天下午,外婆抓着我的手,我抓着自己的小画板,我们坐了火车坐汽车,又坐上村里嘟嘟嘟的拖拉机晃啊晃。

最后,我们手拉手走到了山脚下一座青灰色的小屋子。

“妈妈也不要我了吗?”我问。

“别瞎说,妈妈最近忙。”

“那我还要上学吗?”

“好饭不怕晚,先玩一阵子也不碍事的。”

可饭吃晚会饿啊?我困惑地想。

外婆在瓷盆里倒上热水,帮我擦着脸和手,我抬头看对面的墙,那边挂的铁皮玻璃板里挤满了相片,好多人你压在我脸上,我压在你胳膊上,但是小时候的妈妈却清清爽爽漏出整个半身,正和我对望。

外婆给妈妈留了这么大的地方,肯定很喜欢她。

妈妈应该都喜欢自己的孩子吧。

在外婆家的日子并不算难熬。

妈妈会给我电话,叮嘱我听话。

外婆家所有家具也稳稳当当。

玉米在锅灶里埋着烤得很香。

虽然我找不到小孩子玩,可这点烦恼也被肥嘟嘟的小动物一起挤走了。

灰兔子最稀罕我,总是躲在小腿高的草丛里傻傻地看我。

棕色的刺猬们喜欢在小溪边的窝里打呼噜。

圆滚滚的小雀总是七八只一起飞,把可怜的浆果啄得就剩个皮。

我还见过一只橙色的狐狸,可我壮着胆子想去打招呼,它却屁股一转跑了。

看不见小家伙们也不要紧,我还可以画画。

沿着林子里的大路拐三个弯,拨开左边高高的芒草走大概五十步,会有一棵几乎压弯腰的杨树,从树下钻过去,如果能不管那些坏兮兮的刺和苍耳,就能走到一处临河边的石壁,抱着石头,踩着靠河那巴掌宽的小道翻过石壁,后面是一棵大大大大的落羽杉,那胖萝卜一样的根一半在水里,一半在地上。地面上那一半就像把大椅子,靠在上面画画,别提多舒服了。

除了要担心洋辣子。

这是一种浑身都是小刺的翠绿色毒虫,即使秋季,偶尔也会出现,如果碰到了,皮肤上会火辣辣地红成一片,可惨了。

这天我在涂一条尾巴开着云的鲸鱼时,头顶突然一疼。

糟糕,又忘了戴帽子了。

唉,我使劲地晃着头顶,可头顶那种被细细针刺的感觉一直还在,又只好斗胆用手去抓。

没抓住什么毛茸茸的软虫子,倒是捏住了一个滑溜溜的小东西。

四五厘米高,正圆的小脸,几片叶子朝着上空长出一个小鬏鬏,但手指和脚掌尖尖像有软刺的植物,难怪刚刚踩得我头疼。

被我抓着她也不怵,眯着眼睛朝我笑着摆摆手。

“你好,你在画什么啊?”

——是精灵,会说话的精灵。

林子里有精灵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刚来的那几天,我总是睡不着,外婆便会念叨精灵的故事。

“不是所有树里都有精灵,但是精灵大多住在树里。

“榕树里的精灵块头最大,老蹲在树上打哈欠,那哈欠会四处飞,人碰到了就扑通一下倒地,跷着脚睡个三天三夜。以前啊,城里失眠的人最爱来寻他。

“梧桐精灵最喜欢唱歌,当有风来的时候,他们让自己的树叶蜷曲起来,卷成弓似的,给自己伴奏,可奇怪的是,听过的人只要出了林子,就回忆不起来那调子。

“松树的精灵擅长缝纫,而且爱操心,要是看见你衣服上的花色绣丑了,非得追着你重绣,他们的针绣出的黄鹂在清晨会脆脆地叫,但叫了三天后,也就变成了普通的花纹。”

外婆拿着针线篓绣着什么,虽然灯晃晃的,可她的线总是一次就穿过去。

“每种精灵都有一颗‘心,他们的心和我们人类不一样,是可以捧在手心里的,还能帮人许愿呢,不过那愿望啊,也只能实现三天,而且精灵们太马虎了,老是弄丢自己的心,如果一直找不回来,要睡足100年才可能长出新的。

“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树生出精灵太难了,现在的树总是刚长成就被砍掉了,哪里还有精灵啊。晨晨,看,这就是精灵,喜欢吗?”

外婆咬断了线,笑眯眯地炫耀她的成果——一个绿色小人,就和我面前的她一样。

该对一位从天而降的精灵说什么才显得很有礼貌呢?

我慌张地松开捏她的手,她很自然地跳到了我的胳膊上,坐了下来,双腿荡着,像坐在树干上一样自在。

“你是人类吗?”她指着我的画,“你的画好好看。”

我的脸一定红了。

“这是云朵鲸鱼,它尾巴上长着让人一直开心的红色云朵哦。”

“哇,真有意思。”

“哎,这是我自己画着玩的,没这种鲸鱼的。”

要是真有这种鲸鱼,我也不要做选择题了。

“你想见它吗?”她突然问。

“啊?”

精灵笑了笑,跳到了我的绘图本上,她从怀里掏出一根金色的羽毛晃了晃。

下午三点的阳光中,羽毛变得模糊不清,似乎什么落了下来,飘到了半空中,她用手一捉。

一片透明的羽毛影子。

“羽毛落到我梦里——”她神秘地说,“睡觉前,念这一句话。记得保密哦。”

我半信半疑地拿起那根羽毛的影子,冰冰的,很轻。

那是一个很热闹的夜晚。

羽毛落到我梦里。

闪闪烁烁的白光里,绘图本上的彩色线条游动成型。

一条尾巴上开着红云的黄色鲸鱼睁开眼睛。它甩动尾巴,摆脱了纸的囚禁,朝我飞近。

我和妈妈一起围着鲸鱼跳舞,爸爸也在一起,我们哈哈大笑。

真是一个好梦啊。

第二天一早,我就飞奔去了落羽杉下,兴奋地讲了我的梦。

她坐在树枝上笑嘻嘻地听。

我们成了好朋友。

我抱怨了我的选择题。

她讲了她的阅读理解题。

对了,她今年春天才出生,还没有名字,金色的羽毛是她的“心”,所以我叫她小羽毛,她也很喜欢这个名字。

对从树中出生的精灵而言,树就是他们的妈妈。

这棵落羽杉真的很了不起,喜欢阳光,也能忍受潮湿,安安静静地跨在河里,生长到出现了树精灵。

可小羽毛醒来后,森林里已经没有别的精灵了。

她只能从落羽杉的树叶声里去理解这个世界。

“妈妈会用树叶给我唱歌,啦啦啦啦,啦啦啦啦,每天都不一样的,有时候很快乐,有时候很难过,可后来,不知道是不是我惹她生气了,叶子们哗啦啦地都落了。”

我抬头看看落羽杉光秃秃的树枝,已经冬天了,她坚定地闭上嘴,不再给自己的孩子唱歌。

小羽毛一定很孤单吧。

唉——我和小羽毛一起叹了一口气。可看看对方,又不由自主笑了起来。

遇到小羽毛后,我脑子里稀奇古怪的想法都跑出来了。

这一天,我们一起认识了一种金色带着磨砂颗粒的蝴蝶。

当她栖息在花上时,她故乡的那片沙漠就也能闻到花的味道。

第三天,我们和一种神奇的樂器做朋友。

它只有一颗种子大,放到耳朵里,不需要弹奏或吹拉,你想到黄鹂或夜莺时,它会自动发出对应的鸣叫。

第四天,是一位嘴巴一张一合就能让别人说出真心话的青蛙,他喜欢你就直接跳到你的食指上,不需要去玩猜猜猜的游戏。

第五天,第六天……用放屁辨别开心程度的蘑菇、一小片紫色的掉下去绝对不会下沉只会觉得脚心暖暖的毛茸茸沼泽、全身镂空风飞过去会有形状的剪纸云、心里抱着月亮的灯笼、咕咕叫着就不会迷失航路的船、身上长出彩虹的山羊……

我一边画一边说,她一边听一边夸,最后她总会用她的心,变出一片羽毛影子。

越来越多的羽毛落到我梦里。

腊月的一天,外婆突然接到了妈妈的电话。妈妈也要回家住一段时间。

妈妈回家的那天下午,我在落羽杉下画了一只可以在心里开花的土拨鼠,这样即使睡在深深的泥里,春天时,它也能第一时间知道。

“我可以把这个梦偷偷送给妈妈吗?”

“你妈妈一定会喜欢的。”

小羽毛的眼睛亮晶晶的。

等我握着小小的影子羽毛回家的时候,妈妈已经到家了。

我开心地奔过去,她抱住我,胳膊却很僵硬,她好像想说什么,外婆却突然让我去端菜。

空气里有点栗子发霉的味道。

妈妈还是拉住了我。

“晨晨,你愿意跟着爸爸吗?”

我好像摇头了,她哭了起来。

“你干吗非要跟着我?这样我们都过不好的。”

“你把问题推晨晨身上算什么?”外婆重重地放下一碗汤。

妈妈似乎很委屈,她抽泣了几下,进了一个房间。

可怜的门重重地颤抖了一下,来回嘎吱着。

那声音和我的心跳交融在一起,像坏掉了一样。

原来,选择题的两个答案,都不希望我选他们吗?

这一天,我没有再许愿,梦境里的鲸鱼似乎有点苦恼,而会唱歌的乐器沙哑地嗡嗡嗡,土拨鼠当然也没有开花。

第二天,我默不作声地又去了森林,把羽毛影子还给了小羽毛。

她瞪圆了眼睛,似乎很惊讶。

我憋住不愿意哭,她好像明白了,飞下来轻轻地贴在我的眼睛上。

“没事啦——我们还可以开心的。”

对,开心,要开心,我大声讲笑话,扔石子打水漂,又抓着笔用力画画。

小羽毛给我唱歌,使劲地夸我的画,可她来回在我的画布上蹦蹦跳跳,荆棘一样的脚划出刺耳的声音,让我更加心烦意乱。

我什么都画不出来。

啪——我用力地把画笔扔进了小溪,哇哇地大哭了起来。

她飞过去把画笔抱了起来,湿漉漉的笔压在她身上,显得她又可怜又滑稽。

我觉得太丢脸了,风吹干了我的眼泪,脸上绷得疼。

我应该先回家,或者随便去哪里。

“要是实在难过,就用这个……”我刚准备走,她突然说,“用这个许愿,不仅在梦里。”

在外婆家的院子外,我来回踩着泥地,划出一道痕。

我的手缩在袖子里,里面是一根暖暖的金色羽毛。

终于,我许了一个愿望。

我推开了院子的门,外婆立刻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左看右看,并没有发现另一双眼睛。

没用吗?

“晨晨——”妈妈突然从我背后扑了过来,抱紧了我。

“你跑哪里去了?一整天都找不到,妈妈急死了。”

“我——”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有点慌张,不敢开口。

可妈妈却一直在说个不停,有温热的眼泪落到我脸上,混着下午我吹干的眼泪,像两条相遇的小溪,一起心满意足地流着。

她抱着我讲故事,尽管我已听过很多遍了;给我做了甜品,可是太甜了。

鹅黄色的灯光下,她拉着我的手。

“晨晨——今天妈妈都想好了,大不了卖了房子换到小点的地方,可能你的学校也要换,但是压力会小很多,我们肯定能熬过去,这样就不需要分开了,可以吗?”

她的眼睛里闪着暖暖的光。

我的愿望实现了。

晚上,我和妈妈、外婆睡在一张床上。

被子刚晒过,暖得发烫,我左边是妈妈,右边是外婆,忍不住咯咯地一直笑。

“别闹了,快睡觉。”妈妈拍了拍我。

“妈妈,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吗?”

“会啊。”

我暖和得翻来覆去睡不着,可一脚踢出了被子外,却冷得一个哆嗦。

原来,被子外面这么冷吗?

那股冷意顺着我的脚慢慢爬着。

“外婆。”我在被子里推了推,“精灵实现的愿望,三天后会怎么样?”

“除非继续许愿,不然猫还是猫,狗还是狗呗,哎呀,别闹了,小心半夜尿床。”

外婆轻轻拍了拍我,妈妈迷迷糊糊给我掖了被子。

在我数到2000的时候,她们都睡着了。

三天后,愿望消失了,会怎么样呢?

被子好暖和,可是脚好冷。

第二天,我没有去林子里。

“我妈妈回家了,我没空去玩,小羽毛肯定能理解的。”

第三天,我也没去。

第四天,妈妈需要回城里处理工作的事,我揪住她非要跟着去。

我告诉自己,我肯定还会回来的,最多半个月,或一个月。

我只是需要多一点点愿望,让泡沫消失前多留点美好的回忆。

我和妈妈一起租房子,搬家,在新地方过年。年后,我换了学校,妈妈换了工作。

我每三天就会许一个新愿望。

我和妈妈手拉着手一起在新城市里跑着。

什么岔子都没出。

夏季开始后,我梦里的鲸鱼、蝴蝶和青蛙,一个一个开始消失。

绚烂又闹哄哄的梦境逐渐安静。

最后离开的是鲸鱼。

它尾巴上红色的云朵变成灰色,一朵一朵掉下来,我抱着满满一怀抱的云,使劲地跑着想追上它,可鲸鱼厌恶地看了我一眼,彻底消失了。

我大喊着哭醒了。

“怎么了,做噩梦了吗?”妈妈拉开了灯,温柔地抱着我,“是新学校不适应吗?”

“妈妈,我不是一个好小孩。”

“瞎说,晨晨最好了。”妈妈轻声地拍着我的后背。

可我自己知道啊,我是一个小偷。

小羽毛也知道,森林知道,每一个讨厌我而离开的梦也都知道。

我拽着妈妈的衣服呜呜地哭。

我真的好舍不得妈妈。

我想起小羽毛从自己小小的胸膛上捧出她的“心”时,突然问:“你,你明天还会来吗?”

“那当然!”冬季的我肯定地说。

没事,现在回去还来得及,只要把“心”还给她。

轰隆隆的挖土机啃着林边的地。

根上包裹着泥土的树苗被一车一车运来。

离开不过才几个月,可一切都不一样了。

外婆家的村子,连同后面的整片山被保护了起来,以后会成为一个森林公园。

细细长长的林路在拓宽,一些枯死的树被移走,适宜住进林子的新树已经开始种植。

森林突然就变得很陌生。

之前那么容易就找到的秘密基地,好像混入了迷宫里,路上的弯道消失在了翻滚的土堆里,而直起腰的杨树和别的杨树都差不多的,我问了很多人——外婆、拓路的工人、年轻的园林工程师,“有没有看见一棵一半在地上、一半在水里的落羽杉?”

“唔——林子里的杉树太多了,落羽杉、红杉、水杉……没有你说的这样的,哎,施工呢,小丫头别乱跑。”

我找了好久,怎么都找不到,夏季的炙热里,金色的羽毛却开始黯淡,而我已经很久没勇气许愿了。

“你怎么又跑这里了,妈妈刚刚来电话了,说明天就来接你了。”外婆和我一起站在山脚下仰头看郁郁葱葱的林子。

盛夏时节,我闻到自己心里腐烂的气息,双腿在风里有种陷入冰水的触觉。

“以后没人再砍树了,说不定啊,精灵们会再出现的。”外婆长长地呼出一口氣,眼角的皱纹都笑成了旋涡。

我恍惚地看着森林,真的还会有精灵出现吗?

可最后一个精灵,已经被我“害死”了,她的“心”还在我的手心里,我自己的心也淹没在冬季的沼泽里。

她是不是已经陷入了沉睡,在孤零零的树洞里,变成了灰色的样子?

要多少年,她才会再出现呢?我还有机会见到她吗?

有一个树精灵,小小的轻轻的,只有食指大。

她住在一棵一半在地上、一半在水里的落羽杉上,那是她的妈妈。

她喜欢阳光,也能忍受潮湿,可是在树叶慢慢落光后,她总会觉得孤单。

如果她像一片慌张的羽毛飘落到你头发上,一定要立刻告诉我,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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