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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蓝田

2020-01-04苏松华

湖南文学 2020年12期
关键词:蓝田

苏松华

旧时,在我们老家,下蓝田是件极平常又很有分量的事。丰收了,兜里有余钱了,腊月寒冬年节近了,或是平日哪家有了红白喜事要操办采买,人们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下蓝田。

蓝田是涟源县城的名字,原是镇,现在叫办事处。早先属安化县。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置蓝田县,析安化、湘乡、新邵等县各一部分乡镇为所辖,后因与陕西蓝田县重名,旋改名涟源县,蓝田就成了涟源的一部分,并因其古老且物阜人丰成了县城。

我的老家在岩口,最早是一个村的名字,宋代就有了,沿用至今。一九四九年后,先后兼用作公社、乡的名字,后来又改成镇。岩口先属新化,后来冷水江从新化析出建市,随属冷水江。前两年行政区划调整,岩口和相邻的铎山两个镇合并,仿佛为了平衡,保留了铎山的镇名,沿用了岩口的公所。现在在镇的层面上,全部称铎山,只有岩口村依旧叫做岩口村。

但不管叫岩口还是称铎山,也不管行政上属新化还是冷水江,老家的人们,与蓝田的亲近,远胜于有行政隶属关系的新化和冷水江。无论是交通闭塞的过去,还是道路便捷的现在,都是如此。这或与地缘有关,但又不完全因此。平日里,老家人去冷水江城似乎还要架个势,而下蓝田,总是说走就走。

“走,下蓝田去!”这里的“走”不读“zou”,读“hang”,阳平;“下”不读“xia”,读“hua”,上声;“去”也不读“qu”,读“qi”,去声。五个字的一句话,三个字的读音与普通话不同,都是浓重的方言土語。三个字的意思,都是“去”或“到”的意思,这里却偏要交叉着用,带着土气,也带着一些豪气。而一个“下”字,发音时很沉,带有浓重的喉音。

“下”原是个方位名词,但从老家人的口中读出来,用作动词,就有了很强的方向感和动作感,颇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就像历史上的郑和下西洋、闽浙两广华侨下南洋中的那个“下”一样。在老家人的心目中,这个“下”字,包含着很古老又现代的地理方向意义。老家在蓝田的西边,虽都是江南丘陵地貌,但在总的地势特征上,与伟大祖国的大好河山“西高东低”的特征正相吻合。从金竹山东风坳发轫的湘江最大支流涟水河的源头之一的良溪河,一路经元璋岭下的石坑、槐花坪过油槽里、将岭、岩口长垅,到老家土硃,之后又从金龙寨与战鼓山的峡谷口奔流而下,过杨梅岭、黄柏岭、花桥、风神坳,过黄土边,在磨石桥与墨溪汇聚,变得江阔水深,流入蓝田城区,一路向东,至湘潭汇入湘江,游归大海。其流淌的脚步,正是对“下”的最好诠释。

老家人过去所说的下蓝田,其实专指蓝田街上。蓝田街上也不包括今天已十分繁华的以光明山新市场为主的新城区,而是指以三角坪为中心、西起蓝溪桥、东至太平桥的涟水河两岸的老街市。老街市很老,也很暗,但很热闹。从柳家院子进了街,并排两线的木板屋沿河而建,中间一条几米宽的石板道就是街道。两边的木屋,有规整的,有破旧的,一两层,两三层,连毗延展。河边的板屋,一边建在地上,一边吊在水里。自西向东,蓝溪桥、星桥、大桥、阿屎桥、太平桥勾连两岸。青石板的街道两边,家家门户洞开,开着各式各样的铺子,挂着形形色色的招牌。有卖油炸豆腐、油炸豆粑糍粑之类吃食的,有卖印花蜡染青蓝麻纱土布或丝绸府绸一类布匹的,有卖犁耙扶滚扮桶风车棕丝斗笠蓑衣之类的农具的,有卖洋火煤油灯具阳伞油纸伞绸子扇的,有卖竹椅竹篮竹筒晒簟肚盘的,有卖坛子砂灌素花土碗鲜花菜碗的,过蓝溪桥到对面街道的铺面,便是墨溪人开的一线铁匠铺,打刀打斧打锤,铸鼎铸锅铸炉,都在这里,远近闻名。还有各种小吃店面,面馆饭馆酒馆,热气腾腾,芳香四溢。街上行人如织,摩肩接踵,看的,逛的,问的,买的,络绎不绝,一波又一波。店家的叫卖,顾客的问询,孩提的哭闹,汇成一曲此起彼伏的交响曲,添了街市的繁华。铺子的二楼或三楼筒子间,兼开些歇伙铺,不叫宾馆酒店叫旅馆,接住远来的客人。傍黑的时候,有住宿的客人进到暗淡的铺子柜台前登记好,便踩着宽扁的板楼梯,咯吱咯吱上楼,选一间沿河的客舍住下来。推开被堂霉灰尘染得暗红的老式镂花隔窗,便可以看沿河一线青楞的瓦脊,宽展流淌的河面和对岸垂在水边的吊脚楼。

蓝田老街最繁忙、最热闹的地方其实还是在三角坪,那也是老家人办大事采买食物的集中地。这里是蓝田街上最大的肉食水产生鲜及农家土特产售卖的集散地。从星桥北端东行,便进到三角坪市场。纵横交错的摊位,摆满各种售卖的物产。一排猪肉摊子,一排牛肉羊肉狗肉摊子,一排活鱼、泥鳅、黄鳝、青蛙摊子,一排鸡鸭鹅鸽子摊子,一排卖各种自产时鲜水果诸如桃李、枇杷、杨梅、柑橘、柚子等及辣椒、豆角、萝卜、白菜、生姜、葱蒜韭菜等蔬菜之类的摊子,偶尔夹杂个卖脚鱼、野物的,卖草药土方老鼠药的……地面潮湿污浊,空气中弥漫着种种市场特有的腥臭难闻气味,但人们似乎不顾,接踵而至,东瞧西看,问价还价,采买自己所需的东西。市场人山人海,如涛如潮,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摊位前卖主挥刀切割,过秤添补,高声报价,买主看秤装货,付款交钱。之后,又转到另一个摊位,购买另外的物品,直到种种购齐,方返程回家。也有说好了价不买转向其他摊位的,卖主就有些恼怒,说些晦气的言语,有气爆的,扯着买主的担子不准动,时常起些强买强卖的争执。好在人流如水,生意如织,争执过,复归忙碌。

老家人下蓝田,先前都是走路,走岩口直达蓝田的石板道。石板道是新安古道和新湘古道的一部分。以岩口为坐标,向西北去冷水江新化叫作上冷水江或上新化,向东去蓝田、益阳或长沙叫下蓝田、益阳或下长沙。上新化的古道从岩口土硃铺出发,过弯弯塘、石湾里、岩门前,经金盆岭上石子岭,下到筻溪桥进毛易铺,过长铺子茶亭、枫树坳、崇北野鸡坡到连溪桥,之后向西经满烛(竹)过桑梓到资江河边,过河便是新化街。其中到冷水江六十里,到新化八十里。再往西便是通溆浦芷江。而往西南,则经坝塘石板桥走腊树下、金莲冲、联捷院、油槽里茶亭过槐花坪、石坑上木杉坳,下太主山至金竹山岔路口,西走乙五塘、麻溪沙塘湾渡口过禾青垅里至三尖过石槽铺,经龙溪铺、新田铺、黑石铺直达邵阳宝庆府,而自南走坪上三溪桥、张家冲、梅巢坳、过酿溪也直达邵阳。自岩口土硃铺向东,便是下蓝田的路。由东岳殿茶亭出发,经大冲垣、毛连湾过清潭桥,走程家湃、台上、龙潭、龙光,出花桥关到四房楼出黄土畔上、新茶亭子、麻蛄氹到瓦亭子、石子塝上分路,右走柳家湾进蓝田街,沿河街道到三角坪,过新桥可去火车站、洪井岭。左走雷家弄子向北两三里,到老街北边的光明山。从三角坪向东走石马山过斗笠山,可去娄底湘乡。而向东北出太平桥,则经长冲、码头、珠梅到龙塘、到桥头河古镇,向东经仙洞、壶天、流沙河、老粮仓、双凫铺、回龙铺、夏铎铺、白箬铺,穿过宁乡、望城进长沙;向北走七星关、伏口至高明,东去沩山巷子口,北去梅城、益阳。蓝田,正处于湘中梅山出入周边地域的古道要冲。

古道依山势水形而走,或落于高山峡谷,或穿越广袤田垅,或与河岸并行,或跨河水而去;或穿过院落老街,屋宇庭檐,或暴露于荒郊野岭,寂寥丛林。但一律是整洁光滑的青石板、麻石板铺就,宽一两米,石板拼排紧凑,地面坦平。久经无数行人的踩踏磨砺,石板光滑油润,熠熠发光。而途经乡街或庭院,则就势依形,多为板结光滑的黏土夯实,即便人来人往,不染纤尘。商旅行人,从庭间过,可以遮阳,可以避雨,可以短暂歇息。老式板屋的庭门,面路而开,主人坐在临街的木板堂屋,吃喝歇息,并时不时与路人相视一笑,算是招呼。若是开饭的时辰,则邀路人歇下脚,喝碗茶或粥,打个中伙,古道热肠。古道的衡量,以丈计算,一百五十丈为一里,五里设一茶亭,十里设一长亭,供人歇息解渴。也有点菜打尖的,也有赶路晚了供宿的,都很常见。

老家人下蓝田下得勤,一是隔得近。尽管行政上从来没有隶属过,但远亲不如近邻。西到冷水江近六十里,到新化八十里,而东到蓝田,满打满算不到三十里。在过去交通落后、来去靠脚力的年代,多走一里也难。那时候兴走路,脚力好也不过日行百里,到新化或冷水江,一天打不得来回,而到蓝田,则可早出晚归,中间还可以逛几个时辰,采买自己的所需。二是物产丰饶。老家人下蓝田,除了少数家境好的偶尔的闲逛,大都为的下到蓝田街上,采买年节或生老病死之类的偶发大事所需的物资。蓝田地处冷水江、湘乡、安化、新化、新邵、娄底、双峰之间,地域宽广,人流密集,往来方便,涟源又是傳统的农业大县。地处通衢,物产繁多,蓝田街上的集市,是各种当地土产和外面舶来品的集散地,古来繁盛,俗称“小南京”。老家人无论是农闲逛街还是年节采买,都可购得自己所需或心仪的物品。而若是谁家临时有了需要操办的红白喜事,场面数十桌且常常一两日、两三日的,用度又大又多,下蓝田采买,则又快又齐,每日早出午归,从不误事。过去如此,现在交通发达方便了,依然如此。而且所购的物件和吃食,质量不比别处差,价格又远低于别处。这样的比较优势,成了出行首选的动因。三是有传统。除了路近和物阜人丰,老家人的下蓝田应该还有深层的历史缘由可以推究。今湘中的广大地区,自古称梅山。唐末、五代、宋初,梅山陷于蛮,“旧不与中国通,其地东接潭,南接邵,西接辰,北则鼎醴”。而新化、冷水江、安化、新邵、湘乡等地则深处梅山腹地。北宋神宗熙宁五年(1072年),章惇、蔡煜奉命开梅,屡战不克,无计可施,退守沩山密印禅寺。梅山最后一位峒主苏甘,先是以战求和,率部众抵御,后感念苍生,奉诏投诚,率梅山住民两万户,纳土献图,夹道相迎宋军入境,归复中原并使蛮民入籍。次年,宋先后置新化县(取王化之一新的意思)、安化县(取归安德化的意思),“籍其民,使岁一输”。而在章惇开梅前的近百年间,北宋统治者曾多次以武力攻击梅山,烧杀掳掠无数,但屡战不胜,无奈之下,朝廷曾令地方在七星、梅子口、锡溪、白沙寨、阳洞寨等梅山周边,设砦置卡,派兵把守,严禁峒民出入与汉人“交通”,严禁边贸,以图困剿蛮民。蓝田与岩口、花桥同属梅山蛮地,自古就有集市贸易交流,渊源尤深。新、安置县后虽属不同县域,所辖非同,但习俗传统不改。北宋开梅置县初期,上梅地区峒民因不满当局苛刻,降叛屡有反复。蓝田以其特有的地理位置,一方面成为控蛮前哨,另一方面因其方便的交通,成为蛮地所需各种物资的集散地。铁器农耕用具,走私贩私的食盐、粮食,各种周边汇集的丰富农产品,让这里成为新安边境最繁华的集贸中心,也成为花桥关以西的岩口峒民的生活物资的采买交易地。这种习俗一直沿传至今。早先老家喂养的黑猪、黄牛、山羊屠宰了,鲜鱼捕捞了,都要挑到蓝田街上去售卖,现在的眉山葡萄、太坪杨梅、花桥牛肉、岩口蜜桔,都是蓝田市场的重要品牌和很多店铺的推介售卖之物。

蓝田除了是老家人各种生活物资的采买地,还是出家远行的重要驿站。旧时,老家的汉子要出门,到益阳或洞庭湖区去扮禾,到宁乡担花猪崽,到长沙、汉口码头去闯荡谋生,都要经蓝田取道,或走路,或坐车,或乘船,以致对蓝田的分路,烂熟于心。那一天在家中与父亲闲聊,八十五岁高龄的父亲非常流利地背了一首至今仍然记得非常清楚的关于蓝田至安化、长沙古道上到桥头河的歌谣:

蓝田出口太平桥,

七里长冲到马头。

珠梅垅里好跑马,

龙犟氹里水推沙。

牛角弯弯道士石(xia),

堪堪五里到桥头。

歌谣形象地把蓝田到桥头河一段历史古道所经过的每一个重要节点、先后顺序、远近距离、地形地貌描绘了出来。其中太平桥、长冲、马头、珠梅、龙犟氹、牛角湾、石狗、桥头河都是流传使用至今的古地名。

陆上古道的纵横交织使蓝田人流接踵、物流荟萃,径流丰沛的涟水河穿城而过又使它的水上交通有了别样的地位。涟水河是湘江中游最大的支流,其源流上溯自有多处。有说源自岩口西端东风坳木杉坳下的良溪河的,有说源自于渣渡银溪流经芙珂下来的活龙河的,有说源自于梅巢坳的落马江、墨溪的。其水程和流量及流域集水面积,都无大的差别。但经三水汇合,涟水河的宽阔与雄浑与之前已迥然不同。而当它浩浩荡荡穿过蓝田老街、给城区的老居民带来随处可见的临水码头,有汲水与浣洗之便的同时,为蓝田及其周边的人流物流远去湘潭长沙乃至洞庭武汉提供了便利。

良溪与墨溪汇聚后的涟水河与新蓝古道同行,在柳家院入街,穿城而过,至双江口接纳新涟河。开阔处十几丈、二十丈,狭窄处不过八九丈、十来丈。河床平坦舒缓,河水悠闲清澈,深处两三丈,浅处米多深。多数时候,河水清澈见底,站在高高的蓝溪桥上,可见衍动的水草和穿梭的白线子游鱼。落雨涨了水,则黄流滚滚,河水陡升,水淹木楼吊脚。多雨的年份,上游流域都涨了水,蓝田的河水也渐渐淹没挑水浣衣的码头,渐渐淹到街道,人行水中,道可行鲤。丰水的河流,给蓝田的四季带来了通航的便利。通航也不是艨艟巨舰,不过是蒙着油篾泛黄的乌篷船,罩着油布的木划子、小舢板,直至后来有了动力的小油轮。乌篷船停在汲水的码头待客,几个背着青布包袱夹着油布伞的远客上了船,就吆喝一声开船,顺水东流,用咿咿呀呀的桨声,把行客送到湘潭长沙或要去的地方。而大些的木舢板或小油轮,则装满了锡矿山的锑、岩口铎山的煤,或是其他的地方土货,逶迤而去,直达长沙汉口,卸货交割,再带了所需的日用品回来。这些细小的船只,虽然所载不多,但路途遥远,水险滩多,常常一个来回半个月、一个月,晃晃悠悠,全无定准。船工中也有去了被盘住了脚的,也有远方的女子缠住了腰的,就托同行的划子,捎回消息,免得家中的女子,总站在河边,望穿了眼睛。

老家岩口很早就产煤,从对门的保主山到老太山到将岭元章岭到金竹山环石子岭龙盘山一线,地下都是煤炭。煤是无烟煤,含硫少,发热高,火力足。早先的地质运动,地层深处的沉积煤层,随着地势的起伏,露出地表,形成浅显的露头煤。扒开荆棘丛林,枯枝杂草,挖土的锄头扒拉几下,就有乌黑发亮的鸡窝煤挖出来,一堆十几担。挑下山,成为家乡人日常生活和过冬取暖的上好燃料。保主山上的东风煤厂不知是什么時候开采的,记得几岁的时候,就看见老家人到对门山上的煤矿去挖窑担脚,每家每户分的几百斤烤火煤,也要一担一担挑下山。煤矿落在保主山文烟槽的山氹里,垂高两百多米。上山的路有两条,一条是出村正对门的小路,穿过田垅,过石板桥,沿泥土路上山。说是路,其实就是依坡在山上挖出的土坎梯级,或是在稍稍平缓的斜坡上自然踩出的小山路。小路弯弯曲曲蚯蚓一样贴在山坡上,一路逶迤延伸到山顶。路很陡,斜度在五十度以上,陡的地方,前面的脚好像踩在后面人的头顶上。宽不到一米,两边长满荆棘灌丛,不小心就牵扯到衣服。路的两边,是悬在坡上的菜地和梯田,老家人沿着这条路,世世代代辛勤耕种着山上的田土。春插的时候,牵着牛,扛着犁耙,挑着牛粪猪屎,挑着秧苗种子,往来其上。秋收的时候,又扛着扮桶、打谷机,挑着青竹箩筐,一担肥料,一担稻谷,上下其间,一个个汗流如注,气喘吁吁。经过四时雨水冲刷或冰雪侵蚀的山路,天晴时粗粝而光滑,若是多雨时节,则满地泥泞,难以住脚,上山劳作,都只光着脚板,攀附而行。这是老家人耕种的上山路,也可通到保主山顶的煤厂。只是陡而窄,弯又多,就少有下井的窑工走这条道。另一条是出村西行一里,过坝塘桥,沿许人冲到积命垴,走大路上山。说是大路,也不过是依山势地形,在陡峭的斜坡上开出的泥土路。路宽约两米,全是挖坎切石修成,路面相对平整,想是煤矿开采新劈的道路。上山下井的窑工,担煤挑脚的汉子,担生活煤的村民,都从这路上过。东风煤厂起先并不大,洞口两米宽三米高,斜斜地伸进保主山的肚子里。一班十几个窑工,顶着小矿灯,在黑溜溜的洞子里出入。没有钢架,掘进靠坑木小叶插马支护,没有铁轨矿车,出煤全靠肩挑背驮。出的煤要运下山,先是靠人挑,用阔大的青篾箢箕,在箢箕的口子垒几块粗大的黑心块子,再扒煤,装满了,压实了,穿上手板宽的竹扁担,咿呀咿呀挑下山。也有用结实的青篾箩筐的,筐子比谷箩小,装满煤,一两百斤,都是些力气大的汉子用。随着煤矿扩大,产量增多,煤炭的运输又有了板车。两个自行车轮胎大小、胎面略宽的钢圈胶皮轮胎,中间连接一根钢轴,上面做个平底两边出槽的长方形木架嵌在轮轴上,木架前边镶两根前细后粗、杂木做成的结实的车辕把手,在车架的前端,套一副结实的麻绳,便于拖拉,在木架的下方,加块厚实的松木做成“托”便于支撑,就成了乡里常见的板车。板车拖煤的时候,又从蓝田街上买一只宽一米长两米深约一米的青篾竹篓套到架子上,结实而紧板。板车是山里煤炭运输的主要工具,板车司机多是些身强力壮的农家汉子。上山的时候,弓背驼腰拖空车都不容易,装了煤,板车千斤重,一个人要拖下山。下山的路坡陡弯多,积满煤尘黑土,穿着毛草鞋或皮草鞋的脚踏上去,尘土飞扬。板车装满了煤,板车司机到旁边的水沟舀盆水泼到煤上防散落,然后把背绳套到右肩上,双脚踮起,压下高高的车辕把手,把车拉出煤棚上路。下山的路都是坡,左拐右弯,一面是土坎,一面是深谷,车行时,煤重,惯性大。拖板车的司机,虽是熟门熟路,非得处处小心,时时谨慎。下山时,尽量扳着车辕靠里走,直行时,把车尾的拖木落在地上,双手紧紧扣住车辕后端,斜站着身子,用肩背死死顶住车身慢慢朝下挪,防止重车失控,快速下冲。到拐弯处,则早早放慢速度,一边用手扭紧车辕,一边用脚顶紧地面,左拐右顶,右拐左顶,把身子扭成“S”形,防止板车倾覆。一路上煤尘四起,汗如雨下。拖板车的把式,一身乌黑,衣袖擦过的脸,和刚出井的窑工一样,满脸油花污渍,只剩下眼珠子发光。

从煤厂肩挑或用板车拖下山的煤炭,小山一样堆在老家屋后的土坪里,土坪上边用竹竿杉木搭成架子,上面罩着油布或塑料布,再压一层木皮,就成为雨棚,防止煤炭日晒雨淋。煤棚周围用竹篱笆围住,对路开一个口子,在煤棚的出口,扎一个简易的木门,也不设门板,只在门口的横梁上,吊一杆星子秤,秤杆粗而长,秤坨沉而大,秤头下方的秤钩上,加挂一个两尺宽、半边工字型的连体铁双钩。涟新公路没通的时候,煤棚的煤,都是通过人力用箢箕箩筐肩挑到蓝田去,老板叫发脚,挑夫叫担脚。煤棚一年四季都发脚,乡里的汉子,只要你有力气,有空闲,一年四季有脚担。挑脚的汉子从煤棚装满了煤,起身挑到棚口,稍稍踮起脚跟,把扁担连担架在双钩上,秤尾巴就翘起来,把秤的老头,顺手把硕大的秤砣在秤杆上一推一抹,就准确报出重量,一百五,一百八……登记写数,挑担出棚,沿着村边的石板路,把煤挑到蓝田去。煤挑到蓝田,或是在街上卖了,赚差价当脚力,或是按事先老板的安排,把煤挑到河边的小码头,等待装货的小舢板把煤转运到长沙湘潭去。那时候煤少,珍贵,煤炭中偶尔也夹杂了矸石,发煤到长沙,市民买来做煤球烧,碰到矸石,打不烂,长沙人舍不得丢,说是煤炭还没老,就用铁锤使劲敲碎了,拌煤烧。脚夫挑脚下蓝田,全是走的石板古道,六十里一个来回,起早贪黑,两头星月,一天可以挑两趟,一趟百几十斤,一来一回,可以赚几毛块把钱的差价或工资。年轻力壮的,天天坚持,老弱体差的,一天挑一趟,也不太累。卖了钱或得了工钱,就在街上买些盐巴、糙米、油豆腐、油炸粑,或是买几根把把糖或辣椒糖给家人儿女享用,维持生计。

早先的时候,岩口、铎山、渣渡铁山一带产猪屎铁,也发脚。挑夫用一根竹木扁担,两端用绳子打成网络格,一头套上一坨脚巴子大小、尺多长、形如猪屎的生铁,一晃一晃挑到蓝田去,或卖给蓝田街上的铁匠铺打刀镰铸锅鼎制犁耙,或是通过涟水河上的小渡船,把铁装到湘潭长沙汉口去售卖。

深处梅山腹地的世界锑都锡矿山发现于明中期,规模开采于晚清(1897年),其产量和销量都占世界半数以上,行政上先属新化后属冷水江。但解放前,锡矿山的交通极其不便。锑矿锑品外运,水陆交通要道仅有两条。一条是小道下山南行至冷水江资江河边渡口装船,顺水而北下益阳入洞庭、过长江去汉口。一条是小道出童家院过银溪东下经利民过渣渡芙珂抵安化蓝田,装小船沿涟水而泊湘潭,泛湘江而抵长沙。一战前后,锡矿山进入第一次鼎盛时期,山上从事锑业工商者,多达十六万人。“山上山下,连厂成街,洼地平地,集宇成市”,街上熙熙攘攘,行人挤挤挨挨,各色人等,往来不绝,“日有千人拱手,夜有万盏明灯”。其繁盛,与蓝田遥相呼应。岩口、铎山、蓝田的人们闻风而动,成群结队上山打工、开矿、当老板做生意,赚了钱又下到蓝田置买公馆别墅、门店铺面,开设锑品商行或面粉粮行。三地大批的挑夫,相邀上山担脚,挑着沉重的青砂花石、纯品精锑,出北矿,沿着新安古道的青石板路,从童家院至曹家岭,过银溪利民走阴寨河悬崖脊、螃蟹湾过彭家桥到渣渡,在芙珂寺茶亭歇歇脚,经犀牛石、张家氹、栋春坳、石边头过洞庭桥,走牛角石经雷家弄子,到蓝溪桥河边的水运码头,或将矿石锑品存于河边的仓库候待转运,或是直接挑上静候的小舢板、大木排或乌篷船。周边锑矿锑品、煤炭、生铁的结集与外运,增加了蓝田水运的分量,挑夫走卒的频繁往来,更添了蓝田的繁华。不绝的经济交往,融洽了三地的人文。因为锑矿锑品结集的缘故,当时湖南的官方矿管衙门,也一度搬迁到这里,可见蓝田当初的地位。

民国二十八年,日寇大举进犯长沙。前夕,省城的很多大中学校、科研机构、工商企业及大批的专家、教授和大中学生蜂拥而来,给这个当时城区面积不过两平方公里、常住人口不过万多的小镇带来了喧闹和拥挤,也给这里带来了拓展的契机。接踵而至的四万多人,把老蓝田挤得水泄不通。但很快,各种建设如雨后春笋,绵绵展开,学校和机构的崛起,掀开了蓝田的第一次城市改扩建高潮,从老街向北到光明山、五马之间的田地丘岗,渐渐长出一栋棟砖房瓦屋,形成新的街道。数万人的衣食住行所需,让蓝田街上的商铺应接不暇。繁忙的生意和丰厚的收入让老街的店主们腰包鼓鼓,笑逐颜开。各种所需的生活物资或从附近的乡村聚汇,或通过涟水河上的船只从长沙、湘潭逆流而上源源运进,蓝田,被称为当时的“小南京”。更为可贵的是,从省城迁来的高等学府、中等学校,随之而来的大学教授、高级教师和专家学者,给蓝田带来了新的理念和风尚,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曾经风靡全省的各种印刷厂、书屋书店和十几所大中学校,构筑了蓝田肥沃的文化土壤,数十年过去,其读书进学从文尚艺之风代代相传,无不感染和激励一代又一代蓝田人,以至于在中国近现代史上和当代社会,蓝田籍的专家学者、显官政要、商贾巨富、作家艺术家层出不穷,给古今蓝田带来了久远的声誉,惠泽众多!

记忆中最早下蓝田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读小学的时候。老师组织我们从村西的岩口小学走路去蓝田参观阶级教育展览馆“收租院”。那是一个揭露和批判解放前万恶的地主不择手段残酷剥削和压迫农民罪恶的泥塑展览。具体的情节和展览的地点已记不清,但小小年纪排着队伍跟着老师,冒着渐渐当顶的太阳,在青石板古道上跨田垅、过板桥、穿屋宇、坐茶亭的影像,依然深深刻在我的记忆里。道路弯弯曲曲,一程又一程,来回六十里,赶早又赶黑,这于十岁上下的我们,至今想来都是件为难的事。但当时在老师的鼓舞下,在下蓝田的动力驱使下,我们没有一丝一毫的退却和畏惧。老师说,《收租院》比广场电影还好看。又说,加油走,进了蓝田,比集市还热闹,那摊子上的油炸粑,脆松,喷香,清甜。像曹操在炎炎烈日下的急行军途中对嘴唇焦灼的士兵说梅子,让疲惫的我们饥渴顿消。进街后,老师果真发给我们每人一块油炸粑和一根油条,抓在手上,金黄油渍,吃到口里,满口生津。几十年过去,一分钱一根的油条、一分钱一个的油炸粑的香甜味道,如同收租院地主向农民高高举起皮鞭的形象一样,深深烙在我的脑海里,至今犹在齿间。

读初中的时候,老师又带我们下过一次蓝田。那是去蓝田湘剧院看湘剧《园丁之歌》。《园丁之歌》原是写老师尽心教学、精心爱护和教育学生的故事,在今天应该是很值得肯定和歌颂的。但在当时社会生活受到扭曲、反对教书“只专不红”的背景下,却是用来批判的。看完后老师让我们写文章批判,十二三岁的人,哪晓得写什么批判文章,在报纸上胡乱抄几句标语口号,就过去了。但蓝田街上那人来人往的繁华热闹景象、堆满市场的丰饶物产、各种满街飘香的精美吃食的印象,在脑海中又加深了一层。

父亲也偶尔会下蓝田,那是到蓝田去买米买糠饼或麦麸。父亲在单位工作,母亲带我们兄妹在村里,当时被称做“半边户”或“四属户”。母亲在队里辛勤劳作之余,家里还要喂一条母猪或两头架子猪,每年卖两槽猪崽补贴家用,或是把架子猪喂大,一头交统购猪任务,一头过年杀了,卖三腿换钱交队里抵工分算投资,一腿自家过年吃。家养的猪,吃草、牛皮菜、红薯和红薯藤、酒糟做成的熟食,再加些自家辗的米糠做饲料。四属户粮食少,饲料更少,父亲就少不得每年到蓝田去买点大米回来人吃,买些糠饼或麦麸回来喂猪。吃麦麸的猪仔长得快,架子猪长大后喂些米糠和红薯长得壮,猪肉细腻香甜。父亲先是走石板路用肩挑,后来蓝田到冷水江的简易砂石路拉通了,父亲就自制了一架独轮车来运输。独轮车有点像蚱蜢的形象,中间一个固定的木轮外包一层橡胶皮,中间穿一根车轴,两边是连接车轴的长把子车辕,车辕的前边又大又厚,中间嵌着轴承,车轴套入轴承里。车辕延出一米多,逐渐变细变圆,双手可握。推动车把手,车就前行,省工省力。车轮的上方加一个简易的木架子,防止车轮挂物,架子前的车臂上加几块厚板子,用于装物,车臂中间的下边,加两个木脚,方便歇息时车子平衡,为了省力,又在车臂的顶端套一根带绳子的小扁担,推车的时候挑在肩膀上,车辆变得轻便省力。父亲有时候带我下蓝田,去的时候就坐到独轮车上,回来装满了麻袋之类的东西,就跟车步行,走到极累了,才能坐到货物上,赶一程。弯多,坡陡,路不平,尘土弥漫,父亲推车去的时候还轻松,回程装满了货物,推车上坡的时候就非常吃力。平缓下坡的时候我可以坐一段,上坡的时候就下来,走到车前,套上绳子,死力背车,装模作样给父亲帮点忙。回到家中,灰尘和汗水的浸泡搅拌,早已一身灰黄,衣如油纸,脸如花豹。

之后多年,又下过几次蓝田,有随父母去的,有随亲戚朋友去的。那时候涟新公路已经开通,但我们依然走老路去的多。新修的泥土砂石路,坑坑洼洼,黄泥泛滥,搭个车要两个多小时,有时陷到坭坑里,半天出不来。沿着马路走,弯多坑多,山高坡陡,尘土飞扬,泥水四溅,远没有走石板路轻松干净。年岁大了些,学会了四处逛,学会了挑选各种吃食,学会了看各种把戏表演,学会了沿着河岸从蓝溪桥逛到星桥三角坪又从新桥过河回逛到蓝溪桥看遍所有的店铺。也没有特定的任务,也没钱买很多东西,买一包糖果,扯几尺蓝布,买一双黄色的解放鞋或时兴的白色平口运动鞋,再吃几个油炸粑,或吃一碗葱花红油面,便十分满足。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蓝田到新化的砂石公路进行了改扩建。原本从高坡爬山越岭的路段削了坡,原本曲曲折折的地段截弯取直,原本从集市和院落穿过的地方尽量避开村庄,原本是砂石泥土的路面改成了水泥路,后来又陆续维修升级改成炒砂油路,道路缩短,路况大变,中巴公交络绎不绝。直到这时,老家人下蓝田才改了走路的习惯,不再走走了数百上千年的石板古道,改成坐来来往往随喊随停极其方便的中巴、小巴,开自家买的小汽车,或是骑个摩托,滋溜一声飚个车就到了,下蓝田的劲头和频率,一点也不比先前减。

蓝田下得勤,老家人对蓝田就有了异样的亲近。平常讨亲嫁女做寿添丁之类的红喜要做酒请客,必先自下蓝田买了酒菜回礼包来准备。遇到老人寿终正寝之类的白喜,在家中打晓馆、做道场之类的法事要停柩几天的,主事的总管,必得安排一个忠实可靠、腿脚勤快的汉子走杂,专门下蓝田采买,一天一次,早去早回。车方便,或自驾,或搭中巴,两三个小时就打来回。所需之物,应有尽有,新鲜活泛。隔得近,年轻人上城打工赚了钱,就在蓝田街上买房,娶妻生子落地生根。混得久了,熟了,一起做活的多,老家岩口铎山的人家,不少就与蓝田的人家联了姻,结成儿女亲家。在岩口铎山工作久了的老师、医生,有钱的矿老板,看到蓝田隔得近,往来方便,新区的房价低、发展快,很有升值的空间,就纷纷涌入蓝田城,相约在一些中高档的小区买了房,做了邻居。渐渐,语言,做派,习俗,礼仪,文化,与蓝田的老户,熔化成一炉。

改革开放后,蓝田的城市建设日新月异,城区面积大大拓展,城市中心不断北移东扩,各种大工商企业、大商场超市、大农贸市场陆续建成兴起,高楼和高档小区四处林立,城区环境大为改观,显示出蓝田无穷的活力和发展后劲。蓝田老街,也几经改造。但或因位置和地域局限、产权分散的原因,终归落了伍。那日特意去蓝田老街走一圈,只见临河的木板屋已是罕存,偶有保留的也是独立一扇,破落不堪。改成红砖或青砖的小楼房,大小不一,高低不同,街面改成水泥路但曲曲折折,时宽时窄。临街的两边,依旧开些卖衣服鞋子、美容美发的店铺,但生意清淡,少客登门。原先无比热闹的中山前街、中山后街和南岸的民主街,清冷而落寞,几个老人带着孙子,坐在蓝溪桥光滑而巨大的青石板桥面上聊天说古。桥下的河水有些泛黄,早已不见当初的清澈。一路过去,只有三角坪的菜市场和批发市场,依然人声鼎沸,生意如潮……

我不知道之后的蓝田老街会如何演变,但先前的那些故事,那些记忆,那些老家人传承至今的“下蓝田”的豪情,将永久刻印在心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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