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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春伊始

2020-01-04沈荣均

湖南文学 2020年12期
关键词:二姐

沈荣均

十二月二十二日,冬至。

村庄的年度狂欢,从冬之底部开始。悲情有些空洞。不得不捧出家族的象征,那一大堆已故先人的名分。它们幽暗,深藏不露,业已镌刻成家谱的工笔,不管有无名号,一律深埋于泥土,冠盖村头村尾。

再次簇拥根深的忠厚,沐浴叶茂的清晖。曾经饱受的饥饿与贫寒,仿佛精神遗产,被我们惊喜地翻拣、虔诚地供奉。从早忙到晚,似乎清晨也有了黄昏的味道。一个村庄都小心翼翼。燃放成串的鞭炮,焚烧大堆的纸钱,甚至倾其所有宰一头肥硕的猪,猪头摆上香案,以昭示发自肺腑的慷慨。对先人的苦难慷慨一点又能算啥?面对族谱里繁琐冗长的称谓,老人们絮絮叨叨,年轻人不胜其烦,现在竟能一致从容以待,仿佛收获满目华物。

一次又一次地回顾与景仰。家族渊源如此悠长。

猪嚎中,悲痛化为绵力。瀑布一样的大红大紫,将一冬以来的灰暗涂上喜色。谁也没说开,事实上都在借故人话题为未来营造某种积极的舆论。只有像我一样的杠精才不屑。有一次在给死去的岳父燃放鞭炮的时候,因为讥笑家里的女眷们跪对祖先,表面上的信誓旦旦终藏不住内心的狭隘和功利,我被鞭炮炸聋了一只耳朵。为此,我被视为不合时宜,理应受到惩罚。

狗肉萝卜汤锅却合时宜。回乡下老家上坟,在一些年轻好吃嘴的怂恿下顺便杀了一条相处生情的老狗。剥了皮,炖得八分熟,剔除骨头,下锅。手法简捷,不露痕迹。杀狗事件已非意外。憋闷的冬天,城里隐约在盛传打狗防疫,便担心此种局面会蔓延到乡下。顾虑多余,也矫情。老狗赴死,正在成为城里乡下无差别的遗恨。天气更冷了,喝着狗肉萝卜汤,无不满头大汗。本来很血腥的事件倒成为冬至这天一村老少的黑色幽默。

除此之外还有啥可做?冷漠寂寥,无聊透顶,早对自己不满。撒爆豆粒占卜来年运势的游戏被我们不断重复,最后固化为某种可疑的程式。一些豆粒自然会爆的,爆得很响很脆,另一些也并不在意主人的感受,甘做“丫丫豆”(哑哑豆)。这又能说明啥?关于未来的声响寄寓,再偏执夸张也无济于事。

翻冬地呢?

“冬耕划破皮,强似春天犁一犁。”“犁得深,耙得烂,一碗土,一碗面。”“人哄地皮,地哄肚皮。”种了啥,就想收获啥;付出多少,就想回报多少。地皮与肚皮之间挤得喘不过气来,剩下一张紧绷的脸皮,暴露生活的底子。

早已不用翻挖冬地了。退耕还林,土地暂时得到休整。坐等春天来临,去杂草丛生的苞谷地里,放上一把火,喷上一层锄草药剂。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无法挥动锄头。先人奋发向上的品质在我们的身上所剩无几。不用流汗,地里的小春作物似乎也一样茁壮。无力抗拒化学肥料诱惑的油菜、豌豆、胡豆,卖力开着迷幻的花朵。

未来的福祉,仿佛一步之遥。土地在下,老天在上。一半清醒,一半知足。

“一九,二九,怀中抄手。三九,四九,冻死猪狗。”一首还没唱出来就会冻得直打哆嗦的民谣。农村长大的孩子多与我一样,有着不可磨灭的印象——莫名的惆怅层层包裹,又相互加重。

便掐着指头数。数到四九三十六,冬天也快过头了。年,明晃晃有神,从腊月伊始。老人们笑呵着喊累。女红家的手,纤巧灵活,似要忙坏。欢快的情绪迁就冬天以来的某种渴望,塞满牙缝,填实耳朵,照得眼睛睁不开来。

老人们说,年一过,雨水顺着腰杆就爬上来了。摸摸皮肤是不是怪燥痒?那是在上水。

茅房瓦屋,疏离的疏离,聚落的聚落,一排排冰挂封了檐口,预示庄稼长势的盼头——又一场秋天的预演。

冰挂有多长,苞谷就有多高;冰柱有多粗,苞谷就有多壮。

冰挂的样子耐看,忍不住当冰糕咬一口,似要凉死!却不能掰的——老人们严厉警告,乱掰会坏了年节。

地气洇上来,一天升一层,冰挂也快撑不住了。悬吊吊的,一触即发。十七八岁的小伙,毛手毛脚,早晨起来掀开门,额头差点撞上冰尖。眼快的小妹,嗓子眼欲跳出来,捂住小嘴,气不敢出。小伙吓得收回凉汗,遭老人呵斥三回。气也不是,忍也不是,还得小心翼翼护着,吃不得摸不得,好似家里清供的神仙果品。

直到腊月正月越过头,直到把春节囫囵忘掉。

暖意面朝年关而来,紧走慢赶,一步一摇,有点像父亲欲写诗文打腹稿时,作踌躇状。阳光不觉耀眼,抬头可望。村头村尾,不知何时冒出一件件棉袄,较着劲似的利索干净。各家的门楣贴上大红春联,花花绿绿的窗纸似乎把村子糊了个遍。

当初,祖先把一年的结束和起始以冰冻三尺的数九寒天作为分界线,多是出于无奈。若不如此,很难想象日常的信心会不会随着大地蘇醒之前漫长的冬季无端拖得老长,直到没入年的尽头。腊月不再是日渐急促的腊月,外出做工的男人也不再想家。粗话、荤话,乡音不改,只是他们用以打发无聊时日的口头把戏。风,从四个方向吹来,又吹走了。老屋的记忆,业已捣干、揉碎,剩下几枚日渐陌生的落叶,那是为数不多的乡下亲人。他们中有的在老屋还有老人、女人和孩子。老人聚在一起就发感叹,感叹离开村庄的小伙一个个像吃了实心秤砣,九头牛都拉不回。村庄的人丁已无兴旺的迹象。父母的抱怨和焦虑愈来愈令年轻人感到愧疚。曾经在电话里一次次许诺,挣足钱就会衣锦还乡,至今未能兑现,也不知害得留守的亲人在村头望穿几回。女人丧失了等待的激情,也不再有编织毛衣的耐心,只会做一日两餐的混饱饭。小孩子即便天天穿新衣,还是不学乖。

愧疚的仍旧愧疚,憋气的更觉憋气。

若天还没有塌下来,若每个冬天不再以年关为背景,很难想象我们的日程里还会有几次回家的安排。好在有了年,有了春节。年在哪里,春节在哪里?在吾乡。吾乡又在哪里?

村庄的内部兀自循环往复。金变成土,土涵蓄水,水滋养木,木又生火。有了火,盆周山区的冬天不再寒冷。此刻,寒潮正步步袭扰中原。南国的许多城市,春意蠢蠢欲动。还乡,隆重而盛大。游子的异乡尽管干净平坦、车水马龙,却不能称之为大地,充其量叫旅程,时髦的话叫“在路上”——权宜之计而已。旅程以长度衡量;大地则无限宽广,盛装无以计数的村庄以及全部的快乐和忧伤。

年,盛大地降临!自然和人文特征的时令端点,伴随盆周山区的凿冰冲冲,隆隆而至,愈行愈清晰的暗示性低鸣里,以明确的幸福预期收束年尾。记忆再次蒸发,绑缚于绳索之上,那九曲十八弯的蜿蜒,花花绿绿,大包小包,长步短步,往回挪移。甚至老远就已清楚得见,绕了一圈之后,一些故人忽于路旁某处闪现,啰啰嗦嗦、无关痛痒也别有趣味,哪怕瞎掰和客套。以至于被那份平静和缓慢感动,停驻下来,打着哈哈忙不迭地伸出手去,仿佛接纳某种召唤。

蜀南。除夕尽头,乡春已然伊始。

不知道村庄的大人们尤其是壮年的男子为何对年节表现出与女人和小孩不尽一致的低调。正月正,鬧新春。女人嘴巴累。婆婆大娘摆龙门阵,新嫁娘串亲戚走人户,幺妹子初一十五说春戏。小孩子嘴巴也累,吵着吃果吃肉,没个消停。

雪线未退去,东南风尚远。安静的两个节气,赶上魅力月令。新的一年从正月开始。最重要的事情,在于闹中求静。

正月初头,有人收拾好新衣,作深居简出状,他们应该叫大爷还是幺爸?除了实在推辞不掉的几户至亲人家要走,是不会打堆的。犁、铧、锄头、镰刀,闲在柴墙的一角,已有时日。厮守的老人满口虫牙,颓势如上锈钝刃的农具。

黄昏袅过,诗意墙外走。

盆周山区的金属,天生对季节敏感。赋闲于墙角。上旬立春,下旬雨水。雨水一上来,蔫了一冬的犁头、锄头也欲立起精神来。

手头的动作,章法井然。犁口铧口卷刃。寻出钢锉,横锉三下,竖锉三下,愈锉愈快。锄头镰刀爬满红锈绿斑,搬块红砂石砥,三磨两砺,斑斓便有了五种亮色。蚀得只剩刀背的,得送老街铁匠铺回炉。

还余空,就砍回几竿竹,编撮箕、背篼、晒垫备用。通几根引水竹筒,看似小事却拖不起的。农闲疏水筒,重要性等同过大年清理檐沟、整理农具。等抵拢农忙,倘若水筒破口,断了水还不要了命?农村引水,就地取竹,经不了两个暑寒的曝晒和冰冻,容易裂。一年换几根,三年轮一通。通竹筒也有趣。一截小铁条,由上而下穿进竹筒,叮叮当当一连串,像倒豆子。

再闲不住哩,就趁赶场天去牛市逛逛,看看有无新贩的水牛,有便顺带挑一头养,备三月间抄板犁。自己家牛栏里本来还有一头,只是养过了气,想淘汰掉,又下不了决心。仿佛家里的某个老人,平常没在意他们的存在,一旦走了,又会禁不住抹泪。

放不下的还有一件事。望楼上堆满稻种和玉米种。秋天收回的粮食本就不多,除去留种,口粮也有问题,若被耗子和鸟雀偷点,都种不满几块地。这种忧虑一直等到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农村全部用上了农技部门供应的良种才得以消除。

天塌下来,有高个子。腰鼓队的女人都是乐天派。继母当了艺术指导,二姐是骨干,胆大的婶娘堂嫂也学着戏人样,刚会吊几嗓子,也敢随队串乡拽花灯和柳连柳了。老村腰鼓队有二十几个人,都上了年纪。七八十岁的姑妈,红粉一抹,凤冠一戴,墨镜一罩,细腰一扭,分明就是青春活力的“幺妹儿”。她们其实也清楚自己是冒牌的,真正的幺妹儿都去城里打工了。

村庄,寂静得出奇,好似大雪封了门户。

终于等到正月十四五,学堂报名开学。读大学、高中的乘高铁、汽车去了城里,上小学、初中的去二十里外的镇上住了校,连幼儿园也寄宿。都盼着周末,娃娃们回家,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甜甜腻腻亲一口。

老人们的笑,娃娃们的笑,电视外的笑,手机里的笑,火塘堆的笑,月亮湾的笑……

偶尔还能听见几声令人羡慕的鞭炮响。那是几个醒事的娃留了存货沿村小放,边放边炫耀。没炮放的娃只能当跟屁虫,像簇拥梁山英雄。忽地听得碗盘子碎了,听鞭炮入神的娃娃不小心碎的。近处的碗盘碎了,远处的炮仗碎了。大红炮纸碎满一村。大吉祥。黑夜,星星也睡了。岁岁平安。

下半夜的炮响渐行渐远。

村庄与夜色,睡意与清醒,都是放松的、不知不觉的。混沌深处,有幸福在等待。年节有过完的一夜,快乐则无边无际。正如此刻,春节——中国农村盛大的集体弥撒,其形而上的意义,渲染一次,铺陈一年。

进入二月,一些事物会淡走,一些事物上升到村庄的表面。

雪尚未让出最后的高地,杏已是按捺不住。一点,两点,三五点。杏的攒动,由低而高,先疏后密,仿佛小学生学画米点山水,画错了,添一笔,不满意,再添一笔。最后总算把一纸生宣涂满了。

村里有自视喝过墨水的老男人,代表者有我的父亲、高中肄业的安枝、到峨眉山背过火砖修金顶的大堂兄荣华。他们的一言一行隐藏不住标新立异的嫌疑:去村头折些尚未开繁的杏枝,凑近鼻子嗅嗅,末了再来两句斯文透顶的古言,“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在父亲的眼里,没有了杏花和杏花雨,便不算二月了。

我的幺爸会第一个摇头叫板——杏不是啥好东西,又酸又涩,比梅不如。杏花更不是,出了墙还嘚瑟!幺爸念私塾不用心,他好看戏,花灯戏、堂灯戏、柳连柳,甚至还偷闲进城看过正宗的川戏和西派的样板戏。幺爸说那才叫看戏,耳朵背就睁大眼睛看,反正也听不太懂。听不懂也没关系,看那戏人摇头晃脑比喝大酒还过瘾。

更多的时候,幺爸的工作是当大队(后来的村)支部书记,一当就是三十多年。支部书记有两件本事要会:认得一些字,会念红头文件;嗓门大,招呼春种秋收时无需挨家挨户吼。

幺爸轻视我父亲的有文化,有另外一个原因:任凭我们一家人咋忙碌,地里的活似乎一直没完没了。父亲实在不甚清楚今天该做啥,明天又该做啥。

幺爸在这方面显然有着父亲不能比的优势。早上起来,拣什么农具,往东头还是西头,都是不用多想的,他仅凭直觉就能摸个八分准。到了地里,你会发现他的选择的确最紧要也关乎时令。令我惊讶的是,他甚至能像课程表一样准确地排出几种果树的花期:杏花最先开,樱桃随后,二月尾巴上才是李和桃的天下……我的文字里,一些关于村庄农事与植物的常识大多取自他的经验。

又是一年农历二月。当幺爸再次看到杏花满山的阵势时,已经找不到叫板的对手了——我的父亲早不在人世。

姥爷,你是对的。当年大姥爷教我学的那两首杏花诗,现在看来不算写二月写得最好的。外出江南某家自行车厂打工,混成管理二十来个小工的工头富强娃对幺爸如是说。富强娃是幺爸的孙子,他的初中学历是父亲和幺爸的总和。

幺爸说他虽然不大信任我父亲的学问,但对年轻派的富强却表示怀疑。幺爸对富强说,你大姥爷可是村里的头号秀才,他说好,那确定是好了。

父亲钟爱的二月也许真的已过时,富强娃摇着头就来了——“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月色被打捞起,晕开了结局……”幺爸大约沒听明白,你这是……哪门子的绝句?富强黄毛一甩,啥绝句?周杰伦!你不懂的。幺爸有自知之明,被自家小辈吼不懂,便不敢乱表态,就胡乱叫好:管他烟雨,还是结局,只要会背就好。你大姥爷是有学问的,会写对子背绝句。现在种庄稼的手艺没人要,肚皮里的墨水却吃香了,可惜你大姥爷不在了,要不他一定会夸你有出息。

幺爸对父亲态度的转变大约自我父亲去世后开始。我想,他的转变的确已有了一点文化的影响,但更多的还是怀念故亲的情感使然。富强娃被夸,自然来了劲,嘴巴没闲着,放下周杰伦,又来了句自编的山歌:二月二,龙抬头,龙不抬头我抬头。

幺爸似得灵感,赞道,抬头好,抬头好,鲤鱼一抬头,就变龙了……糟了,差点忘了你奶奶交办的事。富强娃的奶奶——就是我幺娘,去太外婆家拜年还没回来。

啥事哦?富强问道。

给新牛犊穿鼻索。这几天杏花刚开,水还清冷。过几天太阳冒起来,可以教它下田拖犁头抄板田了。梨树田的三块板田就是给它留的。从这些话看得出来,幺爸真的对手头活路了如指掌。

干嘛要穿鼻索?富强还是不明白。

要它听话,乖乖学拖犁头,别东想西想。幺爸无比自豪道。

你以为它是我小时候,敢怒不敢言?富强显然对小时候的遭遇耿耿于怀。

敢不听?我用竹丫抽死它。再不听就扯鼻索,使劲扯,痛得它喊妈!幺爸嘿嘿笑道。

啥年头了,还整紧箍咒这套……富强娃若有所思,再无兴趣念叨周杰伦和他的自创山歌了。

二月的一天,我郑重地记下了我的幺爸和他的孙子富强娃上述谈话。类似的话题,我的父亲似乎也曾与我有过交流。父亲是个读书人,性子急,我们之间的谈话可以理解为长辈对于晚辈的训教。同样是在二月的某一天,同样是以村庄为背景,同样是关乎二月的话题,在父亲和幺爸看来,当一些事情再次被提及,说明已是绝不能再怠慢了。

如果说杏花和樱花之于春天具有开辟和启蒙的意义,那么到了三月,满世界呐喊奔跑的便是训练有素的有志青年了。油菜花、杨花、柳絮,还有种类和数量都算得上无人能敌的原上众草被再次拥戴。它们激情燃放,几乎主宰蜀南山区的孟春,即便最不易察觉的角落也插满革新向上的旗帜。

同样的事件倘若发生在江南,营造的却是才子佳人式的优雅——柳丝太柔软,烟花太朦胧,油纸伞撑不住一场透雨。

现在叙述的是盆周山区的乡下。那里栖息着我的农民亲人。他们每天忙碌着同样的事:扛着农具出村,扛着农具回屋。其间的细节少有人过问。这活要放在三月,具体说来三件事:翻田,铲地,打桑丫。就此我分别咨询过幺爸、二姐夫和二姐。

翻田,问的是幺爸。幺爸架了犁,扔了一把草,糊住牛的嘴巴,接过我递的烟,不紧不慢道,翻田是重器活,光有力气不行;使犁可是门手艺,缺不得脾气。我问啥脾气,幺爸道,使唤得、听得话、放得屁,却一辈子倒不出半个“不”字来的哑巴牛,你说要啥脾气?我就笑,你就当它是儿,偷懒不听话就揍;实在不行就当它是老子,脾气好将就,脾气不好随便敷衍几把茅草,不就乖乖跑田了?幺爸一顿好骂:说的啥屁话?欺负老实?

二姐夫关于铲地的回答让我不得要领:现在哪个还铲地,连冬地都不挖了。山上庄稼地不种苞谷了?我的纳闷有点明知故问。种得不多。陡坡上的地薄,退耕种茶植杉。剩下几块老熟的自留地,平时丢荒,想种了,喷洒一遍灭草灵,草一倒,一锄一个坑,补上肥料就行。

二姐夫的话让人诧异。如此当农民,岂不太轻松?

轻松?种地没出息,草草对付完好去打工卖劳力找现钱。二姐夫摇头道。我笑道,啥卖劳力,那是去城里操洋盘、挣工资。

第三个打桑丫的问题,我问的是二姐。二姐在地里摘茶。

我说,姐,你把茶砍了,换成桑吧。蚕茧价又翻上去了。到处都在传,说茶老板以为山里的茶打了农药,不要原叶了,今年怕要垮价。

砍茶种桑?才开始下户时,在地边种了桑,养了半张纸的蚕种。第二轮土地承包,好多丝厂倒闭了。蚕养不出来,就换茶试。谁晓得没过几年,蚕茧翻稍了,乡上的干部鼓励,各家各户发蚕种送蚕药,我一下养了两张纸。后来喊退耕搞绿茶基地,又跟着起哄换种茶。还没等来变成钱,这又喊要换。折腾人?!二姐似乎很郁闷。

不砍,明年摘的茶叶就只自家人泡茶,免费喝消遣了!我谈了对茶农形势的看法。

二姐瞪了我两眼,岔开茶的话题说,屋后的林子大,养鸡最划算。这人要没多余钱了,茶可以不喝,衣服可以不换,鸡肉总要吃的吧?

现在鸡价好贵,她都舍不得吃。她家是独居,不担心鸡群糟蹋人家。我说,养鸡不是不行,只是也有风险,一次别养多了,慢慢发展。最害怕得鸡瘟,要是染上了,一只也养不活。

此话有些晦气。二姐忍住没发多大火,只是淡淡地数落我杞人忧天!二姐仅念过四册书,竟然晓得“杞人忧天”,这让我十分惊讶!我心想,她这是跟电视还是跟家里小孩学的?

二姐家条件是村里最蹩脚的,住在半山腰上,山下最近的鸡群离她家也隔了几里坡坎。

一时便无话了。我闹不明白鸡瘟跟距离远近的关系,岂能乱出主意?便坚持砍茶养蚕的说法。临走的时候,我一根筋劝二姐,砍吧,把空地都种上桑条,明年春夏我再来看看,打丫喂蚕,也可帮个手。二姐没有说行,也没说不行,仍旧摘她的茶。清明前的茶刚吐了个嫩尖,要在往年大市是做上等“雪芽”的好料,一斤上百块哩。

要二姐一下接受我的意见并不现实。毕竟搞茶园几乎耗尽她和二姐夫多年的心血。盆周山区的庄稼人很多事情由不得自己做主。此情此景,我却站着说话不腰疼——一个不通农事的书生,奢望每个三月回到盆周山区时总能优雅地见着女人蚕桑、男人插田的诗情画意。两者如此对立,恐怕不仅仅是文化差异的问题,可能还有更深处的背景因素。乡村的前途、农民的命运,该如何来一场自我感动又感动他们的换位思考?

好在种茶也不是一无是处,毕竟政府正在设法打造本土茶业品牌,拓宽销售路子。“雪芽”“紫鱼”“白笋”,都是些寓满想象的名字,似乎都在乡贤苏东坡关于本地香茗的诗文里找着了出处。

似是而非也好,不合时宜也罢,眼前的陌生、变数和空白,不正是留给未来的某种可能和期许?

“葽”,是可以从字形上尽情赏读、想象的单音节词。

阳光之下,女子微立:草蓬于头,双臂于胯,颈项如蛇,蛮腰如水,腿束成瘦麻。如此造型挺对乡下读书人的审美胃口——长相平平的草棵,挤着向上抽条。

可惜不能像“秀”一样,对“葽”也赋予饱含感情色彩的全新意义。“秀”的字面,已不单指庄稼拔节灌浆、孕育秋实,还抒写成长中的新生代特有的鲜活与生动、激情与飘逸。“葽”,据说是一种古老的植物。高领细腰,貌似蜀南乡下可以找到与之对应的形象:稻子、苞谷和豆麦。高挑的身材,大老远便见其“穗”——那蓬勃向上、积极攒动的光芒。冬天刚收缩了一圈的肚囊,似有些鼓荡了。

在我看来,四月的穗更接近柔性与低调。

稗、官司草或狗尾巴花的顶部,拱卫一层纤细的茸毛。喝风见长,饮露也见长。草本植物纷纷宣告四月所得之天下。

葡萄、牵牛或豌豆尖的侧莖冒出细嫩的芽尖,遵循内在律令,组织藤蔓的长势——满头雾水,两眼望穿。分明摇曳多姿!

名词在有效的距离之内,完成一生的深刻转化——从禾苗到瓜果,从犀利到含蓄,从一种经验到另一种经验。

立夏。不破不立。有破有立。亭亭玉立。顶天立地。

“葽”,立于四月。四月,立于夏。

看见了秋天的神采!

时间对一切是那么的慷慨无私。此刻的黎明是对昨夜的革新。下一场春秋是对上一场冬夏的质变。一些东西被反复抽出,一些东西又被悄悄拉长。这个初夏,植物一样缓慢而自足。

小满。草木繁茂。青色被平分。果实在暗处。麦子和油菜快把头埋进了土里,都在暗地较着真、憋着气,想着“满”和“小”的人生事业。

“小”,可不可以写作“少”?小脚小跑,一路碎步。涓流涣涣。细切的,长足的,款款的。涓流涣涣走高处。从植物的根出发,迈过茎、叶和花的家门,直抵高光里的种粒。“满”便有了渐进之态势——果实被水充盈,衣服越穿越小,紧绷绷的曲线快藏不住了——女大十八变。

现在流行“秀”。“四月秀葽”的“秀”,换成民间的说法有点类似“满”。不过,我喜欢“秀”,源于一个乡下堂妹的乳名。

堂妹秀,两岁尚不会说话,四岁还走不稳路。八岁上了小学,实在惧怕老师提问,加之幺爸对她的轻视,念了两册书再也不想去学校了,窝在家里做了十年活,人也没长高多少。这并不影响她的出落和成熟——乡下妹子的“小满”。

秀满十八那年,在父母的催促中急着嫁到了邻村,新郎是我的一个小学同窗。那年,我已从城里的学校毕业,做了乡初中的教师。

每次回乡,会路过我和堂妹当年上过学的村小。村小只保留了学前班,离堂妹的婆家不远。听着教室里传出的童声,我忍不住默默念道,这是我和堂妹曾经的课堂。

我念完了小学五年,秀只念了一个冬天和一个阳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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