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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鸟相与还

2020-01-03李万华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0年11期
关键词:斑鸠

文须雀

元月十日,午后,西风凛冽,我裹了厚棉袄,去河畔散步。遇到一位专门拍文须雀的摄影爱好者,他表示对其他鸟没有兴趣。当我追逐一只水鹨时,他问那是什么鸟,还再三申明不喜欢,嫌它不好看。哪种鸟好看,哪种鸟不好看?我想问一下,天冷,嫌麻烦,就没开口。在我看来,每种鸟都好看,都萌,都有其他鸟不具有的精妙。水鹨的羽色与麻雀差不多,灰扑扑的,全身上下没一处亮丽,它的尾巴又如白鹡鸰那般神经质的上下抖动,它很少放声歌唱,只在滩涂沙渚上来去觅食,偶尔为领地和食物与同类争吵,像一个已被生活磨蚀的中年妇女。但是水鹨之外,天地间再找不出一只与水鹨完全相同的鸟,它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存在。

那日天空阴沉,芦苇茎秆上的麻雀成群结队,忽而东忽而西,大厦将倾一般,不知何意。那位摄影爱好者东行西走,过一阵儿忽然指着芦苇丛让我看文须雀。等我凑近,除去芦苇摇曳,哪里还有鸟影。那一日便与文须雀失之交臂。

然而,世间错失的,又何止一只文须雀。

至三月,再去河畔,见到栖息的渔鸥已经离去。已到安身立命的关键时刻,它们该去鱼群更为密集的地方,为子孙后代筹谋。河面只剩下绿头鸭和红头潜鸭。绿头鸭自然成双成对、青梅竹马,红头潜鸭却寥落孑然,全是“荷叶生时春恨生”的哀愁。到底是春天了,这些季候的先知们终究按捺不住兴奋,水面上因此不时传出含义明确的嘎嘎声。有些绿头鸭摇摇晃晃,比翼而起,绕芦苇丛飞一圈儿,又落到水面,大约是小夫妻旅行结婚。河岸边的树林中,大山雀的叫声已发生变化,不再是夏秋冬三季的吱吱声,现在它们将音调提高,音节增加,音韵袅娜婉转,该是说着“山无陵,江水为竭”之类的情话。攀树干的大斑啄木鸟也忙中偷闲,絮语不断。

芦苇依旧是冬日模样,风硬,吹过时瑟瑟声直来直去。偶尔几茎苇秆挑一些荻花在风中抖动,更多的芦苇东倒西歪、彼此覆盖,水葱和东方香蒲凌乱不堪。沿芦苇丛前行,听到几声琴弦绷断似的声音,断定鸟儿就在附近,驻足凝神,却什么鸟都看不见。藏着掖着原不是鸟的本性,它们只是习惯了机警,但是现在,我看见许多鸟已经学会躲躲藏藏,仿佛它们的存在是一件见不得天日的事情。

与芦苇拉开一些距离,用望远镜细细搜索,终于在水面纵横的芦苇茎秆下见到十几只文须雀。看惯了麻雀、长尾山雀、山噪鹛、乌鸦、喜鹊之类浑身的庄严凝重,现在见到色彩这般清新悦目的小雀,瞬间神清气爽,仿佛脚下的这方土地,再不是山寒水瘦、大地一片枯黄的青藏高原,而是周围一片莺声燕语的江南。天虽然冷,文须雀却其乐融融。这是一个群居的集体,或者是一个家族也未可知。正是午后休憩时分,大部分文须雀在芦苇茎上嬉闹,一派岁月不须回首的及时行乐样儿。一只雄雀却忙着洗澡,我见它两次下水,先洗胸部,再洗腹部和尾部。当它出浴,甩水珠、梳理羽毛时,可以见到尾部的一道黑羽异常醒目。它脸颊上的黑髭纹自眼部锥形下垂,仿佛一个花脸,这加深了时光的沧桑感:“宋王爷坐江山为君不正,谪贬俺雅志府为庶民……”然而它的眼神表明它涉世未深,也表明它并不会因为年龄而沉沦。那些雌鸟们自然不留胡须,尾部又没黑羽,浑身浅灰与淡黄,纯粹一枚枚小清新。

翻遍记忆,与许多其他的鸟一样,文须雀在记忆中也没有一席之地。这没什么可奇怪的,文须雀原是古北界的鸟,青海应该常见,不过,文须雀营巢须与芦苇有关,在芦苇丛中,或者靠近水面的芦苇下部。在那里,它们将自己隐藏起来,与大部分的世界隔绝开,偶尔在荻花和香蒲上玩杂技。芦苇不会随处生长,我常年生活的高寒山地,自然见不到文须雀。

不肯随遇而安,鸟儿虽小,却有志气。“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这一点,陈胜完全错了。

民间将文须雀叫龙凤鸟,却不知其中原因。或许是因为文须雀始终雌雄相伴、龙凤呈祥?然而此时,眼前这些群居一处的文须雀,却与龙与凤都毫无关系,它们倒像古代穴居的先民,凡俗平实。

灰斑鸠

香荚蒾盛开之后,连翘与山桃接着绽出花苞。在高原,连翘早已有之,不认识的人常将它与金雀花混淆。不知山桃何时来到高原,记得有一年公园街头一下开出许多,粉白烂漫,人们误以为是樱花。我与朋友分辨,说樱花花瓣顶端有裂口,兔唇一樣,山桃花瓣没有裂口。朋友不信,指明新宁广场真有樱花盛开。我打车去广场,一看,还是山桃。

没有山桃的地方,杏花绽放。

四月一到,便跟一个徒步群去黄河岸边的古村落看杏花。不知村子何名,黄河自村前流过,冲出大片湿地滩涂,蒹葭苍苍,鸥鹭翔集。岸边田地大多栽植杏树,偶有麦田菜园。征得主人同意,进入杏林拍照。尚未正午,光线还好,不喜欢拍人像,渐渐与人群分离,独自抱着相机东看西串。

那些杏树已经老去,枝干遒劲,色泽黑褐。开出的杏花,初时带些粉红,渐渐泛出白来,一派素雅。黄河水清,蓝天高远,杏树将老旧与粉嫩集于一身,有种“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的历史感。以前也曾看过杏花的,怎么就没觉出杏花的好来。

用相机拍照,虽然努力将光圈焦点等问题一一解决,但拍好一张照片全靠偶然,如我这般菜鸟更是如此。以山为背景,以天空为背景,以树为背景,以花为背景,拍一朵花、一枝花、一树花。如此忙碌时,听得林中有大鸟拍翅一飞而过的声音,循声看去,却不见鸟影。不见不足为怪,那肯定是灰斑鸠。

栖在林中的灰斑鸠就是这样。你在林中行走,绝对不知道有一只灰斑鸠正站在高处的树梢上,悄悄将你打量。灰斑鸠在暗,你在明,你懵然无知,灰斑鸠便看你的笑话。一旦你察觉,仰起头,试图走近几步,套个近乎,灰斑鸠却拍拍翅膀,一去无踪。它是闪电,绝不给你亲近的机会。

有一次,在大通河边的白杨林中,我追逐一只大斑啄木鸟,仰着头来去转圈儿,快要转晕时,发现一棵树最高的枝条上正站着一只灰斑鸠。那天沙尘过去不久,天光暗沉,灰斑鸠只是一个黑色剪影。我佯装不知,打眼偷看,那剪影一动不动。后来忍不住将脚步向大树靠近,头依旧转过去看啄木鸟,即便是这样伪装,灰斑鸠还是识破动机,待我走到树下,它一起身,翩然远去。

灰斑鸠有一身葡萄色加高级灰的羽毛,戴半月形镶白边的项圈,那项圈说由黑珍珠镶成也不为过,纤细的嘴巴,一双明察秋毫的纯净眼睛。当它站定,绝不像其他鸟类那样神经质地抖翅摆尾,就是唱歌,也绝不在人前扭来扭去。它端庄娴静,神情温婉,是鸟中闺秀——虽然有人说灰斑鸠走路,脚下仿佛拌蒜。

杏林中应该有好几只灰斑鸠。我在杏树下来去,蹑手蹑脚,土壤松软,并没踩出什么声响,然而隔一段时间,便有翅膀拍打的声音,抬头望去,又不见身影,鬼魅一般。来去几趟,拍照的兴趣陡然减去,任那些灰斑鸠如何将我消遣。林子外有一户人家,塑料大棚内种植些新鲜蔬菜,年轻女子来摘菜,后面跟着两个男孩儿。男孩子很顽皮,我走过去和他们聊天,试图探听一些林中灰斑鸠的事情。孩子们对灰斑鸠明显不感兴趣,不怎么接话。后来还是大一些的孩子说,灰斑鸠喜欢落在高处的树枝上,如果树位于林子边缘,那么灰斑鸠绝不会站在靠近树林那边的枝子上。就是说,灰斑鸠喜欢视野开阔,它的警惕性高到让你吃惊。

欧阳修写田家生活,“林外鸣鸠春雨歇,屋头初日杏花繁”,说斑鸠喜欢在雨后啼叫,但是我觉得,只有布谷的歌声适宜在落雨时节听,凄清的夜半也好。听百灵和云雀,最好在麦苗青青的田野,鹦鹉学舌自然在朋友来访时听为妙,燕子呢喃,可以和德沃夏克的《第九交响曲》第二乐章一起听,斑鸠呢,则适合傍晚时分坐在屋檐下听。

以前的傍晚,月亮总是瘦的,炊烟升起,篱间翠菊未曾枯萎,河流在远处,青山也在远处,树枝上的鸟巢影影绰绰。我们带着汗水和杂草回家,坐在屋檐下,没有灯盏,屋檐下的麻雀已经睡去,野鸽子也已停止“咕咕……”可惜那时候没有一只灰斑鸠在院外的青杨枝上突然幽幽地说:“哥哥——好!”

白眉林鸲

傍晚时分,穿行山林,看见一只棕胸岩鹨碎步小跑于枯叶上,发出“沙沙沙”的声音,仿佛一缕风拂过枯叶。一只麻雀那样大的鸟会有多重?小时候抓过麻雀,却不记得它们有多重,大约比一个鸡蛋重不了多少。一些未曾飘落的枯叶在枝子上,风过时,同样发出“沙沙”的声音。人在山林,时刻想的是鸟,身边任何一点儿声音都会引起警觉。叶子在枝上一动,人便停下来,凝神静听。这种行为在别人看来,一定怪异。好在此时再无我这样的闲人,任何妄为都不引人注目。大多时候,这片林中发出轻微声音的,都是长尾山雀、大山雀、林莺和红尾鸲。不过,在寒冷冬天,红尾鸲远走他乡,林子只让山雀驻守,还有啄木鸟。啄木鸟喜欢发出大动静,“笃笃笃”,很远就能知道它在忙什么。至于喜鹊的“喳喳”和灰喜鹊明知故问的“啊啊”,完全可以忽略。

似乎有一年多没听见乌鸦孤唳。

有乌鸦的日子跟没有乌鸦的日子不一样,这自然与乌鸦的黑没有多少关系。以前在小镇生活,秋冬两季,日暮时分,大群乌鸦聚在天空,黑色磨盘一般,反复旋转,然后慢慢移向远处山林。仰头看它们,尽管有某种天空下坠的压抑,但还是觉得它们有前行的路径,有突围的方向,不会困守一方。那时我大约也怀揣某种希望,希望未来不同于现在,然而,那希求又没有具体形貌,说不出大概。现在离开小镇,见不到鸦群在天空暗云似的移动,希望却因此搁置下来,仿佛停摆的时针。停止有时是因为笃定,有时是因为未来如纸张铺开,字里行間,一览无余,走近或者远离,都不会有变化发生。

白眉林鸲自然先以声音引起我注意。有点儿铃声大作的味道,似有大事发生,全体山林成员必得注意。我便坐在土坡上,仔细听。如果仔细辨别,还是能听出铃声里的轻松,以及一种未曾沾染尘埃的干净。铃声从高处下移,那是一排青杨树,后来声音停驻在树下一株水栒子上。水栒子没发芽,稀疏枝子一一可数。两只小鸟无处遁形,展开的幕布上一般,露出身影。

两只雄鸟,背羽是我喜欢的青石蓝。青石蓝有更沉静的味道,不同于湖蓝和天空蓝。湖蓝有呼之欲出的随意,天空蓝只适宜出现在遥不可及的高空,青石蓝有未来之感,与历史无关。一只与历史无关的鸟,自然纯净,不黏滞。仿佛刚刚诞生,在东风中一睁眼,已是新芽破甲的春天。

除却青石蓝的背羽,醒目的还有两条白色长眉。弯弯柳叶眉,快要描到后颈。眉毛有提升脸部的作用,让下坠的脸颊和眼角飞起,灵动脱俗。白眉林鸲深谙这一妆容,因此显得朝气蓬勃。

现在是春天,两只白眉林鸲做着春天应该做的事。它们垂下翅膀,不停地颤动,尾巴轻弹,然后转圈儿。转的圈儿不多,两三圈儿而已,大概怕晕。六月份,麻雀的雏鸟出窝,跟妈妈来草地散步时,通常也是这副模样:耷拉翅膀,一边抖动翅膀,一边细声啼叫。麻雀雏茸羽蓬松,看上去比妈妈胖许多,我每次见到,都要多看一会儿,觉得亲切温暖,是久违的故园情境。眼前这两只白眉林鸲已经长大,无娇可撒,它俩是在向雌鸟展现魅力。

搜寻附近树木,没看见一只雌鸟。或许雌鸟待嫁闺中,庭院深深,不愿露面。

跟其他鸟一样,白眉林鸲的雌鸟衣着朴素,大地色系,仿佛造物主当初点染它的羽毛时便已叮嘱:只要孕育便好。雌鸟们因此稳重端庄,无须刻意装饰,只偶尔骄矜,保持王后风范。大约鸟们更好地保持了一些传统,这使它们的社会更加稳定。

行走这片山林多时,四季景象已经熟悉,植物也认得十之八九,一些鸟出现,一些鸟消失,不再惊奇。去年那只戴菊惊鸿一瞥,再不见昔日身影。白腰拟蜡嘴雀也是。它们出现,然后离去,再无重逢的可能。但有些鸟不同,金翅雀、戴胜、红尾鸲、大杜鹃,我始终相信,不是今年,就是明年,它们还会出现,这与候鸟留鸟的关系不大,不过是一种感觉。一些鸟是峨冠博带的古人,一些鸟是特立独行的现代派,一些鸟只愿成为这世间的隐逸者,惧负素志,策杖来归。白眉林鸲就是那归来者。

矶鹬

寓言“鹬蚌相争”中,鹬和蚌都属于死脑筋。两者相持不下,生死存亡之际,居然还有闲心斗嘴。鹬冷笑说:“今日不雨,明日不雨,即有死蚌。”蚌不示弱,还嘴道:“今日不出,明日不出,即有死鹬。”今日不出,明日不出,鹬喙被蚌箝住,吃不到东西,自然饿死。蚌呢,如果今日不雨,明日不雨,当然也会干涸而死。雨,鹬死,不雨,蚌死,两者各有百分之五十的胜算概率。

《说文》解释:“鹬,知天将雨鸟也。”就是说,鹬这种鸟知道天要下雨便作“鹬鹬”声。知道天要下雨便悲悲戚戚抽泣不已的鸟多了去,最常见的,便是鸡。以前人家,院子里会砌猪槽、狗窝、马厩、牛棚,当然还有鸡圈。通常是院子一角,盖起一座袖珍屋子,小门小洞,黑乎乎不见一丝光亮,屋外空出一块儿场地,篱笆墙一围,便是鸡的世界。主人除了打扫鸡圈,拾鸡蛋,很少到鸡的领地去,麦粒谷糠之类,隔着篱笆撒几把即可。如果哪日主人大动干戈,走进鸡圈,多是坏事。鸡明白這种情形,一旦主人打开篱笆居心不良地进来,鸡们便撒泼一般又跳又叫,试图抗争。不过,大多时候,鸡们只要下蛋下得勤快,打鸣打得响亮,生活也算优游。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的理想,在鸡的世界更容易实现。鸡预知天气情况基本在傍晚时分,如果第二天天气不好,有雨,鸡们一上架就开始各种抱怨牢骚,唧唧咕咕不肯罢休,似乎只要它们表示不满,天气就会好转。如果逢着阴雨,天地都被细雨打湿,积水满园,花草倒伏,亮晃晃,冷飕飕,一个水世界。牛羊出不了门,青蛙乱跳时,鸡在架上更是怨妇一般哭哭啼啼无休无止,让人无限烦恼。

假如鹬果真能预知天气情况,鹬蚌僵持不下,天昏地暗时,鹬可能比蚌要更早感觉到幻灭或者胜利。假如它稍微灵活些,及早做出判断,乾坤便可扭转,而蚌,采取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的态度最为恰当。

自然界的鹬很多,鹬蚌相争中的鹬,据说是蛎鹬,一种赤足、体羽黑白相间或者纯黑色的中性涉禽,有长而锐利的红色大嘴。蛎鹬喜欢跟踪沙滩上的双壳类软体动物,它啄食这些猎物的方式有两种:突然袭击张开的壳,将喙深入两壳间,仿佛剪刀那样剪断连接两瓣壳的内收肌,然后将已经失去反抗能力的主人啄出;如果软体动物早有防备,壳紧闭,蛎鹬则用蛮力,将一面壳敲碎,然后啄食。鹬蚌相争中那只箝住鹬喙的蚌,应该有极快的反应能力,不畏强暴,能在蛎鹬将它的内收肌剪断之前将鹬喙夹住,从而相持一番。

蛎鹬多在沿海地区,高原常见的是矶鹬。矶鹬走在河流中央的沙洲上,如入无人之境。这片沙洲不大,刚能打一场篮球,荒草披离,仿佛河面上的一滴浊泪,几只白眉鸭休憩其上。早先,这沙洲是绿头鸭的世界,还有渔鸥。渔鸥争食、绿头鸭成双作对是惯常情景,现在,它们遥无影踪,“江山轮流坐”的规定,在这里依旧能够执行。矶鹬小小的身子在沙洲一角隐入荒草时,我以为那是一只金眶鸻。但它比金眶鸻高挑,喙也长,直来直去。这片地域也有鹮嘴鹬,还有红脚鹬和孤沙锥,都是大个子的鹬鸟,喙和脚都夸张,要么颜色鲜艳为朱红,要么一根喙长得像武松的哨棒。比起它们,矶鹬几乎不像鹬,走一步,点一下头,尾巴也要点一点,有点头哈腰之嫌。

矶鹬步入水滨荒草,久久不见。我估计它将沿着沙洲边缘觅食,走一圈儿,待会儿自然出现在沙洲这一面,便不着急,慢慢等。来去在水畔,暮色却不等人。暮色自河上大步踏来,晚风跟随其后。处暑之后好久了,早晚的冷日甚一日,堤岸上野蔷薇的果子已经深红,香蒲的烛越举越高,芦苇开始瑟瑟,我原本要为一支曲子写几个字,却一直听,一直听,听到心绪枯竭,再也不想动笔了。

十几分钟后,矶鹬果真出现在沙洲这一面,一边走一边低头找虫子。它走着我早已规划好的线路,不偏不倚。它将继续向前走,我想,它将走到刚才隐去身形处,那将是一个圆满的结束,然后,它如果以不问世事的方式继续走,会重新开始刚才的路径,结束便是开始。然而,当一个椭圆刚刚画完,它一展翅,低低地飞到另一块更小的沙洲上去了。

在那块更小的沙洲上,它会不会继续走出一个不规则的圆?

我后来察觉到自己的可笑。替一只鸟规划行进线路,大约是因为有一条既定线路已埋在自己的潜意识中,像蜘蛛结在那里的网,我的每一次行动,不过是沿那条在太阳下闪烁银光的线而动。大约任何无意义的重复,都如此。

褐柳莺

进入山林没走几步,便看见一枚大山雀的蛋,迷路的孩子般卧在浅草中。想里面或许有雏儿,仔细看时,却只是一枚空壳。显然不是从高处坠落,若那样,蛋壳肯定已经粉碎。眼前的蛋壳只破了一个不规则的小洞,里面空无一物。应该是某个小毛贼偷了大山雀的蛋,啄开蛋壳,大吃一顿,扬长而去。原本应该有雏儿的,看着空空如也的蛋壳,怅惘一下,往前走,又见一枚,同样的结局。不知道是哪只粗心的大山雀,失了蛋还浑然不觉。

可是知道了又能怎样,难不成像祥林嫂那样逢人便说?

网络上看到一只蒙古沙鸻,奋不顾身,试图拦阻一辆拖拉机耕地。司机停下拖拉机去看,见蒙古沙鸻一心想保护的是自己的三枚蛋。太阳光强烈,沙地气温高达三十多度,小沙鸻便站在太阳照射的一面,用身体给鸟蛋遮阴。于是,司机放一点儿瓶装水给小鸟,绕开三枚蛋,继续耕地。几天后,司机去看,小鸟已经出窝。司机对记者说,哪天说不定在水边就碰到它们了。

在这个暴力与温情并存的世界,这是一件让人愉悦的事。

本是小暑前后,加之长时间降雨,山林草木拼了命往高处长,似乎每一片叶子都在发出声响。应季野花也不落后,草木樨、沙葱、决明子、天仙子、野茄子,它们绚丽、明艳,却又显得与喧嚣无关。牛蒡到底是慢性子,花苞鼓囊囊的,快撑破了,花还是藏在里面。一只老鼠躲在青杨树下的草丛中,瑟瑟发抖,不知什么东西惊吓了它。仔细看,它玻璃球一样的眼睛正呈现出某种蓝灰色,它的身体也是蓝灰色。从没见过蓝灰色的老鼠,或许不是,不过是林间光线的问题。大斑啄木鸟的雏儿竟然在草丛中小老鼠一般乱窜,不可思议。它羽毛上的花纹尚未定型,仿佛一个有着开放性结尾的故事,长成戴胜或者长成啄木鸟,都无法确定。喜鹊雏儿也在地面上,修长的尾巴还没长出,现在拖着的,是一把写秃了的毛笔。

许多鸟父母都在养儿育女,忙得无暇啁啾,褐柳莺却只在枝子上鸣唱。前几天来,看见它站在山路旁的一株槐树上,今天来,它还在槐树上,我便以为它是喜欢槐树的。槐树确实不一般,枝形秀美,叶子婆娑,开花季节,一树白花独自芬芳,不像青杨,叶子粗笨,树干魁梧,开出的花仿佛大毛虫。国槐是北方的树,但有南方气质。褐柳莺是北方的鸟,鸣唱起来却像南方的鸟。褐柳莺站在槐树上,就有些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的味道。别人儿女成群,显然它不稀罕。它站在属于自己的高枝上,它的小尾巴是一把扇子,随着歌喉有节奏地打开闭合。

尾巴随歌喉而动的,还有大杜鹃。大杜鹃唱歌时尾羽散开来,左右摇摆,我说过的,它唱歌时像一位穿着曳地长裙的女歌手。眼前的褐柳莺,则像弯下膝盖道万福的少女。

褐柳莺长得普通,除却两道棕白色长眉纹,便是一只外形纤巧的褐色小鸟,黑眼珠,小嘴巴小腿。如果不曾亲自聆听它鸣唱,还以为它的叫声也不过是“吱吱”“啾啾”。然而,它毕竟是一种柳莺,是鸟儿里的音乐家,即使随便吱一声,也暗合美学上的抑扬顿挫。蒲松龄《聊斋志异》写连锁给杨于畏弹琵琶:作“蕉窗零雨”之曲,酸人胸臆,杨不忍卒听,则为“晓苑莺声”之调,顿觉心怀畅适。站在槐树下,听褐柳莺鸣唱,确有心怀畅适之感。若琴论家来听,说不定会将褐柳莺的鸣唱归于“达则兼济天下”的和乐之畅。

而林子深处的杜鹃和斑鸠,吟唱的主题,永远是乐道而不失其操的独善其身。

松鸦

民间之所以将松鸦和戴胜都称作“山和尚”,总结起来大致有两种原因:其一,它们的羽色,有点儿像和尚穿的袈裟;其二,它们的鸣声似和尚念经。这第二个原因,我实在不能赞同。戴胜叫起来,似布谷又像斑鸠,不过,布谷将两音节隔得山一程水一程,全是忧愁,斑鸠喜欢用“咕——咕——咕”三音节诉说。戴胜只是潦草地“咕——咕”两声就作罢,松鸦呢,多是沙哑短促的“啊——啊”声,缺乏美感。和尚念经总不该这样吧。至于羽色,戴胜以栗棕为主,杂以花斑,青藏高原上的松鸦大体粉褐色,这两者都接近赤褐的袈裟,还算说得过去。如果就形象而言,戴胜更似帝王。松鸦,按照埃诺斯?米尔斯的说法,是“知识分子,也是贵族、独裁者和专横者”,但在我看来,松鸦更像一位高智商的花花公子。

好事的科学家拿松鸦做实验:盛水的长颈瓶里装几只虫子,水只盛到一半,旁边分别放一些软木塞和石子。松鸦先将石子啄进瓶中,水面稍有升高。再将软木塞啄进瓶子,木塞飘到上面,水面并没升高。松鸦判断良久,终于只啄石子,放弃软木塞,最终水面升到一定高度,松鸦吃到虫子。有科学家说,松鸦的智慧相当于六七岁的儿童。

2018年中秋节,在一片蔓延至整座山坡的桦树林中,我与一只松鸦相遇。秋日的樺树林异常静谧,尽管时有几只暗绿柳莺躲藏在枝叶中鸣叫,偶有孤鸦拍翅而过,植物们却始终默不作声,只悄悄呼吸。土壤也在呼吸,风流连于白日梦游。林中多是白桦,银白的树干长满苔藓,也有一种名叫柳花菜的菌类生长出来。这些片状的淡绿色菌类可以食用,摘来洗净,用水泡软,拌上作料,可与发菜媲美。夹杂其间的红桦树皮褴褛,随手一揭,便可撕下一片,薄而脆裂。它们的叶子都一样,细碎、纤巧,仿佛五代的一些小令,此时一半已经变黄,另一半仍旧葱绿。阳光不太好,这使黄色的叶子稍显暗淡,使绿色的叶子愈加沉静。松鸦并没看见我,嘴中叼着什么,莽撞地飞来,显然有目标,却蓦然看见我,只好临时偏离航向,暂落在一棵白桦上。我同样措手不及。我原本蹲在地面摘莛子镰的果实吃。这种白而绵软的小果子,我幼年时曾叫它棉蛋,多年后费许多功夫终于知道其学名为莛子镰,一种理气活血、消肿镇痛的草药。果子很小,且少,只能用牙尖咬,黑色的籽却大。吃两枚,正欲起身,一眼撞见迎面飞来的松鸦。

松鸦再怎么聪明,毕竟不能跟我相比,而且我早已知晓许多伎俩,懂得佯装不知。于是,我便再次蹲下,低头,保持原样,却用余光将其打量。

它过于谨慎,始终在分析我的行为。它在白桦树干上停驻良久,见我似乎忘了它,或者对它根本不在意,便又飞起,绕树林半圈儿,兜回来,落在离我不远的地面上,再次观望一番,然后将衔在嘴里的东西埋进落叶中。

地面早有一层松软朽叶,偶尔风过,叶子零零散散落下,飞鸟像鱼一样,静无声息。一分钟左右,松鸦终于将种子埋好,再次环顾四周,又盯视我几秒,然后放心飞去。黄绿相杂的林子里,粉褐色的松鸦无疑显得醒目,那翅膀上黑、白、蓝相间的横斑尤其醒目,如佩戴的珠宝一般。如果渡鸦是老成持重的先生,此刻飞出林子去的松鸦,无疑是戴着夸张饰品的公子少年。

但我断不能走过去看它埋了什么,它的尊严必须维护。

一些动物行为专家曾经认为,情景记忆不仅仅限于人类,一些动物也有此种记忆。譬如松鸦,它不仅能记得过去,还有未来意识。站在林子里,想到这一点,有些欣慰,却又担忧。欣慰的是,松鸦未雨绸缪,不管计划有无疏漏,不管能走到哪一步、能走多远,总之,它在为明天设想。怀揣未来,脚下才有希望之路。担忧的是,除去储存食物之类的实际事务,松鸦会不会在某一天突然再也无法轻盈起来。

作者简介:李万华,70后。1990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已出版散文集《金色河谷》《西风消息》《焰火息壤》等。作品曾获第18届百花文学奖“散文奖”,第七届、第八届青海省文学艺术奖,第二届青海文学奖。

原载《西部》2020年第4期

责任编辑:蒋建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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