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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顶三尺

2020-01-03赵宏兴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0年11期
关键词:舅爷挂面小叔

引子

我一生都在寻求父亲的内心世界,我知道父亲的身上隐藏着一个巨大的黑洞。我从少年时就惧怕他,我只有在内心里猜测,在眼睛里观察。父亲的右手是个残掌,只有一个大拇指,掌面上是鼓起的血管和筋脉,皮肤粗糙黝黑得像大象的皮,掌心遍布老茧和纵横交错的纹路。父亲虽然右手是一个残掌,但一样和乡亲们下地干活儿,少年时,我常看到父亲从地里干活儿回来,残掌上留下斑斑血迹,第二天,队长上工的哨子一响,父亲又照样下地去了。

父親的残掌曾使我的爱情受到过挫折。二十三岁的那年冬天,我谈了一个女朋友,她到我家来玩儿(其实就是考察),回去后,她就来信不同意了,我问为什么?她说我的父亲是个残疾人,要和我结婚了,父亲会成为我们的累赘。我说,他的右手残了,但一样可以下地干活儿,他不是残疾人。女朋友轻蔑地说,断了4个手指就是六级残疾了,我去民政局问过。我没法和她谈下去了,这段感情很快就结束了。父亲知道我的爱情是因为他的残掌而吹了,心里很难受,要知道我作为一个贫穷的农家孩子,谈个对象是多么的困难。母亲又开始抱怨父亲了,“你好好的人,为啥要把手砍了?”——这也是母亲一辈子抱怨的话题——父亲用残掌猛拍了一下桌子,对我说,一个不尊敬你父亲的人,你也不要爱她!第二年夏天,我又谈了一个女朋友,这次女朋友来我家玩儿,炎热的夏天,一向喜欢光着膀子的父亲却穿起了衬衫,他用长长的袖子遮住他的残掌,他的后背经常是湿湿的一块儿,衬衫黏在他的皮肤上非常的难受,但父亲坚持不脱。我知道父亲的良苦用心,但不久这场爱情还是吹了。

父亲的残掌成了我的耻辱,有一段时间我都不能看到他的残掌。

除了残掌,我最听不惯的还有父亲的口头禅:头顶三尺有神明。家里在村子里吃了亏,或者我受了别人欺负,等等,父亲总是说,头顶三尺有神明,仿佛这句话是战胜一切的咒语,但我对此总是不屑,认为他懦弱,心里充满了怨言。

我曾不止一次顶撞父亲说:“天天就会嚷嚷这个没用的东西,那个神明谁看见了?”

父亲总是笑笑说:“有一天你会看见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已长大,成家立业。今年春天,母亲去世后,我把父亲从乡下接到我在城里的家来住。城里的话父亲说不好,总是把厨房叫成锅房,把客厅叫成堂屋,把汤、稀饭叫成粥,把所有面做的馍、饼子、馍头等,都叫成粑粑,我每次纠正后,他又照自己的说。

有一次下班,看到父亲坐在阳台上,凝固似的,臃肿的身子一动不动,我就走过去想看父亲在看什么。父亲可能是受到了惊扰,他咧着嘴朝我嘿嘿地笑着。我顺着父亲的目光看去,远处是公园里茂盛的树木,公园的围墙外面是车水马龙的马路,再远处就是错错落落的楼群,无边无际。在这些熟视无睹的风景里,父亲能看到什么?看到神明吗?

我知道父亲的内心是孤独的。有时,我想陪父亲坐坐,但我与父亲总是没有多少话说,两个男人常常坐在沙发上沉默着。父亲的头发花白了,面孔上多的是安详沉静,像一条经过了大风大浪的船,现在晒在海滩上。

父亲年老了,威严正在一点点丧失,有时他在我的身边打着圈子想找点儿话说。这几天,我与父亲长谈着,谈得最多的是家庭的事,我对这个家庭有许多不理解的事,少年时不敢问,现在我都敢问了。

谈到父亲的残掌,过去我们也断断续续地听说过一点儿,这次父亲举起残掌挠了挠头,开始叙说起来。

1

父亲曾经是当地远近闻名的挂面师傅。

关于我父亲学挂面手艺的事,还得回到过去。那是上世纪70年代初,生产队里正在商量搞副业,以增加收入,年底可分点儿红给每家每户,队长就想到了挂面。

我们这儿是南方,以种植水稻为主,吃面食是很金贵的。其中又以吃面条为上等,面条的吃法有许多种,老人做寿,要吃长寿面;新生儿满月,要吃满月面;人生病了,要吃荷包蛋面……面条不但能做饭吃,还能做菜吃,我们当地有两道名菜就是用面条做的,如把面条和泥鳅放一起烧,味道鲜美,叫泥鳅面;另一种是把面条做成圆子,叫挂面圆子,蒸着吃,油炸了吃,都好吃。因为有了这许多吃法,面条几乎家家户户都需要,一定会有销路。

村子里没有挂面师傅,队长想到了我舅爷,我舅爷是一个老挂面师傅,队长想请他来,但又怕舅爷不愿意。在乡下,会这门手艺的人还不多,肯定也有别人请他。队长来找我奶奶,嘴里衔着一根自制的卷烟,那烟好像长在他的嘴上,说话时,能把烟卷从一个嘴角熟练地转到另一个嘴角,而且一点儿也不妨碍说话。寒暄了一阵后,队长就把想请舅爷来挂面的想法和奶奶说了,奶奶一听,就说:“没问题,我哥的事,我能说定。”

队长说:“你先去请请看,这一趟算你十分工。”

第二天,奶奶就让父亲去请舅爷,父亲挥动着手臂,青春的身子走在田野里像一棵挺拔的白杨树,两条长长的腿,像装了弹簧一样迈动。父亲从小就对这个做手艺的舅爷充满了崇敬,这次能去请舅爷,心里满是欣喜。

奶奶看着父亲走在田野上的身影,觉得这件事重要,还是不放心。奶奶追上来,替下父亲,父亲心里一阵失落。

到舅爷家有十几里路,中间要翻过一座小龙山。奶奶上到半山腰,往那边看去,山脚下,田野一望无边,一座座村庄零星地坐落在田地里,被一条弯曲的村路串联在一起,路在一条小河边弯来弯去,弯上一座小石桥,就一头扎进一座村庄里去了,再远处有一座村庄隐约可见,那就是奶奶的娘家了。奶奶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歇息好了,起身再走,这是她每次回娘家的习惯。

奶奶到达舅爷家时,已是中午时分,村子里炊烟袅袅。奶奶在板凳上坐下来,用手揩了一把脸上的汗水,舅爷见了,忙从锅灶上打来热水,端到奶奶的面前,让她洗洗。

奶奶刚喘口气,就兴奋地把队长的想法和舅爷说了。

舅爷听了,眉头紧锁,半天没有作声。奶奶一见他这样,心里直打鼓,想舅爷可能有难处了。

半天,舅爷对奶奶说:“要是早来两天就好了,前两天,我刚答应邻村的队长,他们也想做挂面生意。”

奶奶听了一拍大腿,说:“怕鬼有鬼,”然后又问,“没有办法了?”

舅爷说:“没有办法了,都咬过牙印了。”

奶奶心里明白,能办成的事,哥哥不会推辞的,这事可能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夜里,奶奶睡在床上翻过来翻过去睡不着,如果能把这件事办成,自己在村子里是多有面子啊,但既然哥哥和别人咬过牙印了,就改不了。

第二天,奶奶要回家,舅爷把奶奶送了很远,两个人在乡野的田埂上边走边说,舅爺觉得心里一百个对不起奶奶。舅爷一边走,一边不停地用脚踢着路上的土坷垃,土坷垃被舅爷踢成了碎片从地上飞起,仿佛这些土坷垃就是他的心结。

去的路上,奶奶一身都是劲儿,回来的路上,奶奶脚步拖沓着,越临近村子,越没有了力气。

奶奶到家刚坐下,队长就来了,队长是兴冲冲地来的,队长满面笑容地坐在奶奶的对面,问奶奶事情怎么样了。奶奶不好意思看他的笑脸,而是扭过脸去,望着地上的一缕阳光,难过地说:“我哥被别人请去了。”然后把事情的经过说给队长听,说:“也没有请到,这工分就不要给我记了。”

队长一听,烟屁股在嘴里晃动了两下,掉下一截白色的烟灰,半天没有作声,然后说:“这也没办法,我们讲迟了,但工分还是要给的,人没请到,路是你跑的。”

队长踢踏着走了,脚步声是低落的,但在奶奶的耳朵听起来,却是巨响。

过了两天,这天中午奶奶从河里淘米洗菜回来,老远就看到家门口站着一个人,走了几条田埂再一看,是舅爷的身影,奶奶快步走了起来,兴奋地喊着哥。

舅爷迎了上来,奶奶把门打开,两人进到屋里,奶奶把篮子放下,端来板凳让舅爷坐下,说:“哪阵风把你吹来了?”

舅爷坐下来,双手抚在膝盖上,大声地说:“还不是为了你。”

奶奶问:“为了我?”

舅爷说:“你不是说要请我来挂面吗?我把邻村的推辞了,来给你们队挂面。”

奶奶睁大了眼睛,半天没回过神来,奶奶说:“你说的是真的?”

舅爷说:“是真的,我啥时骗过你?”

原来,奶奶走后,舅爷知道奶奶的心里十分难过,自己心里也十分不安,觉得对不起奶奶,他要帮奶奶这个忙,如果能来这里挂面,还能照看奶奶。舅爷跑到邻村,要推辞挂面的事,邻村的队长脸拉得老长说,你这不是在坏我的事吗?我们村里上上下下都准备好了,你让我怎么交代?舅爷被说得头抬不起来,然后灵机一动,又给邻村队长推荐了一位同行,队长沉默了半天问,能请到吗?舅爷说,这事包在我身上,如果请不到,我就不走。结果才算把这事圆满解决了。

奶奶听到这个消息,赶忙跑去找队长,队长不在家,媳妇说他在东冲的地里。奶奶又跑到东冲,队长正在地里干活儿,见奶奶气喘吁吁地跑来,停下手中的活儿,问啥事。

奶奶说:“我哥来了,我哥把别的队推辞了,给我们队挂面了。”

队长这几天正在为请不到舅爷发愁,如果请不到舅爷,队长的许多打算就落了空,现在,听说又请到了,队长兴奋起来,大声说:“好,我们队里今冬有指望了。”

中午,队长请舅爷吃饭,并让父亲来陪。

队长家堂屋里有一张黑色的大方桌,队长和舅爷一边坐一个,父亲坐在下首给俩人倒酒。

酒是散装的白酒,装在塑料桶里,父亲先是把酒倒进酒壶里。酒壶是陶烧的,圆圆的,左边有一个弯勾的把儿,右边是一个细长的嘴,肚子大,口子小。上半部是黑色的釉,下半部是黄色的陶。父亲再把酒倒进两个人的酒杯里。

队长端着小酒杯,在嘴唇上一碰,发出吱的声音,美好而享受。然后,让舅爷也喝,舅爷也端起杯子一掀,虽然没有一点儿声音,但酒杯干了。

队长说:“你这样喝酒容易醉,再大的酒量也不行,要小口抿。”

父亲要给舅爷续酒,队长把酒壶从父亲的手中拿过来,说:“我来倒酒。”

队长与舅爷坐在一条板凳上了,舅爷每喝干一杯,队长就倒上一杯。

本来父亲是队长叫来倒酒的,现在,父亲干坐在一旁成了吃菜的。队长在村子里可是有地位的人,别人家请客,队长都是坐在首席,专门有人给他倒酒喝的,现在,队长给舅爷倒起了酒,这让父亲感到吃惊,再看看端坐在凳子上的舅爷,父亲对他更是羡慕起来,觉得做个手艺人了不起。

几杯酒下肚,舅爷的脸已红了,队长的脸上还是平静的。队长对舅爷说:“我们这个队里,就这几十户人家,不是亲就是邻,大家都是一条心,我们这个村干粗活儿的人多,就是缺少个像你这样的手艺人。现在你来了,我们村就可做挂面生意,村子就能富裕起来。”

舅爷说:“我妹妹请我来,我肯定会用心干,一冬干下来,每家都能分点儿钱过年,我就满意了。”

队长说:“你在这里挂面,就是我这个队上的人了,有什么事你直接给我讲,你放心大胆地干。”

两个人喝着酒,越来越亲热了。在队长家吃完饭,父亲和舅爷往家走,舅爷喝多了,哼哼着,脚步踉跄,父亲扶着他,觉得自己的脸上也有了荣光。

第二天,队长带人把队里的仓库收拾了一下,打扫干净,让舅爷作为挂面的作坊。村民们都到这个挂面作坊来看,对里面的每件东西都感到十分新奇,问来问去,要弄个明白。

晚上,舅爷回到奶奶家里,两人坐在油灯下聊天,油灯朦胧的光在舅爷的面孔上晃动,舅爷把板凳挪到奶奶的身边,低声说:“我挂面,缺少一个帮手,想带一个外甥学。”

奶奶没想到舅爷还有这个心,心里一喜,问:“哥,你看带哪个合适?”

舅爷说:“就让老二(父亲排行老二)学吧。老二家四个孩子了,一大窝子,没个手艺,要是碰到个灾年,怎么养活。”

奶奶想了想说:“是这样子,但学手艺这个事还得要队长同意,队长家里也有孩子,如果队长让你带他家孩子学,怎么办?”

舅爷恍然记起,面坊里有个青年常来玩儿,青年中等的个子,双手插在裤子的口袋里,说话大喉咙笑嘻嘻的,走来走去的。

奶奶说:“队长家有五个孩子,这个是他家的小四。如果队长不同意,你也不能撂挑子不干了,你要是不干了,队里人还认为是我叫的。”

舅爷说:“我知道。”

灯里的油不多了,灯芯上结了两瓣儿穗子,在火光中红红的,像一朵刚萌发的芽,奶奶用草拨了一下,穗子从火中掉下来就是黑色的了,灯光又明亮了一些。夜色深了,周围一片寂静,天气寒冷了起来,舅爷困了。

奶奶给舅爷在堂屋里铺了一张床,把家里最好的棉被拿给舅爷盖。

如何说通队长让父亲来学徒,舅爷在脑子里想了许多法子。

这天一大早,舅爷正在往架子上起面,队长来了,队长穿着厚厚的棉衣,一架面像一堵墙一样,呈现在他的面前,队长看得笑哈哈的。

舅爷把队长让进屋里坐下,倒了一杯水递给他。舅爷的手上,还有着面迹。队长双手接过水,捧在手里,热乎乎的。

寒暄过后,舅爷说:“队长,挂面一般要两个人,一个人不行。”

队长说:“是的,我也想到了。”这次,队长是带着心思来的,想让他家小四跟舅爷学手艺,队长正在寻思着怎么开口,舅爷这样一说,队长就接上话了。队长把烟屁股吐掉,端起碗,低下头吹了吹碗里的热气,轻轻地啜了一口。

舅爷说:“我想了,让我家二外甥来做个帮手,这个孩子手灵活,能吃苦。”

队长一听,半张着嘴,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就僵住了。队长是一个有城府的人,他没有马上表示反对,而是嗯了一下。

舅爷赶紧做工作说:“挂面这活儿吃苦,夜里要带晚,鸡叫要起床,一般人学不来,我带了几个徒弟,学到半路就不学了。”舅爷故意这样渲染,当然,舅爷并不知道队长的想法,他目的是向队长说明,这个手艺不是好学的,自己不是出于私心。

队长起身就出门了,舅爷跟在后面一直送到門外。

队长走了,虽然没有答应,但也没有说不行,舅爷的心里七上八下,干活儿也分了神,常停下手中的活儿,愣怔着。

下午,队长又来了,这次来,队长一扫上午回去时脸上的阴云,而是高兴地说:“你就带你家外甥学吧,这个事就这样定了。”

舅爷听说了,搓着手,嘿嘿地笑着,心里高兴不已。

上午,队长和舅爷分手后,心里也闷闷不乐,自己的小算盘没想到让舅爷给破坏了。他回到家,想了半天,脑子忽然开了窍,就让舅爷带父亲学吧,因为父亲是舅爷的外甥,舅爷会认真教他的,等父亲学会了这门手艺,他还是自己队里的人,这门手艺也就留在了队里,再让小四跟父亲学也不迟。如果现在不同意,等于全砸了,连队里的面也挂不好,小四的手艺也学不到,于是,便这样决定了。

2

舅爷挂面了,因为带了父亲做徒弟而劲头十足。挂了几天后,舅爷决定让父亲上手。

下午四五点和面,先是把面倒进一个大口的面盆里,面盆是陶制的,厚厚的,盆里是光滑的绿釉,那釉绿汪汪的,仿佛能汪出一层油来。父亲第一次看到这么精致的面盆,他用手拭着面盆光滑的底,釉在父亲的手指上滑过,细润温柔,像一个小女孩儿的皮肤。

呼的一声,舅爷把面倒进去,盆口腾起一股细雾。父亲把袖子挽起来,倒上水,用手搅拌。

开始时,面粉黏了父亲的双手,父亲甩也甩不掉,再过一会儿,面粉和成了一块巨大的白色面团,和父亲的手就分开了。父亲把手掌握成拳头,用力搋,面团发出噗噗的声音。搋得越熟,面越有筋道,一个小时后,面搋成形了,面团卧在面盆里,像有了生命一样。父亲再用手掌拍拍,面团发出叭叭的声音。然后,盆上焐上一个被子,这叫醒面,就是让面膨胀起来。

面在盆里醒了几个小时,到了晚上七八点钟的时候,就可以盘条了。

盘条前,要先蒸一屉熟面粉,面粉遇到水汽会结成团,就要用罗筛,筛下的面粉细细的,这蒸熟的面粉主要是用来防面粘面板的。

舅爷揭开面盆上的被子,一团面在盆里已醒得像一块硕大的馒头,饱满圆润,面皮在灯光下发着淡淡的光泽。父亲站在旁边看,舅爷让父亲用手指按按,面团一按一个凹陷,不一会儿又恢复了平整。

舅爷对父亲说:“如果按下去面弹不起来,就是死面了,如果一按到底没有硬度,就是烂面了,这两种面都挂不成面,面要一按一个窝,要有弹性。”

父亲挽起袖子,在案板上撒上一层蒸熟的面粉,然后,双手抄到面盆的底部,用力把面团从盆里甩到面板上,像从池塘里甩出了一条大鱼。父亲把面在案板上揉了几下,然后摊开,用刀将面划成一个个条状,父亲在面板上熟练地搓揉,短短的方形的面条瞬间搓成了圆柱形的长长的面条,从面板上拖下来,舅爷一边用手接住,一圈圈儿地绕到面盆里,一边看着父亲的手功指点着。

面盆很快就一层层地绕满了。舅爷用一块棉被盖上,这是第二次醒面。

晚上七八点,舅爷打开面盆,要把盆里的面绕到面筷上。父亲要上来干,舅爷说这是最难的一道活儿,还是自己干。面筷是长长的,用竹子削成的。一头插在筷眼里,一头伸在外面,舅爷把长长的面轻轻地往上绕,一边绕一边搓揉,两只手上下翻飞像两只蝴蝶,看得父亲眼花缭乱,一双面筷很快就绕到头了,舅爷把长长的面条掐断,把面筷取下,再绕下一双面筷……面焐分上下两层,很快就放满了,一盆的面也绕完了。舅爷把面焐再盖上被子,这第三次醒面。

舅爷做完这一切,父亲帮着把东西整理归位。然后两个人走出门外看天气,虽然天气预报说明天是晴天,但老的艺人还是要根据经验看一下天气的。父亲跟在舅爷的后面,外面虽然没有风,寒冷使人舒展不开身子,舅爷昂起头朝天上看,天空显得更加高远了,几棵树光秃秃的枝头,像剑一样指向天空。有稀疏的星星在湛蓝的天空上紧缩着光芒,快成为一小点儿了。舅爷说,这是一个好天气,我们快回去睡吧,明早早起起面。

夜里,舅爷刚躺下眯上眼睛,就要起来看面,面在面焐里往下滴,一般滴到七八寸长的时候,就要赶紧上架了。

第二天,第一声鸡叫划破了寂静的夜空,悠长的尾音里还伴着沙哑。接着,村子里的鸡都此起彼伏地叫了起来。舅爷睁开眼睛,外面朦胧的光从窗户里透进来。这样的光,舅爷太熟悉了,在他挂面的二十多年里,每次他都是在这种光里醒来的。舅爷披起衣服,坐了起来,父亲还在另一头打着呼噜酣然大睡。舅爷不忍心叫醒他,让他再睡一会儿。舅爷开始窸窸窣窣地穿衣起床,但还是惊扰了父亲,父亲睁开眼睛,见舅爷起床了,知道起面的时候到了。父亲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开始穿衣。舅爷见父亲也起床了,动作也大了起来,他划了一根火柴,把灯点亮,刚点的油灯还是昏暗的,但越烧越亮,一团大大的光环渐渐地笼罩了土屋。

舅爷打开面焐,两个人拿着面筷你来我往地往面架上插,屋子里响起了咚咚的脚步声。大地是一片寂静,只有这两个手艺人在忙碌。

面筷上架,要迅速快捷,趁着早晨的雾气,才能有柔韧性。一架面要在最短的时间内上完,这样就能在统一的时间里往下抻,否则,快的面已往下垂,慢的面还在筷子上,这样面条不均匀,一架面挂出来的质量就不一样。

接下来是抻面。这抻面的功夫是讲究的,面条还没有干时,要趁着它的韧性,用手捏住面筷头,一点儿一点儿试着往下抻,劲儿不能大,大了面条会断,小了面条抻不开。直到抻到足够长,把手中的面筷插到面架底下的一个横梁上,这根面筷才算结束。

干完这些,东边的天空露出了一片紅光,接着,红光增大,一眨眼,一轮红红的太阳就跃在树梢上了,两人这才喘了口气。

两架面在阳光下像两面白色的布匹,十分好看。面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着,散发出麦子的清香。

面挂出来了,村民们家家都在传递着这个消息,人们都停下手头的活儿,跑过来看。舅爷和父亲蹲在面架下,一点儿一点儿地往下抻面。

妇女们站在面架前细细地瞅,七嘴八舌,有人说,这面条真细,像洋棉线一样,可以穿过针眼了。有人说,这面看起来就好吃,不知道队长可不可以给我们每家分点儿尝尝。有人就跟着打趣说,你生孩子时吃的挂面还少吗,又馋成这样了?

舅爷说:“你们离远点儿,不要打打闹闹把面架打倒了,面架打倒了,这些面碎一地,捋都捋不起来。”

母亲也来看了,父亲一天都没回家,她来看看他们挂的到底是什么面。

父亲蹲在面架前抻面,看到母亲就直起腰来,说:“半夜就起来干了,腰都疼死了。”母亲看到父亲身后的面架,那些面细细的在风中轻轻地抖动,心里佩服不已,说:“哈,你真长本事了。”身旁的其他妇女就说:“你家以后就不缺挂面吃了。”父亲粘了面的手在脸上擦来擦去,脸上一块白一块黑的,母亲对父亲说:“你看你的脸上抹得就像花狗屁股,也不洗洗。”父亲这才知道,到现在还没有洗脸,不好意思地笑了。

母亲回家,跟奶奶说:“他现在真长本事了。”

奶奶说:“你舅舅教他还不真教?这手艺不亏人。”

奶奶也过去看,奶奶看和母亲看不一样,奶奶一去,站在面架前,背着手,对舅爷和父亲说:“你们要挂好啊,这可是我们生产队的最大家产,挂坏了,可赔不起。”

这种话只有奶奶能说得起,奶奶说这话,在心里是一种炫耀,是一种骄傲。看,这面只有我哥能挂起来。

队长也来看了,队长递一支烟给舅爷,舅爷平时不吸烟,但这次接了,队长把烟点了,先吸了一口,然后点着的烟递给舅爷。舅爷接过来,两支烟对在一起点着,还给队长。两人边吸着烟,边码算着,每架能挂出来多少斤,每斤面能卖多少钱。这一算不要紧,一年挂下来,队里的收入还真不小。队长问,每架能挂出这么多面吗?舅爷胸有成竹地说,能。队长为自己决定的成功而暗暗欣喜,队长对舅爷说:“你安心在这儿干,我不会亏待你的,你再把你外甥教会了,这多好啊!”

舅爷说:“感谢队长看得起我,我来了,肯定要干好,干不好,不说对不起全村人,首先会对不起我妹的,我妹在这儿还靠你照顾哩。”舅爷的话一语双关的,把奶奶抬到了前面。

队长说:“你妹家的事,你放心,我们会照顾好的。我们这个村你看看,三面是河,拖锹放水,旱不怕,涝不怕,饿不死人的。”

队长和舅爷说得愉快时,相互都拍了拍肩膀,天底下的事,就是挂面了。

经过太阳晒,轻风刮,个把小时,面就干爽了。可以收面了,因为面条太干,会碎,太湿了,会粘在一起成团,火候要恰到好处。收面时,舅爷举起手臂,从高高的架子上,把面筷拔下来,面条就呈弧度地自然弯曲,舅爷再用手一挽,一把面条就在手中了。父亲赶紧接过来,轻轻地放到空荡的面板上。一圈圈儿地放着,整齐好看。然后,再用被子盖上,这是给面条吸潮气,增加柔韧性,才能放到筐里。

干完活儿,两人坐下来休息时,舅爷就和父亲聊天。

舅爷说:“在我们手艺人中,有三种手艺是苦的。”父亲问:“哪三种?”

舅爷说:“世上有三苦,打铁撑船卖豆腐。铁匠天天抡着大锤叮叮当当地砸,不是一般人能干下来的。撑船的人风里来雨里去的,夏天的水面是火炉,冬天的水面是冰窖。卖豆腐要在夜里把黄豆磨好,一早挑出去走村串户地卖。”

父亲除了对撑船的陌生,打铁和卖豆腐的都熟悉,他们经常来走村串巷吆喝,父亲说:“这三种手艺确实是苦啊!”

舅爷又说:“在我们手艺人中有三丑。”父亲觉得有趣,还有丑和俊的手艺人?

舅爷说:“世上有三丑,剃头剔脚吹鼓手。剃头是剃头匠,成天给人家理脏头,掏耳屎。剔脚是指澡堂里修脚工,成天捏着人家的臭脚,修来修去的。吹鼓手是指红白喜事吹喇叭的,这三种手艺人人家看不起。富人家的孩子不学这三种手艺,但穷人家的孩子还是要学啊,吃饱肚子要紧啊!”

父亲过去对手艺人不大明白,现在懂了许多,他点了点头。

舅爷说:“我们挂面的,是一个好手艺,成天忙的是吃食,谁家不喜欢。”

舅爷一肚子的故事,常常都是生活中的道理,听得父亲佩服不已。

舅爷说:“糖三作,酒半年,挂面师傅会放盐。”

父亲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舅爷就给他解释说:“糖师傅做好糖,要做三样才行,泡麦芽,烀山芋,然后才能熬成糖;雕酒师傅把酒发酵出来,要用半年的时间,我们挂面师傅的本事就是在面里兑盐。”

父亲对盐是不陌生的,没想到在挂面里还这么重要,不知道是怎么兑的。

舅爷说:“兑盐如果掌握不好,就挂不出好面来。一般是师傅对徒弟故意留一手的地方。加盐时要根据气温来定,气温高时,每十斤面放六两盐,气温低时,每十斤面放四两盐就行了,盐的作用主要是为了控制面的发酵速度,这样才能保证挂出高品质的面条。挂面人心要细,要留心天气预报,阴雨天不能挂面,但全指望天气预报也不放心,老手艺人还要亲自看天的,这样才能做到万无一失。”

父亲跟着舅爷干了一段时间,技术已经熟练了。

有一次,父亲正弯着腰,撅起屁股干活儿,忽然咚的一声放了一个屁,父亲的屁股正对盆里一团和好的白面,舅爷上前就朝父亲的屁股踢了一脚,父亲踉跄了一下,站稳,直起腰来不解地看着舅爷。

舅爷拉着脸问:“为什么踢你,你知道吗?”

父亲说:“不就放一个屁吗?哪个人不放屁!”父亲不知道放屁错在哪里。

舅爷说:“放屁不是错,但你是对着这盆里的面放的。”

父亲说:“那也粘不上面,一阵风就没了,再说人家也没看到。”

舅爷说:“屁虽然粘不上面,但也是对吃食的侮辱,手艺人要有敬畏感,头顶三尺有神明,菩薩会看见的。”

父亲不吱声了,脸一阵红。

这天,舅爷语重心长地对父亲说:“技术你都会了,但还有一样东西我没教你。”

父亲抬起头疑惑地望着眼前的舅爷,难道他对自己的亲外甥还留有一手?

舅爷说:“这一招儿如果不教你,你只是一个小师傅,如果这一招儿你要学了,你就是大师傅了。”

父亲更加纳闷了,他说:“我想当大师傅,你要教我呀!”

“好,我来教你。”

父亲赶紧搬来面盆,里面还有一团和好的面。他把面盆放在舅爷的面前,好让他手把手地教。舅爷看了看,摇摇头说:“这个不需要面。”

父亲坐在对面,不知所措地看着舅爷。

舅爷用手指着头顶对父亲说:“你可看到了,有人在望着我们哩。”

父亲转过身四周瞅瞅并没看见人,说:“没看到人呀?”

舅爷说:“人在你的头顶上。”父亲更加不理解了。

舅爷说,“这个人就叫菩萨。每个手艺人都有一个菩萨看着,这就是头顶三尺有神明。菩萨什么都知道,一定要记住,手艺人一定不能做伤天害理的事。”

舅爷说:“恶人有恶菩萨看着,善人有善菩萨看着,恶菩萨治恶人,善菩萨保佑善人,这样世道才公平。”

舅爷还说,白酒红人面,黄金黑人心。为人本分守清贫,不义之财不可亲。一毛不拔,一钱如命,两脚一伸,干干净净。雷打三世冤,善恶自分明。不做贼,心不惊,不吃鱼,嘴不腥……

舅爷说的都是手艺人中间流行的谚语,舅爷每说一句就解释一番,父亲从没听过,没想到手艺人里还有这些规矩。

父亲问舅爷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舅爷说这些也是师傅教他的。

父亲听得心里一热,眼睛一亮,决心做一个大师傅,守住一个手艺人的道德底线。

最后,舅爷语重心长地对父亲说:“你养了一大窝伢们,往后日子难啊,我想把这个挂面的手艺教给你,有个手艺饿不死人。”

舅爷说着,父亲就坐在旁边听,舅爷碗里的水没有了,父亲就会及时给续上。

3

现在要说说我的小叔了。

面挂出来了,要挑出去卖。那个年代都是计划经济,食品紧俏,卖面在乡下也是一个有面子的事,父亲就和队长推荐,让小叔去卖面,队长犹豫了一下,还是同意了。

一早,小叔挑着一担面条和村民一起出了村子。小叔虽然有一个好身骨,但出来卖东西还是第一次,他走得远远的,来到一个大村庄,村庄里房屋一排排并不凌乱,房前屋后都是一排排的杨树,还有几户高大的房子,一看就是殷实人家。他挑着面在村子里转来转去,就是喊不出口。

一位老人,看着这个青年人挑着担子转来转去的,也不作声,就上前去问卖的啥。小叔把担子卸下来,说是卖面的,一句没说完,脸已通红。

老人一听小叔说话,吃了一惊,说:“我还以为是一个哑巴在卖东西呢?你卖面不吆喝,谁知道你是干啥的。”

小叔望着眼前的老人,不好意思地搓着双手。

老人穿着一身黑色的棉衣服,慈面善目,扑哧一笑,说:“我就知道你是一个生瓜蛋子。你把担子挑着跟我走。”

小叔心里咯噔了一下,以为碰到传说中的强盗了,这一担面要是被他抢走了,回去怎么交代啊!小叔磨蹭着,朝左右看看,寻机挑着面筐逃跑,或是有人救他一把。

老人看小叔东张西望半天不动,生了气,说:“让你挑起来跟我走,你怎么不动弹!”

小叔紧张地说:“大爷啊,这面就是我的命,你要我的命可以,但你不能把这面抢去啊!”

老人知道小叔误解了,又是扑哧一笑,说:“谁要抢你的面,不要坏了我的名声。我们村里有位老人明天要过生日,要吃长寿面,我看你这面不错,我把你带去。”

小叔这才明白了原委,不好意思地挑起担子,跟在老人的身后,到了一处大瓦房前,老人吆喝了几声,屋里走出一位老妇人。老人和她说了几句,老妇人让小叔把面挑到家里,看了看,然后拿起一根面条,放到嘴里嚼了嚼,脆、筋道,连声说:“好面!这是大师傅的手艺。”小叔听了内心就纳闷,怎么从面条就能品出挂面人的手艺呢?老妇人把面全要了,小叔喜出望外,没想到这么难的事,这么简单就解决了。老人对小叔说:“我骗没骗你,抢没抢你?”小叔更加不好意思了,不停地说着感谢的话。

卖了面,小叔揣着一卷钱,挑着空筐往家赶,小叔脚步轻快,心头舒畅。冬天的风吹在脸上,如春风一样惬意。路边荒芜的田地,也变得金黄了。本来要走半天的路,小叔几个小时就走完了。

小叔到了面坊,面坊里正围着一圈人在算账,见小叔这么早就回来了,问是怎么回事。小叔把卖面的经过说了一遍,大家都欣喜起来,说小叔遇到贵人了。

一个月卖面下来,小叔渐渐老到了。现在,小叔挑着面担,过田埂,翻沟壑,穿村庄,扁担在肩上忽闪忽闪。一进村子,小叔就开始吆喝,卖挂面啦,卖挂面啦!

小叔一天下来要走几十里路,一双土布鞋上脚走不到两天就歪斜得像个蛤蟆嘴。小叔上次在供销社看到的黄力士鞋,黄力士鞋是帆布面,黑色的胶底,其他几个家里条件好的卖面人都有这种鞋,鞋底软,重量轻,走起路来舒服,十分洋气,而小叔却还在穿着手工做的土布鞋,小叔做梦都想有这双黄力士鞋,但他攒了很长时间,口袋里的钱就是不够,供销社里的黄力士鞋就成了小叔的一个梦。

有一天,小叔来到一个村子,吆喊了半天,也没有一个人出来,正准备离开,一位小姑娘挎着一个竹篮,手里提着一个布袋跑过来要换面。小姑娘穿着肥大的花棉袄,袄面上是一朵一朵鲜艳的大牡丹花,袖口处有着黑的污渍,脚上的棉鞋歪斜着,有一只鞋头裂着一道口子,头发蓬乱着,几缕头发披下来,落在红红的面孔上,伸出的手有一丝皲裂。小叔接过她的袋子,袋子是布口袋,上面还打着两块大的补丁。小叔打开袋子,把手插进去抄了一下,麦粒金黄,颗粒饱满,没有灰尘。不像别人的麦子瘪子多,灰多。小叔一看就喜欢,这是好麦子。

小姑娘要换四斤面,小叔把面称了,让她看,小姑娘歪着头,两只黑黑的眼珠盯着秤杆,嘴里数着秤杆上的星子,但小姑娘数着数着就乱了,小叔心中有数儿了,她不认得秤。

小叔把面条装进她的篮子里,然后开始称她的麦子,本来四斤面十斤麦子就行了,这次小叔灵机一动,把秤压了一下,称了十五斤的麦子。交换完后,小姑娘挎着面回去了。小叔望着她的身影真想喊她回来,但自私又一次占了上风,小叔想,这多出来的麦子卖了,钱可能就够了,那双黄力士鞋就可以买到了,他挑着担子就往村外匆忙走去。

小叔一路跌跌撞撞飞快地走着,他怕姑娘回家后,被家人发现了不对,朝他追来。小叔越这样想心里越紧张。他不时回头朝村子看,忽然看到村头走出来一个人,那个黑色的身影,快步从村头向他这边走来。村头没有高大的植物,田地里一片枯黄,显得那个人影更加突出。小叔心想坏了,肩上的担子更沉了。小叔知道,如果骗子被别人抓住了,少不了一顿毒打,担子里的面和麦子也会没有了,后果会十分严重。

小叔越紧张,后面的人影仿佛越接近了,就在他绝望的时候,那个人却一转弯,走向了另一个方向,原来这人也是赶路的。小叔把担子放下来,看着这个人越走越远,长舒了一口气。

小叔挑着担子先是往家的地方走,经过刚才的惊险,他的身上已没有了力气,身上的虚汗也慢慢地干了,背后冰凉一片。

转过一个高冈,远远地就可看见村子了。村子前是一排高大的树林,那些低矮的房屋就在树隙间稀稀拉拉地呈现。

小叔就拐上了去集上的路,今天逢集,路上走着三三两两赶集归来的人。

小叔把担子挑到卖粮的市场上,市场上没有几个人,也是路远赶到得迟。小叔怕卖麦遇到熟人,弄穿了难看,就选了一个墙角站了下来。

面前走过几个人,连看的意思也没有,小叔很失望。

不一会儿,来了一位老人,老人穿着肥大的棉衣,腰间用绳子系着,两只袖口已破,露出里面一缕缕陈旧的棉絮来。他看到小叔局促难堪的表情,就问他是卖什么的。小叔撒谎说,母亲病了,要钱看病,带了几斤麦子想卖。

小叔说过这句谎话后,又有点儿后悔,这等于是在咒骂自己了。老人说,看你就像个孝子,卖东西缩手缩脚的,怎么能卖掉。小叔不作聲了,仍是局促不安。老人说,我想买几斤麦泡麦芽熬糖。小叔把箩打开,用手从麦子里抄了一下,金灿灿的麦粒从手上唰唰地流下,老人看了,知道这是好麦,出芽率高。小叔问,要多少斤?老人说,五斤就够了。小叔心中一喜,这正是他要卖的数量。

老人买了麦子,把钱给了小叔,小叔接过钱,认真地折了两下,和过去攒下的零钱卷在一起,塞进贴身的口袋里。

小叔挑着担子往供销社走,供销社里没有多少人,那个卖鞋的女营业员坐在柜台内打毛衣,她双腿上卧着的红色毛线球,半天动一下,像一个小宠物。小叔弯腰瞅了一下柜台里的黄力士鞋,还在。他小声地对女营业员说:“我要买鞋。”女营业员没有听见,继续专心地打着手中的毛衣。小叔又小声地喊了一声:“我要买鞋。”这时女营业员听见了,站起身,对小叔说:“你是买东西吗?”小叔说:“我要买鞋。”女营业员说:“你要买鞋不能大声说吗,搞得像个小偷似的。”小叔脸一红,他心里早就觉得自己是个小偷了,哪还有勇气。

小叔拿出口袋里的钱,数给女营业员,数到那几张卖麦子的票子了,他的手指抖了一下没有数开,然后在嘴唇上粘了一下唾液才数开,买鞋的钱够了,还多几毛钱。

小叔买好了那双黄力士鞋,挑着筐往家走,走到半路上,他歇下担子,把脚上歪斜的土布靯脱下,扔到了河里,穿上黄力士鞋。这时,小叔的脚步是多么轻快啊,仿佛脚下生风。走几步,他又低头望了一下脚,脚上的黄力士鞋朝他笑着,他一下子觉得自己高大起来。

走着走着,他的眼前又浮现出那个换面的小姑娘来,小叔感到有点儿羞愧,想下次她来换面,一定多给她一点儿。这样一想,小叔的心就安了。

这件事,小叔做得天衣无缝,没有任何人知道。

不久后的一天,吃过晚饭,村里的人都陆续到面坊来聊天。自从有了面坊之后,这儿已成了村民聚会的地方,村子里的大事小事都是先从面坊里传出去的。

村里有一位妇女从娘家走亲戚回来,说她娘家村子,有一个童养媳,婆婆病了,想吃挂面,村里来了一个卖挂面的人,婆婆就拿点儿小麦让童养媳去换面。哪知道童养媳不认得秤,被人家多坑了几斤麦子,婆婆气急了,拿起一根鞭子就抽她,边抽边骂,骂她没用,不如早死了好。童养媳被人坑了,本来就难过,现在婆婆又打骂她,她越想越伤心,夜里上吊自尽了。

妇女会说话,一边说一边双手拍得啪啪响:“你想想啊,几斤麦子,就把人家小姑娘的一条命搭进去了,这卖面的人不得好死啊!”

面坊里顿时哄哄了,有几个妇女就开始骂起来。几个卖面的男人听了,都十分震惊。

父亲对这个童养媳也有印象。父亲的一个同学在这个村子里,春天,父亲去同学家有事。他正和同学说话,忽听到门口一阵哇哇的哭叫,接着是一个女人的咒骂声。父亲朝门口望去,只见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边跑边恐怖地尖叫着,后面追着一个胖妇人,胖妇人追上了前面的小姑娘,抓住她的头发一摔,小姑娘就跌倒了,惊恐地望着她,胖妇人劈头盖脸地就打了起来,小姑娘双手紧抱着头。

父亲看不过,上前把胖妇人拉开,说:“算了,不能这么打孩子。”

胖妇人住了手,悻悻地咒骂着回去了,小姑娘瘫坐在地上,身子抽动着哽咽,虽然是春天了,还穿着冬天的破棉袄,有两处破洞的地方,往外露出黑黑的棉花。父亲拉了她一下,她瘦弱的身子,轻轻地一拉就起来了,两只手黑黑的皴着口子,她抬起头来,蓬乱的头发下,一双大眼睛里溢满了泪水,她望了父亲一下,父亲从她黑黑的眸子里,看到的是无助与怨恨,父亲还从没看过这种眼睛,他的心头猛地震动了一下,父亲就知道这是一个受苦的孩子。

同学过来,拉着她的手,要送她回家,她扭着身子,不愿回去,同学慢慢地劝解着,好久她才挪动身子。

父亲问:“这个小姑娘不是那个胖妇人养的吧?”同学说:“是的,是她家的童养媳。”

父亲说:“她毕竟是个孩子,也不懂事,怎么这样打她?”

同学说:“她家打童养媳是家常便饭了,我们也拉过好多次,有时还闹得有点儿不愉快。”

从同学家回来,这个可怜的童养媳就在父亲的心中留下了印象。

现在,听说童养媳死了,父亲的眼里就浮现出那双无助而怨恨的眼睛,心头颤了一下。

面坊里,大家议论纷纷,有一位卖面的男人说:“你们妇女可不能这样说我们,我在外做生意没有欺骗过一个孩子。”

面坊里,每一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在煤油灯晃动的光里隐约,有的愤怒,有的惋惜。

妇女说:“我也没说你们,人心都是肉长的,谁听了不心痛,做生意人不能昧着良心,光为了赚钱,不顾脸面。”

小叔在旁边听得心惊肉跳,他低头望着脚上的黄力士鞋,感到像火在燃烧,快要从脚下烧到他的头顶了。

几个卖面的男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沉默了一会儿,一个人说:“我如果干了这事,我一家子都得毒病,暴死在田冲里。”接着大家都对天发起毒誓来。

父亲看了一下坐在凳子上的小叔,小叔扭过头去,站起来,拍着胸膛,发起誓来。

这次聊天,在一片咒骂声里结束了。

小叔好不容易从面坊往家里走,发过毒誓的小叔,在黑夜里有点儿害怕起来,三步两步慌张地走到家里,上床捂着被子就睡觉了。

4

队里的挂面在附近卖得红火起来,父亲的挂面技术也得到了舅爷的真传,后一段时间,舅爷基本上就交给父亲做了,他只是在旁边指导。转眼到了年底,队里一算账,盈利丰厚,家家都分了红,面坊里热火朝天,一阵阵嬉笑声仿佛要掀翻屋顶。队长给了舅爷一百多元钱,这对于舅爷来说,可是一笔巨大的收入,舅爷回家过年去了。

翻过冬,春天上面来了政策,要割“资本主义尾巴”,生产队的面坊无疑是被割的重点对象,大队书记陪着公社的领导来了两次,做队长的工作,说坚决不能干了。每次来,队长都准备最好的香烟散给他们吸,队长的烟都贴了几包,想把面坊极力地保护下來。

干部们一走,队长就让舅爷和父亲挂面,一切都在偷偷地进行。

队长叮嘱卖面的人,尽量小心点儿,不要像过去那样大鸣大放地卖,遇到有人问,绝不能说是本村的,就说是外地的。

风声越来越紧了,有一天,一个男人愁眉苦脸地回来,他挑着的面担子被民兵发现了,民兵追了几里路,把他追到,把他的面条全部踩碎了,倒进了塘里。男人说着说着,眼睛就红红的,流下了两行眼泪,那一箩白白的面条啊,谁见了谁不伤心。

又过几天,大队干部带着几个民兵来了,队长又上前去敬烟,但他们把队长的手挡得远远的,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队长知道来者不善。

他们径直来到面坊,几个愣头青小子,撞开门,不由分说就砸了起来,屋子里响起一片砰砰的声音,尘土飞扬。

队长咬着烟屁股,焦急地转来转去,他眼睛红红的,喷着火光,说:“这干吗?大家都熟人熟气的,这干吗?”但没有一个人理他。

这时,一个胳膊戴着红袖章的半大小子,看到了面坊里的那个绿釉的面盆,挥起手中的棒子就砸去,这可是舅爷吃饭的家伙,也是父亲喜欢的面盆,不能让他们砸了!父亲眼尖手快,伸手去拦,但棒子已打下来了,只听砰的一声,棒子打在父亲的胳膊上,父亲“哎哟”一声,痛得眼冒金星。那半大小子,见打了人,也不敢闹了,赶忙往外走。父亲站起来,看到那个绿油油的面盆完好着,心里放松了一下。

屋外,孩子们睁大惊恐的眼睛,妇女们在骂,男人们的拳头攥得叭叭响。村民黑头五大三粗,平时喜欢舞刀弄棒地练功,黑头气得不行,咬着牙说:“这些伢们,我一手能抓两个。”

队长劝着:“别干呆事,这是政策,这是政策!”

砸完面坊,民兵们扛着棍子扬长而去,队长望着他们的背影,一口浓痰啐得老远,说:“过去一来,我就招待你们吃,那些饭都喂猪了!”

村民们怏怏地回去了。这次面盆虽然保住了,但父亲的胳膊乌了半个月才好起来。

面挂不成了,舅爷临走,把面盆留给了父亲,舅爷说:“这面盆是你用一条胳膊换的哩,那天如果没有你挡一下,早就砸烂了,现在你留着吧。”

父亲虽然不能用它挂面了,但父亲还是喜欢得不得了,把面盆架在房子的高处。

奶奶送舅爷回去,舅爷走在前面,奶奶背着双手走在后面。

奶奶说:“面挂不成了。”

舅爷说:“挂不成就挂不成吧,好歹外甥的手艺学成了。他的手艺不错,比我强。”

奶奶说:“不给挂面,这手艺也没用了。”

舅爷说:“总不能把老百姓的嘴堵住吧,只要老百姓吃,这手艺就有用场。”

奶奶听了舅爷的话,心里明白了。

舅爷最后一次来我们家,是奶奶去世时。

奶奶是在春天去世的,按照我们当地的风俗,人老了,要在家停三天。这三天,家里白天夜里都要有人守,守夜的人,要不断地在火盆里烧黄纸,朝香炉里烧香,这些都是不能断的,断了便认为是子孙断了,不吉利。

这天夜里,便临到了父亲守夜。

在这之前,父亲在书上看到,唐朝时有空心挂面,后来失传了。父亲一下子就着迷了,怎么才能挂出空心挂面?当他把这个想法说给左右邻居听时,大家都笑话他,面条自古以来就是实心的,那么细的面条还能用棍子朝里捅,怎么能空心呢?可父亲觉得行,觉得一定能挂出来。

父亲已经有点儿痴迷自己的想法了,他不停地试验。他去请教舅爷,舅爷沉默了好久说,哪有这种面,我没有挂过,你就别瞎子点灯白费蜡了,你自己的面就够你挂一辈子了。

这天夜里,他在奶奶的遗体前守着,煤油灯昏黄地晃动着,其他人都去睡觉了,父亲守着奶奶烧着火纸,烧着烧着,父亲灵机一动,便去找来面盆,开始实验起来。

舅爷睡觉醒了,便起床来看看奶奶。舅爷对奶奶的去世十分悲痛,这几天他经常在梦里哭醒。

舅爷来到堂屋,一看只有奶奶一个人躺在门板上,火盆冰冷的,香炉里的香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断了,舅爷气得牙齿咬得咯咯响,正在找是谁在守夜。看到父亲在旁边低着头,一双手在面盆里把一团面揉、捻、搓,便明白了一切。

舅爷怒火中烧,上前骂:“你这个不孝之子,我教你挂面,你怎么连你娘也不要了。你娘睡在这儿好凄惨啊!”

父亲一惊,抬起头来。

父亲正要解释,舅爷捞起一个小板凳就朝面盆砸来。父亲一下子扑在面盆上,小板凳砸在父亲的背上。父亲痛得“哎哟”一声。

舅爷指着父亲说:“人做事,天在看,头顶三尺有神明哩!”

父亲觉得自己真的是不孝了,他来到奶奶的遗体前跪下,深深地磕了三个头,请奶奶原谅。

5

父亲攻克了空心挂面的技术,在当地是独一无二的,红透了半边天,虽然市场还是不允许做生意的,但大家还是想着吃挂面。左右邻居来加工面条,父亲是不收费的,但可以留下面筷上的面头。每天晚上,我们就坐在煤油灯下,把面筷上残留的干面头搓下来。一捆面筷搓下来,往往就有一盆面头,母亲再把这些面头做成饭给全家人吃。母亲想着法子调换花样儿,油煎粑粑吃过了,母亲就做青菜糊糊,把炒熟的花生米磕碎,撒一把在煮熟的面汤里,浓浓的面汤就香喷喷的了,喝起来爽溜舒服。

家里因为有父亲这个手艺,日子也红红火火。

到了冬天,村子里接二连三都来请父亲挂面,眼看请父亲挂面的人排起了队,村子里整天都响着石磨磨麦的轰轰声。

这天下午,父亲刚下地回来,村里老何女人就挑着两只口袋过来了。

老何女人弯下细软的腰肢,把两只白布口袋朝地上轻轻地放下,然后直起身来,朝父亲嗯嗯地笑了笑,说:“请你给我家挂点儿面啊!”

父亲把农具靠墙放下,直了一下腰,没有作声。老何女人的笑脸一下子就变成黑脸了,说:“你这是怎么啦,给谁家挂面都顺当,到我这儿怎么就为难了?”

老何在镇里工作,老何女人带着孩子在家种地。因为村里人家有事少不了要找老何帮忙,村里人都让着她,时间一长,便养成了老何女人霸道的作风。父亲吃过她的亏,这件事一直堵在父亲的心里。现在,老何女人找上门来求自己了,父亲心里一百个不愿意。父亲忙着手里的活儿,不拿眼睛看她。

老何女人说:“切,你会个挂面了,就洋货起来了,我家能买起挂面的。”老何女人说话飞快,眼睛不停地转动,语言刻薄。

两个人在门前交起了锋,因为是求人帮忙,开始老何女人说话还顾着一点儿面子,后来说话声音越来越高,父亲说一句,她已说上三句了。三言两语,父亲气得脸上的颜色都变了。

老何女人弯腰就要挑起袋子往外走,正好我母亲来了,看到老何女人气呼呼的样子,就问是怎么回事。老何女人说:“你家男人现在有本事了,全村人都给挂面,怎么我家就不行?”

母亲一听就明白了一二,她知道这个女人得罪不起,就从她手中把面袋子拿了下来,说:“放这儿吧,我让他挂,生啥气?”

老何女人不情愿地把面袋给了我母亲,胖胖的脸上瞬间就堆满了笑容,说:“唉,我家老何朋友多,来到家里总要管顿饭吧,还不是没办法。”

老何女人走后,父亲看着提回的面袋,对我母亲气冲冲地说:“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

母亲就劝父亲说,得罪菩萨可以,得罪小人难,村里人谁不让着她,我们为啥偏要跟她作对呢?我们就辛苦一点儿,省得她在村子里搞得鸡飞狗跳的。

父亲开始给老何女人挂面了,村里人挂面的面粉,都是自家的麦子用石磨磨出来的,老何女人送的面粉是从粮站买的,俗话叫洋面粉,面粉雪白细腻,黏度高,能挂出好面,父亲用手一和就知道了,父亲很少挂这样的面粉。

父亲挂面忙不过来,有时就让小叔来帮忙。小叔听父亲说是洋面,就灵机一动,停下手中的活儿,回家拿来一盆面,说:“哥,换点儿面下来,媳妇快要坐月子了,以后给她挂点儿好面吃,老何家这么多面,兑点儿我家的面粉,挂面也不耽误。”

父亲和面的手停了下来,让小叔去拿秤,称一下重量。小叔拿来秤,称好后,正准备往里掺,父亲又让他停下。

父親说:“不能兑。”

小叔愣了一下,问:“怎么了?”

父亲说:“有人看见。”父亲想起出师时,舅爷交代过的话,头顶三尺有神明,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小叔停住手,四处张望了一下,没有看见一个人,说:“哪有人?”

父亲说:“在头顶上。”

小叔又朝头顶上望了一下,空荡荡的,觉得父亲是在糊弄他,便不高兴起来。

父亲说:“头顶三尺有神明,菩萨啥都看见哩!”

小叔恍然大悟,把盆往面板上一蹾,生气地说:“就你神神道道的,刚才不是说好的吗,怎么变卦了?”

父亲说:“我们换了老何女人的面粉,虽然没有人知道,但菩萨会知道的。”

小叔听不懂父亲的话,很生气,说父亲的黑墨水喝多了。

父亲坚决地说:“我说不换,就不能换。”然后,又开始搋起面来,父亲搋面的姿势一上一下,有力,有致。

小叔气冲冲回屋去,再也没有露面。

第二天下午,老何女人来取面了。老何女人看到一筐洁白的面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更不知道父亲和小叔的争吵。老何女人自知理亏,想父亲可能要刁难她几句的。但父亲一句风凉话也没说,老何女人挑着面往外走,脚步却有点儿慌乱起来。

6

头顶三尺有神明。

几年过去了,小叔以为当年因为换面而死去的童养媳的事已经过去了,在心头被时光的尘土埋没了,现在,经父亲这么一说,又陡然记起,就像一块山坡崩塌,露出里面一块树根,白生生的,埋得越深,呈现得越加鲜明。

小叔想再回到过去,平静地生活着,但显然不行了,他开始变得心事重重。小叔一个人坐下来时,便会突然地叹气,这叹气声长长的,尖锐的,仿佛一块铁器,丢在地上,声音消失很久了,但还能从地上拾起来。

小叔经常在深夜里惊醒,就听见窗外黑色的夜里有一只鸟在一声声地嘶鸣,“苦哇——苦哇——”这鸟的叫声,小叔也不陌生,但眼下听起来却让他的心头一悚,这不是童养媳吗?叫了这么多年,她的喉咙已经嘶哑了。鸟继续在窗外叫着,小叔听得头都要炸了,他推开窗子,朝黑暗中扔了一只鞋,鸟的叫声停了一下,又叫了起来。

有时,夜里醒来听见狂风在呼啸。

白天总是平静的,一到深夜就开始刮风,这风应当是黑色的,它们白天在树荫下、沟渠边、荒草地里潜伏,一到夜晚便拥挤而来,把本是宁静的夜晚,搅得一片混乱。是谁在风的后面用力驱赶,黑色的风路过小叔的窗口,看到一双醒来的眼睛充满着紧张。

窗外的风又在用力了,它的怨恨在旅途中累积,它已拖不动这些沉重。

它是被冤屈的灵魂,在寻求被人解救。

耳边的尖啸声一声比一声紧,一声比一声急,逼得人喘不过气来。

直到天色在鸡鸣声中慢慢到来,风才息了下去,恢复了白天的平静,小叔才昏沉沉地又睡过去。

为了排遣苦闷,小叔开始喝酒。

一天早晨,小叔让小婶炒点儿菜要喝酒。小婶一听就不开心,大清早喝啥酒。

小叔冲道“:我想喝,老子喝酒还挡你事?”

小婶看他火气很大,便挎着篮子去菜畦里挖点儿菜,洗净,炒了。

小叔趴在桌子上一个人闷声地喝着,喝着喝着,把酒杯“啪”地摔在地上,酒杯碎了几片。小婶受不了了,从门外几步跨到屋内,跺着脚哭着说:“你这个猪呵,我看你这些天就不对劲儿,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你生啥幺蛾子了,一早上就要喝酒,我给你服侍好,哪点儿对不起你了。”

小婶伤心地絮叨着,小叔听了,本来乱糟糟的内心,更加添堵,他大吼一声,骂道:“滚,你给老子滚!”说完把桌上的盆子朝地上一扫,哐当一声,盆里的菜撒了一地。

小叔走出门外,停了一下,又走到地里去了,留下小婶在屋里大声地哭泣起来。

转眼,清明节到了,这天一早,小叔夹了一刀草纸,一挂鞭炮,来到地里的一个三岔路口,小叔用火叉在地上画了一个圆圈,蹲下身把草纸点燃,草纸先从外沿燃起,冒出一缕烟,轻风一吹,火大了起来,红色的火焰过后就是一片一片白色的纸灰,在风中飘散着。

小叔一边烧一边喃喃自语:“童养媳啊,我对不起你,我给你烧钱来了,你不要再纠缠我了。我受不了啊!”

小叔又站起身把鞭炮点燃,长长的鞭炮在田野里噼噼啪啪地响着。在鞭炮热烈的声音中,他仿佛看到童养媳满脸微笑地站在面前。

小叔说:“我真的好后悔啊,以后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童养媳咯咯地笑着跑远了,消失在一片绿色里。

小叔做完这些,一步一步地往家走,他的内心里轻松了许多。

春天的田野一片蓊郁,河水清亮亮的,倒映着岸边的垂柳。金黄的油菜花仿佛用手可以捏出金色来。田埂上,野菜已生长得蓬蓬勃勃,如脱了冬装的小姑娘。

这天夜里,小叔应父亲邀请,又来帮父亲挂面。

起完面,天刚蒙蒙亮,村子是寂静的,偶尔有人走动的声音,但很快就消失了,没有连续的声音。

父亲搓着手上的面迹,小叔坐在板凳上望着灯光,灯光在玻璃的罩子里,静静地直立着,平和而温暖,忽然小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父亲一听,心里就被撞击得难受,做生意最讲彩头,一天刚开始,叹气就到来,这有点儿霉运气。

父亲问他:“你最近老是叹着气,苦着脸,好像有什么心事,是不是和媳妇吵架了?”

小叔醒悟过来,用手搓了一下脸说:“没有,哪有什么心事。”

父亲说:“没?你能瞒住鬼。兄弟,如果有心事,你就对我说说。”

小叔沉默起来,紧抱着双膊,又叹息了一声,然后对父亲说:“哥,有一件事在心里埋了好多年,我对谁也没有说过,现在对你说说,你一定不要对别人说。”

小叔把屁股从板凳上移下来,身子圪蹴着,眼睛望了一下父親的面孔,然后移开,望向别处,开始了缓慢的叙说,把童养媳换面的事,说了一遍。

父亲听着听着,眼睛就越睁越大了,父亲的眼里又浮现出那双无助而怨恨的眼睛。父亲紧盯着眼前的小叔,小叔在缓慢的讲述中,变得越来越不认识了。

小叔说完了还在絮叨着,解释着,他没有注意到父亲表情的变化。父亲的牙齿咬得咯咯响,他伸过手去,“啪”就朝小叔的脸上打了一个耳光。

父亲颤抖着指着他说:“畜生,原来是你干的!”

小叔感到很惊诧,他没想到父亲会打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人打耳光,他感到很屈辱。他一把抓住父亲的衣领,眼睛瞪着父亲,用力推搡了一下。父亲身子摇晃着,他刚要举起手,但被小叔一把抓住了手腕,小叔说:“你要再打我,我就不客气了。别怪我不认你。”

父亲没有了力气,他用力甩着胳膊,把手从小叔的手中甩了出来。

小叔松开父亲,出门回家了。

父亲蹲下身子,紧抱着头呜呜地哭了起来。父亲说:“作孽啊,我学个手艺只想养活这个家,哪想害过人?童养媳啊,没想到你的命断在我的手里啊!”

在父亲的眼里,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啊,在这个世界上,怎么能害死人呢?父亲连家里的一只鸡也没杀过啊!父亲蹲下身子,紧抱着头呜呜地哭了起来。

父亲说:“菩萨啊,你在头顶上都看到了。你看到了为啥不说呢?让我在人间做了这么多年恶人,我要赎罪啊!”

父亲用拳头砸着自己的脑袋,痛苦像洪水一样击打着他,淹没着他,要死的心都有了。

天已大亮了,村子里此起彼伏地响起鸡鸣声,远处的田野里起着一层淡淡的雾气,静止着,笼罩着。没人知道这个早晨父亲和小叔发生的事情。

母亲过来喊父亲和小叔去吃早饭,母亲刚走到面坊前,就听到屋里响起一阵砰砰的声音,母亲紧走几步上前一看,只见父亲站在早晨朦胧的光里,举起挂面的盆子,正一下一下地摔在地上。母亲大惊,赶上去拉着父亲的手说:“你发啥疯!你摔面盆干啥?”

父亲的胳臂用力地拐了一下母亲,弯腰把摔了几下没有摔破的面盆又拾起来,高高地举过头顶,再一次用力地摔下去,这一次面盆在地上砰地碎成了几块。父亲看到那绿釉分裂开来,在地上翻滚几下,有一块还滚到了他的脚边,父亲把脚往后缩了一下。父亲看到那釉似乎滚出了汪汪的一层水来。

父亲停下来喘息着说:“不挂面了,不挂面了!”母亲跺着脚,大声地呵斥:“你中什么魔怔了,这面坊生意正兴隆,怎么不挂面了?”

父亲说:“不挂面就不能活了,那别人家怎么活的?”

父亲坐下来,凝视着眼前的几大碎片,他仿佛看到天空的破碎,这些年来,手艺就是家里的天啊,他从此就要和它告别了,他摇晃着走了。

7

父亲不挂面,家里的生活开始困难起来了。

到了冬季,家里的粮食渐渐减少,算算还要到明年午季才能接到粮食。母亲的心里就一阵慌。母亲就中午一顿饭,晚上做一顿大麦糊糊吃。开始喝大麦糊糊还新奇,但时间长了,就不行了,一碗喝下去,喉咙里就像刀片刮的一样难过。

每次吃晚饭,就是家里最难的事,母亲想,这个关必须要渡过去。

先是四弟不愿吃,四弟碗往桌子上一推,说:“我要喝面筋汤。”

母亲说:“你还要喝面筋汤,那神仙的日子没了。”

四弟说:“喉咙痛,不吃,饿死算了。”

母亲脱下鞋,一下子砸过去,骂道:“你这个小烂卵子,我们都能吃,就你不能吃?”

四弟扭头就到一边去了。

接着是三弟开始尿床,大麦糊糊稀稀的,到肚子一沉淀,就是水了。为了防止他尿床,母亲每天半夜醒来,第一个就喊三弟起来撒尿。但防不胜防,三弟还是尿床了。三弟尿床不敢作声,夜里就用身子焐,因为饥饿身上本来就没多少热量,湿的床褥怎么也焐不干,第二天,母亲就要给三弟晒褥子。太阳底下,三弟看到褥子上那块巨大的湿迹就羞得面红耳赤。

不久,小妹也不愿吃了。小妹端着红花的塑料碗哇哇地哭着。小妹在家是老小,母亲最疼她,母亲把小妹拉到怀里。

小妹偎着母亲,小小的身子就剧烈地抽动着,说:“妈,我的喉咙痛。”

小妹张大着嘴,用手朝嘴里指着,让母亲看。母亲知道是喝大麦糊糊喝的。母亲紧搂着小妹说:“孩子,妈也没办法,喉咙痛比饿死好。”

母亲说着,用勺子舀了一勺,轻轻地送到小妹的嘴里,小妹哽咽着,和着泪水咽了下去。

时间很快就到腊月了,家家户户都在忙着过年,有的人家煮了一锅锅米饭,盛到大簸箕里晒,这些米饭晒干后,再放到锅里炒熟,一粒粒的,可以用糖稀团成糖果,是过年家家必备的礼物。粮食多的人家,晒了一簸箕又一簸箕,村里的空气中飘着米饭的清香。村子里家家户户都在忙碌着,只有我家冷冷清清,没有一点儿动静,母亲还不知道年盘在哪里。

这个年头,上面抓的松了,各种手艺人都在悄悄做生意了,村里的人都不明白,父亲有个好手艺为啥不出去做生意,待在家里吃死食?

終于,母亲和父亲爆发起了一生中最严重的一次冲突。

这天,队长来串门,队长吸着烟,把烟抽得像失了火。父亲知道队长心里可能有话要讲的,便笑着望着他。队长把一支烟屁股往另一支烟上接,吸着鼻子对父亲说:“底下(我们这儿把江南统称叫底下)人喜欢吃挂面,他们那里叫吊面,但没有人挂,你会这个手艺,还会挂空心挂面,不得了。我们俩去,一冬挂下来,赚个年盘是没有问题的。”

父亲一听就来了精神,父亲也正在为家里过年发愁,两人十分投意地聊了起来。队长的岳父家在马鞍山那边,他对那边情况熟悉,而父亲对那边却两眼一抹黑,两人分工,父亲专门挂面,队长专门联系客户和收费。这样下来,赚个年盘确实没有问题。

两个人算得热血沸腾,仿佛眼前遍地是金子,伸手就可以搂过来。父亲愿意去挂面了,母亲也高兴起来,劝他们快快动身。

一天后,队长又兴致勃勃地过来,问父亲准备得怎么样了。

两个人坐在长条板凳上,父亲双手夹在双腿间,两只脚搓着地上的一块坷垃,低垂着头不好意思地说:“队长,对不起,我不想去挂面了?”

“你不想挂面,有了新活计了?”队长吃了一惊,扭头望着眼前的父亲。

父亲不敢抬起头来,说:“没有新活计,我就是不想挂面了。”

队长不理解,他和父亲搭档了一辈子,父亲说话都是算话的,这次怎么变得这么快?是家里有了困难,还是吵架了?

父亲都一一否决了,父亲不想和队长说因为自己的手艺害死童养媳的事,就是说不愿去挂面了。

“你这么好的手艺,不出门去赚钱,待在家里,一家人喝西北风啊!”

队长再说,父亲就是一个闷驴,不作声了。

看样子父亲是九头牛也拉不回了,队长气得一跺脚,气咻咻地走了,临出门,又说了一句:“你看你烧的,不就会个破手艺吗?地球离开你还不转了!”

母亲听说父亲不愿去挂面了,顿时火冒三丈。母亲唯一的指望,就是父亲能去底下赚点儿钱回来,而且和队长在一起干,是多么的放心,但最后却成了一场空。

这天早晨,父亲正蹲着身子劈柴火。父亲敞开衣服,短发根根直立,在早晨的阳光下,冒着热气。父亲一下一下有力地劈着,有时斧子钳进木头里,发出啪的撕裂声。父亲用力一拧,斧子出来了,扳出两片白花花的木块来。

母亲站在他的面前数落着:“你这个挡炮子的,看你像一个人,心比蛇都毒。你一个大男人,有一个好手艺,不出去挣钱,让一家老小跟着受罪,哪个男人像你,一点儿不负责任,你的良心叫狗吃了。我要用刀铰你的心才解恨……”母亲越说越生气,气得牙齿咬得咯咯响。

父亲停了下来,抬起头来,瞪着母亲,说:“我说不挂面了,就不挂面了,面盆我都摔了,还是假的?”

母亲说:“面盆摔了,再买一个就是了,就不能挂面了?”

父亲没有作声,又去劈另一块树枝,父亲的斧子在空中画了一个明亮的弧线,落在树枝上,树枝叭地断了。冬天早晨的太阳,有着童话的色彩,圆圆的,大大的,挂在天空中,一点儿热量都没有,像用油彩画上去的。

母亲还在数落,父亲说:“我不挂面,就是不挂面。你骂我也没用。”

母亲说:“你说说为什么不能挂面了,是趟到鬼了?你这个犟种!”

母亲愤怒的面孔显得紫红,嘴唇抖动着,母亲说:“我要是一个男人,我就出去挣钱了。我是一个女人,出门去疯跑,不败坏门风吗?这个家搬头不动,搬尾不动的,日子怎么过!”

这时,父亲停下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蹲下身子,父亲黑黝黝的身子像一块钢锭。父亲把右手的手掌平摊到一块木块上,看到手背上粘黄色的泥土,手指骨节粗大,食指已有点儿弯曲,与中指已不能并拢。父亲把手翻过来,看到手掌上交错着三条深深的掌纹,手指的骨节根处有几块硕大的硬茧,五个手指像五个兄弟站立着。父亲觉得这样不舒服,又把手掌放回去,手背向上。接着父亲一咬牙,左手挥起斧子,啪地落下,父亲右手的四个手指断了下来。父亲把手拿起来,已光秃秃的了,四个长短不一的手指头,在木块上微微跳动着,它们先是紫红色的,慢慢就变得惨白起来,平静下去。四个断了的指头像四个管子,鲜血汩汩地流了出来,白色的木块上,顿时染得通红,刺眼。父亲丢掉斧子,紧攥着右手,疼痛使他紧锁着眉头,嘴唇颤抖着,裂斜着。

母亲这时才醒悟过来,“妈呀!”尖叫了一声,母亲双手抱着头,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她不相信眼前的一切。

队长和小叔闻讯也赶来了,他们看着父亲紧攥着鲜血淋漓的手掌,都大吃一惊。

缓过神来,母亲赶忙紧抓着父亲的胳膊,睁着呆滞的眼睛,哭泣着说:“我也没办法才叫你去挂面啊!你怎么发疯哩!”

队长跺着脚望着父亲说:“你这人就是愚拙(脑子不好使),你不挂面就不挂面了,你剁自己的手干啥!”小叔站在一边,听父亲是不愿挂面而剁的手,心里就明白了几分。

疼痛使父亲的脸煞白,巨大的汗珠不断地流下来,他一屁股坐在地上。

队长弯腰捡了一根手指,对母亲说:“赶快把手指捡起来,包好,不要让血冷了,到医院看能接上不?”

母亲头发蓬乱着,转身回家拿来一条毛巾,三下两下把父亲的手包裹好,但很快毛巾就被鲜血浸透了。母亲把父亲断了的手指一个一个地拾起来,父亲的手指粗大,皮肤皴裂,血肉模糊。母亲拾着拾着就哇地哭了起来,她用毛巾包好紧揣在胸膛,好暖热这断了的手指。

村里又来几个壮劳力,他们做了一个简易的担架,抬着父亲就往集上跑。一路上,母亲紧紧地按着怀中父亲的几个手指,她要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父亲的手指。

小叔也在抬担架的人中,小叔看着担架上父亲苍白的脸,看着,看着,腿便发软了,他的背上浸出了汗水。

队长不满地搡了一下小叔说:“让你抬个人你都抬不动,你下来,我来抬。”

小叔换下来了,四个人抬着父亲健步如飞,小叔跟在后面踉踉跄跄地跑着。

一个星期后,父亲从医院回来了,砍断的手指最终没有接上,父亲的右手从此就秃秃的,剩下几个手指骨桩。

父亲的挂面经历到此终结了。

8

舅爷高寿,活到九十多岁了,每天吃饭还要喝两杯酒,吃一碗饭,大家都说,这老头儿能活一百岁。

这个冬天特别冷,北风整天吹着,发出尖锐的呼啸。天像漏了一样,整天滴滴答答地下着雨,地上一片泥泞,行走的人,弓着身子,在空旷的田野上,显得孤单而艰难。

这天早晨,家里人起床看到舅爷没有声音,舅爷夜里已去世了,这个老挂面师傅安详地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父亲赶去给舅爷送行。

舅爷躺在门板上,像熟睡了一样。父亲大声地喊了几声,但舅爷像睡熟了一样,不理不睬。

父亲跪在舅爷的遗体前,一张张地烧着黄纸,父亲一抬头,在舅爷头顶三尺高的空中,看到一个人,那个人身披金黄色的袈裟,盘着腿,双手合十,双眼微眯,五彩祥云围绕着他。

父亲用光秃的右手掌揉了揉眼睛,这不是菩萨吗?

父亲惊喜不已,这就是舅舅常说的头顶三尺有神明啊!

父亲看到了,父亲站起身激动地大声地向旁边的人说着,大家都拥过来看,可啥也没看到,都说是父亲眼花了,然后散去。可父亲确实看到了,父亲磕下头去。

父亲问:“菩萨啊,人间的事你都看见了吗?”菩萨说:“看见了。”

父亲问:“你看见了为什么不说?”

菩萨说:“我有口,但我不必要说出来,我要说的,都在人的心里。”

父亲举起光秃的右手,抚了一下花白的头发,问:“我剁了自己的手指有意义吗?”

菩萨说:“没有你挂面,就没有你兄弟卖面,你是你兄弟罪恶的源头,你剁了自己的指头,是与罪恶一刀两断。”

父亲再抬起头来,舅爷的头顶上面空空荡荡了。

父亲大喊一声:“菩萨啊,我的舅舅是一个好人,你保佑他升天吧!”父亲举起双手合在一起祈祷着,但那只残掌与左手已永远合不到一起了。

第三天出殡了,送葬的人群走在田埂上,形成了长长的队伍。正走着,又有几辆车在村头停下,他们是从几百里的外地听说舅爷去世而赶过来的。他们身穿孝衣,举着花圈,唢呐奏着哀鸣,气氛十分凝重。每经过一个路口,人们都要在主持人的吆喝声中跪下磕头。

天下着雨,北风阴冷地刮着,田埂上到处都是泥泞和水洼,许多人穿着长的胶鞋,每次要跪下时,只是弯着膝盖蹲下,以避免把裤子弄湿了,把衣服弄泥泞了。

父亲也在送行的队伍中,父亲戴着长长的孝布。主持人一吆喝,父亲就扑通跪了下去,泥泞裹着刺骨的寒冷一下子浸进了他的膝盖里,父亲双手伏在地上,深深地磕下头去,泥泞里印着父亲一只完整的掌印和一只残掌的手印。雨水浸透他的裤子,他的一双膝盖冰凉的,额前的头发也粘上了泥泞。

身边的几个青年人看了很吃惊,小声地议论着:“看,这个人是真跪啊!”

父亲一路走一路磕着头,每次跪下去,父亲都喃喃自语着:“舅舅啊,我这个徒弟不孝啊,侮辱了你的手艺啊!”

父亲的头发,衣服,双手都是泥泞,有人过来拉他,劝他:“身上湿了,别冻着了!”

父亲说:“他是我舅哩,他是我师傅哩!”

舅爷的坟在岗头上的一片树林里,冬天的樹木落光了叶子,一片黑色的树干远远望过去一片沉重。父亲想,春天快到了,那时舅爷的坟墓前就会开满了野花。

作者简介:赵宏兴,《清明》杂志执行副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作协理事。已出版长篇小说《父亲和他的兄弟》《隐秘的岁月》,中短篇小说集《被捆绑的人》,诗集、散文集《刃的叙说》《身体周围的光》《岸边与案边》《窗间人独立》《黑夜中的美人》《梦境与叙事》等10部作品集,主编多部文学作品集,版权被输入到港台地区。

原载《安徽文学》2020年第6期

责任编辑:蒋建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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