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欧阳修古文语法特色比较研究
2020-01-03赵静
赵静
摘 要: 韩愈、欧阳修是唐宋时期杰出的古文运动倡导者、实践者。对于如何创作“古文”,韩愈提出要学习先秦两汉之古文,欧阳修以韩愈的古文为学习对象,师法先秦。从语法角度将两者的作品进行比较,可以看出:他们的作品虽然都受到当时新兴语法形式的影响,但是对这些新兴的语法形式的采用还是比较个别的;在新兴词语、语法的使用上,欧阳修较之韩愈更加保守,有选择地吸收语言系统里某些新兴现象。韩愈、欧阳修这种继承与发展的创作态度,最终形成了独有的行文风格,推动了古文运动的革新。
关键词: 韩愈 欧阳修 古文语法 比较研究
一、韩愈、欧阳修的古文实践
(一)韩愈的古文实践
“古文”一词最先由韩愈使用。相对于“骈文”而言,古文的特点是质朴自由,以散行单句为主,不受格式拘束。“古文”即“文言”,从魏晋时代,骈体文就开始盛行,骈文讲究对仗声律,追求用典藻饰。唐代骈体文依然流行于文人中,但是从中唐开始学术界出现了变革骈文的呼声,这场声势浩大的古文改革运动,不仅是对当时流行的骈文的文体改革,还是对书面语的改革。韩愈是中唐古文运动的发起者和领导者,提出“始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的学习理论(《答李翊书》)。在具体实践中,韩愈通过吸收融化先秦两汉文学语言的词汇、语法及某些修辞手段,经过加工改造,创造了与当时骈文对立的直言散行、自然流畅的文学语言,以及用这种文学语言写作的新文体。“两个世纪以后,这种文体经北宋欧阳修、王安石、苏轼等人倡导而得到继承并发扬光大,形成了所谓‘唐宋八大家古文。它的影响一直延续到‘五四白话文运动之前”①(70)。
(二)欧阳修的古文实践
到北宋时,“古文”相对于科举考试所用的“时文”而言②。宋代是我国古代散文空前繁荣、名家辈出的时期。宋初“时文”盛行,为改变社会上的这股文风,欧阳修决定以韩文(以下简称韩文)作为学习的楷模扭转昆体的骈俪之习③(32)。他认为韩愈古文“深厚而雄博”“学者当至于是而止尔”(《记旧本韩文后》)。并明确地说“当尽力于斯文以偿素志”(同上)。以欧阳修为代表的新古文运动无论在理论,还是创作上,都显示出探求规律、力追前贤、刻意创新的精神。
宋人远绍秦汉古文的优秀传统,近承唐代韩柳古文之优长,创造了蔚为壮观的宋代散文。考察宋代散文的发展历史,必须从分析北宋古文运动入手,欧阳修是倡导新古文运动并使之成一代大观的首领。《四朝国史·欧阳修传》云:“三代以降,薄乎秦汉,文章均有先王之遗烈,涉魏晋而弊,至唐韩愈氏乃复起。唐之文涉五季而弊,至修而起。”可以说欧阳修是继韩愈之后又一位古文改革的先锋人物。
据《记旧本韩文后》欧阳修自述:其在年少时,于随州李家发现了残破的六卷本《昌黎先生文集》。便借回家中,潜心研读。气势“浩然无涯”的韩文与盛行的时文大相径庭,给当时的欧阳修以很大的震撼,使得他在以后的文学创作中抛弃昆体的骈俪之习,以韩文为学习榜样,师法先秦古文经典。最终形成了独有的、自然平易的行文风格,引领了北宋文坛又一次复古革新的潮流。
二、今人从语法角度对二者作品的研究情况
据笔者所见,语言学界对韩愈作品进行系统科学研究的主要有两篇文章:
一是郭锡良先生的《韩愈在文学语言方面的理论和实践》④(581-605)。在这篇文章里,郭先生首先总结了韩愈关于文学语言的理论;其次考察了韩愈的文学实践活动,从词汇、语法两个方面,举例证明了韩愈行文向当时口语接近的特征,如:对当时的官名、地名等完全采取现实态度;双音词的大量使用;數词“两”“第”的采用。
二是王锳先生的《韩愈散文中的一些口语成分》①(70)。与郭锡良先生相比,王锳先生对韩愈的文学实践活动做了更加深入的探讨,从实词、虚词、句式三方面举例证明了韩愈散文所受口语的影响,如:韩愈在行文中使用的近古汉语特有词语“业次”(即职业)“前人”(即对方);“V+不+V”表示疑问的语法形式等。
古文运动中,欧阳修是继韩愈后的集大成者。对他的研究一直以来主要集中在文学史方面,从文言史角度研究古文特色的作品尚没有看到。那么同是学古,欧阳修的古文(以下简称欧文)与韩愈的文章相比,在实际创作中是否遵循了他的理论态度?笔者从语法角度对两者的古文作品进行了比较研究。
三、韩愈、欧阳修古文语法特色比较
(一)韩文、欧文语法特色相似的方面
1.对新事物名称的采用
韩文对官名、地名和当代事物的名称完全采取现实的态度,不带任何拟古色彩。其中表现最突出的是:1.佛教道教词语的使用,如:佛、佛寺、浮屠、僧、尼、上人、师、道士、山人、修行、寺、观、释氏、福田等。这一批词是随着佛教、道教产生、发展才出现的,先秦古籍中是没有的。2.随着隋唐科举制度的出现才产生的新词,如:进士、明经、甲科、主司、及第、落第、考试、博学宏词等。
对于这些新兴事物的名称,欧阳修采取现实的态度,我们处处可以看见欧文中对于这类词语的使用。如:
(1)康定元年,道士彭知一探其私笈以市工材,悉复宫之旧,建楼若干尺以藏赐书。(《御书阁记》)
(2)浮屠秘演者,与曼卿交最久,亦能遗外世俗,以气节相髙,二人欢然无所间。(《释秘演诗集序》)
(3)太祖皇帝初幸相国寺,至佛像前烧香,问当拜与不拜?僧录赞宁奏曰:“不拜”。(《归田录》)
(4)天圣之间,予举进士于有司,见时学者务以言语声偶擿裂,号为时文,以相夸尚。(《苏氏文集序》)
(5)况今世人所谓四六者,非修所好,少为进士时不免作之,自及第,遂弃不复作。(《答陕西安抚使范龙图辞辟命书》)
2.双音词的大量采用
上古文言文以单音词为主,双音词数量很少,但据郭锡良先生考察,韩文中双音词增加了很多。以韩愈所写的《欧阳生哀词》为例,该文章第一段不到两百字,双音词就已经出现了二十多个。欧文中双音词大量出现,以《思颍诗后序》为例,全文字数共219个,双音词出现多个,示例如下:
皇佑元年春,予自广陵得请来颍,爱其民淳讼简而物产美,土厚水甘而风气和,于时慨然已有终焉之意也。尔来俯仰二十年间,历事三朝,窃位二府,宠荣已至而忧患随之,心志索然而筋骸惫矣。其思颍之念未尝少忘于心,而意之所存亦时时见于文字也。今者幸蒙宽恩,获解重任,使得待罪于亳,既释危机之虑,而就间旷之优,其进退岀处,顾无所系于事矣。谓可以偿夙志者,此其时哉!因假道于颍,盖将谋决归休之计也。乃发旧稿,得自南京以后诗十余篇,皆思颍之作,以见予拳拳于颍者非一日也。不类倦飞之鸟然后知还,唯恐勒移之灵却回俗驾尔。
3.处所状语前移
这里的处所状语,专指“于(于)”字结构而言。王力先生认为西周以后的文言中,处所状语必须放在动词(及其宾语)的后面。处所状语移到动词前,是汉以后才开始的⑤(209)。韩文中可见到处所状语前移的例证。如:
(1)明日又于崔大处得足下陕州所留书。(《张中丞传后序》)
(2)甄氏于小城北立墅以居。(《记宜城驿》)
与此相对应,在欧文中,“于”字引进的处所状语位置也不固定。欧文中“于”字介引处所的情况有多例,既有“于·宾”在谓语前作状语的用例,如:
(1)然三衙管军臣僚,于道路相逢,望见舍人呵引者,即敛马驻立。(《归田录》)
(2)其后因于禁中见内人镜背有干德之号,以问学士陶谷。(同上)
也有“于·宾”在谓语后作补语,引进处所或有关的范围的用例,如:
(1)《周》《召》《王》《幽》同出于周,《邶》《墉》并于卫,《桧》《魏》无世家。(《诗谱补亡后序》)
(2)散弃于山崖墟莽之间,未尝收拾者,由世之好者少也。(《集古录自序》)
(3)虽响九奏于洞庭之野,阅大战于逐鹿之原,未足喻其乐且适也。(《六一居士传》)
4.疑问代词宾语和否定句中代词宾语后置
上古文言疑问代词宾语和否定句中代词宾语的体例为前置。韩文中有把否定句中的代词宾语移到动词的后面的行为。如:
(1)虽有谗者百人,相国将不信之矣。(《释言》)
考察欧文存在二者后置的用法。如:
(1)今书曰公,则是息姑心不欲之,实不为之,而孔子加之,失其本心,诬以虚名,而没其实善。(《春秋论中》)
(2)故屈君,使少避而不伤之也。(《集贤校理丁君墓表》)
(3)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醉翁亭记》)
(4)其人谓谁?羊祜叔子、杜预元凯是已。(《岘山亭记》)
(二)韩文、欧文语法特色相异的方面
1.中古出现表总括义的副词“都”在韩愈文中已有用例,如:
(1)仆虽不贤,亦且潜究得失,致之乎吾相,荐之乎吾君,上希卿大夫之位,下犹取一障而乘之,若都不可得,犹将耕于宽闲之野,钓于寂寞之滨,求国家之遗事,考贤人哲士之所终始……(《答崔立之书》)
(2)不知造物者意竟如何?无乃所好恶与人异心哉!又不知无乃都不省记,任其死生寿夭邪!未可知也。(《与崔群书》)
“都”为近古口语中一个典型的新兴词汇,但笔者并没有看到欧文中“都”的用例。欧文表总括义的副词,上古文言皆已产生。如:
(1)始执事举其材,议者咸曰:“知人之明。”今闻其罢,皆谓赦乃天子已行之令,非疏贱当有说,以此罪介,曰:“当罢。”(《上杜中丞论举官书》)
(2)谓凡动物皆有知乎?则水亦动物也。(《怪竹辩》)
(3)近世学士皆以殿名为官称,如端明资政是也。(《归田录》)
(4)尧、舜之相传,三代之相代,或以至公,或大义,皆得天下之正,合天下于一,是以君子不论也,其帝王之理得而始终之分明故也。(《正统论》)
韩愈文中“都”的使用,可以明显看出韩愈向当时口语靠近的痕迹,这是欧文和韩文在文法上的显著区别。
2.韩文采用中古后盛行的常用词:“太阳、眼、脚、到”,今各举1例。如:
(1)司天台奏今月一日太阳不亏。(《贺太阳不亏表》)
(2)汝目汝面,在吾眼傍。汝心汝意,宛宛可忘?(《祭女挐女文》)
(3)五鬼相与张眼吐舌,跳踉偃仆,抵掌顿脚,失笑相顾。(《送穷文》)
(4)近者合下从事李协律翱到京师。(《代张籍与浙东观察李中丞书》)
欧文中这些常用词皆未出现,仍沿用上古文言“日、目、足、至”。如:
(1)客笑曰:子欲逃名者乎,而屡易其号,此庄生所诮畏影而走乎日中者也。(《六一居士传》)
(2)(张)亢体肥大,(王)琪目为牛;琪痩骨立,亢目为猴。(《归田录》)
(3)乃率工徒躬治木石,石坠,伤其左足,君益不懈。(《司封员外郎许公行状》)
(4)手有手容,足有足容,揖让登降,献酬俯仰,莫不有容。(《章望之字序》)
(5)三子已贵,秦公尚无恙,每宾客至其家,公及伯、季侍立左右,坐客蹙蹜不安,求去,秦公笑曰:“此学子辈耳。”(《太子太师致仕赠司空兼侍中文惠陈公神道碑铭并序》)
(6)太祖皇帝初幸相国寺,至佛像前烧香,问当拜与不拜?(《归田录》)
四、结语
不管是宣称“师其意,不师其辞”(《答刘正夫书》)的韩愈,还是主张“凡所谓六经之所载,七十二子之所问者,学之终身”(《答李翊第二书》)的欧阳修,他们的行文都受到了新兴语法形式的影响。主张词“必出于己”“能自树立,不因循”(《答刘正夫书》)的韩愈在实践中贯彻了自己的想法,大胆采用口語中新产生的词汇、语法现象,从而突破了时行骈文的束缚,实现了文言文的革新。以他为学习对象的欧阳修,不仅理论上反对骈文,倡导上古文言,实践上也努力向上古文言靠拢:使用的副词大多上古已出现;有选择地使用中古以后产生的常用词。当然对于生活中新事物的名称,如官名、地名等,欧阳修又采取现实的态度。欧阳修这些行文习惯使他的文章读之典雅优美,推动了文言文又一次革新。
注释:
①王锳.近代汉语词汇语法散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
②北宋前期,杨亿、刘筠等的骈俪文体风行一时,称“时文”。
③程千帆,吴新雷.两宋文学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④郭锡良.汉语史论集(增补本)[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
⑤王力.汉语语法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
参考文献:
[1]韩愈.韩昌黎全集[M].北京:中国书店,1991.
[2]欧阳修.欧阳修全集[M].北京:中华书局,2001.
[3]程千帆,吴新雷.两宋文学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4]郭锡良.汉语史论集(增补本)[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
[5]王力.汉语语法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
[6]王锳.近代汉语词汇语法散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