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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杂碎与书

2020-01-03杜弋鹏

新阅读 2020年1期
关键词:禁书奥涅金馋嘴

文/杜弋鹏

内蒙古西部人好一口“羊杂碎”。物质匮乏的年份,我经常给人推荐:“吃过的人三年不忘。”听者有意,一个听的人开口了:“我请你撮一顿行不行?”我顺口说:“怎么不行?”为什么要请我?那人心直口快:“《欧根·奥涅金》借我一星期。”我口是心非应承:“成交!”话音未落就悔。这本书,用一台日本半导体收音机交换而来,绝对不能和羊杂碎搅稀稠。拖三阻四不得已,只好借珍藏的手抄本给他。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正路货,打死也舍不得拿出来让人瞧一眼,怕瞧进眼里拔不出来。太珍贵了,我敢肯定,直径二十公里就这一本。

“为了一张嘴跑断两条腿”不划算,“为了一张嘴失眠一星期”更不划算。担心到还书日子那厮一脸无辜来句“丢了,不知道丢哪儿了。对不起。”可是,时辰未到,人家提前两小时还书来了。靠谱,可交往。

小子姓王,馋书不馋嘴。在他身上,馋书比馋嘴更甚。同宿舍的人说,常常夜半突然想读一本书,跳起来翻箱倒柜数小时折腾,找不着,就抓耳挠腮长吁短叹不睡。同宿舍人说他:“就是个书虫。”

客客气气交往两年多,待我殷勤得有点儿过,感觉有虚情假意成分在。数次强烈要求看一遍正版的《欧根·奥涅金》以饱眼福,我抠门舍不得,铁石心肠硬生生不借。

我调五百多公里之外的另一座城市工作六个月后,有情有义的他不远千里来探友,感动得我差点儿把《欧根·奥涅金》当场取出。可是有点儿奇奇怪怪:一个星期不走闷宿舍里,再三再四恳求亲自一眼《欧根·奥涅金》,只看封面,连第二页都不看。我一口咬定“过年的时候把书带回我们家了。”他不信,耍赖不走,我就起了疑。其实此公来之前,我动了番脑筋,用牛皮纸把书包裹严实,窝藏到顶棚上伸长胳膊也绝对探不住的地方,再压一块儿红砖。第七天下班回来,安静得心慌。宿舍打扫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人不在了。搬板凳上桌子打开顶棚盖板,手电一照,砖头立一旁,书没了。我和那厮就此断交五年,其实至今再无交往。那厮可能自觉罪孽深重,再不敢露面,消失了,蒸发了,没了。

为这事,纠结数年,直到几十年后市场繁荣,买了本《欧根·奥涅金》,火气才消退大半,但还在耿耿于怀。

其实,那厮不过馋书进而窃书而已。之所以用“而已”二字,意在轻描淡写,有宽恕的意思在。“窃书不为窃”好像是一句很老的老话,很老的老古人就宽恕谅解了,现代人胸怀理应更宽更厚。由爱而窃,所窃之物唯一为书,满足的是知识,还书禁森严,来点小小的谅解未尝不可。孔乙己窃书遭“吊着打”,后来争辩“窃书不能算偷。”

谅解的是爱书而不是窃书。来回两千里,窝囊六七天,胆战心惊吃尽苦头,就为了一本书,何苦来哉?如果没有书禁森严,不至于和盗窃搭边。何况那厮不惦记钱财之类俗物,没长贼骨头。

爱书何罪之有?陆放翁说自己“老死爱书心不厌,来生恐墯蠢鱼中。”“食常羹芋已忘肉,年迫棺盖优爱书”。爱到至蠢至死不忘不厌,若处禁书年代,遇难觅好书,意志稍不坚强,说不定就来个顺手牵羊。

禁书年代,我有幸认得一位老领导,嗜好爱书藏书,书店来新书,第一个通知他并卖给他。《艾特玛托夫小说集》就是拐弯抹角从他老人家那里借读的。当时是内部出版物,灰白书皮子,右下角一行小字锁括号里:批判专用。没有一定的地位和水平,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珍贵得怕人,拿手里心突突跳。小心翼翼洗净手包了书皮,连明昼夜读,再连明昼夜抄写大部分,再夹两块破木板中置放床铺下压一整夜,完全平整了,才敢恭恭敬敬还了去。

说来惭愧。我爱读书,但没下大功夫,许多书读了不下十遍,但始终不能吃透百分之七十以上。时至今日,仍然在浏览式读书层次裹足。今年夏天,有晚辈邀我远足,野地盛开的花儿傻乎乎对我笑,晚辈问我:“这是什么花?”年轻时读过有关草原上花的文字,可惜当初没下学习——实践之工夫,如今在实物面前傻了眼,我不认识它们,它们也不认识我。才知道什么叫“读死书,死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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