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审美体验何以导致艺术终结
——海德格尔艺术思想研究
2020-01-02熊心宇
熊心宇
艺术终结的命题伴随着整个艺术的现代化进程,海德格尔基于存在论将艺术的终结归属于人的主体性经验对艺术存在本性的疏离。传统美学的主客体二元论认为,审美体验是能够说明艺术本质的,由此便形成了以人的主体性经验作为衡量艺术作品价值的途径,“无论对艺术享受还是对艺术创作来说,体验都是决定性的源泉。一切都是体验。但也许体验却是艺术死于其中的原因”[1]。于是,海德格尔将作为主体性经验的艺术家与体验者分离开来,将艺术作为一种自立的现象去探寻艺术作品的真理本质。
一、作品、艺术的存在本性与审美体验
海德格尔认为,如若想要探寻艺术的本质,就必须要从艺术作品中寻求艺术的真实性问题。一旦通过对于物性的根基(work-being)来理解作品的根本特性的话,此时就已经将作品看成是一种器具,从而无法把握到作品之作品性。要想了解这一点,就必须将作品与作品外的东西区隔开来,从而让作品单独地依据于自身。“艺术家是作品的本源。作品是艺术家的本源。彼此不可或缺。”[2]这样看来,在艺术家与艺术作品之间,艺术通过自身将两者衔接起来,作为两者的共同本源,由此构成艺术家、艺术、艺术作品的相互循环。
艺术作品之为艺术作品,只有在其本身开启的领域中并且将真理带入显现之时,作品才能成为其本质。海德格尔通过对建筑物的描述意图来展现作品的本质,那些露面和涌现着的东西,“我们称之为大地(Erde),大地是一切涌现者的返身隐匿之所,并且是作为这样一种把一切涌现者返身隐匿起来的涌现”[3]。在这里,大地显示为对涌现者的庇护状态,而作品同时也开启着世界,这种开启将世界重新置回到大地之中,于是在作品中存在着大地的庇护与世界的开启。
大地的出现意味着海德格尔的真理观由存在通向了艺术,大地是一种遮蔽着、庇护着与涌现着的东西,在这种庇护之中,大地显示为一种自行锁闭者的状态,“由于建立一个世界,作品制造大地。制造大地意思就是:把作为自行锁闭者的大地带入敞开领域之中”[4]。世界与大地的对立表现在世界的敞开与大地的自行锁闭,世界建基于大地之上,大地又力图在这种庇护和涌现中超越自身,两者之间相互超出与包含,“世界与大地的对立是一种争执(Streit)”[5]。海德格尔认为,在作品之作品存在中包含着建立世界与制造大地的特性,作品的自立性就产生于这种统一性之中。世界与大地的争执并不在于一方超出之后占领统治地位,而是说在这种争执中,作品通过其自身引发了争执,并且通过这种争执使争执保持一种争执状态,作品之作品存在就发生在这种争执之中。
海德格尔认为,世界与大地的争执的发生与真理的发生是相似的。在存在者之中有一个敞开的显明之境(Lichtung),只有当存在者走向这种显现的时候,存在者才是作为存在者而存在。当然,显明之境的对立发生着存在者的遮蔽,存在者总是将自身抑制在自身的遮蔽状态,这种遮蔽状态本性上是一种伪装,此时的存在者显示的并非存在者本身。于是真理的本质就发生在这种显明与遮蔽的对抗之中,真理乃是一种原始争执(Urstreit),世界与大地也属于真理发生的敞开领域,但世界的敞开与大地的锁闭并非直接与真理的显明与遮蔽相对应,而是说唯有当世界与大地相互争执的时候,遮蔽与显明的争执才发生。
这样看来,真理便发生在作品的现实性之中,对艺术本真的追问就发生在了被创作作品之中,那么,在这种被创作作品中是如何发生真理的?海德格尔认为,真理显示出一种被遮蔽却尚未祛蔽的状态,而遮蔽在此表现为“拒绝”和“伪装”两种状态,真理就发生在显明与“拒绝”和“伪装”表现出来的双重遮蔽的争执之中。作品引发了显明与遮蔽的争执,争执在此保留为争执,争执者双方在争执发生之际就各自分离。在真理的设立中便包含着与作品之间的联系,只有在这种大地和世界争执引发的显明与遮蔽的争执发生之际,真理才能现身于作品之中。
当我们在现实作品中去寻找真理的本质时,这种追问便引发了对于作品之作品因素的思考,而作品之作品因素以及真理在此便规定了作品的现实性在作品中如何发挥。因此,真理在作品中起作用的原因不在于争执如何发生,而在于真理以何种方式进入作品之中并引发争执。海德格尔认为:“艺术的本质先行就被规定为真理之自行设置入作品。”[6]这里的“真理之自行设置入”设定了一个前提,即真理自身进入作品之中并得以保存和持续,那么艺术与真理本身就具有某种关联,而“艺术就是真理的生成和发生”[7]。这里,艺术本质上即是诗,诗在本性上相关于创造性的生产,由此与艺术的创作本性相关联。于是,在作品的作品存在中建立了一个世界,容纳了存在者的真理之自行设置入,艺术由此与真理相关,显示为存在者之存在。
二、审美体验及认识论的问题与困境
在海德格尔那里,艺术作品是一种独特的存在者,作为区分物与器具的存在者。作为艺术作品,梵高的油画揭示了作为器具的农鞋实质上的意义,这种意义发生在存在者进入无蔽状态的时候。希腊人将存在者的无蔽状态称之为真理,在通常的观念中,真理(Wahrheit)往往被看作正确的东西或是一种“表象的正确性”,而正确的东西并不一定是真实的。海德格尔认为:“只有在这种揭露发生(ereignen)的时刻,真实的事物才存在。”[8]从艺术作品来看,唯有当存在者被开启并且进入敞开的时候,作品的真理才能发生。艺术和美常常被当作感性和感觉的对象,并且将审美活动归结于一种对艺术的描绘的主观活动。传统美学的这种观念并没有认识到艺术或美与真理的通达,于是,海德格尔认为,“在艺术作品中,存在者之真理已经自行设置入作品中了”[9]。在这里,海德格尔对艺术的理解与柏拉图时代的“艺术即模仿”的观点并不一样,这种模仿、再现在本质上仍然没有摆脱认识论的困境,即它仅仅只是对具体的某个存在者的再现,而并未达到存在的本质之中。
既然说真理是自行设置入艺术作品之中,那么海德格尔在此强调的就是艺术自立的本性。艺术或者美并不来源于人的创造,而只是真理自行发生的。就作品本身来看,它无法脱离物之物因素而单独存在,而真理的自行发生也只是发生在作品的现实性当中。基于这种维度,海德格尔将独立的真理特性赋予艺术本身,真理不再简单地与人的审美体验和感受相关。而且,在海德格尔看来,人的审美体验对艺术作品中的真理就是一种磨损和消耗的过程。“美依据于形式,而这无非是因为,forma[形式]一度从作为存在者之存在状态的存在那里获得了照亮。”[10]在审美体验过程中,认知和欣赏无法深入存在者之存在那里,总是在一种被遮蔽的表象和形式中徘徊。审美体验中作品从其本性一步步依据形式而变成欣赏的对象时,艺术逐渐沦为被人的感觉和感知所建构的对象。而在认识论的困境中,艺术只能作为人感知所构建的对象。这种维度上的审美体验并不相关于艺术本身,而是围绕体验对象所制造的一种主体性幻象。
海德格尔将艺术作品的本质看作“真理的自行设置入”,这里艺术或美并非是源自于人的主观创造,它仅仅只是真理的“自行发生”。但是,在艺术创作的主客体关系中,艺术家的主体性经验是无法脱离作品而单独存在的,海德格尔随后指出这种描述并不准确,是一种“根本的模棱两可”。如果“真理”可以自行设置入,这里的“自行”便突出了真理的主体性,但是真理作为存在无法脱离人对于艺术的诉求,于是海德格尔认为,在被设置入作品时的真理是一种客体,艺术相关于人类的创作。也就是说,真理并非是一种纯然的主体或客体,而是以一种独特的“自立”的方式存在于艺术作品之中。海德格尔将这种独立的真理特性赋予艺术作品,这里的真理不再关乎欣赏过程中的审美体验感受。
当美学作为一门科学而建立的时候,美学便把艺术作品当作人类感知的对象,这种对审美对象的感知即是审美体验。传统认识论认为,审美体验是能够揭示艺术之本质的东西,体验便成为一个主导性的因素影响着艺术和创作。美学与艺术理论将人当成了审美主体,作品当成审美对象,由此构成了审美的主客体关系。而在这种主客体关系中,审美者是主动地、自发地去进行欣赏和体验艺术作品,这便确立了审美者在审美过程中的主体地位。同时,审美主体在经验上的差异必然会导致在审美活动中的差异性,审美体验在此种维度上并不能直观地揭示艺术作品的本质,甚至会造成曲解和误读,直接影响审美主体对于艺术本性的理解。
三、审美体验形而上学化与艺术的终结
在黑格尔看来,古希腊时期和中世纪时期的艺术辉煌时代已经过去,它已然回不到当初那个崇高的地位,因为“它已转移到我们的观念世界里去了”[11]。由此,美学的发展使“艺术和宗教这两方面在哲学里统一起来了:一方面哲学有艺术的客体性相,……另一方面哲学有中宗教的主体性,不过这种主体性经过净化,变成思考的主体性了”[12]。黑格尔认为,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理念与真正的思想相通,人类最初级阶段的方式是通过感性方式显现真理,即艺术。高级方式是用宗教显现真理,将一种客体转移到自身的虔诚之中。最高级的方式即哲学,通过思的力量将主客体、感性与理性、内容与形式统一了。于是,在近代浪漫艺术的顶峰,艺术的终结便成为不可避免的问题。而艺术终结的主要原因是“用感性形式来表现真理,还不是真正适合心灵的表现方式”[13]。艺术不再成为心灵的最高需要,不会再让人产生膜拜心理。
黑格尔所认为的最高理念意味着绝对精神,艺术必将被人类抛弃,从而走向更高层面的宗教和哲学。艺术在一定程度上需要感性因素与理性因素的统一,“理性与感性的统一其实也就是主观与客观的统一”[14],这里的理性即最高的理念,但是作为艺术中的理性却是主观方面的,因为,绝对精神即理念是客观世界的根源,而且是作为人类生活的一种基础性动力。黑格尔将艺术的终结归属于美学的发展,艺术作品由此成为一个审美对象,也即海德格尔认为的“体验”的对象。与黑格尔不同,海德格尔将艺术作品、艺术家与艺术本身剥离开来,排斥了传统形而上学中的审美主体。
在历史中,艺术与哲学并无法完全剥离开来,丹托所认为艺术的理论,“就是它并非来自历史知识,而是来自哲学信念”[15]。通常来说,实用性与审美性的区分一般被用来作为划分实用艺术与美的艺术的方法,从而将美与生活隔离开来。但是,杜尚的作品《泉》,消磨了艺术作品与生活用品的边界。作为一个小便池而言,它不仅是一种器具可以给生活提供便利,同时也是作为艺术作品而存在的。此时,作为艺术作品而陈列在展览馆中,《泉》便不再赋有其作为器具的有用性与可靠性,随之凸显而来的是崭新的艺术特征与审美视角。而在丹托看来,“从艺术的角度说,美学是一种危险,因为从哲学的角度说,艺术是一种危险,美学则是为它办事的代理人……”[16]杜尚的作品是一种力图将生活品艺术化的开端,当一个男性的小便池被放在美术馆进行展览之时,它作为生活用品的实用性就消失了,而艺术作品的产生归属于人类赋予其所拥有的审美特性。在后现代的艺术发展中,艺术与非艺术之间的边界十分模糊,“艺术的终结在这里并不表明,艺术这个行当或这一文化形式的消失,而是表明艺术正在失去自身的规定性”[17]。美或者艺术并不再被审美主体和艺术家所规定,艺术成为任何人都能够进行的一项活动。
四、艺术的生成与审美经验的回归
在海德格尔看来,终结一词的本意并不意味着中断、中止,传统层面的中断意味着事物自身的中止和断裂,意味着事物对于自身的否定。而“关于哲学之终结的谈论却意味着形而上学的完成(Vollendung)”[18]。从柏拉图开始,西方的哲学都是以“在场的形而上学”出现的,而这种“形而上学”需要源于对于先验的根据,“作为根据,存在把存在者带向其当下在场。根据显示自身为在场状态(Anwesenheit)”[19]。这里的存在就意味着存在者的在场以及不在场的他者的聚集,“在场的形而上学”就遮蔽存在者的在场特性,表现为主体性置入所导致的存在之被遗忘状态。相反,作为完成的形而上学也并非是形而上学已经达到了一种至高、完满的境界,而是说在某一个阶段相对于另一个阶段它已经完成自身的使命。
基于这种看法,海德格尔所认为的艺术的终结并不意味着艺术真的已经消亡或面临虚无状态,而是说审美体验这一主体性经验会影响艺术的真理本性。而海德格尔从存在论的角度认为体验必将导致艺术的终结,基于主体性经验被搁置的原则,审美形而上学对艺术之真理本性会造成一定的曲解。于是,海德格尔将艺术家与艺术作品的循环的主体性剥离开来,让艺术作品脱离艺术家成为一个自立的状态。在海德格尔早期的存在论中,他就运用“此在”一次来代替人类存在,但是这里的此在并非是作为主体性的人,“海德格尔的主体‘此在’却总是‘在彼处’”[20]。基于对“在场形而上学”的批判,海德格尔将人的主体性从人类存在中剥离开,变成此在。而在对艺术作品的本源的追问中,他将艺术作品作为一条特殊的通达艺术的路径,“作品要通过艺术家而释放出来,达到它纯粹的自立”[21]。相对于艺术而言,艺术家的身份就在艺术创作的过程中跟随作品而自行消亡了。
海德格尔认为,现代艺术逐渐被身体、感官所带来的体验所替代,“当体验不仅为艺术的理解和娱乐性提供标准,同时也为艺术的创造提供标准时,他坚信这便是艺术死于其中的因素”[22]。现代艺术在这样的环境中与生活脱离,走向一种完成的状态。但这并不意味着艺术本身不再继续发展,而是作为当下的艺术并不能摆脱自身的宿命。虽然海德格尔同黑格尔一样,认为伟大的艺术已经成为过去,但海德格尔却为艺术赋予了新的生命。
海德格尔所处的时代是一个技术高速发展的时代,现代技术的发展导致一切存在者便不可避免地走向一种危险的无蔽状态。在这种危险的状态中,海德格尔看到了危险之转向的可能性,存在者之被遗忘状态由此向存在者之无蔽状态转变了。在荷尔德林作出“哪里有危险,哪里就有救渡的力量”[23]的诗句时,海德格尔便将救渡与危险相关联,救渡通过自身的方式将事物的本质带入显现,也将人类带入庇护之境。海德格尔认为,现代技术的发展将人类带入了一种无家可归的困境之中,远离了存在的本性。这种无家可归的困境被思为一种危险,而危险发生的地方即伴随着救渡。由此,海德格尔将这种救渡的方式交付给了“思”。在面临危险时,“人类的沉思能够去思考:任何救渡必然比受危害的东西的本质更高”[24]。也就是说,作为解蔽的现代技术发展得愈加成熟,人类愈是能够通过“思”将自身带入庇护与救渡之中。
当危险发生的时候,这种危险在现代技术的发展中遮蔽了自身,随之一定会有一种更原初的解蔽方式将救渡带入最初的状态。于是,海德格尔将这种救渡的任务交给了艺术。艺术作为存在者之真理的自行设置入时,艺术本身也即顺应了真理的运作。从荷尔德林的诗中,海德格尔将艺术与诗意相关联,“诗意彻底贯通了每一种艺术,贯通每一种美的现身解蔽之中”[25]。通过诗意以及艺术的存在论转向,思的道路便将人引向一种对技术危险的思考之中,从而走向救渡的道路。对于艺术家来说,他们是最能够切近存在者之存在的人,在接受大道的指引中,拥护着存在者之真理。正是由于艺术作品自立的特性,它不仅“让大地成为大地”,而且通过真理的敞开避免了人类走向无家可归的困境。
五、结语
现代人的无家可归的状态乃是一种存在者的存在之被离弃的状态,这种对于存在的遗忘意味着人始终在思考和观察存在者,而并没有深入对于存在者之存在的思考当中。而艺术的终结并非意味着严格意义上的消失,而是源自人类对于存在本身的遗忘,这种遗忘使得人类远离了存在本身,也遮蔽了艺术的真理本性。于是,艺术在此成为挽回存在之被遗忘状态的救赎之路,当人类处于无家可归的困境时,艺术的真理本性能够将人类带回到存在的显明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