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诗歌的近代接受及其文学史意义
2020-01-02王海男
王海男
寒山诗歌在初唐即开始流传,从唐代到当代的一千多年历史中,显晦不一。对于寒山诗歌二战以后在西方国家突然流行,许多人大惑不解,其实,如果了解寒山诗歌在近代重要的内涵转换,那么它之后的流行就不难理解了。
一、寒山诗歌的流传及接受
(一)近代以前
寒山是我国唐代诗人,关于其人及其诗歌有许多不同的争议。关于其生卒年,有初唐说、盛唐说、晚唐说等不同说法,甚至有论者考证出寒山是隋氏宗亲,但无论是哪一种说法,都无法否认这个人物存在的历史事实。寒山是以他的诗歌而存在的,没有寒山的诗歌,也就没有文学史意义的寒山了。无论是寒山自己所称述的“五言五百篇,七字七十九,三字二十一,都来六百首”[1],还是实际流传到今天的三百多首诗,从盛唐开始,寒山就开始逐渐影响文坛了,杜甫、白居易等人都和寒山诗歌发生过关联。
从晚唐、五代开始,寒山诗歌的流传逐渐形成徐灵府序录本、伪托阎序本、道翘国清寺本、宝祐本等几大版本系统,各大系统之下又有多寡不同的翻刻,这些使得寒山诗歌的流传日益广泛。随着寒山诗歌的传播,与之相关的征引、题赠、品评、参禅、拟作、赓和代不乏人。由于寒山的诗以禅意为主,所以在教内得到广泛的响应。在后代的接受过程中,尤其是近代以前,以宗教人士为主。
由于寒山诗歌的独特性特别是表达方式的独特性,使其很早就受到教内外的注意。北宋文学家王安石曾作《拟寒山拾得二十首》,如果王安石不是把寒山诗歌看作一个具有整体风格的诗作,是不可能这样拟作的。因此,拟作的潜意识中,王安石是把寒山诗歌当作一种文体来看待。五代时期北宋的释泰钦是教内较早拟寒山诗歌的,有《拟寒山》(十首)。到了北宋,释善昭、释重显、释守钦、释守卓、释咸静等僧人都有拟寒山诗,释怀深的《拟寒山诗》竟有148首之多,开后代大规模拟寒山诗的先河。
关于寒山体,项楚[2]先生有一个概括:“寒山诗的艺术风格也是多样化的。《四库全书总目》引清王士祯《居易录》论寒山诗云:‘其诗有工语,有率语,有谐语,至云不烦郑氏笺,岂待毛公解,又似儒生语,大抵佛语、菩萨语也。’大体说来,寒山的化俗诗,多用白描和议论的手法,而以俚俗的语言出之。他的隐逸诗,则较多风景描写,力求创造禅的意境。而不拘格律,直写胸臆,或俗或雅,涉笔成趣,则是寒山诗的总的风格,后人称寒山所创造的这种诗体为‘寒山体’。”
寒山诗歌这种既与传统诗歌有血肉关联,又“多用白描和议论的手法,而以俚俗的语言出之”,“不拘格律,直写胸臆,或俗或雅,涉笔成趣”的风格特征,使他与主流的诗歌传统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在某个特别的时候就会焕发出异样的光彩。
(二)近代及民初
寒山版本研究专家陈耀东[3]有个疑惑:“清代之前,寒山诗集已有数十种刻本流传宇内,且远及日本和高丽,公私书目除《宋史·艺文志》、明高儒《百川书志》卷十四著录外,包括《南、北藏》,皆无著录,不知何故”。接着,陈耀东[4]依据版本流传指出:“自清初钱曾《读书敏求记》著录宋刻摹写本《寒山拾得诗》一卷之后,再经季振直、黄丕烈、纪昀、陆心源、缪荃孙、董康、傅增湘及日人岛田翰等学者的掇觅、收藏、校勘、著录、考证,方才为世人所知悉,广传于海内外”。
寒山诗歌在清代前期和后期,不止取得了民间的广泛认可,还取得了官方的认可。在官修的《全唐诗》中,寒山诗歌正式占了一席之地,被列为释家类之首。在《四库全书》中,也有寒山的诗集。雍正皇帝在《御选寒山拾得诗》序中说:“朕以为非俗非韵非教非禅,真乃古佛直心直语也。”[5]并且,雍正皇帝敕封寒山、拾得为“和圣”与“合圣”,合称“和合二圣”,这对寒山诗歌的流传起到了积极推动作用。在雍正的影响下,光绪二年(1876)、光绪十一年(1885)先后刊印《御选寒山拾得诗》。
到民国年间,寒山诗集的刊印呈现出新气象。一方面是由于各种历史版本的发掘,如周叔弢依清宫流出的宋刻本于1924年影印刊出《景宋本寒山子诗》。另一方面是由于寒山诗集日本刊本的回流,如张均衡据日本庆福院本刊印《寒山子诗集》二册。民国时期的寒山诗集刊印往往是在诸多版本比校的基础上进行的,所以内容和版式大多质量较高。
二、对寒山诗歌独特性的认识
(一)通俗诗
寒山诗歌给人最初的印象就是其通俗性。“重岩我卜居,鸟道绝人迹。庭际何所有,白云抱幽石。住兹凡几年,屡见春冬易。寄语钟鼎家,虚名定无益”[6],“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涧滨。啾啾常有鸟,寂寂更无人。淅淅风吹面,纷纷雪积身。朝朝不见日,岁岁不知春”[7],这样的诗明白如画,通俗易懂。寒山的劝世诗更是抛弃了诗歌格律特别是近体诗格律的束缚,以直白的语言写出,如“东家一老婆,富来三五年。昔日贫于我,今笑我无钱。渠笑我在后,我笑渠在前。相笑傥不止,东边复西边”[8]、“我今有一襦,非罗复非绮。借问作何色,不红亦不紫。夏天将作衫,冬天将作被。冬夏递互用,长年只这是”[9]、“猪吃死人肉,人吃死猪肠。猪不嫌人臭,人反道猪香。猪死抛水内,人死掘土藏。彼此莫相啖,莲花生沸汤”[10]。寒山对自己诗歌的特征有着清醒的认识,也有着明确的自信和追求,如“有个王秀才,笑我诗多失。云不识蜂腰,仍不会鹤膝。平仄不解压,凡言取次出。我笑你作诗,如盲徒咏日”[11]、“有人笑我诗,我诗合典雅。不烦郑公笺,岂用毛公解。不恨会人稀,只为知音寡。若遣趁宫商,余病莫能罢。忽遇明眼人,即自流天下”[12]。在传统诗文盛行的时代、在士大夫把握诗坛话语权的时代,寒山这样的诗歌自然是会受到冷落。
(二)平民诗
寒山本人是一个隐士,也有人说他是天台国清寺的一个编外僧,无论哪种身份,都是平凡普通的。寒山诗歌也自觉地遵循这种平民化视角,多从第一人称角度进行叙述,讲述个体体验,如“我见世间人”“我见东家女”“我见一痴汉”“我见百十狗”等。此外,诗歌内容也是针对普通民众而写。寒山自隐居寒岩以后,几十年一直没有离开,他的接触面比较狭窄,主要是普通劳动人民,这就决定了他的诗歌是写人民、为人民写[13]。在封建时代,是非常另类的一种创作。
三、寒山诗歌与新文学运动
寒山诗歌走出隐逸、佛教的狭小天地,是在新文化运动前后,“其与新文化运动的切入点,是其白话属性”。胡适在《白话文学史》中指出:“中国文学史上何尝没有代表时代的文学?但我们不应向那‘古文传统史’里去寻,应该向那旁行斜出的‘不肖’文学里去寻,因为不肖古人,所以能代表当世。”[14]因此,当“五四新文化运动”方兴未艾时,胡适一方面批判旧文学,另一方面深信旧文学里面必定有新的文化因子。虽然现在还不知道胡适是何时看到寒山诗歌的,但是寒山诗歌在晚清近代的日益普及是不会不受到胡适关注的。在《白话文学史》中,胡适第一次把寒山诗歌写入了文学史,把寒山和“三曹”、杜甫、“元白”相提并论。也正是因为胡适的大力鼓吹,寒山的诗歌引起了国人更多关注,后来的郑振铎、余嘉锡等人都投入了大量精力研究、褒扬寒山诗歌。在某种意义上,胡适的《尝试集》与寒山诗歌也有着一丝关联。
四、寒山诗歌近代接受的文学史意义
(一)显性意义
观察某一文学现象时,可能不仅仅从其本身那一段去观察。从寒山诗歌与新文化运动关系的事实中可以明白,在寒山诗歌的接受过程中,清代包括近代是一个特别重要的时期,如果放宽历史的视野,把视线转向同时的日本、高丽,转向近代之后的新文化运动,以至于再转向半个世纪之后的美国、法国,就会感受到寒山诗歌在近代这一特定历史时期的特殊孕育作用,没有这一时期的孕育,就不会有此后寒山诗歌在世界的盛行。这种孕育往往需要某种显性机缘去激发才能够得以观察。雍正对寒山拾得的敕封以及对寒山诗歌的肯定、晚清以来中日之间文化交流带来的寒山诗歌版本的回流、新文化运动中胡适对寒山诗歌的大力肯定,这些显性机缘在百余年间不停地酝酿、发酵,构成了文学史发展链条上必不可少的一环,催生着下一个接受高潮的到来。
(二)隐性意义
许多时候,一种文学现象在某个历史时期确实很平常,但是,不能因此就抹杀其在这一时期的历史作用。以寒山诗歌为例,在胡适的《白话文学史》出现之前,几乎没有人会去从白话文学的角度专门去论述它,整个清代,对寒山诗歌的接受还是以佛教为主,但也有例外。例如:宣统二年(1876),江苏巡抚程德全重建寒山寺时得《寒山子诗集》,并为之跋。“(寒山子)一以诙谐谩骂之辞,寓其牢愁悲愤之慨,发为诗歌,不名一格,莫可端倪……其说理之平实也,若老农老圃坐话桑麻间事”[15]是对其通俗风格的概括。“(予)深慨夫世道夷陵,风会日变,……每思一大智慧人,雷音海潮,唤醒一世,乃久不可必得。今得寒山之粲花妙舌,苦口婆心,揆以今日社会趋向,未始非对症下药。故属之僚掾付诸剞劂,将以接迷津之宝筏,燃暗室之明灯,世之学人若仅沾沾于禅悦字句中,则又相即远矣。”[16]程德全希望寒山诗歌成为救世良药,自然是针对其内容说了。但他又明确排斥寒山诗歌中固有的“禅悦”意味,这种思想正是寒山诗歌走向社会、走进文学史、向近代转化的历史趋势在他思想中的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