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海蒂的“行走散文”
2020-01-02贺有德
□贺有德
在报刊、网络上读过杨海蒂的一些作品,虽不连续也不完整,但其独特的文风,其眼中瑰丽的风景,其笔下温暖的文字,真是相见恨晚。也因此,杨海蒂这个名字,印在了记忆深处。
暮春四月,上海三联书店“名家行走文丛”面世,杨海蒂的散文集《走在天地间》名列其中。当即揽入,展卷细读,掩卷深思,兀自惊叹:标题虚虚实实不说,语言暖暖亮亮不说,只其独特的“杨氏笔法”,便几乎颠覆传统的、大众的、固有的游记模式,宛如一只来自北方的狼,或如一阵来自天庭的风,让人眼前一亮;难怪连贾平凹也盛赞杨海蒂是“有才有貌大编辑,有智有趣好作家”。
传统文人游记,文题总是写实,或者不经意,或者格式化,自唐、宋,经元、明、清,直至当代,莫不如此。殊不知“题好一半文”,好标题不仅“吸睛”,而且如引路明灯,有很好的导向作用。不过,取一个好标题委实不易,也最见作者的用心和功力。
比如说吧,同样是写额尔古纳,文题直接的,像《额尔古纳游记》或《游额尔古纳》;文题灵动的,像《额尔古纳纪行》或《走进额尔古纳》。而杨海蒂写额尔古纳的标题很“另类”——《正北之北》。仔细品味,一种遥远、深邃甚至带着几许苍凉的情愫,顿时涌上心来。《走在天地间》中精美大气的“行走”散文,标题有实有虚,而“虚题”竟占将近一半,它们虚虚实实,空灵飘逸,不拘一格,别具风流。
《走在天地间》中,最抢眼的,或者说最大亮点,在于作者的布局谋篇,在于其构思技巧的不循常规。行文之先,酝酿、确定主题,然后围绕主题选材,将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民族、不同的文化,准确、恰当地表达出来。作者每到一处,此地的地理位置、历史渊源,人们的精神世界、生活状态,与此地的山水名胜形成一表一里、一明一暗、一浅一深的两道风景,如一幅画卷,大美、厚重。
传统游记重游踪,行文线索也往往是游踪,双线结构的明线仍是游踪,暗线则多为情感或文化。而杨海蒂的行走散文,偏重文化底蕴乃至饮食文化、旅游文化,而有意无意淡化了游踪。杨海蒂行走天地间,以笔作杖,丈量天地,或北上,或南下,或西行,或东进,上高原、爬雪山、进神龙架、入黑竹沟、登观音山、探墩仔寨,无一处循规蹈矩的定点观察,而是自出机杼。所到之处,对当地历史、地理、人文似乎了然于胸,信手拈来,纵横交错,简直要成为一部名山大川江河湖海的“百科全书”。她眼中的风景是现实的,她笔下的风景是历史和文化的,虚虚实实之间,生生打通了历史与现实之间的疏离,但两者又水乳交融。
且看《北面山河》——
开篇一个小引,一句“第一次到陕北时,瞬间被击中了”,如高山坠石,也瞬间击中了读者的心灵。然后从距离的由远而近、范围的由大而小,“来到陕北偏北的榆林横山”,“对这片土地充满了敬畏”,抒情而不煽情,直至排比渲染蓄势到极致——这些,在杨海蒂笔下,也还是大众化的常规笔法。但是,小引之后,引出四节,文风陡变,不循常规“游记”,而是行入历史深处,将历史、地理、人文融为一炉,以另一种方式走进“北面山河”——陕北横山。四节内容,既不雷同,又各有侧重。第一节写横山古银州,从地理起笔,然后一句“文献资料称”带出西夏与北宋对垒的历史,叙议结合,在历史的长河中漫游,直到民国时期。第二节紧接着写“西夏亡国四百多年后”的李自成大顺政权,依然有叙有议,从“农民领袖”到“自古英雄多出西北”,从横山游击队到“中央红军爬雪山过草地抵达陕北”。第三节走出历史,转写独特的陕北民间文化、源自横山的陕北三大文化遗产(腰鼓、说书、信天游),赞叹横山的“文腰鼓”、高家沟的“武腰鼓”,盛赞“陕北民歌生生不息”。第四节再一转,写横山古堡、古寺、佛塔、石窟,突出波罗城堡,极写其“独特的边塞文化、丰富的军事文化、神秘的宗教文化、厚重的红色文化”,最后回归横山,称赞其“正创造着黄土高原上新的奇迹”。前后四节,从不同角度彰显“北面山河”厚重的文化底蕴,跳开普遍性浮光掠影的浅层次游记窠臼,推进到深沉厚重的深层次描写,让读者经受一次别开生面的精神之旅和文化洗礼。
有意无意淡化游踪,着意侧重文化底蕴,适当引用文献资料之外,也洋洋洒洒化用古诗文,尽去单一叙述之苍白——这种别具一格的“模式”,在《走在天地间》的篇章中并不少见,形成杨海蒂行走散文的独特风格,也形成一股独特的“杨海蒂旋风”,为当下泛滥的采风散文注入一股清流。
话说回来,《走在天地间》中的行走散文,并非全然“北面山河”模式。游踪只是淡化,并非消失,其实它无处不在,或明或暗、时隐时现。《大好合山》《秘境》《回望》《南澳漫笔》《古贝州之春》《登黄山记》《徽州行》等篇,与传统的文人游记相比,游踪似乎不甚明了,但对于杨海蒂的行走散文来说,却已足够清晰。走马观花的“到此一游”后,流水账般的游记,于读者有何趣焉?于作者有何益焉?郁达夫说过“江山也要文人捧”,杨海蒂则说“文章,人心之山水;山水,天地之文章”“山水无文难成景,风光着墨方有情”。的确,美景须得美文衬,杨海蒂的行走散文正是与美景深度吻合的美文。
杨海蒂的语言风格,也是独领风骚。
这位有着羌人血统的奇女子,记游之时,虽然广博的文史知识、典雅的古诗在其笔下交相辉映,却全无庄严古板的老学究派头,倒是一派活色生香。她笔底时而起风云卷巨澜,时而款款如行云流水,豪放与婉约相融,文字既大气、厚重,又清澈、明亮,既有着山一般的雄浑与沉稳,又透着水一般的灵动与深邃。这样的文字,温暖、照亮着其脚下一处一处的风景。跟着她“走在天地间”,足迹所至,“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在其独特的语言王国中享受着恣肆的惬意。
这种独特的语言风格,在杨海蒂一篇篇散文中展现得淋漓尽致。且不说长文《扬州慢》《隐匿的王城》《历史深处的泾川》等,即便是《在美丽的黔东南》这样的短小游记中也是如此——写镇远,既有“落日余晖,渔舟唱晚,青山含黛,锦绣楼台”,也有“夜幕四合,镇远星空璀璨,舞阳河两岸大红灯笼高高挂,如火如荼,漫无边际”,古韵悠长,画面感十足;写大利侗寨,既有“逶迤的山峦、清澈的河流、奇异的树木、烂漫的山花”,也有“简约而又丰盈的小桥、流水、人家”,随意写来,纵无长篇的纵横捭阖,也是美景如画别有风味,犹如春风细雨润物无声。
作品的大格局、大境界,得益于作者的大视野、大胸怀。
在杨海蒂看来,须得“放下”,心无杂念,才能如列子御风而行,才能轻灵、轻快地“得大自然”,眼中的景也才是美景,心中的情才会是真情。心在哪里,风景就在哪里,否则,再美的风景也不过是一堆黄土或石头、一潭浅水或死水而已。
地理学家、旅行家、文学家徐霞客,三十年间游历大半个中国,留下六十万字的“世间真文字,大文字,奇文字”的《徐霞客游记》。杨海蒂多年来“走在天地间”,其游历文章与徐霞客游记相比,同样是“世间真文字,大文字,奇文字”,也很丰富生动、温暖人心。
《走在天地间》虽远未“洛阳纸贵”,好评如潮却是不争的事实。毋庸置疑,杨海蒂的行走散文,打破了游记散文的传统模式,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文风,为游记散文创作开辟了一条新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