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书画的空白
2020-01-02□李更
□李 更
我一直有琢磨文人字迹的爱好。以前学过一阵痕迹学,那是年轻时对公安破案之类感兴趣,后来则习惯通过笔迹研究作家的文化背景与心态。
如果纯粹从文化本身讨论文人的素养,往往又对不上口,比如通过文字的书写经常出现无法判断这个人的真正水平。
甚至有人说,字迹反映的只是一种自然的身体状态。也有人认为通过字迹的第一印象,只能属于面部识别;现在各个地方的“天眼”已经从面部识别变成动态识别了,通过步态识别更精准,因为戴口罩以后面部就没有了,而步态则无法掩饰。
所以文人写烂字很正常,尤其是今天的文人基本上都是电脑写作,提笔忘字的多的是,书法差也是惯常。
大名家字迹不好的俯拾皆是,即使是民国时期国学尚有承续之时。你看看巴金,你再看看徐迟,搁今天也叫“丑书”了,但你能依据他们的字迹否定他们的文学成就吗?
当然,一些很西化的作家,你不能要求他们同时还是书法家。尽管巴金的《家》《春》《秋》有现代《红楼梦》之誉,徐迟也是《昭明文选》的专家,但他们更多的还是受到西方文化的影响。
今天的作家别说毛笔书法,就是钢笔书法,也几乎是狗爪刨地。这大概都是电脑惹的祸。
那么喜好国学的兄弟们又如何?那日去三亚开会,笔会期间摆设文房四宝。不少国学朋友,都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张远山、余世存、周实、徐晋如,都是响当当的国学名家,居然都不会用毛笔,好像国学名家与书法脱节已成常态。当然,我知道周实兄回到长沙苦练基本功,现在书法已经有模有样,而且已经能够在《艺术中国》杂志上深度评论文人的书法了。
其实,我之所以看重文人书法,除了能在他们的字迹中感受其文字里面的“体温”,还有就是能感受到他们的个性。
观字如人。越具个性的字迹越具有辨识度。像徐迟的字,具有“自来卷”,有着拉丁文一般的舞姿,一看就知道是徐迟的字。所以,文人手迹的价值恰好就是他的唯一性甚至是排他性。
我非常喜欢收藏作家的签名版图书,至今已收集了上千册。以前是到市场上买,主要是旧书市场,或者废品收购站。后来在文坛混迹久了,自然收藏到名家直接签名给我的版本。我到现在还经常收到各地作家朋友的新书,只是,互联网发达了,一些朋友直接从网上买自己的书寄给我,连塑封都没有拆——是不是知道我现在已经买不起书了?我觉得,没有签名的书就像没有盖戳的邮票,没有进行旅行的邮票就是花纸头,信销票才有人文地理价值。
这方面还是女作家耐烦。最近一段,收到赵玫、池莉、叶梅、范春歌、梁艳萍的书,都有签名;有的大姐还有谆谆教导。我能够从她们的签名中感觉到她们对文字的尊重和敬畏,感受她们对生活的热情和细致。
相反,有的男作家,我在这里要点名批评——这是我一贯的标准,批评不点名,等于没批评——比如王干,本来是个好同志,社会“公认”的美食家。一个吃客,想坏也坏不到哪里去,因为吃客唯一的问题,不就是好吃嘛。但是,他以前给我一本书还有签名,现在给我一套文集,十几本,居然没有一本是签名的。这可以从几个方面质疑:一,他认为我很穷,不签名的书,可以让李某拿去换几文钱;二,他的书法已经了得,不能随便题字,尤其是不能给李某随便赐字,以免他因为有利可图真的拿去卖钱;三,不留痕迹,也是为了回避,以免哪天李某作奸犯科,他受到牵连。
批评的同时,当然就要表扬——一个没有表扬的会议和一个没有批评的会议等于废标会议——比如韩石山,这么多年,每次赐书都有签名,不光体现了他的谦虚,还表明了我们之间的师生友谊。特别说明,我还是通过他的签名才猛然惊醒:他还是书法家,还是金石篆刻家!
良心话,签名本当重在你的“亲自”,其实更在于你有机会“钦此”,所以不要嫌麻烦。那么多字都写了,也不在乎继续多写几个字。尤其是现在,电脑写作让许多人已经没有手稿一说了,连书信都是手机微信了,所以你文字的DNA密码的存在,也许很大可能要通过签名本了。这甚至可以有助于记忆,比如我现在就会通过丁玲、姚雪垠、刘亚洲、顾城给我的签名本,才会想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在北京与他们的交往。
说到文人烂字,估计没人超过顾城的水准。不知道现在还有多少人留着顾城的书信,我这里还保留着几封他写给我的,都是讨论他的诗歌,字迹歪歪斜斜,大大小小,每页都有错别字,语句也时有不太通顺的。顾城的手稿《无名的小花》曾经在我这里多年。他是让我给他写评论。我真是没有占有欲,后来手稿被王家新拿走了。
诗人可能都是跳跃性思维,写诗可以,写文章就麻烦了。湖北有个获鲁奖的诗人,错别字比顾城还多,不大会写文章,我就没看过他有上千字的文章。你让他写个字,他马上谦虚:我还是请您吃个饭吧?有一次他被一位作协女主席骂急了,也只会威胁她:我要咬掉你的鼻子!
和职业书法家相比,作家的书法肯定更具人文意义。很多书法家基本功好,水平无可挑剔,但是同类“产品”多如牛毛,同质化严重,只有传统,没有创新。再看作家的书法,则几乎个个有面目,笔笔传精神。
民国以来的作家,大部分也是书法家,鲁迅、郭沫若、老舍、茅盾、沈从文、姚雪垠、周而复,今天可以说是一字难求。他们当然有童子功,关键是,按照江湖说法,他们还是“聪明字”。通常,聪明字指那种不需要临帖,重要的是靠读帖,靠个人悟性写的字。这种字往往“弯道超车”,几个月就可以有模有样,而且,能充分体现个人全面的文化修养。
写聪明字的作家常常也是书法天才。就像作家并不是文学院可以培养出来的一样,聪明字也不是书协的人能够写的。聪明字最大的特点是识别性。上面提到的几位作家的字,就是遮住名字,别人也会马上认出;大作家的书法甚至引导了中国书法界的走向。鲁迅的书法,在中国可以说尽人皆知,已成为一种字库。法自魏碑的沫若体,直接影响了江东小范,由此诞生了所谓“范体”。茅盾的瘦金体,也是潇洒俊逸。
作家出身的书法家,才是真正的文化艺术家。要知道,书法本来就是工具而已,到了今天的书协,到了那些为了改善自己面目的官员那里,居然单独成为学科,为写字而写字,而古人是为了写文章而写字的。更有甚者,写字还会被当作洗钱吸金的手段,乃至各界都有很多人苦练书法,把宣纸的价格都炒高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我一个月收入五十几元,经常用红星、红旗牌宣纸,而现在,红星、红旗宣纸动不动就几千元一刀,有几个人用得起?
三十多年前,四川一个经纪人来珠海度假村办画展,带来了几十张水墨画。奇特的是,别人起码是四尺对开斗方,而这些作品基本上只有当年奖状大小,甚至还有巴掌大小的。这怎么算平方呢?这是我第一次看见陈子庄的作品,后来知道他生前穷困潦倒,连家乡的夹江纸也买不起,甚至会将别人用过的纸片废物利用。
同样,江西的黄秋园,生前因为穷困,主要用土纸。当地美术家协会一直拒绝他的入会申请。今天才知道,新中国成立后,江西画家除了去南京的傅抱石,就留下一个黄秋园。
黄秋园享年65岁。陈子庄享年63岁。
和鲁迅、郭沫若、茅盾的字相比,沈从文的字存世极少。实际上,沈从文的章草堪称大家。当年沈从文也卖过字,都是为了帮助人,几乎是半卖半送的,这也是因为他过于谦虚。有时,江湖不能谦虚,谦虚使人示弱。沈从文后来被边缘化,甚至被打入冷宫,生存都有问题,自然没有好纸可用。许多年前,有人拿沈从文的字找我鉴定。他们无法了解沈从文书法的用纸。家父持有两幅沈从文的字,上世纪八十年代送去装裱时,我特别研究了它们的用纸。这是河北生产的一种土纸,叫高丽纸,原来产于朝鲜半岛,唐朝时入贡给中国皇帝,传了进来。纸纹间距大,锤炼百道,非常结实,有的还有皮纸效果,可以反复浸染,且价格便宜,北京老太太经常用来糊窗户,以前我写字也经常用。自从那些老太太一个个走人,民间使用者少了,生产者也少了。不过,到现在我还有使用河北土纸的习惯,皮实。
近年来,地方政府经济好了,也开始中兴文化,其中之于书法,就是再造碑林。除了官员名流、专业书法家,作家的字也开始登堂入室。那天看到任芙康、王干的书法深刻于某地园景,颇有庙堂仪范,确令人顿有刮目之喜。传统说,三分画七分裱,画,一定要挂起来看。忽然觉得,三分字七分刻,字一定要刻在碑上看。
很多人和我争论作家书法的高低,各有标准,各自喜好。我个人认为,目前还是“北贾南熊”的格局——陕西贾平凹,湖北熊召政。贾平凹的字憨厚朴实,一如他的土话;熊召政的字则秀气,有书卷之香。这里于是有了“吾与城北徐公孰美”之问。
我一直认为,除了所谓官方千篇一律,江湖自有规矩。书画买卖有点像玉石买卖,讲究缘分。你的作品价钱高,并不是表明实际价值高。鄙人多年盼“招安”未遂,长期体制外,漂泊江湖中,多少了解一些买家心态,其实就是投缘。中国老板大多没有什么文化品位,也就分不出“远近高低各不同”,有的只是对了眼,你就是行画他也出大价钱;不对脾气,多大名头你给我走人。
所以,单纯地把作家书画确定价格难免让人难堪。作家书画和那些协会的职业书画家作品的价格一样,书画本身的价值只是价格构成的极小成分,更多的还是作者的体制内身份。你是主席,还是副主席?是秘书长,还是办公室主任、作协负责入会的?你是刊物主编,还是副主编?你是省市级,还是国级、国际级?
另外,你在哪个地方,价格都不一样。当年为什么“八怪”不到皇城,哭着喊着也要去扬州?不光是扬州有盐商,盐商还要有钱啊,关键是,盐商还要欣赏你啊。
所以,一个地方的文化人身价,还要看这个地方的经济发展,还要看经济发展的既得利益者是否欣赏你。
大部分书画作品都是有强烈地域性的,有“货到地头死”的,更有“西出阳关无故人”的。要想“天下谁人不识君”,连体制内的说了都不算。
至少,作家书画是个大空白,你首先要从作家本身的文化意蕴来进入这个空白。
2020年5月23日,坦洲镇
《阅读是最好的独处》
黄桂元 著 北京时代华文书局
阅读拥有温暖而强劲的力量,能够长久不衰地体贴灵魂、拨动心弦。这种力量,并不会因时间流逝而减弱。作者以多年阅读写作的经历,思考个人成长路径,以及读书的意义与目的、为何读书、如何读书、读书之乐等一系列有趣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