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是谁?
2020-01-02刘世芬
□刘世芬
“勃朗特三姐妹”被称为英国文学史上的奇迹。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啸山庄》,难分伯仲,都声名赫赫享誉世界。有一天我想,勃朗特三姐妹,我只读过两姐妹,第三是谁?她有着怎样的作品、性情、格调?
好在不难查到。网购下单两天后,老三安妮·勃朗特所著的《阿格尼丝·格雷》就到了。读后隐约发现,原来人的天性禀赋就摆在那里。历史虽无情,却是一面诚实的镜子,含金量最后的沉淀,总是不偏不倚。
薄薄的《阿格尼丝·格雷》,不足两位姐姐代表作厚度的一半。严格意义上说,这部小说应该是一本自传——安妮的个人经历:一位穷牧师的二女儿,自幼受人宠爱的娇弱少女阿格尼丝·格雷,因家道中落被迫外出打工,在富人家任家庭教师。虽怀着美好理想和满腔热诚, 然而势利的主人和爱搞恶作剧的学生总是使她屡遭难堪。阿格尼丝先后经历了三户人家,恶的表现形式虽不同,但她都被“欺负”得可怜兮兮。主人往往自私自大,狭隘计较;孩子刁钻乖戾,浑身充满了邪恶,十几岁的小姐要么是浅薄的花瓶,要么就被娇纵得粗鲁无礼……寄人篱下的生活使她尝尽人间辛酸。但格雷小姐并未消极颓废,凭着坚定的信念和百折不回的毅力,终于赢得纯真的爱情,事业有成。唯一的不同结局是:格雷小姐终于嫁给了心爱的牧师韦斯顿先生,而现实中的安妮,从未品味过爱情,二十九岁时便撒手人寰。
从《夏洛蒂·勃朗特传》中可以知道,安妮的命运与两位才女姐姐紧密相联。她们的父亲勃朗特先生是一位助理牧师,与玛丽亚·布兰威尔小姐结婚,先后生下六个子女,玛丽亚和伊丽莎白因肺病死去,后面的四个孩子分别是夏洛蒂、艾米莉、安妮和小弟帕特里克·布兰威尔。
婚后九年, 布兰威尔小姐患癌去世。这位生性自私、脾气暴躁、盛气凌人,甚至有点厚颜无耻,但自我感觉良好的助理牧师想再娶,他不停地给教区里的妙龄小姐写信求爱,但屡被拒绝,幸好还有姨妈伊丽莎白·布兰威尔照顾孩子们。那时,他们住在霍沃思一处陡峭的山脊, 一栋褐砂石小屋,前面有一小块花园, 一条小径从房子通向荒野,后面和两侧则是墓地——连传记作家们都觉得这里过于阴森、滞重,是否和这里的“风水”有关:大人和孩子皆性情暴戾,阴郁而压抑,除了父亲的坏脾气以及夏洛蒂的正襟危坐,小弟布兰威尔也极不“成器”。霍沃思荒凉冰冷、沉郁,地面和楼梯都是石头,到了冬天又冷又潮。在这里,姨妈先是教姐妹们做针线和家务活,而后夏洛蒂和艾米莉被父亲送入专门接收穷牧师女儿的教会学校;布兰威尔长大后找到一份主管牧师的工作,但他无聊又孤独,大量饮酒,最终因严重失职而被开除。
夏洛蒂从教会学校毕业后,留校当了三年老师,这有些像《简·爱》中的情节。艾米莉当过她的学生,当艾米莉生病被送回家,性情温和的安妮接替艾米莉来到夏洛蒂身边。离开教会学校的夏洛蒂成为家庭教师,她在写给一位密友的信中说:“只有我自己最清楚当一名家庭女教师有多么辛苦,因为只有我知道自己的整个身心是多么反感这项工作。”——这一份荒凉的心情,居然无人分享,便沉淀为一个女子的气质,一份无人可诉的凄美,导致她那冷静的叙述下暗流汹涌。她还有一个“实业”梦想:想与两个妹妹办一所学校。可当她们在姨妈支持下办起学校,却招不来一个学生。
姨妈去世的时候,安妮正在索普格林为一位太太的孩子当家庭教师。她的性格温柔和蔼,比起苛刻和敏感的夏洛蒂,她显然更容易同别人和睦相处。对于自己的处境,她并无不满。当她回到霍沃思参加姨妈的葬礼,在返回索普格林的时候带上了弟弟布兰威尔。万没想到,布兰威尔却爱上了主人大他十七岁的年轻太太,这件事搞得鸡飞狗跳,无疑搅黄了安妮的工作。
《阿格尼丝·格雷》是安妮的第一部作品,几乎是作者一生的写照。爱尔兰小说家、诗人、批评家乔治·莫尔盛赞这本书是“英国文学中最完美的散文体小说”,认为其“朴素而又美丽,就像一件薄薄的轻纱礼服……”读这些溢美之词,我总是在想象中将安妮与夏洛蒂和艾米莉的身影重叠:如果没有两位姐姐的“晕染”,文学的安妮会如何?
某些小说在特定时代里显现它的伟大,而时过境迁再看,却并无过人之处,《阿格尼丝·格雷》显然属于这一类。只有读过了,才慢慢咀嚼出那隐隐的失望。
这本书通篇过于平实、压抑,女家教的故事非常“套路”化。前半部,不过一家小资产阶级如何其乐融融在先,女主人公如何自强自立在后。全书采用第一人称手法,过于平铺直叙,缺乏精彩,平淡无物。通篇缺少故事的高潮、曲折的情节,就如主人公的性格一样寡淡,在不幸的人生中坚持和忍耐,等待那微弱的阳光。这样的小说,并无过人之处。就个人性情来看,安妮的理性虽近似夏洛蒂,但在姐姐非凡的想象力面前只能自愧弗如;与艾米莉相比,安妮缺乏的正是那种与生俱来的诗人气质。再看作品本身,论语言,虽不至艰涩,但与两个姐姐相比,逊色多矣;论人物,虽人格独立,无奈这样的女性本来就不怎么讨喜,何况,夏洛蒂笔下的简·爱早已是这类女性形象的翘楚,安妮只能望其项背;论情节,可谓平淡无奇,自然没有《简·爱》的厚重凛然,更无《呼啸山庄》的娇俏跌宕、鲜活有趣以及神秘而叛逆。
如果安妮不是夏洛蒂和艾米莉的妹妹,而是一位无名无分的作者,这本书能否出版都充满变数。有评论家认为,安妮的文风有点接近于简·奥斯丁,但我认为,安妮受夏洛蒂的影响更深,这部作品乍看简直就是《简·爱》的翻版:同样是家庭教师的职业,同样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圆满结局。当然,主人公不苟言笑的表情、过于朴素的生活,实在不能算是小说的好情节,所以就连夏洛蒂也需要阁楼上的疯女人先“神秘”一下,以营造氛围;安妮没有这样的冒险,更由于想象力的匮乏,自然难以形成姐姐的爆破效应,直接影响的就是可读性。
若说这本小说一无是处,必定吹毛求疵了。尤其女主人公的心理描写和初恋那部分,分寸感掌握极佳,有自然地切合她身份、性格的羞涩和内向,也有见到恋人之后的欣喜,很有些“却把青梅嗅”的少女情怀。安妮将她的快乐忧伤以及对于上流社会的不满都真实地说出来,善良与丑恶的强烈对比充满了人文关怀,平淡的语言背后,自有它打动人心的地方,往往淳朴就是力量。她本人敏感而坚忍,柔中带刚,文字表现比较平实,她想表达的其实也许就是她对于真善美的平淡的坚持,对于善良的淡淡的赞美。如果再“拔高”一点,“人淡如菊”的安妮及其作品,蕴含着我们当下这个时代越来越缺失的属于“慢”的寓意。
在现实里,三姐妹中只有夏洛蒂有过现世的婚姻,而艾米莉和安妮都过早离世。现在看来,肺结核真是十九世纪的癌症,这一病症频频出现在文学作品中,勃朗特三姐妹也都死于肺结核,小妹安妮最早。在她们生前,艾米莉和安妮的小说都不受关注,大姐虽然较早出名,经济上却没有太多改善。相比后来《呼啸山庄》的声名鹊起,安妮的这本小册子始终不温不火,她更多时候充当了两个姐姐的陪衬。
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对女人的评判标准是不需要激情的,更不需要智慧。所以,勃朗特三姐妹很难在那个时代找到自己的归属,她们一生都被自闭和孤独笼罩着,这或许和她们的母亲早逝有关。安妮是个虔诚的基督徒,过着清教徒般隐忍的生活。假如一个不幸的人从来没有拥有过什么,也许他永远不懂得自己的不幸,也许还能体味一种逆来顺受的“快乐”。然而,三姐妹安静而孤独,又才情卓然。某些时候,才情的闲置才事关真正的孤独。她们只能在写作的世界里逃避现实,用想象力把实际生活中的人们代入真实、伟大的爱情里。现实中,她们的遭遇堪比她们创作的小说里任何一个悲惨的情节。
安妮·勃朗特的一生短暂,当然,她在二十多岁就能写出这样的作品,起点不低。多么希望这位小妹笃信的上帝能让她的生命再延长一些,那么,她必会得到更多的人间体验,与生活的互动更为丰富,对人生的理解更为深刻,在留下更多作品的同时,也能再多留给后世一些别样的况味和启迪。
谁也不能避免被时间无情地淘漉。在读《阿格尼丝·格雷》之前的许多年,我读过毛姆的《巨匠与杰作》。此时回望,竟与安妮有了奇妙的呼应。
二战期间,美国的《红书》编辑让毛姆向读者推荐了十本小说。十部中,仅有的两位女作家就是简·奥斯丁和艾米莉·勃朗特。毛姆选择艾米莉而不是夏洛蒂,起初让我十分惊讶:哪个中国读者不是先被《简·爱》排山倒海地“普及”?直到后来我遍读毛姆,才有些明白,毛姆只中意那些鬼精灵作家,相对于夏洛蒂的循规蹈矩和《简·爱》的沉闷,他怎能放过鬼怪刁钻的艾米莉呢?一味的“岁月绵长、人间静好”,还有文学吗?有一类女作家,没有普通女性的温柔敦厚,却能让人感觉到其狡黠聪慧——毛姆甚至连“简·爱”的淑女形象都不屑一顾,只有邪恶灵魅的凯瑟琳,才能激发他的审美冲动。
以我对毛姆的理解,安妮在三姐妹中应是最无趣的,那一副正襟危坐、正人君子的“佛系”表情,也最令毛姆不屑。书中既然用第一人称,自然免不了大段自白,比如下面两段:
呀,不!我除了把希望寄于上帝之外,我唯一的安慰就是想:尽管他(牧师助理韦斯顿先生,阿格尼丝一直暗恋他)并不知道,其实我比那迷人又可爱的罗莎莉·默里(阿格尼丝的女学生)更值得他爱,因为我能赏识他的优良品性,而她不能,我愿意为增进他的幸福奉献我整个生命,而她只会为暂时满足她的虚荣而毁掉他的幸福。“噢,他要是能知道这两者的区别就好啦。”我想要热烈地呼喊,“但是,不!我不能把心掏给他看。尽管这样,只要他认识到她(罗莎莉)是如何精神空虚,毫无价值、冷酷无情、轻佻浅薄,他就安全了,而我也将会——几乎会感到快乐,尽管我也许永远不能再见到他了!”
“我是一个性格内向的人,总是能把自己的真实感情掩饰得不露痕迹。我的祈祷、眼泪、希望、恐俱和忧伤只有我自己和苍天可以作证。”
毛姆一生最蔑视清教徒般的无趣之人,吸引他的是那些灵动娇俏、魅光闪闪的女子,哪怕她们全身毒意嶙峋。此刻,面对隐忍、贤淑的阿格尼丝,以及频频用鬼点子捉弄阿格尼丝的女学生罗莎莉,毛姆只会怪罪阿格尼丝不够聪慧,说不定又要搬出他在《克拉多克夫人》里的那句名言了——“邪恶的贝基·夏普要比愚钝的阿米莉亚好上一万倍”(二者皆为《名利场》中的人物)。
至此,世人对安妮的陟罚臧否,或者干脆遗忘,显然绝非因她排行最小。即使她处于夏洛蒂的位置,出自她手的也只能是《阿格尼丝·格雷》,而不是《简·爱》,更不会是《呼啸山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