梭罗的价值(外二篇)
2020-01-02□狄青
□狄 青
梭罗是个不合群的人。
这一点儿都不奇怪。大概每一个还算够分量的作家,都会有这样那样的别致个性与古怪脾气,不合群怕是最为见怪不怪的一种了吧。其实,文学圈里从来都不乏大众情人抑或我的朋友遍天下式的交际广泛的文人,梭罗生活的那个时代当然也有,只是现在格外多而已。这些文人仿佛和谁都不见外,与谁都能打成一片,他们最大的个性大约就是“没有个性”。
但我曾经还是无法理解,梭罗为何因为五美元的注册费,就放弃了继续在哈佛读研究生的机会。毕竟是哈佛大学,那里的图书馆曾滋养了梭罗对大自然的喜好。倒是梭罗自己回答了这一问题,他说,哈佛的研究生文凭“还不值五美元”,“就让大家都留着自己看中的东西吧”。的确,比起梭罗的理想,哈佛的研究生文凭又算得了什么?一百多年后,他的学弟比尔·盖茨还要极端,连本科都没毕业,就辍学创业。
就我的理解和认知,梭罗有今天这样的成就,貌似靠的是一部《瓦尔登湖》,实则与他一生当中的不断拒绝、不断舍弃密不可分。
他因为拒绝在自己任教的学校对学生进行体罚,被董事会开除,不得不接受好友爱默生的接济——要知道那可曾经是一份收入不菲的教职啊!
他拒绝自己较为“大众化”的名字。他原名叫戴维·亨利·梭罗,但他一直不喜欢这一与大众没有多少区别的名字,于是执意改成了亨利·戴维·梭罗,并且首先让他最好的朋友兼资助人拉尔夫·瓦尔多·爱默生必须这么叫他。
他拒绝向政府支付一美元的印花税,并因此被关进了监狱,因为他反对美国干涉墨西哥的战争。前来保释他的爱默生问他:“亨利,你怎么会在这里?”梭罗则针锋相对地回应道:“瓦尔多,你怎么不在这里?”
梭罗还拒绝成为一名富人。
没错,一生不断在负债的梭罗拒绝成为一个有钱人。梭罗的叔叔在新罕布什尔州发现了一座储量还不错的石墨矿床,遂成立了铅笔制造家族企业。梭罗的父亲是这一家族企业中的重要一员,并革新了铅笔的制造工艺,地方政府还给老梭罗颁发了特别贡献奖。梭罗也曾表现出极强的动手和动脑能力,他研制出一种更好的绘图铅笔,比市面上的同类铅笔更黑、更坚硬、更耐用。只要他耐心干下去,接下来他就会得到升职和更多的分红,成为一个有钱人。但这没能吸引住他。他说,“我不会重复去做我已经做腻的东西”,于是在铅笔企业最红火的时候离开。
梭罗去瓦尔登湖畔生活,与其说是他为了寻找创作的灵感,不如说是爱默生给他这个喜欢与大自然面对面的好兄弟提供了与大自然最好的沟通方式,那几公顷土地,原本就是爱默生家族的私人财产。当然,也难说不是因为爱默生有点厌烦梭罗了。梭罗与爱默生在一起的时候,经常像个话痨。爱默生去英国拜会诗人华兹华斯与柯勒律治,梭罗为爱默生看家,据说他经常对着爱默生的肖像画说个不停。
梭罗对自己的才华曾是不自信的。他的第一本书《康科德和梅里麦克河上的一周》,印数只有八百册,但有七百多本堆在他自己的小屋里。他对朋友说:“我现在有了一个拥有九百册藏书的图书馆,可其中七百多本都是我自己所著。”即使在爱默生的帮助下,他的另一本书《瓦尔登湖》也始终没能找到出版商,以至于他只能四处借钱自费出版,而且,出版之初也没有任何影响。
梭罗影响最大的作品,在很多年里其实并不是《瓦尔登湖》,而是他的随笔《论公民的不服从》。这篇作品曾经被列夫·托尔斯泰、甘地、马丁·路德·金所引用。没错,梭罗的价值之一便是“不服从”。
据说,纳撒尼尔·霍桑见到梭罗的时候,梭罗拒绝了霍桑要请他喝一杯的建议。梭罗对霍桑的作品似乎也没有令霍桑满意的评价,但这位以《红字》传世的作家还是留下了令今人了解梭罗较为详尽的文字。霍桑写道:“他长得很难看,长长的鼻子,模样很怪的嘴。举止虽说有点粗鲁土气,但还彬彬有礼。他那难看的脸上透露出诚实和令人感到惬意的神色,倒要比一些漂亮的人还要好看一点。他是大自然的敏锐而细微的观察者,反过来,大自然好像把他当作一个特殊的孩子收留下来,向他泄露出很少有人可以见到的秘密。到处生长着的花草,园林里的,山野上的,都是他熟悉的朋友。”
仅从上述文字来看,霍桑对梭罗可谓知音,但梭罗并没有投桃报李。他说不上喜欢霍桑,也并不喜欢《红字》,哪怕他知道这会令霍桑不高兴。
梭罗在很多人眼里并不像个文人,在他所居住的康科德城里,他曾被称为“大杂役”。梭罗说:“我从事过的职业像我的手指一样多。我当过教师、园林工、农民、油漆匠、石匠、木匠、铅笔设计者、作家,有时候还是诗人呐。”作家、诗人被梭罗排在了他所有职业的最后面。他不仅曾为爱默生家修缮房屋、粉刷墙壁、打理花园,还帮爱默生计算家用支出。1845年,梭罗带着简单的工具和一点生活用品来到了瓦尔登湖畔,竟然一个人用捡来的旧砖块和碎石头垒砌了一间足以容身的房屋。最新发现的资料显示,梭罗当年修建这间房屋,只花费了28美元零12.5美分购买必要的钉子和油毡等,是建造这样一座房屋正常消费的十分之一。谁又相信这竟是一个作家所为?
梭罗的价值在于,他从大自然中寻找属于自己的理想世界——他真心热爱每一片绿叶,认真谛听每一声鸟鸣,他可以轻松放下,甚至放弃许多在我们看来难以割舍的种种物欲。他永远不会像我们周遭的一些人,一方面貌似比他还要亲近自然、清心寡欲,显得比梭罗还要“梭罗”,另一方面却不放弃世俗世界中一丝一毫的现实红利。梭罗的价值,在当下更多的是转换成了许多人嘴边的“诗和远方”,如同端午前后各式各样的粽子,不知道与投江的屈原还有几毛钱关系!
文人求人
有一种人,经常会把别人的名字挂在嘴边。当然,他常提的肯定不会是他们小区的保洁或保安,而是某些听起来比较“厉害”的人物。比方你搞文学,他会和你提他跟某某文学期刊的主编同过学,和某协会的书记喝过酒;你孩子要升学了,他说他认得某教育局的一把,与某学校管招生的主任莫逆……总之,都是能“说说道道”的角色。可你要真求他办事,他一个眉头紧锁,说这个有点难那个不好办,令人想起乾隆年间的相国蔡新说的:“求人如吞三尺剑,靠人若上九重天”。啥意思?当然是求人不易呗!
我小时候在乡下,常见求人的例子。那时求人,主要是借钱,往往是三两块钱的事儿。没见写字据的,但也没听说有不还钱的。后来进工厂,朋友是钳工,常有人拎着废铁皮来求他帮忙打烟筒,没见他回绝过谁,只要有空,乒乒乓乓几下就敲得了,对方拿回家生炉子,比在土产店“写本”买的还好使。后来市场化了,花钱可购买服务,求人的事儿少了。当然还有很多事情不是钱能解决的,比如有明文规定的,办不了就是办不了;但吊诡的是,同一件事,某人不给你办,却私下给别人办,这就不是求人说句好话的事儿了。得找人,还得找能“拿得住”某人的人。
唐代诗人孟浩然的《望洞庭湖赠张丞相》就是一首“求人”诗。当年孟浩然厌倦隐居生活,便写下此诗,为的是求张九龄举荐自己。作为一个文人,会觉得求人办事多少有些俗气,所以孟浩然便借咏洞庭湖来“寓怀”,却写出了千古绝唱。诗的最后四句:“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空有羡鱼情。”暗示自己是一介布衣,想要建功立业却找不到出路。如此一想,便有了后一句觉得愧对明君之语。无论是无舟之苦,还是羡渔之情,都是想“出山”一展身手。
文人求人,多半也系不得已。当初文学青年萨克雷给狄更斯写信,求找工作,狄更斯还真给他找了个画插图的营生。沈从文当年给不少文坛前辈写过求助信,造成鲁迅误解,也得过郁达夫帮助。实际上,在现代文学史上,求人不是稀罕事,不妨大大方方,倒不像如今——某些文学评奖搞网络投票,弄得作家四处发链接求人刷票,成何体统。
1989年9月,作家王小波在山东工作的二姐拿钱买书号给他出了第一本书。书名叫《唐人故事秘传》,封面按当时通俗读物设计,收有《红拂夜奔》等四篇“严肃”小说,定价两元。王小波大概也觉着拿不出手,总说是自己“乱编的”。但在中国人民大学求职时,他还是展示了这本书,也正是因为它,学校才留下他。《黄金时代》出得也极为艰难,没走正规渠道,因而不能上订货会,不能打广告,书店不卖。那阵子,王小波每天推着自行车,后座上绑两捆书,到北京的图书批发市场和书摊求人推销、求书商进货,而且一上来都是先白送人家几本,后面要的话再结钱。之后,为了推销,还开了个研讨会,李银河请了不少评论界名家,赢来不少盛誉。研讨会开完,王小波照旧提了个尼龙布兜子,装了满满一兜子书,跑到清华大学去兜售了。那时候王小波甚至还准备考一个大货车的驾照,就是不想再四处求人卖书了,打算靠开长途车谋生。即使四处求人,到王小波去世,定价12元8角的《黄金时代》也没卖完。
如今,人人都有张交友网,时间一长,慢慢形成一个个圈子——各种圈子环环相扣,简单点的像奥运五环,复杂的堪比胡彪献的联络图。每个圈子里都有不甘在一个圈子里踢腾的“能人”,他们精力充沛,韧性十足,有了他们串联,圈子与圈子间很快便环环相扣,每个圈子都有交错的时候和交错的人。在今天这种犬牙交错的朋友圈,以王小波的水平、李银河的人气,他那点书估计都不够卖的。
创建一个人人活得轻松、不为办事求人的社会,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因为要克服的不仅是体制障碍,还有人们内心的藩篱。
都用过痒痒挠吧?痒痒挠还有个绰号叫“不求人”。别小看这“不求人”仨字,这是存在多少人心中的一个很大的理想和志向啊!
常识与共识
有经历一定就有经验吗?
曾经我以为是的。但后来发现,二者绝非简单的对应关系。比方我认识的一个人,一大把年纪,依旧听风就是雨,只要听说有啥日用品要涨价,就立马囤积。虽说每回都被现实无情打脸,所囤积货品,除却等待过期外,绝无丝毫升值可能,但稍有“风吹草动”,他依旧会出没于各大卖场,哪里有人抢购,哪里便会有他忙碌的身影。还有人热衷于各类奇技淫巧,为养生,从红茶菌到绿豆汤,各种保健“神品”“加持”,一路下来,也未见其就比旁人精神多少,不但头发白得比谁都早,背也比别人更弯。这还在其次,最主要的是,我发现,有些人虽说没少经风历雨,可谓吃过的盐比别人吃过的饭不少,但碰到大同小异乃至与先前相同性质的一件事,仍一如既往地该跌跤跌跤,该犯错犯错,而且所犯皆常识错误,阅历和经验未能赋予其更准确的判断抑或更沉稳的心性。
照维特根斯坦的说法,经验的累积,如果没有思想的加持,便很难归于常识的判断。中国古人所谓“不贰过”,即是说能知错就改,不犯两次同样错误,便可称之为贤者了。有人觉得这有啥难的,不就是不犯同样错误嘛?可如果你看了《资治通鉴》,就会发现,历史是在不断被循环往复的,很多错误也是被循环往复的。是犯错者不熟知历史、不了解常识吗?显然不是,而是因为大家都觉得自己是正确的代表、真理的化身,他人踩过的雷,轮到他便成了鲜花满园。
网络时代给我们带来的真实处境便是无人可以置身事外。随便某个不值一提的话题,比如某明星离过几次婚某网红整过几次容,在网上都能分成不同阵营,打得不可开交。这证明审美的多元化以及时代趣味的碎片化,都成了一桩不争的事实,同时也说明,无聊也是可以拿来消费的,至少“杠精”们对此深以为然。所以,如果你只有阅历的累积,那么在纷至沓来的各种信息面前,你会手足无措,会感到自己的经验派不上用场,哪怕需要做出的是并不复杂的判断,依旧会令你慌不择路,因为碎片化的信息让你无所适从。碎片化源自于多元,也源自评价体系的坍塌。在网络时代,这种趋势在形式上很难避免,唯一可以与之抗衡的,抑或唯一可以减少我们“精气神”耗损的,是我们内心的笃定,是对常识的坚守以及对重新建立共识的追求。
网络时代,凸显出的是个人生活的被动性和无力感。评判标准的多元化,以及传播平台的圈子化,造成美学趣味的巨大分野。自媒体空间里,排异性越来越强,共识性越来越小。每个人都从自我经验出发,不在乎常识经验以及传统共识的入口与出口,各执一端的表达变得毫无节制。发帖、跟帖都无比情绪化。理性之光已经很难照射进一些人心灵的深处,映入我们眼帘的大多是波涌状的事物,动荡的、变幻的、潮汐般的景象,貌似壮观宏大,实则泥沙俱下。
阅读当下文学作品,亦少见鸿篇巨制,多是描写衣食无虞中的困惑和茫然,“小确幸”中的不满足,一日三餐餍足后对食品安全的担忧,高消费社会阶层奢侈的快意和底层社会个体艰困的窘境,以及对各类不良社会现象的抨击,还有房贷、养老、教育、医疗等社会问题。而这些,的确会引起读者内心深处的某种共鸣,却难以形成大时代大作品的基底,因为这同样是一种缺乏节制的展示型创作。我们太想去展示和宣泄了,因而丧失了对情绪的约束能力。我们的创作速度驶上了快车道,从日更两万字到月产一长篇,却因快到脱离了常识,而愈发难以形成共识。
卡尔维诺说:“我对任何唾手可得,快速,出自本能,即兴,含混的事物没有信心。我相信缓慢,平和,细水长流的力量,踏实,冷静。我不相信缺乏自律精神和不自我建设,不努力,可以得到个人或集体的解放。”而缓慢、平和、细水长流恰恰是我们这个时代最稀缺的几种样态。因为迷恋速度和缺乏节制,人不仅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甚至会若干次。只要每天被浩如烟海的资讯流裹挟着朝前涌动,对各种各样来路不明的信息甚至戾气来者不拒、照单全收,就不可能不跌倒。要想不跌倒,就要节制我们的欲望,克制我们的情绪。众声喧哗,更凸显思想加持的重要性,因而才能准确地找到自己的立场,并确立自我的精神场域,在尊重常识的基础上来求得与他人乃至外部世界最大的共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