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融合视域下的北川羌民族民俗文化的演变
——以坛神信仰的渐趋消亡为例
2020-01-02付宝琦
付宝琦
(四川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四川江油 621709)
随着我国经济社会的飞速发展和人民群众知识水平的不断提高, 北川羌族自治县羌民族民间有神信仰从原来近似蒙昧的虔诚迷信, 逐渐演变成具有娱乐性质和地方特色的民俗文化形式。 民众对神的信仰和崇拜,对神的心灵依赖在不断减弱,正如民众对坛神的信仰,接近于消亡。这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也是民族间相互融合和共同繁荣的良好现象。
1 坛神的特殊地位
羌族是个多神信仰的民族, 民众对各种神灵保有着神圣的敬畏,且年岁越长的人,敬畏程度越深。在北川那些边远村镇的羌民心中, 可能最得小心敬奉的神当数“坛神”,据传坛神乃是姜子牙[1],特别小气,招惹不得,大家对其是既敬且怕,但坛神的地位相当高,祖辈一直有着“祖神护人,坛神顾家”的传教。这使民众既不能对其敬而远之,却又无法特别亲近,因此坛神的地位极为特殊。
首先,坛神特殊的地位表现在对其的称谓上。坛神与祖神并重,祖神被称为“家神”,坛神被称为“安家神”。 羌人的家族和家庭观念比较强,每个家族都供奉有祖神。祖神供奉的方式有3 种:第一种是与其他民族类似,用“神榜”正中书上“天地君亲师位”,左侧书“古今治世神佛”,右侧书上“某氏历代宗亲”;第二种是设“历祖之位”牌位,将家族历代祖先一并供奉; 第三种是将家族历史上声名显赫或成就非凡的人圣化为神,设其牌位或塑其雕像,奉为家族信仰,进行供奉。 祖神作为“家神”,侧重于对人的庇护,地位最高,最是神圣。 坛神是保屋庭免于水火之患,保五牲六畜康泰兴旺的“安家神”。 “人家两安”是羌人最朴实的愿望,因此很多家族也同时供奉有坛神。在羌人信仰的神灵系统中,祖神和坛神地位崇高。
其次,坛神的礼神空间很特殊。 在礼神空间上,祖神居正堂正中,坛神居于祖神的左侧,应该遵从的是以“左”为尊,但却置于屋角,显得有些被“边缘化”。据说这正是因姜子牙太“小气”,有点让人“不待见”,大家对他有着“敬而远之”“少招惹”“醋坛神一个,好自为之”等复杂的认识和感情。
再次,坛神的“神坛”较为特别。“神坛”由地上的坛案和地下的坛堂构成的一个整体: 坛案一般为木桶或竹箩,高近一尺,用草木香纸灰筑填满,外以竹篱围住,以免猫狗鸡禽等践踏;坛案下挖洞,深半尺,名为坛堂, 内置礼神器物。 根据坛案使用器物的不同,可以将坛神分成锣锅坛、簸箕坛、罐罐坛、兜兜坛等类别。
最后,坛神不仅“正堂有位”,还有“行宫”。 大年三十晚上,老年人要将土陶罐子倒扣在家禽、家畜圈栏的竹杆上, 还会用竹杆顶一个罐罐插在自家庄稼地边,给坛神建几个陶罐“行宫”,让他可以四处“巡察”,保家护粮。 俗话说“三十夜顶罐罐,老鹰饿得惊叫唤”,建“行宫”的作用是让坛神保护家禽、家畜不被老鹰、狐狼等“野物”危害,保护谷粮免受鸟雀糟蹋。这表明了普通民众崇尚农牧,以粮为本的思想观念和过上美好幸福生活的朴素愿望。
赋予坛神的特殊地位, 表征着千百年来羌族民众对家庭和睦、五谷丰登、生活幸福的美好生活的向往,同样也表现了旧时民众希望摆脱“靠天吃饭,赖地穿衣”的现实境况的精神寄托。旧时羌民受自然条件和个人认识等的多方面限制, 大都希望通过虔诚的礼神,渴望神灵能达成他们美好的愿望。
2 坛神祭祀仪轨
羌族是个崇尚祭祀的民族, 通常会举行很多的祭祀活动。 但凡对有神的祭祀都带有浓厚的封建迷信色彩,其原因已不需赘述。坛神的祭祀一般是逢年过节烧以香蜡纸钱祭拜一番则可,若遇重大事件,一般要选择举行“庆坛神”“安坛神”或“迁坛神”活动,而后两种是最为隆重的祭祀仪礼, 一般临近岁末进行,这与《蜀语》所记坛神“岁末则割牲延巫歌赛之”[2]相同。
庆坛神,一般是因为医疗条件和水平落后,民间巫师(端公)在诊断人们诸如肚子痛、头昏、疯癫这些病症时,卜卦得出是因“惹到了坛神”“冲撞了坛神”,就要上刀头肉祭祀“坛神”表示“道歉”,如果巫师认为“情况严重”,就要举行“庆坛神”仪式,以求坛神原谅。 安坛神,其可能发生的情况大概有两种:一是新居落成, 欲在新屋安置坛神; 二是若主家若遇事不顺,请巫师(端公)来卜卦问询,卦辞指向需要安置或需重新安置坛神,以求禳解。 迁坛神,其可能发生的情况也大概有两种:一是兄弟姐妹之间分户过活,可能从原居住的主屋迁坛神到新户的主屋;二是房屋易址修建,若要将安置有坛神的老屋荒弃,则必须把坛神迁到新居,遵守“居则安坛,徙则迁坛”的习俗。
庆坛神, 通常指摆上猪的刀头肉或者宰杀雄鸡来祭祀坛神,祷告拜祭以求“谅解”的祭祀方式。但对“情况严重”的患者,巫师(端公)就会择时举行大祭,甚至是要“下马”。 “下马”也叫“下神”“跳神”,巫师(端公)自称是神的“马脚”,是神在人间的代言人。他能在祭祀的仪式上引“神”“附体”,代“神”传话或代“神”采药。 情节非常荒诞,特别是“采药”环节,巫师(端公)状态癫狂,口中乱语,手持擀面杖,四处乱窜,擀面杖指到什么物事,那就是治病的“药”,哪怕那是一堆狗粪。
可以说,庆坛神中“下马”或说“跳神”这种礼神方式是封建迷信最突出的表现, 也是遗毒最深远的恶行。虽然据说中国古代“巫医不分家”,这种办法也曾对一些患者起到过一定的积极作用, 但它只能是医学极其不发达、医疗条件极其恶劣、医疗技术极其落后最悲伤的注脚。
安坛神和迁坛神的仪程大同小异, 一般分为问卦、择日、择时、造旗、制(拆)案、备(清)堂和祭舞、唱颂、装藏、封堂、修坛、定旗、礼成几大步骤。祭舞之前的环节由巫师及其弟子提前完成,是祭祀前的准备。后面是祭祀环节,在择定的时日,在主家的家人族邻共同观瞻和参与下完成。
祭祀上,巫师身着黑氅,肩插旌旗,手震羊皮鼓,徒弟或帮工和以铜钹,钟磬,派专人骨卦,从巫师命令迅速占卜。 整个过程古朴热烈,严肃神秘。 在歌唱的颂辞中,会引请诸天神灵。 所请神灵较为奇怪,有诸如元始天尊、太上老君、二郎神等中华民族的“传统神灵”,还有石头神、水缸神、仓神、碉堡神等羌民族崇拜的“特有神灵”,由此可见,北川人信仰的神灵系统,是多民族文化交流融合的产物。
当巫师在每次唱颂吉言,如“百无禁忌”“风调雨顺”和“人安福旺”等时,众人要齐声将该词大声重述两遍,回应附和,以助神威,以布神效。 羌人最感神秘,即能观瞻“神迹”的环节,当属在坛堂中“装藏”。时近午夜,才能“装藏”。 首先装一层草木灰与铜钱(硬币)在坛堂的孔洞中,其次装入子鸡生的第一枚蛋(鲜鸡蛋),再次装入一层草木灰与铜钱(硬币)后,即要等待“神使”来临。“神使”一般为蜂蚁等飞虫,用颂辞歌谣虔拜为引,以卦象定时。 待飞虫自来,并降临坛堂附近,则驱飞虫进入坛堂之内,最后用草木香灰将其孔洞填满,以青石覆之“封堂”。 石上置坛案,坛案里插置绞花旌旗, 坛案上空屋顶三角处插三角镂空纹饰彩旗,是为修坛、定旗。 要定的几个卦象顺利依次落定,安坛神即礼成。
较为特殊的环节是“封堂”之时,要求聚居在一起的院子里的人都得保持清醒, 入睡的小孩也必须被叫醒,共同参与。 封堂之后,不能有人任意去揭开或挪动封堂青石,以免“冲撞”坛神。 当然,平日更不允许小孩、鸡犬践踏坛案。
迁坛神与安坛神仪轨大体相同,当然唱辞有变。较为特殊的是,如果迁坛途中遇到过山、过梁、过水(溪流,河流),得在山梁两边,溪流、河流两岸设坛接引,以卦象为准,如果连续3 次没有卜出所需卦象,迁坛神仪式得从上一步重新开始, 直到引导到所迁之地为止。
安坛神和迁坛神,通过固定的规程、族邻共同的参与、“神迹”的展示、敬畏之心的劝塑,坛神祭祀仪轨对羌人在凝聚族群意识、增进族群认同、促进族邻和睦等方面具有一定的积极作用, 但其中存在一些封建迷信糟粕,一定程度上束缚了人们的思想认识。随着我国社会经济的发展, 人们思想的进一步解放和认识的不断提高, 坛神信仰与其他众多有神信仰一样,正被人民逐渐丢弃,一步一步埋入历史。
3 坛神信仰的新变化
清李宗传在《石泉县志》[3]序文中道:“石泉县在蜀之西北隅, 世传石纽诞生神禹而其名大著。 顾其境,有江山之险,无物产之饶。 又,羌民杂处,易煽以变,自有明以来,常为用武之地。”是以北川古来民风剽悍,“士民彬雅之风犹未大显于世”[4]。 出于治政安邑之需要,明清以来,历届治理北川的官吏都重视利用宗教及其祭典等活动来安抚民心,推行教化。 “礼曰:‘至治馨香,感于神明’,治神固政所必急矣!”[5]所以,旧时北川的民间信仰类别较多,其中的坛神信仰几乎在全县各地有之,并辐盖周边县市。
可以确切地说,“5·12” 汶川特大地震是羌民有神信仰显著减弱的时间节点。 据调查,2000年之前,北川县桂溪镇的乡村民众供奉坛神的家族近70%,而对祖神的几乎每个宗族祖宅都有供奉, 超过90%。 在2008年汶川特大地震灾害之后,党和国家高度重视北川民众的灾后重建, 尽快地恢复了民众的生活。 极大地促进了民众思想的解放和认识的提高,供奉坛神的情况和大家的生活一样,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第一,供奉户数急剧减少,几近消亡。 2010年,桂溪乡供奉坛神的家族已不足百分之一。2014年桂溪撤乡建镇,全镇供奉坛神不到10 户,不足千分之一。除此之外,北川羌自治县的其他乡镇总计亦不到10 户,只有青片、白坭、小坝等乡有零星家庭供奉[6]。
第二,供奉方式简易,祭祀仪式简化。 同宗同族的村民,多在祖屋供奉祭祀坛神。灾后祖屋受损易址重建的家庭,新居一般只供祖神,不供坛神。 祭祀时要么回祖屋旧址去焚祭,要么在十字路口祭拜,要么不再祭祀。 供奉有坛神的人家,大多只设坛神牌位,置于屋角或者随意摆在神龛上,也不如以往“规范”,且大都不举行烦琐的安迁坛神仪礼[7]。
第三,信众老年化,中青年少有人信仰。 调查情况来看,北川全县,那些供奉坛神的家庭,大多因为家里有年过六十的老人,是为了满足老人的意愿。可以想见,再过些年,供奉坛神的家庭可能会更少。 最终民众对坛神的信仰会走入历史。
第四,很多村民有了新信仰。他们不再供奉任何传统的神灵,他们信仰中国共产党,他们在正堂正中贴一幅毛泽东同志画像,以感念党的恩情;他们信仰奋斗,已经自愿走出家门,要通过努力工作过上好的生活;他们信仰知识,特别注重对子女的教育,寄希望儿女们能通过学习知识走出大山, 去建设, 去创造,最后回报家乡。 这都有力地证明了,有神崇拜只是生产力不发达、 社会经济文化相对落后的时代的产物, 它会随着经济社会的不断发展而发生新的变化或者说消亡。
4 结语
坛神信仰作为是一种特殊文化现象, 有特定的历史文化背景, 祭祀坛神也曾是北川县民间民俗活动的重要组成。清朝特别重视民俗的安民功能,北川邻县江油, 其清道光年县志有记:“礼云:‘修其教不易其俗, 齐其政不易其宜’”“其谓长民之责莫先安民,安民之政在于富教”。因此,坛神信仰曾在宣德教化、团结族群、和睦友邻、维护稳定等方面发挥过积极作用。
新时代新风尚, 旧的有神信仰已不能适应经济社会的发展,不能满足人们对美好生活的需要,坛神走下神坛,其信仰趋向消亡,也是时代的必然。 近年来,国家“精准扶贫”政策的有序推进,北川羌族自治县“脱贫攻坚”任务的逐步完成,羌族民众的生活显著改善,曾经的美好愿望也正一步一步实现,坛神和其他有神信仰一样,在羌民的意识里逐渐淡化。
曾经众多的有神信仰, 在新的民族融合与文化交流、经济繁荣和社会进步的背景下,已不再有曾经的“荣光”,要么消亡于历史的长河,要么演化成为一种具有地方特色的民间文化形式。 我们可以充分利用这种文化形式,保留它在集体性、传承性、娱乐性等方面的有益元素,予以批判继承和开发创新,使之成为乡村旅游资源,服务于乡村振兴战略,服务于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