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沉默的他者
——《沉睡魔咒》中玛琳菲森的声音
2020-01-02索鋆
索 鋆
童话《睡美人》流传至今有多个版本,每个版本的情节都大致相同:公主受到邪恶魔女的诅咒后进入沉睡,直到王子用“真爱之吻”打破魔咒,唤醒了公主,从此两人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在这篇精短的童话中,导致公主进入沉睡的元凶是一位没有名字的女预言家。国王邀请了十二位女预言家参加公主的生日宴会并为其献上祝福,没有被邀请的一位女预言家突然造访,为了表达被遗忘的愤懑,女预言家对还是婴儿的公主施放了一条恶毒的咒语,“让公主在十五岁时被纺锤刺伤,倒在地上死去吧!”[1]童话中对这位“善妒邪恶”的女预言家着墨并不多,对她进行诅咒行动的原因也只是通过他人之口完成,仅用“嫉妒”一笔带过对公主施放诅咒的前因。在其他人的不断言说中,没有姓名的女预言家被定格为“邪恶”的反派,成为童话中经典的“妖女”形象之一。但故事不会一直相同,2014年由罗伯特·斯托姆伯格拍摄的电影《沉睡魔咒》使得故事中的“妖女”有了主动开口的机会,此时她终于有了自己的名字——玛琳菲森,电影通过她的视角和声音为人们重新完整讲述了这个故事。
一、被言说的“沉默”他者
伍尔夫在谈论19世纪初和在此之前男性作家笔下的女性形象时说道:“小说戏剧里的女人性质都是特别的,不是美到极点,就是丑得要命,不是好到无以复加,就是堕落不堪。”[2]桑德拉·吉尔伯特和苏珊·古芭同样曾概括男性作家笔下的两种女性形象为“天使”和“妖女”。在经典童话《睡美人》中女性形象也呈现出这两种极端的表现,温顺可爱的“天使”与邪恶可怕的“妖女”。公主的出生是被期待的,拥有十二位预言家的祝福,她被众人期望成为具备“德行”“美貌”“贤惠”“和善”等女子应该具有的所有美好品质的女性。公主犹如一件被精心制作的完美艺术品,她从一出生就被赋予所有“天使”的属性。如果公主没有遭受魔法的诅咒,她将带着这些美好的寄托与祝福成为另一位温柔贤淑的皇后,作为天下女子的表率被观赏和效仿。传统男性作家笔下从不缺少作为天使的女性形象,她们作为一种被寄予美满期待的理想女性出现在各种文本之中,她们身上具备男性对女性的幻想,如同皮格马利翁手下的象牙女郎,纯洁美好,温良恭顺,是所有女性的模范,并且始终接受男性的训导和规范,是可以被掌控的存在。
不仅如此,“天使”形象往往也不会独立出现在文本中,而是需要塑造与之对立的“妖女”形象进行反衬,两种形象之间的反差带来了更突出的“天使”形象效果。不请自来的女预言家就是以“妖女”的形象出现的,她的意外出现打乱了国王所掌控的平静局面,也给其他人带来了恐慌的气氛。她桀骜、邪恶和反叛的形象作为“天使”的对立面,一面是对“天使”形象做出衬托,让“天使”更美好,一面是对不符合“天使”标准的女性进行污名化。童话《睡美人》通过公主与无名女预言家两人之间极大的反差对比,实现了传统故事中女性形象的两种极端表现。
然而,童话中涉及女预言家的一切都是被言说的,无论是未出场时叙述者对她性格的描述,还是故事中其他角色对她行为的评价,关于自己的信息她始终处于缺席的位置。女预言家在全文中仅有的一句话,就是对公主施放的诅咒,也仅是用来佐证她的确做过诅咒这件事。但她可怕的“妖女”形象与由此带来的惊悚气氛则都是通过他人的言说形成。事情永远不可能只有一个角度,女预言家自己并未开口向人们讲述她的故事,她没有主动言说的机会,读者更无法从她的角度和声音得知事件的全部信息。至此,童话中失去声音的女预言家成为被言说的“沉默”他者。
二、“沉默”他者的主动发声
“女性在父权制中总是处于被符号、形象和意义所代表和界定的地位,并在争取存在意义的二元对立斗争中处于劣势。她们在文化秩序中成为意义不明的符号,男性的在场和言说仅仅表明女性的缺席和缄默。”[3]电影《沉睡魔咒》翻转了童话《睡美人》中女性形象保持缄默被言说的局面,以女预言家的视角重新完整叙述了这个古老的故事。此时她不再是童话中那个没有姓名,仅凭寥寥数语的描述就被推演成邪恶反派的“妖女”形象,而是亲自发声向人们讲述故事的来龙去脉。《沉睡魔咒》通过显露童话中玛琳菲森被掩盖的声音,解构了她在童话中作为“沉默”他者的“妖女”形象。
首先,《沉睡魔咒》从玛琳菲森的视角填补了她对公主施咒的前因。电影通过玛琳菲森的视角对“妖女”施咒的前因补充了完整的叙述,玛琳菲森对公主的施咒实则为一种合理的反抗行为。玛琳菲森是守护着森林王国的统治者,偶然遇到了误入森林的男孩斯特凡,两人很快在交往中相爱。此时老国王一心想要征服森林,但在与玛琳菲森的战争中屡次失败,弥留之际便承诺杀死玛琳菲森的人可以继承王位。斯特凡无法抵抗权力的诱惑,选择背叛玛琳菲森,利用两人之间的信任折断玛琳菲森的翅膀以换取王位,玛琳菲森便在绝望中进行还击,诅咒斯特凡的女儿爱洛公主会永远沉睡。并非像童话中对玛琳菲森施咒原因的搪塞与省略,电影通过她的视角在清晰的来龙去脉中解构了原本善妒邪恶的“妖女”形象。
其次,《沉睡魔咒》中男性角色成为被聚焦的对象。童话中的男性始终保持着高大伟岸的形象,国王作为统治者英明威武,代表着正义和强大。王子更是青年才俊的代表,他们总是作为正面人物出现。但电影中聚焦了男性形象的另一面。老国王贪得无厌,是肆意发动战争满足征服欲的暴君;斯特凡为了权力背叛爱情,成为背信弃义的伪君子;王子更是以一事无成的笨拙形象出现。影片聚焦了男性不光彩的行为,与童话中高大正义的男性统治者形象产生了强烈的反差。其中很多夸张的渲染效果放大了男性形象胆小猥琐的一面,因此童话中正义和英勇的男性形象消失了。对男性负面形象的聚焦,有助于玛琳菲森“妖女”形象的解构。
最后,玛琳菲森主动消解了来自男性的污名化。无论是老国王对玛琳菲森领土的觊觎,还是斯特凡为了满足自己权力的欲望,他们都选择通过毁灭玛琳菲森来实现。而在与之发生战争之前,又都将玛琳菲森形容为“妖女”,企图用污名化的方式抹黑玛琳菲森,以便使自己压制消灭玛琳菲森的行为合理化。斯特凡不但没有为背叛玛琳菲森表示内疚,还恶意编造谎言抹黑玛琳菲森,不断攻击她为森林中最邪恶的巫女,将玛琳菲森和她的王国形容为恶魔的地狱。在公主被施咒后,他更是进入异常惊恐的状态,反复强调玛琳菲森的可怕,不断加强自己的防御能力,并且希望制造出抗衡玛琳菲森的武器。玛琳菲森于他而言是可怕的噩梦,仅是听到名字就足以让他惶惶不可终日。而在视角的另一面,玛琳菲森不再等待被言说,而是主动进行了故事的叙述,她直接参与到爱洛公主的成长,甚至扮演了公主的女性长辈角色。爱洛公主也将玛琳菲森视为自己的“教母”,两人之间通过朝夕相处建立了深厚的情谊。所以,斯特凡对玛琳菲森进行污名化的同时,玛琳菲森正在用自己的声音和行动消解这种污名化,斯特凡越是表现出对抗玛琳菲森的焦虑,玛琳菲森越是将生活过得温馨自在。由此,所有“妖女”的形象特征都是国王斯特凡强加于她,斯特凡与玛琳菲森在行为上形成了强烈反差,通过这种反差的表现解构了“妖女”玛琳菲森在童话中的邪恶“妖女”形象。
《沉睡魔咒》通过讲述玛琳菲森遭受爱人斯特凡的背叛与折翼之痛的经历,填补了她在童话中“蓄意”报复国王的缘由。她不再是仅因不被邀请宴会而心生嫉恨的邪恶“妖女”形象,也从玛琳菲森与爱洛公主之间交往的感人细节,阐释了玛琳菲森并非出于嫉妒选择毁灭公主,而是出于对自己所处困境的反击。《沉睡魔咒》中玛琳菲森通过自己声音的呐喊,解构了童话中被他人言说为邪恶“妖女”的形象,此时她既可以言说,也可以选择反抗,打破了童话中自己被书写的“沉默”他者的局面。
三、“姐妹情谊”的互助力量
《沉睡魔咒》中提及的是广义上所说的同性之间的友情关系。“姐妹情谊”的概念在西方女权主义的二次浪潮中备受关注,女权主义者认为,提倡“姐妹情谊”的力量能通过同性之间的相互鼓励和帮助,对男性权力起到一定的抵抗作用。在童话故事《睡美人》中,公主的成长始终在父亲的庇佑下进行,公主进入沉睡后,王子的出现成为唤醒公主的唯一可能,得到王子“真爱之吻”的公主很快苏醒,并收获了团圆幸福的结局。可见对女性而言,能够保护她、拯救她的从来都只能是男性形象。更耐人寻味的是,国王为了保护公主躲避诅咒应验,下令烧毁全国的纺锤并且对她严加看管,公主也一直在父亲的规训下平安成长。但就在国王不在场的期间,公主因为好奇心触碰了纺锤导致诅咒应验而沉沉睡去,随后整个国家也都陷入了危机。如此一来,公主的好奇心触发了这场灾难,开启一场“潘多拉式”的灾难,好奇心通过其调查和揭秘的能力,传递着僭越和危险的含义[4]。公主脱离了男性的规训,不仅使自己身陷困境,也将整个国家带入泥潭。而对于男性来说,女性的好奇心是危险和不必要的,似乎公主只要听从国王的规训,就可免于遭受诅咒的应验,也能规避自己为他人带来的风险。
《沉睡魔咒》再一次反转了女性遵循男性训导和期待拯救的被动地位。在电影爱洛公主的成长中,父亲的角色一直是缺席的状态,她从儿童时期就和父亲分开,也因此避开了来自父亲的训导和规约。反而是玛琳菲森参与她的成长经历,成了她的“教母”。这种来自同性之间的情谊对公主的精神成长起了很关键的引导作用,尤其是来自女性长者的帮助代替了传统中父亲掌控、教导女儿的局面,无疑是对女性之间团结互助力量的肯定。并且爱洛公主在玛琳菲森的抚养下拥有健全的人格和精神,她勇敢善良,乐观坚强,缺少父亲训导下成长的爱洛公主并没有出现缺陷。当咒语应验后公主进入沉睡,每个人将王子的“真爱之吻”视为拯救公主的唯一可能,但影片中王子的出现并没能救醒公主,相反是玛琳菲森的吻唤醒了公主。可见“真爱之吻”不一定是男女之爱,也能够是同性之间互助的友爱。她们的团结具有互相帮助的力量,在玛琳菲森不敌斯特凡的攻击陷入危险时,公主也为玛琳菲森寻回了翅膀,帮助她战胜了斯特凡。影片中女性角色相互鼓励和帮助的情节翻转了童话《睡美人》中“公主需要王子的拯救”与“妖女一定会毁灭公主”的故事情节,打破了男性书写中“天使”与“妖女”之间永远只能存在对立关系的局面。影片到尾声部分,国王斯特凡死去,公主成为国家下一代领袖,玛琳菲森也如愿守护了自己的森林王国,从此两界生灵在两位女性的引领下和平相处,她们互相帮助最终有了属于自己的“一间房间”。
“姐妹情谊”的呼吁实则为女性打破“沉默”他者的重要策略,不再等待男性的拯救,而是通过女性之间的互相帮助的团结力量打破困境。“姐妹情谊”的呼吁在这部电影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甚至是它主题中重要的一条线索。
四、结语
女权主义从来不以打倒和消灭异性为目的,而是希望消解男性背后所代表的权利不平等,以追求不同性别和谐相处,宇宙众生平等为最终目的。面对女性陷入“沉默”他者的局面,要“标记这个女性在何处、如何被产生为一个他者、‘空白之页’与‘阁楼上的疯女人’以掩盖那难以言明的原始创伤”[5]。在故事的最后,未能唤醒公主的王子再次出现,他带着微笑看着公主加冕成为女王,公主同样注意到了王子,并回应了他。观众最终也希望看到成为女王的公主和即将成为国王的王子能够肩并肩站在一起,笔者也希望每一位女性都能发出自己的声音,不再做“沉默”的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