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人格思想的准确定位
——韩兆琦先生“司马迁人格思想超前说”述评
2020-01-02刘丽文
刘 丽 文
(中国传媒大学 人文学院,北京 100024)
古往今来研究司马迁《史记》的人多矣,尤其是近现代以来,随着社会的发展,政治的变迁,人们更加认识到了司马迁的巨大价值。其中最著名、评价最高的莫过于鲁迅的“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了。应该说,“史家之绝唱”,系指《史记》的史学价值和思想价值,“无韵之《离骚》”,系指《史记》的文学特点和文学价值;而“绝唱”,则有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意。
那么,具体说来,司马迁哪些地方称得上是“绝唱”且令今人拍案叫绝膜拜不已呢?在众多研究司马迁思想的成果中,我认为,韩兆琦先生的司马迁人格思想超前说深中肯綮。
司马迁人格思想超前说,是韩兆琦先生《史记》研究的重要学术思想之一。1990年,韩先生在《司马迁与先秦士风的终结》(1)韩兆琦《史记通论》,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后收入商务印书馆2016年出版的《史记与史传文学二十讲》。中说:“他(司马迁)的思想是在浩繁的先秦典籍和汉初那种回潮的战国风气的熏染下形成的,所以表现在他那部集先秦汉初文化之大成的《史记》里,就突出地显露着他与当时那种政治、经济、军事、法律、道德、思想、学术等一切问题上的观点理论的不合拍。对此,我们可以说司马迁是落后了,因为当时的社会已经进入了专制集权的时代,而他的思想人格还固守在先秦或汉初;但换一个角度讲,我们也可以认为司马迁的思想人格是超前了,因为司马迁的理论观点、思想人格已经不是先秦的,先秦还没有专制主义;司马迁的理论观点、思想人格是在和专制主义做血的抗争中发展起来的,所以他在某种程度上又是属于未来民主革命范畴的。”[1]10
这段文字简要地表述了两层意思:一是司马迁人格思想中有许多“属于未来民主革命范畴”的东西,超越了他所生活的历史时代,即“超前”;二是司马迁的超前人格思想源于战国而又不同于战国。
韩先生说司马迁人格思想超前,就是思想和人格都超前。人格超前,韩先生解释说,一是“以道自任”[1]1;二是“不屈体于王侯”[1]4,有“敢于批逆鳞,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勇气”[1]5;三是“士为知己者用”“用人者与被用者之间的双向选择”[1]6-7。笔者认为这是司马迁思想超前的前提。这个前提使他“卓识巨胆,洞达世情,敢质言而不为高论”[2]382。而思想超前,则体现在他的“政治、经济、军事、法律、道德、思想、学术”[1]10等方方面面。
我认为,“超前说”对司马迁人格思想进行了较为准确的定位,揭示了《史记》之所以在今天仍有巨大价值和魅力的原因及奥秘。下面仅对韩先生“超前说”理解最深的三个方面谈一下自己的心得。这三方面是:经济思想中的人欲动力论、物质决定精神论、市场调节论;伦理观念上的民主意识和平等思想;思维方式上的反圣化思维。
一、经济思想超前
(一)人欲社会发展动力论
关于司马迁的人欲社会发展动力论,是韩兆琦先生1985年提出来的。韩先生在《试析司马迁的经济思想》中说:“(司马迁)肯定追求物质利益、追求财富占有是人的本性,任何人都有这种要求,认为这是社会生产发展的动力。”[3]80这是我第一次明确看到对“《史记》人欲历史动力论”这一思想的阐述。
韩先生认为,司马迁通过以下辩证思维表述了他这一历史观:第一,揭示了追求财富是人的本性,有其合理性。韩先生说:“司马迁在《货殖列传》中说:‘夫神农以前,吾不知矣。至若《诗》《书》所述虞夏以来,耳目欲极声色之好,口欲穷刍豢之味,身安逸乐,而心夸矜执能之荣使。俗之渐民久矣,虽户说以眇论,终不能化。’”[3]80“‘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夫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人活着就需要衣食住行。把自己的衣食住行搞得更好些,这是人所共有的欲望。劳动人民这样,统治阶级更是这样。”[3]80第二,司马迁指出了人的这种本性即财富欲具有贪婪、无止境的特点,这种特点使某些人无视法禁、罔顾道德,不择手段,因此,财富欲在具有合理性的同时,又有了恶的属性,韩先生说:“(司马迁)带着一种愤激的情绪,尖刻地写道:‘贤人深谋于廊庙,论议于朝廷,守信死节隐居岩穴之士设为名高者安归乎?归于富厚也。是以廉吏久,久更富,廉贾归富。富者,人之情性,所不学而俱欲者也。’接着他一一列举了士兵的攻城先登,陷阵却敌;强盗的攻剽椎埋,劫人作奸;倡女的目挑心招,不择老少;吏士的舞文弄法,刻章伪书等等,都是为了富贵钱财。上至将军宰相,下至士农工商大家的本性都一样,只是有些人不肯公开承认而已。”[3]第三,司马迁认为具有合理性的、与恶的属性纠缠的人的财富欲,在遏制其破坏性的前提下,具有促进社会发展的动力的作用。他说:人为了追逐财富,“此有知尽能索耳,终不余力而让财矣”[4]3271,极尽智能,最大限度地调动了创造力;而作为“民所衣食之原”[4]3255的物质财富的丰厚,又能“上则富国,下则富家”[4]3255,即人的主观上为个人谋取私利的财富欲,客观上促进了社会的繁荣、历史的发展。
人欲社会发展动力论是超前的吗?当然是。
历史发展的动力是什么,是古今中外一切历史学家长久以来探讨的话题。而在18世纪之前的漫长历史中,人们或是将其归之于神灵、上帝,或是归之于道德,或是二者兼而有之,古今中外莫不如此。在西方,被认为最早明确提出人的情欲甚至是卑劣的情欲与历史发展具有关联这一具有真理意义的思想的,是被称为“历史哲学之父”的意大利哲学家巴蒂斯塔·维科,时间是18世纪。之后,德国哲学家康德、黑格尔以及恩格斯等都有进一步阐述。人们最常引用的就是恩格斯的这段话:“黑格尔指出:‘人们以为,当他们说人本性是善的这句话时,他们就说出了一种很伟大的思想;但是他们忘记了,当人们说人本性是恶的这句话时,是说出了一种更伟大得多的思想。’……在黑格尔那里,恶是历史发展的动力借以表现出来的形式。……自从阶级对立产生以来,正是人的恶劣情欲——贪欲和权势欲成了历史发展的杠杆……”[5]233
司马迁的“人欲历史动力论”思想较之西方早了十八个世纪。
(二)物质决定精神论
在 《试析司马迁的经济思想》中,韩先生以五点论证了司马迁的经济思想,其中两个谈的是司马迁对物质与精神关系的看法:第一,司马迁“指出物质财富的占有决定着人的社会地位,社会上的等级、阶层就是由此形成的”[3]80;第二,“指出经济的发展是一个国家强弱盛衰的基础,经济发展的程度决定着一个阶级、一个集团的政治动向”[3]81。
以上两点,韩先生都有充分的论证。如第一点,韩先生就《货殖列传》中“今有无秩禄之奉,爵邑之入,而乐与之比者,命曰素封”,以及“凡编户之民,富相什则卑下之,伯则畏惮之,千则役,万则仆,物之理也”等论述说:“这样透彻精辟的话在司马迁之前没有人说过。” “在奴隶制度、封建制度下,一般地说有了政治地位和权力就有了一切;但实际上还有一种人们不大注意的力量在起着作用,被司马迁明确指出来了。”[3]81“这样来认识社会上阶级阶层的形成,是多么深刻、多么准确啊!”[3]81
关于第二点,韩先生说:“《货殖列传》说:‘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虞不出则财匮少。财匮少而山泽不辟矣。此四者,民所衣食之原也。原大则饶,原小则鲜。上则富国,下则富家。贫富之道,莫之夺予,而巧者有余,拙者不足。’并以姜子牙与管仲为例证进一步说明之。《平准书》说:‘魏用李克,尽地力,为强君。’《河渠书》说:‘(郑国)渠就,用注填阏之水,溉泽卤之地四万余顷,收皆亩一钟,于是关中为沃野,无凶年,秦以富强,卒并诸侯。’这几段精彩文字都明确地指出了经济发展对国家富强的作用。这样突出地强调经济问题,与先秦儒家认为只要国君实行仁政,天下的百姓就都将‘襁负其子女而至矣’,国家就将‘无敌于天下’的那种夸夸其谈,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认为司马迁“这种从经济的角度出发来分析认识国家上层建筑领域里的一切问题的方法”,是“难能可贵的”。[3]81
读了韩先生的分析,我当时有两个感觉,一是:司马迁的经济思想真是很了不起!有的地方——如关于人的经济基础决定社会地位的说法,的的确确是很超前,跟马克思主义的一些观点都很接近!二是感到自己过去对《史记》的学习真是太肤浅了。我看到韩先生这篇文章是在1995年了。
(三)社会经济市场调节论
市场调节是司马迁从汉代商业发展、商人经营的规律中总结出来的很了不起的思想。韩先生说:“(司马迁)总结了商业活动的若干规律。如在《货殖列传》中,司马迁引计然的话指出了经商要有预见性,要能够‘旱则资舟,水则资车’。看到事物的发展变化而预为之备;要‘无息币’‘财币欲其行如流水’。加强资金货币的周转;要掌握‘贵上极则反贱,贱下极则反贵’的物价规律,要看准行情的起落;以及什么样的商品该经营,什么样的商品不该经营,如此等等。这样有实践证明,有理论依据的生意经,在司马迁以前是鲜有著论的。”[3]83更为难能可贵的是,司马迁通过商业活动规律,发现了市场对整个社会经济的平衡发展所起的巨大调节作用——在《货殖列传》开头,司马迁在大致罗列了从山西到山东以至江南等地的物产之后说:“此其大较也。皆中国人民所喜好,谣俗被服饮食奉生送死之具也。故待农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此宁有政教发征期会哉?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故物贱之征贵,贵之征贱,各劝其业,乐其事,若水之趋下,日夜无休时,不召而自来,不求而民出之。岂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验邪?”[4]3254即各地有不同的物产,都是老百姓日常生活离不开的养生送死东西。所以,要靠农民种田供给食物,靠虞人开发山林供给原材料,靠工匠把原材料制造成用品供人使用,靠商人转运物资互通有无。这一切都不用朝廷发布政教命令、征调安排,人们自然会按照自己的特长和市场的需求选择自己的职业,并各尽其能、竭尽全力地工作,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某种东西贱了,说明它过剩了,于是人们接着就会不经营或少经营它了;某种东西贵了,说明它供不应求了,于是人们就会多去经营它。市场通过价格的变化,不断地调节着全社会所需物质的结构、产量和布局,供求自然就趋向了平衡。人人都努力从事自己的行业,乐于做自己的事,就好像水顺流而下,无休无止,无须谁去号召、谁去要求,皆出于自愿。这种顺应市场和人心的社会经济发展方式,是符合大道、符合自然的规律的。
司马迁上边说的,就是现代经济学上说的市场调节。韩先生说,这“在司马迁以前是鲜有著论的”[3]83,的确如此!在这个问题上,司马迁确实超前了,而且超的不只是一点点。关于市场调节经济发展,在西方最早提出的是英国经济学家亚当·斯密,时间是公元18世纪。亚当·斯密1776年出版的《国富论》认为,市场是用“看不见的手”(第四篇《论政治经济学体系》)在操控着经济。他的这一思想一经提出,便获得广泛的赞誉,其《国富论》被称为“市场经济的圣经”,甚至将其看成与1766年美国《独立宣言》同样重大的革命事件[6]32。
比亚当·斯密早一千八百多年提出这一思想的司马迁没那么幸运,其价值和意义不仅古人没看到,今人也未给予充分的估量。其原因,大概有三:一是思想的传世需要条件——这是经济学家张五常先生说的,我认为很有道理。以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为主的中国古代社会,市场经济不发达,这一理论缺少存在和传播的土壤。二是司马迁的市场调节论是通过史书非专门经济学论著表述的,它淹没在浩繁的其他文字之中。而从世界范围看,市场调节这一经济规律,是亚当·斯密阐述之后人们才意识到其巨大价值的,这是司马迁的相关论述引起人们注意的前提。三是司马迁对汉武帝经济政策的不满,使一些研究者误以为他只是强调顺其自然的“因之”,反对国家调控,与新中国建国初期一段历史时期计划经济为主的国策相悖,一定程度上冲淡了人们对司马迁市场调节论价值的重视。
今天,市场调节是经济发展的重要规律之一,已为全世界认可。如此,我们不能不惊叹司马迁眼界的宏阔远大。
韩先生《史记选注集评》中说:“《货殖列传》与《平准书》是我国古代第一批进入历史科学领域的经济名著。”“作品中还有许多关于商业竞争的经验之谈,讲法则,讲规律都非常精辟,很有辩证法。”[7]566韩先生说的就包括司马迁的上述观点,说这些思想业已“进入了历史科学领域”,一点儿没错!
二、伦理思想超前
韩先生认为,司马迁的伦理思想超前,主要体现在其“士为知己者用”的人际关系准则上。这一准则所倡言的“用人者与被用者之间的双向选择”,以及“被用者的人格利益要受到尊敬与维护”,“这里面有某种民主性的东西”[1]6-7。具体而言就是犹如“大禹、皋陶等在帝舜面前的讨论治道”;犹如张释之、冯唐与汉文帝君臣之间好似“家人父子”的那种如切如磋;犹如乐毅与燕王君臣之间那种推心置腹;犹如魏公子与门客之间的“咨诹善道,以义相扶”等等[1]8。
也就是说,韩先生认为,司马迁是把君臣关系放到人与人关系的大坐标系上论述的,即司马迁并没有认为君臣关系与主客、与朋友之间关系有什么不同;君臣也好,主客也好,朋友也好,信任是彼此的,选择是双向的,理解是相互的,人格是平等的。正是基于这种对君臣关系的认知,他赞许伍子胥对楚平王掘坟鞭尸,说“隐忍就功名,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伍子胥列传》),也正是基于这种认知,他在《太史公自序》中发挥《春秋》的宗旨说:“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硬给孔子加上一个“贬天子”的桂冠,“为了打鬼而借力于钟馗”[1]151,加强自己在《史记》中贬天子的“合法性”“合理性”和“合礼性”。所以,他在《春秋繁露·阳尊阴卑》中对董仲舒说的“恶皆归臣,善皆归君”[8]415,充耳不闻,我行我素,不隐君恶。比孔子“为君讳”强多了!
总之,韩先生认为,司马迁伦理观念特别是君臣观念中的民主精神,对先秦士人的思想并不只是继承,还有“进一步发展强化”[1]6,他的“这种‘宁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使孔丘、墨翟、孟轲等都无法仰望其项背”[1]6。因为他太超前了,这是近现代才有的思想!
民主和平等的对立面是专制和等级,中国自秦汉之后,进入了君主专制社会,这个社会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君权至高无上,臣民绝对服从君主的权威。这种绝对君权本是法家理论,秦始皇是第一个实践者。秦短命而亡,君权崇拜却被继承并通过新的理论论证进一步强化了它的合理性。这种“论证”,秦之后规模最大、最集中的有两次,一次是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一次是宋明理学。
汉代那次,正是司马迁写《史记》的时候。汉武帝用董仲舒学说,把自然伦理化、神性化、意志化,说君主是天所立的,所以称天子;而“天者,百神之君也”[8]541,所以君权既是天授的,也是神授的,是代表天意和神意的,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天下人必须绝对服从。董仲舒还在《春秋繁露·天辨在人》中说世间万物都是分阴阳的, “阳贵而阴贱,天之制也”[8]437。在君臣关系中,君为阳,臣为阴;阳对阴即尊对卑、贵对贱有绝对的统治权;而阴对阳,即臣对君则应该绝对忠诚与服从;要“善皆归于君,恶皆归于臣”[8]415。
宋明那次更厉害。宋代理学用“天理”这个新的范畴论证了汉代董仲舒相同的观点,更强调宗法制度下君权、父权、夫权的绝对合理性,把君权至上说成是天理的必然,宇宙的规律了!将人的思想愈发引向了僵化和奴化。
董仲舒学说被汉武帝推崇,成为官方哲学,统治汉代数百年,笼罩几乎全部意识形态。司马迁在这个时候,敢说君臣平等,敢直书汉高祖和汉武帝的丑和恶,敢对当朝皇帝说三道四,甚至公然说可以对君主挖坟鞭尸复仇,胆子够大的了,民主的“尺度”也够大的了!司马迁君臣观念中体现的近代性与民主性,在中国古代大概只有明清之际的黄宗羲可与之比肩吧!
所以说,在君主权威至高无上已成无可非议的事实的情况下,司马迁所倡言的在君臣关系上的民主性,实际上是与汉代业已占统治地位的专制意识形态对抗,也可以说是与后来延续了两千年的强大的封建社会意识形态对抗。从这个意义上说,司马迁君臣观是属于两千年后推翻了封建帝制之后的民主主义的,也不为过。
此外,作为一个思想巨匠,司马迁的民主意识和平等思想还有其他表现。韩先生认为,他对所谓贱者的看法,对商人的评价,也同样具有民主性和近代性。
中国古代是等级社会,等级思想是随着等级制度而产生的,它无孔不入地体现在政治、经济、文化、日常生活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尽管在每一历史时期其表现内容和程度不尽一致,但始终存在于整个中国古代社会。所谓等级制度就是把人分成三六九等贵贱不同的级别。如政治上有君臣,则君贵臣贱;性别分男女,则男尊女卑;国家有编户齐民,则分良民和贱民;良民有士农工商,则士最高而商最卑;贱民有部曲、官私奴婢,则部曲高而奴婢低;门第上有士族和庶族,则士族高庶族低;士族中有不同姓氏,则王卢崔李郑高而其他姓氏低(魏晋南北朝)…… 等级不同,服饰、饮食、婚葬、居住、入仕、科考、使用法律等等都有不同的标准。等级越高,享受的待遇就越高,特权就越多;反之,等级越低,就权利越少而义务越多,如同等级内婚配,贱民甚至商人都不能做官,妻状告丈夫有罪等等。等级最低者,人格至微,甚至不能掌控自己的生命,如爱妾换马,被看作风流佳话。在观念上,贱民受歧视,认为“上智下愚”,是全社会尤其是高等级者较为普遍的心态。
司马迁时代上边种种等级有的还不存在,有的则还未成“传统”,但君臣、男女、夫妻、父子的伦理等级是先秦早就有了的;重农抑商,贬低商人也是汉代国策;倡优仆妾属于贱职贱民也是无疑义的。而《史记》对属于低等级的商人和倡优都有传。其立传的原则是他们有业绩,有堪可名垂青史的事迹——《滑稽列传》中司马迁写的三个人,淳于髡、优孟、优旃。司马迁说:“淳于髡仰天大笑,齐威王横行。优孟摇头而歌,负薪者以封。优旃临槛疾呼,陛楯得以半更。岂不亦伟哉!”[4]3203韩兆琦先生说:“司马迁在本文中高度评价了淳于髡、优孟、优旃三个人的思想品格和他们在当时所起的社会作用。这些赘婿、倡优,在当时的地位极其低下,甚至为一般平民所不齿;但是他们的操行和见解,以及他们那种批逆鳞、论大事的智慧勇气,却又为那些衮衮诸公所不及,这是司马迁极为赞赏,而又往往感慨极深的。《史记》中出现这么一篇《滑稽列传》,这本身就是对汉代上流社会的一种莫大的‘滑稽’与讽刺。”[9]6189显而易见,司马迁的意思是,所谓的贱者,很有才干和品格,把人按照身份职业分成贵贱是不可取的!而高居庙堂之上的所谓高贵者,倒是滑稽可笑的。
《货殖列传》就更光辉了!司马迁给那些操“末业”的商人专门写了个传,说“商不出则三宝绝”[4]3253,没有商人则农工虞的产品就无法流通交换,商与农工虞一样是百姓衣食之源;他称赞优秀商人夙兴夜寐的勤劳,善于把握商机的敏锐,如用兵行法的智慧;说商人的活动“上则富国,下则富家”[4]3253,对于国民经济非常重要。全文如滔滔江水,排山倒海,气势磅礴。他在《太史公自序》中说:“布衣匹夫之人,不害于政,不妨百姓,取与以时而息财富,智者有采焉。”[4]3319普通老百姓,在国家政策许可的范围内经营商业活动,不妨害政治,不妨碍百姓,不失时机地买进卖出而积累财富,有不少智者是这么做的。司马迁这里表现了一种平等思想!为什么?因为在那个等级社会,商人是不应该超越他应该享受的待遇的!班固在《汉书·叙传》中不就说了吗:“四民食力,罔有兼业。大不淫侈,细不匮乏,盖均无贫,遵王之法。靡法靡度,民肆其诈,偪上并下,荒殖其货。侯服玉食,败俗伤化。”[10]3644-3645商人是一介平民,而且还是平民中的低等级,好年成不愁吃不愁喝就行了,坏年成饿不死就行了,怎么能“侯服玉食”像贵族一样吃好的穿好的呢?简直是伤风败俗啊!这样的话还了得?《汉书·游侠传》说:“古者天子建国,诸侯立家,自卿大夫以至于庶人各有等差,是以民服事其上,而下无觊觎。”[10]3177自古以来天子建国就是有等级的,从上到下,各等级之间衣食住行都是有差别的,这样老百姓才能像《汉书·货殖传》说的“上下序而民志定”[10]3161,老老实实地服侍他的上级,没有不臣之心,君主专制社会才能万古长存!毫无疑问,班马的不同,源于思想立场,班固是属于现实现世的,司马迁则是属于未来的。近代启蒙主义认为,“人人生而平等,他们从他们的造物主那里被赋予了某些不可转让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自由和追求幸福的权利。”[11]4而民主、自由、平等、公正等早已是当今社会主义中国核心价值观的重要组成部分。司马迁的平等意识当然达不到这个程度,但单就他认为君臣人格是平等的,低等级的人也有追求财富和幸福生活的权利,这一点上看,属于近代才有的民主思想是毫无疑义的。
史书历来是给帝王将相们预备的,没有平民百姓什么事。司马迁则对此很有些遗憾,他在《伯夷列传》中说:“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伯夷、叔齐虽贤,得夫子而名益彰。颜渊虽笃学,附骥尾而行益显。岩穴之士,趣舍有时若此,类名堙灭而不称,悲夫!闾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恶能施于后世哉?”[4]2127《游侠列传》说:“自秦以前,匹夫之侠,湮灭不见,余甚恨之。”[4]3183因此,将商人、游侠、俳优这些平民中的特出者写进史书,彰显的无疑是一种代表未来的民主平等意识。
三、思维方式超前:反圣化思维
所谓圣化思维,就是以圣人之思想为思想,以圣人之是非为是非。这是中国古人的一大毛病。这一思维认为,圣人道德完美,人格高尚,思想深刻,能力超凡,就如《白虎通义·圣人》说的,“道无所不通,明无所不照,闻声知情,与天地合德,日月合明,四时合序,鬼神合吉凶。”[12]334圣化思维《周易》中就有了的,如《易传·系辞上》的“圣人设卦观象系辞焉,而明吉凶”[13]507,《易传·系辞上》“天生神物,圣人则之;天地变化,圣人效之”等等[13]540;包牺(伏羲)、神农、黄帝、尧、舜等在《周易》中都是圣人。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后对孔子的圣化达到高峰,孔子成为万民敬仰的圣人,儒学受到前所未有的尊崇,人们笃信传达了圣人思想的五经之书,学之用之(董仲舒甚至用《春秋》决狱)阐释之,不厌其烦地在儒家经典中寻求圣人的微言大义。其流弊,到了西汉晚期,被国家推崇的今文经学竟如刘歆在《汉书·楚元王传》中所说:“分文析字,烦言碎辞,学者罢老且不能究其一艺。”[10]1729古文经学好一些,但皓首穷经地训释经文宗旨体察圣人之意则也是万变不离其宗。魏晋之后,又出现了九经、十三经,人们不断地为经做注、为注做疏,于是乎几个十几个几十个字的经文,用上百言、上千言乃至洋洋万言来解释成为家常便饭。更有甚者,对经的阐释还有遵家法、遵师法、疏不破注等等一系列禁忌,后学弟子与世代承传的“师门”“家门”理解上有出入都不行。到了明清的科举考试,更将这种圣化思维发展到极致,规定必须在指定的几部经书中出题,考生回答必须代圣贤立言,不得有自己的发挥。这就进一步将原本看似还属于研究方法的学术问题,变成了培养选拔官员必须遵守之原则的政治问题。于是,人们思想越发禁锢,思维越发狭窄、固化。当然对圣化思维也有人批评,东汉王充和明代李贽就反对圣化孔子,反对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力倡独立思考,但两千年中这么几个“异端”分子根本不能撼动整体的思维大势。
司马迁写《史记》时,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业已三四十年,圣化孔子正走向如火如荼如醉如痴,司马迁也对孔子充满了无上的崇敬,他将孔子比之于诸侯,立《孔子世家》,称之为“至圣”,说“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敬仰之情溢于言表;他要学习孔子著《春秋》,也写一部史书,用韩先生的话说,就是要做第二个孔子,第三个周公。所以,过去一个相当长的时期,我多注意的是司马迁对孔子的无比尊崇,虽然他的《太史公自序》引用其父司马谈的《论六家要旨》,批评儒家“博而寡要,劳而少功”[4]3289,但觉得他也就是说说而已,在我的意识中这种批评被他对孔子的巨大尊崇态度所掩,而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进而认为,汉代对孔子的“造圣运动”,司马迁参与了并且起的作用不小。
几个月前,我在电话中就《史记研读随笔》向韩先生请教几个问题,其间提到了司马迁对孔子的态度。韩先生让我仔细读一下《鲁周公世家》,说《鲁周公世家》中有一段,写周公对伯禽就封三年之后方才报政的批评、对齐国太公就国五月即报政的比较,以及对齐鲁两国未来的推测,其实就是以历史事实对儒学的一种批评。韩先生还说,历史上是否真的有周公批伯禽这件事还不好说,司马迁把它拿出来当成一件不小的事来说,实际上就是表达他自己对鲁国积贫积弱的一种态度。这种批评在《史记》的其他地方——甚至《孔子世家》中都有。
按照韩先生指点,我仔细阅读了《鲁周公世家》下面这一段:
鲁公伯禽之初受封之鲁,三年而后报政周公。周公曰:“何迟也?”伯禽曰:“变其俗,革其礼,丧三年然后除之,故迟。”太公亦封于齐,五月而报政周公。周公曰:“何疾也?”曰:“吾简其君臣礼,从其俗为也。”及后闻伯禽报政迟,乃叹曰:“呜呼,鲁后世其北面事齐矣!夫政不简不易,民不有近;平易近民,民必归之。”[4]1524
韩先生说的没错!这就是司马迁借周公之口批评鲁国伯禽,进而揭示儒学“博而寡要,劳而少功”,形式主义,抓不住要害,对治国、救世都不那么适用的弊端。
后来,我在韩先生所著的尚未出版的《史记研读随笔》中看到了韩先生对《鲁周公世家》这段话的分析:“司马迁……假托周公以批评伯禽的死守教条、不知变通而预言鲁国的日后必败,必然要成为齐国的藩属臣仆。这‘不简不易,民不有近;平易近民,民必归之’十六个字是很有学问的,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批评孔子的学说为:‘博而寡要,劳而少功’;又在《孔子世家》中通过晏婴的嘴批评孔子的学说为‘滑稽而不可轨法’;说它‘倨傲自顺,不可以为下;崇丧遂哀,破产厚葬,不可以为俗;游说乞贷,不可以为国’;说它‘盛容饰,繁登降之礼,趋详之节,累世不能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这些都是司马迁所认同的对儒家学说的定论。”
我在对韩先生上述分析折服的同时,也深感惭愧——《鲁周公世家》我看了不知多少遍了,竟然对司马迁的这段话视而不见,麻木不仁,没有感觉,以至于影响了自己对司马迁思想深度的认知。
于是乎,我重新审视了司马迁对儒学、对孔子的态度。是的,司马迁尊崇孔子,可能也参与了“造圣运动”,但是他尊崇的是孔子的道德人格、事业理想,并没有因为这种尊崇对孔子政治思想的迂腐不适用而“爱屋及乌”、一概肯定;而是将这些缺点毫无保留地、一针见血地指了出来,并不失时机地“证之以历史”。
在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孔子地位如日中天的时候,司马迁头脑清醒,不为潮流左右,以独立之精神对儒学进行实事求是的评价,是难能可贵的,体现了杰出思想家必备的重要品格。从整个中国古代经学史看,这种不以孔子是非为是非,不以圣人之思想为思想的意识,相对于汉代举朝上下的沉溺“五经”、为挖掘圣人一句话的微言大义而吭哧吭哧、皓首穷经地做注的风气;相对于后来的什么“守家法”“疏不破注”的思维的僵化,不是很了不起吗!进一步看,这种圣化思维实乃是中国古代权威崇拜的一种,它严重束缚了社会的发展和人思想的自由,是培养奴隶道德和奴隶人格的温床。试想,对“圣人”不敢说半个“不”字,不敢有半点怀疑,对权威绝对服从,这社会还能进步吗?
司马迁的这种对圣人的态度,源之于他的接近于近代社会的人格和思想,其意义即使在今天的中国,仍不可低估。
综上所述,我认为,韩兆琦先生的“超前说”对司马迁人格思想进行了较为准确的定位,揭示了《史记》之所以在今天仍有巨大价值和魅力的原因及奥秘。司马迁思想超前的结果就是“与当时那种政治、经济、军事、法律、道德、思想、学术等一切问题上的观点理论的不合拍”[1]10,而这种不合拍,从某种意义上说,才是司马迁悲剧遭际的最根本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