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士绅与文化空间、人文景观的建设
——以民国时期温州市文成县南田镇士绅刘耀东为个案

2020-01-02

温州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南田士绅刘基

王 辉

(温州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温州 325035)

《专题:温州民俗研究》编者按 民俗文化是温州地方文化中最有特色最为基础的部分,值得进行持续、深入的调查研究。本期专题的3篇论文由温州大学“浙江省非物质文化研究基地”主任、人文学院教授黄涛主持,在田野调查的基础上探讨了具有代表性的几种温州民俗事象。士绅与文化空间、景观的建设研究,以堪称温州文化名片的刘伯温文化为研究对象,以民国时期刘伯温故里南田镇著名士绅刘耀东的个人日记为主要材料来源,考察了传统士绅主导建设乡村文化空间和人文景观的过程,讨论了宗族文化背景下士绅乡贤在地方社会文化运行中发挥重要作用的机制。温州端午参龙词的创作程式、温州元宵参龙仪式及其唱词的类型与创作程式等研究,则分别运用口头程式理论研讨了温州地区元宵节参旱龙习俗和端午节参水龙习俗,重点分析了其中的参龙词唱诵活动。参龙仪式是温州地区在元宵节和端午节期间举行祭祀神灵、祈福迎祥、唱诵诗歌、巡游展演等活动的古老习俗,是具有浓郁地方特色的珍稀的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有着极其丰富的内在文化价值,对当地的精神文化建设具有重要的意义。

宋代以后,随着儒家文化深入民间,士绅作为地方社会的知识和权力精英,成为维护社会秩序、进行风俗教化的主体。他们的治理理论与实践,或偏重于地缘、宗族组织建设,如“义庄”“义田”的建设;或偏重于儒家礼制的乡里实践,如《朱子家礼》等民间礼制的兴起。其中,文化空间与人文景观的建设,是士绅的价值观念和社会角色的体现,也是地方文化建设的重要组成部分。

浙江省文成县南田镇(民国时属青田县)的刘氏宗族,自南宋迁入以来,逐渐发展为南田地区的重要宗族力量。特别是元末明初,刘基因辅佐朱元璋而成为明朝开国元勋,遂使刘氏宗族在南田地区的影响力更为扩大。明清及民国时期,刘氏宗族的士绅所主导的文化空间与人文景观的建构实践,是地方文化治理的重要组成部分。其中,民国时期,在士绅刘耀东等人的带领下,南田地区重修刘基庙,建设辞岭亭、九九亭、启后亭等文化空间。向云驹从非遗保护的角度辨析“文化空间”这一概念,认为它不仅仅指自然与物质空间,更重要的是体现了人类的时间观念、岁时传统等的在场[1]。需要指出的是,本文所论及的文化空间,仅指一般意义上的含有各种文化符号的空间与场所。它们可能符合非遗保护领域的“文化空间”概念,如举行“太公祭”的刘基庙,也可能不符合,如辞岭亭。本文拟通过考察刘耀东的文化空间与人文景观建设实践,探讨士绅进行文化空间、人文景观的建设时的内在动力机制。

一、刘耀东主导、参与的文化空间与人文景观建构

刘耀东(1877—1951),字祝群,别号疚庼居士、启后亭长,浙江文成县(原青田县)南田镇九都村人。他十九岁举邑庠,未几补为郡廪,后拜于瑞安学者孙诒让门下。1904年东渡日本,入日本法政大学读书,与胡汉民、朱大符、汪兆铭、杨度等人交游。回国后参与浙南地区的教育事业,后被选为浙江省咨议局议员。辛亥革命后,他历任松阳、鄞县等县知事,后转任江苏镇江海关统捐局局长。1920年秋,他弃官归田。此后的三十年里,他积极参与南田地区的宗族、地方公共设施建设,如集资重修刘基庙,兴建辞岭亭、启后亭等。在乡邦文献整理方面,他编纂了《括苍丛书》《石门题咏录》,著有《韩湘岩年谱》 《刘文成公年谱》《南田山志》 《疚庼日记》等。刘耀东的文化空间与人文景观的建构实践,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1.重修刘基庙

刘基庙建于明代天顺三年(1459年),是南田地区著名的文化空间。在刘耀东等士绅的主持下,刘基庙于1927年开始重修,“乃鸠工饬材,於是年十一月初十日重建前庭。明年修两庑,又明年建后寝,庚午七月建前门、崇周垣,今岁饰以丹雘,历五载而工乃竣,焕然光辉,视昔增丽。”[2]其中,刘基像的重塑、追远祠的兴建等,都体现了刘耀东“礼失求诸野”的文化观念。

(1)重塑刘基像。原庙内旧刘基像两旁的侍立者为两位阉人,刘耀东将其改为捧《春秋》、宝剑的两位侍者。“两旁侍者二像,前为阉人,余谓为不宜,易为左捧书,余题书跗以“春秋”二字。以先公由《春秋》之学成进士,生平功业根本。素王题此二字,极为惬当。其右捧剑,较为雅观。然当日有议余非是者,甚矣此不读书之故,不足与言也。”[3]412

(2)修建追远祠。自明代天顺年间敕造刘基庙以后,南田刘氏宗族民众奉刘基为始祖。而刘基以上七祖的神主侍立于刘基神主的两侧。刘耀东认为:“惟七世未建祠堂,神主列于寝侧。洪容斋所谓父侍子侧,神灵有知,其何能安者也?”[3]253按儒家的观念来看,这种“父侍子侧”的做法,失长幼尊卑之序。因而,他号召族人,按孔庙内崇圣祠之例,于刘基庙正殿后面修建了追远祠,以供奉自宋代刘延庆到元代刘爚的刘基上七世先祖。

2.修亭

刘耀东参与重修、修建的亭主要有三座:九九亭、辞岭亭、启后亭。它们既有供路人休憩的实用功能,也承载着修建者的文化观念。

(1)九九亭。1924年,刘耀东与其他八位南田士绅,一同成立九九修亭会。入会者每年每人捐出两元,用于南田地区路亭的修葺。1932年,修亭会开始在店岭村修建九九亭,供路人往来休憩。九九亭于1938年完工。

(2)辞岭亭。1922年春,为纪念刘基次子刘璟,刘耀东与族人在华盖山与天耳山间的山坳建辞岭亭。相传明初“靖难之役”时,刘璟反对燕王朱棣篡位。朱棣篡位成功后,将刘璟逮捕,从南田押送金陵。北赴金陵前,刘璟曾在此处辞别父老。在京见到朱棣后,他坚持不跪,不称对方为陛下而称殿下,叱责其谋逆篡位,难逃“篡”字。随后他被朱棣关进大牢,最终自杀而死。清乾隆四十一年,朝廷追谥其为“忠节”。辞岭亭的建设,是为了纪念刘璟的忠烈精神。刘耀东拟定的辞岭亭的匾额为“高山仰止”。又从《易斋集》中集成一联:“此日登临重感慨;至今人事几兴亡。”又自题两联:“亭建于五百廿年后;我忝为一十九世孙。”“到此者应抗心怀古;坐定后试放眼看山。”[3]132此外,亭内还挂有其他称颂刘璟的对联,精彩的如青田知县魏在田撰写的对联:“热泪洒西风高处寒多慨抚头颅辞故里,孤身投朔雪望中人远独留面目见先王。”

(3)启后亭。1932年冬,刘耀东开始在南田大水口处建设启后亭。启后亭为两层小楼,每层五间。一楼为过往行人的住所、看亭人的住所、大厅、厨房,二楼为刘耀东自己的书房。他曾将南田名胜、人物等整理成《南田山谈》,写在一楼大厅内的墙上,以供往来过客浏览。亭外有石砌院墙,院旁有买来的山林和田地,用来支持看亭人生活和亭子的开销。1938年,刘耀东又买亭前田租五石,以供施茶费用。启后亭同时具有生活空间、文化空间和信仰空间的作用。除为路人提供住宿之外,启后亭也是刘耀东和朋友散心之处。此外,启后亭内供奉着儒释道三圣牌位及观音像,承担着南田地区的信仰空间的功能。功能的多元性,是作为传统士绅的刘耀东的多重身份与文化观念的表达。1958年,为修南田水库,民众将启后亭拆毁。

3.景观建设

此外,刘耀东对南田文化空间与人文景观建设的努力,也体现在开发百丈漈、争取将章太炎遗骨葬在刘基墓旁等事件中。

1934年,旅行家蒋叔南来百丈漈旅游、拍摄照片,激起了刘耀东开发百丈漈的热情。次年,刘耀东开始推动百丈漈摩崖石刻、修筑景区道路等工作。

1936年,章太炎去世后,刘耀东积极与章氏家人接洽,争取将章太炎葬在南田刘基墓旁。民国初年,章太炎被袁世凯软禁于北京时,自料难以活命,就筹划其身后事。他托人找到刘耀东,请求南田刘氏宗族许他葬于刘基墓旁。得到同意后,他预先写下了碑文:“民国驷年,乡有下武,曰章炳麟,瞻仰括苍,吊文成君。于铄先生,功除羯戎,严以疾恶,刚以勅中,如何明哲,而不考终。去之五百,景行相从。千秋万岁,同兹曶冡。”[3]342然而,因国民政府明令章氏家人在杭州择葬地,因而刘耀东的努力没有成功。

二、士绅参与文化空间、人文景观建设的三种动力机制

以刘耀东为代表的浙南士绅,在社会身份和知识结构等方面,具有双重面向:一方面,他们是地方祭祀、信仰和治理活动的主导者,是地方文化治理领域的权威。他们通过宗族建设、公共事业建设等,致力于地方社会的长治久安、良风善俗。另一方面,他们往往受过儒家经典的影响,不但具有士人的审美品位和价值观念,而且能自觉地用儒家礼制来审视地方文化,是儒学“大传统”在乡里社会的践习者。正因如此,士绅往往能从宗族文化、士绅的文化网络、士绅个体的文化观念三个角度,来聚合资源,进行地方社会的文化空间、人文景观建设。

1.宗族文化传统与文化空间建构

刘氏宗族从宋代迁入南田地区以来,经过长期的繁衍,形成了较大规模的聚居人口和稳固的宗族文化传统。由此,宗族组织与制度、崇宗敬祖的文化观念也就构成维护地方社会秩序、慰藉民众个体心灵的重要文化资源。以刘耀东为代表的士绅,在进行文化空间的重构时,往往借助在民众生活中具有合法性的宗族文化传统。这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首先,刘耀东等人通过修建辞岭亭,将南田地区打上刘氏宗族历史文化的烙印。辞岭亭在空间上、景观上具象化了明初刘璟在靖难之役后去南京赴死前的历史情境。从宗族历史建构的角度而言,辞岭亭的建设,先祖“忠贞死节”精神的彰显,使得宗族历史与“大传统”书写的宏大历史相勾连,从而更确认了刘氏宗族的存在意义。对南田地区而言,辞岭亭的建构,使南田的自然景观留下了刘氏宗族的烙印。这种宗族历史的景观化、空间化,将南田纳入刘氏宗族史的话语中,使南田因是宗族世代生息繁衍之地而具有意义。

其次,在进行景观与空间建构时,刘耀东保持着“礼失求诸野”的保守文化观念。面对新旧思潮交锋影响下的地方社会动荡,刘耀东认为需要实践传统礼制。因而,他确立了“礼失求诸野”的信念,即在偏僻的南田乡野,保存被现代文明冲刷下岌岌可危的传统礼制。

这种文化立场,体现在他对刘基庙重修中“父侍子侧”现象的关注。“父侍子侧”在刘基庙存在近五百年之久,没有引起民众、士绅的重视。然而,在以“礼失求诸野”为己任的刘耀东看来,纠正世系源流上的长幼尊卑之序,就太过重要。士绅治理之所以能够达成,主要取决于两点:一是士绅—民众的二元权力关系。作为地方文化精英的士绅,与普通民众之间,有一定的知识和权力的落差。这种士绅—民众的二元权力结构,促使士绅秉持儒家的礼仪观念,对宗族文化空间进行修正,从而促进宗族文化传统完全、细致地在民众生活和文化空间中贯彻。民众对士绅的知识和权威的认可,基于宗族文化传统在地方社会中的正当性。他们可能不太懂得祭祀的某些细节的文化内涵,但出于崇宗敬祖的宗族情怀,愿意跟随士绅的引导,积极展开实践。二是士绅治理的文化资源。士绅在纠正地方文化中的不合理部分时,往往有明确、清晰的文化观念,有丰富的、可以借鉴的文化资源。孔庙崇圣祠较好地解决了神主的“父侍子侧”这一有悖礼制的问题,从而启发了刘耀东修建追远祠的行动。

2.面对罅隙:士绅文化网络与文化空间、人文景观建设

刘氏宗族虽然占据南田地区的中心地区,却没有完全覆盖南田地区。出于对宗族文化的认同,刘氏宗族的民众在参与兴建与宗族有关的公共设施时,有很高的热情,因此刘耀东等士绅能够在宗族组织内动员、号召民众。然而,在兴建与刘氏宗族关联不大的公共设施时,刘耀东等人则很难通过宗族组织发动民众进行募捐。由此可见,宗族与地方之间的罅隙,在某种程度上影响着地方社会的文化空间与人文景观的建设。对此,刘耀东等士绅主要从以下两个途径增进建设的动力。

一是集合志同道合的士绅一同建设。九九修亭会的建立,体现了刘耀东等士绅基于共同的治理理念进行建设的努力。以“九九”命名修亭会,除了指此会由九人共同发起之外,还有几种寓意。如“九”谐音为“久”,寓意修亭会“期其久远”,以及“岁修一亭,亭得久存”[3]137;推及到政治组织方面,“更进而县之会、省之会、国之会,莫不群策群力,以修明政事,若斯会之修亭然。虽我国今日遍地荆棘,民无宁息,如破亭之无以避风雨,然一经修理,将百废俱举”[3]137;最后,“由冬而春,九九寒消,凡我黎民,歌咏太平,固前途所有之希望也。”[3]137以九九寒消,冬去春来的季节转换,来祝愿美好的国家前途。总而言之,体现了士绅个体对国家、地方社会未来的情怀。

然而,这种依靠士绅个体的情怀而建立的组织,有明显的脆弱性。首先,参与者少,参与力度较小。修亭会内共有九人,每人每年出资两元助修路亭。然而,1938年,九九亭开工时,修亭会才积攒了七十元。由于资金有缺口,会员每人又另各捐十五元。此外,具体主持修亭事务的刘卫群、刘卓群两人又垫付一百四十元。可见,修亭会历年的积蓄都不够用来新建一个路亭。其次,修亭会效率低下。由修亭会发起的九九亭的建设,历时六年才得以完工。最后,有退出机制。参与者因对地方社会、国家的情怀而团结在一起。时过境迁,参与者很可能因理想破灭等原因退出。随着地方社会的日益困苦,20世纪30年代末时,像刘耀东这样的士绅,往往对地方与国家前途较为失望,再难有修亭会刚成立时的情怀。1937年,随着一位会员的退会,引起了连锁效应,于是修亭会解散。

九九修亭会的出现,是南田地方文化治理困境的体现。南田地方宗族文化传统发达,而关涉到地方社会文化、交通设施这些不仅仅是一族一姓之事时,缺乏宗族的号召能力。只能依赖士绅个人的文化观念和公益情怀。修亭会的成立,一定程度上弥补了以上的缺点。然而,亭会组织本身的脆弱性导致其很难真正地长期运转下去,更遑论对南田文化治理产生更大的影响了。

二是借助士绅的文化网络,带动南田地区的景观建设。刘耀东谙熟士人的审美趣味和文化心理,在与他们接洽时,着意于促进地方的景观建设。1935年,为了开发百丈漈,刘耀东邀请陈叔通、丁辅之等六人来南田游览刘基庙、百丈漈等景点。意兴浓时,他们诗歌唱和,宾主尽欢。回去后,陈叔通等人利用其关系网络,宣传百丈漈的胜景,积极为百丈漈的修路、摩崖等工程建设筹集资金。刘耀东也答应将筹款人的名字刻在百丈漈的摩崖上,成为自然景观和地方历史记忆的一部分。

刘耀东积极回应章太炎埋骨于刘基墓旁一事,切合了章太炎在民国初年的处境和文化心理。清末革命党人出于反清的政治立场,推崇元末致力于“祛除胡氛”的朱元璋政治集团。刘基因是朱元璋集团中的重要策士,成为清末革命党人话语中备受推崇的偶像。同时,刘基因“严以疾恶”而不得善终,其晚年的心态与悲剧命运也让当时被袁世凯软禁的章太炎感同身受。更重要的是,章太炎筹划埋骨于刘基墓旁的做法,也有表明志向、进行政治宣示的原因存在。正是这些原因,使得当时的章太炎主动联系到刘耀东,请求刘氏宗族允许他埋于刘基墓旁。对此,刘耀东给予了积极的回应。在章太炎去世后,他也争取南田作为章太炎的葬地。虽然没有成功,但刘耀东的努力,却反映了为故乡山水增添文化色彩的热心和长远目光。

3.文化空间、人文景观建构的士绅个体动力机制

刘耀东的士人审美趣味和对人生价值的追求,也是推动他建构南田的文化空间与人文景观的重要动力。

作为传统士绅,刘耀东在古典诗歌、散文方面都有较高的审美品位和创作造诣。在建构文化空间时,他也着意表达他个人的审美趣味,进而赋予地方文化生态以典雅、清丽的成分。如启后亭除为南田地区提供公共服务之外,也是刘耀东精心营造的、充满雅致情趣的文化空间。这明显体现在亭内的楹联、碑记等方面。启后亭大门处有对联“在山觉泉味;到处说茶香”,大厅悬有“山高水长”匾额,大厅两旁挂有“石柱峥嵘看后启;川流不息悟生机”的楹联。[4]63亭右的石碑上,刻有刘耀东自撰的律诗一首:“选胜山隈又水隈,一亭门傍路边开。足音空谷能多少,奔走长途自去来。雪后有鸿留印爪,风前得鹤守寒梅。浔阳松菊聊娱志,爱竹东园更手栽。”[4]63诗歌中抒发的隐逸情怀,有时也体现在刘耀东的日常生活中。此时的启后亭,成为他散心或与二三友人宴客的场所。“晚餐后,走乡校乘凉,因偕筱琴、瘦仙、悦群、志邦步月至启后亭,散坐池井边,举杯邀月,吟风弄花。尝谓吾辈中年哀感并集,如此良夜,不可多得也。归已更阑。”[3]306这是刘耀东日常生活中最为闲适、惬意并充满诗意的部分。

受传统士绅价值观念的影响,他的价值追求也体现在对宗族文化传统的信服和皈依,以及基于士人心态对不朽的追求这两方面。

文化空间与人文景观的建构过程,体现并推动了他精神的蜕变过程,使他将更多精力放在宗族文化的传承方面。20世纪20年代末,刘耀东的季子去世、长孙早夭,对他打击极大,令他心灰意冷,无意于人世。于是,他在武阳村后山上买了一片墓地,开始为自己营造生圹。在筹划自己坟墓的形式、朝向、墓碑上的对联、碑记等的过程中,他也在对自己的生命历程进行审视。相对于子孙的早夭,宗族文化却帮助刘耀东抵抗亲人死亡带给他的精神创伤。由此,他逐渐从家庭生活的不幸中解脱出来,将个人的精力主要放在宗族与地方文献的搜集与撰写、文化空间与人文景观的开发方面。这种价值观念的转换和个人精力的转移,也体现在他更换斋号方面。1920年,刘耀东出于对长子自溺身亡的愧疚、自责之情,将自己的斋号起为“疚庼老人”。而30年代初,随着他对人生意义的追求更偏向于地方、宗族文化层面,他将斋号换为“启后亭长”。前者的含义仅限定在家庭生活领域,后者则扩大到宗族、地方层面,说明他意识到自己对刘氏宗族负有承先启后的责任。

除受宗族文化传统的影响外,刘耀东也拥有传统士人的价值观念,渴望个人声名的流芳后世。余英时从精神与人格的角度考察传统士人,认为理想的传统士人具有文化使命感[5]6-7,有着“全面的眼光”[5]1,是“基本精神价值的维护者”[5]1,而且富有“起而行”的实践精神[5]10-11。通过刘耀东的案例发现,士绅的对自身价值的认定、对声名的追求,构成其文化使命感和实践精神的重要方面,构成其参与地方文化建设的内在动力。在对南田钱氏一族兴衰的思考中,刘耀东认识到个体的“不朽”,在于从事造福地方的事业。刘耀东曾屡次在日记中提到宋代南田钱氏所造大水桥一事:“余尝摹大水桥题名为:‘宋绍兴二十九年己卯,钱仁惠造。’吾乡钱氏,宋世甚盛。览其残谱,某氏某官,实繁有徒,今欲求其遗迹,一无所有,惟钱仁惠与其妻周十二娘、男大成、大声造此桥以济人,讫今八百年,过之者摹挲题字,想象其人。天下事长久之计,固在此而不在彼也,而况乎立德、立功者乎?”[3]217钱氏宋元时期在南田地区极为繁盛,然而,八百年间沧海桑田,真正能够为钱氏在地方留下些许名声的,只有当时钱氏修建的一座桥。可见,个体人生价值的实现及声名的留存,在于从事长久地造福地方的事业。正是基于传统士人追求“立德、立功、立言”的价值观,刘耀东更坚定了以地方社会的福祉与个人的人生价值相结合的方式,实现个人美好声名长久留存的价值追求。

三、话语策略与失语:士绅与传统宗族文化空间的维护

随着中国社会从传统向现代的转型,传统士绅所依赖的儒家文化“大传统”在现代思潮的冲击下早已没落,地方社会中的宗族文化传统也面临着衰落的命运。随着抗战的爆发,浙江省内的临时联合中学、银行、图书馆等机构纷纷迁入南田地区。外来人员的流入,也促使了南田宗族祠堂功能的转换。在此过程中,士绅运用话语策略维护宗族文化传统,同时,也遭遇着“失语”的尴尬困境。

首先,刘耀东运用灵活的话语策略维护宗族文化空间。民国时期,刘氏宗族祠堂面临着功能转换、使用权争端等问题。1943年3月,青田县政府商议将县城内的文成公祠改造成法院。刘耀东与族弟慎甫、振禾等人,呈文给县政府,要求取消前次政策,以保护古祠。其中,刘耀东陈述的理由主要有“为明代革命元勋,功在国家,风教所系,非与其他私祠可比。……士绅等为先祠关系风教起见,凡有血气,莫不尊崇,况在后人,何能缄默?”[3]220最终,经过刘耀东等人的据理力争,文成公祠得以保留。

面对文成公祠被政府侵占的现实,刘耀东等人只能强调了刘基的“革命元勋”身份和对地方“风教”的影响。这种话语与目的之间的撕裂,虽是士绅灵活的策略、出色的话语能力的体现,可见宗族文化传统的正当性,但在国家与政府层面逐渐面临着被无视、被否认的可能。

其次,士绅在维护宗族文化时面临着尴尬处境。1942年夏,由于浙江抗战形势严峻,浙江省立临时联合中学迁入山中,刘氏祠堂被移作学生宿舍。这影响了宗族的正常祭祀活动,民众只能草草设祭,在家里举行烹胙。对此,刘耀东则保持了沉默,或者说处于“失语”的境况。借宿期间,有两位学生病故,南田民众认为这是亵渎神灵的恶报。因而,抗战胜利学校搬回去后,民众打扫祠堂、请僧人诵经、放焰口、施食等。对此,刘耀东认为:“事虽不经,然于尊祖敬宗之意,未可厚非也。”[3]413隐晦地表达了对祠堂移作他用的不赞同。

以上两个案例也表明,士绅的话语策略与“失语”境况,体现了传统士绅在现代社会中的困境。首先,士绅所倚重、珍视的宗族文化传统在现代社会中,逐渐失去了合法性。刘耀东为了保护县城的文成公祠,只能借用刘基的历史身份和对“风教”的影响,来向政府表明作为宗族财产的文成公祠存在的合理性;其次,祠堂功能的转换,是现代国家与地方宗族、民间信仰之间矛盾的体现。以刘耀东为代表的士绅一方面以维护宗族文化为己任,另一方面又持有士绅保守主义色彩的文化立场,运用传统的治理方式应对地方社会变革。他们的实践难以真正应对20世纪上半叶风云激荡的历史进程。这些也为当下致力于乡村振兴战略的文化空间、人文景观的重构,提供了一定的借鉴。

猜你喜欢

南田士绅刘基
刘基隐居考述
缔造明朝的传奇军师
恽南田与常州画派
浅析清末立宪运动前后的士绅政治转型
清代贵州团练与地方政治
珍惜手中瑰宝——南田石
对于士绅在“双轨政治”中的作用的分析
刘基的隐与显
南田农场发展纪实
近代民教冲突中的中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