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之魔童降世》的存在主义之思
2020-01-02陶文飞
陶文飞
动画电影《哪吒之魔童降世》作为一部掀起巨大文化浪潮、具有巨大社会影响力的文艺作品,凸显出对人的生存方式及人的存在性的深刻强调以及对人本真生存的追求。而在海德格尔那里,对此在本真状态的追求是其存在主义哲学的核心概念,而此在正是一种对人自身存在的界定和对自身本质的追问。不难看出,《哪吒之魔童降世》同海德格尔存在主义哲学具有一致的内核。这使得我们得以通过海德格尔存在主义的哲学视角一窥《哪吒之魔童降世》的内在意蕴和思想价值。
一、从混元珠到魔丸与灵珠——此在于常人中纯粹自我可能性的消解
不具有任何规定性的“自我”(Ego)是一种不断跃动、涌动着确证自身的纯粹存在。电影开篇登场的混元珠就是具有纯粹自我可能性的存在物,其不具有固定的本质,而具有决定自身存在性的完全自由。但混元珠的这种自由,被作为他人的神仙视为可能的威胁,为此,神仙将混元珠强行分解成魔丸与灵珠,从而抹杀了这种纯粹自由存在的可能。在天地之间展现出的纯粹自我可能性的混元珠实际上就是海德格尔此在的本真状态。然而,此在并非世界中的唯一存在,“世界向来已经总是我和他人共同分有的世界”[1],此在总是与他人作为共在共有同一个世界,而他人也总是会对此在产生这样、那样的影响。混元珠变成魔丸与灵珠就是他人以一般规范性的形式介入而使此在存在性被消解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一般的规范性就像一个绝对的独裁者,它告诉我们对和错,不给任何证明,却要求人们绝对服从。决定这种一般规范的生存论阐释模式,海德格尔称之为常人[2]373。在这种常人的独裁下,混元珠被分解为魔丸与灵珠,而此在总是作为我而存在着,混元珠变成了不再是此在的存在,留下的只有此在的空场。这种空场通过他人的介入,在他人主宰之下,魔丸与灵珠通过转世成为哪吒和敖丙两个不同的存在,或者说成为新的此在。然而,这种为他人主宰下的转世使得哪吒与敖丙作为此在存在的伊始就陷入常人的闲言之中,并在这种闲言的操持之下陷入了沉沦。
二、敖丙与哪吒——此在的沉沦与沉沦中能在世本真生存的可能
哪吒在很早的时候,就已触及自身本真状态的复归可能,游戏或恶作剧是确证其在世主体性的最早活动。在与他者的互动和共情中,哪吒不仅没有屈从、沉沦于常人之境,反而拥有了自我意志外在涌现的现实可能,无论是与同村孩童的游戏对抗抑或恶作剧,都显露出哪吒对常人独裁的反抗与超越。但反抗的发生与超越的蕴藏,并不意味着超越之境现实展开的必然发生。为了杜绝超越的发生,常人介入了哪吒的生活,将其禁锢、拘囚,使哪吒陷入在世的沉沦。敖丙作为灵珠降生于龙族,在出生之始就被他人赋予了消灭魔丸、复兴龙族的使命,这种使命作为敖丙生存的唯一意义灌输于敖丙的内在,这种赋予正是常人对此在一般规范性的独裁,这种独裁要求此在必须从常人阐释的平均值去把握本己与世界,这使敖丙“不复从自己本己的能在去理解自己日常存在的可能性,而是从与他人的距离来理解自己的存在可能性”[2]372。换言之,敖丙作为此在于他人中迷失了自我,丧失了自身存在的独立性,沦为龙族群体一般规范下的附庸。作为魔丸降生的哪吒同敖丙一样,在出生之后立刻陷入常人之中,不同于敖丙遭受的使命的灌输,哪吒所面对是对自身存在性的根本否定。常人不能允许哪吒这样一个非平均化的异质性存在,他们要以完全非个人化的标准抹平一切特殊存在的可能,常人运用的方式就是对哪吒存在的根本否定。当然,这种对此在的否定在李靖夫妇的干涉下并没有实现,李靖夫妇通过介入的形式阻止了陈塘关百姓对哪吒存在性的抹杀,然而这种介入是以对哪吒的禁足和对哪吒本己存在的曲解而实现的,这使得在哪吒那里整个世界和作为此在的本己都以一种被赋魅的形式出现,这为哪吒从本己的能在出发理解自己日常存在的可能性制造了障碍。
他者的介入使此在陷入了沉沦,但沉沦于此在并非全然有害,事实上,沉沦是此在能在世持存的根源,如无沉沦,此在将走向自身在世的消亡。世界并非此在独享的世界,为了生存,此在必然同他者相连,也必然陷入常人一般性规范下的沉沦。但也正由于这种沉沦,此在才得以在世持存。敖丙、哪吒在常人之中所遭受的本己的能在的脱落,事实上是此在于共在之中陷入非本真状态的沉沦,这种沉沦并非此在根本意义上存在的丧失,此在在非本真状态依然存留于世,但非本真的状态之下此在不再是其本身,而完全为世界和常人所俘获,苟安于常人的日常之中。常人通过闲言的力量,使此在于常人“最好的安排”中不断异化,不断沉沦。不过,如果从生存论的角度来看,这种此在的沉沦恰恰为此在提供了在世的方式,这种能在世,即使是以非本真状态展现的,也使此在在是其所是的过程之中显现出实际生存的能在所指。从这个角度看,敖丙与哪吒陷入的这种非本真状态的沉沦,在将此在相融于他人之中,并将此在所是的世界整体赋魅的同时,也在这种沉沦中为此在能有所理解的现身在世提供了路径。换言之,正是因为这种此在于常人中的沉沦,此在才能够以能在的方式探寻自身本真生存的路径
对于哪吒与敖丙而言,在作为此在的混元珠面对他人强力性的介入而丧失自身的存在时,在常人中的沉沦为其提供了能在世的可能,虽然这种能在世是以自身沦为常人的附庸和世界的赋魅而完成的,但这种能在世为此在在沉沦中把握现身在世提供了可能。通过向死而生的超越直面,这种可能可以化为现实。
三、向死存在——对此在沉沦的超越与本己纯粹可能性的复现
事情在这里发生,以前的一切在这里汇聚,未来的一切由这里迸发。此在经由事件可以实现超越,经由超越可以向内在复归。哪吒与敖丙在陷入非本真的状态后,分别在太乙真人和申公豹的介入下,开始了对世界和自身本己内在的认识。这种来自他人的介入,在主宰此在日常的同时,也开始了对世界的怯魅,这使哪吒与敖丙得以获得从源始现象理解世界的能力,从而不仅能在世,而且能有所理解的现身在世。然而,这种理解没有使此在实现对自身非本真状态的超越;相反,哪吒在获知本己的自身后陷入了无意识的狂乱,这种意识的空场,使向来者是我的此在丧失了存在性,而敖丙在身份被揭穿之后,其行为就受到来自他人介入的影响,开始了消灭百姓这种违背其本心的活动。这种此在完成怯魅和对自我能在本己的认识后依旧陷于非本真状态的原因在于沉沦可以借助苟安情绪的力量加深自身,使此在既陷入沉沦的自我诱惑,又陷入沉沦的自我麻痹,继而将此在牢牢拘囚于非本真的生活之中。事实上,由于死亡属于且必将属于此在,并且只要此在存在,死亡就总是阙无,这种阙无使此在只要存在,总是就其所能是、所将是的东西亏欠着。所以,此在不能在现存中实现超越,摆脱沉沦,而必须向死存在。向死存在就是先行到死。死要求作为个别的此在从他本身承受这种能在,这涉及最本己的能在,他人共在统统无力,这样一来,先行到死就将此在逼入脱离常人、无所关联的可能性之中,从在这种最极端的意义上,此在将自身的可能开展出来,使自身得以承担自身本己的内在,才能实现超越进而使本己的纯粹自我可能性复现而达到本真状态。
哪吒就在此在的沉沦中通过对李靖欲替自己而死介入的拒绝实现了死亡于己的先行。对哪吒而言,死亡摆脱了日常对他的遮蔽,因而不再是逃遁的对象,而是一种向死存在的规定性,这种规定性是一种无所相关、无可超越的必然。如此一来,哪吒看清了此在迷失于常人之中的日常,不再沉沦于日常的操劳,而是重新立足于本己的生存来规划自己的种种可能性。这使得哪吒摆脱了常人于己的种种偏见和干涉,由己出发,将自身抛入了本真的向死存在,直面死亡的确定性,从而实现了此在对于沉沦的超越。而对敖丙来说,虽然死是一种脱离常人、无所关联的最本己、最私人的事情,无法与哪吒共历,但对死亡的确知却内在的存在于所有此在的本己深处,只是由于畏惧和对于死亡的逃遁使得此在异化于最本己的能在而被遮蔽,透过哪吒死亡的先行,敖丙确知了死亡的不可逾越和无所相关,如此一来,敖丙与哪吒通过死亡先行超越了此在的沉沦。通过这种超越,哪吒直面被他人赋予的天劫而摆脱了常人的束缚,敖丙则通过对哪吒的协助抛弃了常人赋予自身日常的一般规定性,二者实际上都从最本己的此在出发抛弃了非此在的存在,这种对外在规定性的抛弃使哪吒与敖丙不再被拘囚于常人的日常,而能够从能在的本己出发,实现本己纯粹可能性的复现,进而通达此在的本真状态。
四、结语
随着《哪吒之魔童降世》情节的步步推进,作为现实常人的我们正如拉康笔下“举步趔趄、仰倚母怀”[3]的婴孩,同哪吒一道经历了“构成其最极端的存在可能性的东西”[4]。沉沦、死亡与复生的经历,使我们真正触及自身主体性塑造的内在,确知此在于尘世中的沉沦,更得以明晰死亡先行对此在沉沦的超越可能。这无疑会引起观众对人的存在性和生活方式的关注,引起观众对于生活之哲思的兴趣。这不仅为现实个体的人完成了现实迷雾的祛魅,更为社会整体注入了涌动的思辨之维。电影作为一种公共艺术作品,有其社会责任和社会义务,这种责任与义务要求电影不仅仅作为一种单纯的娱乐产品而存在,更重要的是要具有深刻的思想意蕴,并能使这种意蕴能在的复现于观众的精神世界之中。《哪吒之魔童降世》以影像的话语,为观众触及存在本真构建了桥梁,可以算是一部思想意蕴深刻,能够唤醒人的本真价值的文化艺术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