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伤心咖啡馆之歌》中怪诞形象的塑造
2020-01-02杜江洪
杜江洪
(吕梁学院 汾阳师范分校,山西 汾阳 027002)
一、作者及作品
卡森·麦卡勒斯是美国20世纪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也是为数不多的身有残障的女作家之一,她的一生充满了悲伤与煎熬,由于少年时期的疾病救治不当造成了她身体孱弱,后又经历了多次中风,引发了一系列疾病,最终在她29岁时身体瘫痪。在与疾病抗争的过程中,她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仍然完成了《心是孤独的猎手》这部作品的创作,在22岁时一举成名。在自身病痛的折磨下,她的生活总是充满孤独,这让她创作的主题总是围绕孤独展开,人性的冷漠和人与人之间的疏离、独处时的孤寂始终贯穿在她的笔下,可以说,她的作品虽并不是发生在她身上的事件,多为故事情节需要所架构,但那种孤寂、落寞的情绪却是深刻贯穿在她的生活中,流淌在她的血液里。1951年卡森·麦卡勒斯发表了她的中篇小说代表作《伤心咖啡馆之歌》,小说被收录于《伤心咖啡馆之歌和其他故事》这部小说集中。当时的美国社会,众多南方人正处在向着现代化快速迈进的状态下,不断转变的现代化思维冲击下,原本美国南方对宗教信仰虔诚的信奉逐渐减弱,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将曾经的观念和信仰抛诸脑后,金钱、名誉、地位等等充斥在人们的生活和思想中,人性变得冷酷,权钱交易横行,常年受到南方淑女文化熏陶的卡森·麦卡勒斯深刻地感受到美国南方所面临的信仰缺失和信任危机,她认为通过再次寻回宗教的信仰才能寻求人性的救赎,才能促使社会发展回归正途,因此她尝试以圣经原型来展示20世纪美国人道德丧失和信仰危机的状况,以期寻求宗教层面的救赎。《伤心咖啡馆之歌》突显了孤独与精神隔绝这一主题。同时,在《伤心咖啡馆之歌》中,卡森·麦卡勒斯塑造了主人公爱密利亚·伊文斯这一形象,也充分体现出她对健康身体和自由活动的渴望,这与她本人身体孱弱,渴望恢复并拥有健康的体魄有着直接关系。病中的人都是寂寞的,甚至寂寞得有些怪诞,正如小说中塑造的怪诞形象一样,她认为当时的美国南方整个社会也是生病了的,就像她的小说所塑造的一样,充满了怪诞的扭曲和人性的拷问[1]。
二、《伤心咖啡馆之歌》怪诞形象塑造
在西方美学理论中,怪诞并不是字面上理解的怪异滑稽,而是具备艺术美的一种创作技巧,甚至是灵感来源,它的存在往往与现实生活有一定的背离或反常态,但作者通过巧妙的构建将其安置在作品中,与看似正常的故事情节和环境一同发展,形成强烈的对比,引发深刻的思考。由于加入了怪诞艺术,作品往往会有意想不到的吸引力,吸引读者产生好奇。从一定程度上来看,这种怪诞氛围的构建和怪诞形象的塑造都是相当有利于作品的构架和铺陈的[2]。早在18世纪西方学者就将怪诞主义定义为体现在两个看似相反的不匹配的元素的并列和不同范畴之间边界的消解。而到了20世纪,俄罗斯著名的思想家巴赫金就提出了怪诞理论,他认为怪诞主义往往是具备节庆性与颠覆性的,而近似于一场盛大的庆典一般,“生与死”“美与丑”“善与恶”这些相反的事物都具有两个极端,正如《伤心咖啡馆之歌》中狂欢与孤单也存在着两个极端,这就构建了作品独有的孤独与精神隔绝主题,而整个怪诞氛围的构建,必然离不开怪诞形象的塑造[3]。
(一)同一人物的双重人格塑造
在《伤心咖啡馆之歌》全篇故事伊始,作者卡森·麦卡勒斯创造了一个具备双重人格的怪诞形象——爱密利亚。小说以第三人称视角,体现对故事全局的全知全能视角,仿佛能够透过他的叙述洞察一切,就是在这样的洞察下,一个沉闷、灵异、孤冷的小镇映入读者的眼帘,所有的事物仿佛都在为这样的环境做烘托,而这样的环境下,必然出现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主人公,那就是爱密利亚伊文斯小姐,她的形象一出现就已经足够怪诞[4]。这位名字听起来像个大家闺秀的小姐,并没有纤细的腰肢和姣好的容貌,更没有华丽的衣着和文雅的仪态,她远不像是一位南方的淑女,而是个“黑黑的高大女人,骨骼和肌肉都长得像个男人”。“她头发剪得很短,平平的往后梳,那张被太阳晒黑的脸上有一种严峻、粗犷的神情。”她甚至不像其他女孩子那般懂得矜持,她常常掀起裙子,毫无顾忌地让人欣赏她毛乎乎的大腿,无论怎样品读,这都是一位长得酷似男人的女人,甚至她还经常“在沼泽地她自己的工棚里待上一整夜,只盯着烧红的火堆,穿着防雨的靴裤和雨鞋”。她甚至为了追逐爱情,以男人的方式与他人展开决斗。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子,让人对她不禁产生许多疑问。她的男性化首先在当时的宗教信仰下是另类的,然而随着故事的推进,读者跟随讲述会发现,她的男性化本身只体现在她的外在着装打扮和特殊气质上,对于一些女性的矜持和情感的细腻,以及心灵手巧的女性特质上,她还是与大多数女人别无二致的。然而,她的外在男性体现,本身是她刻意为之,这里就凸显了她对于自身性别的不自信和焦虑,她在竞争如此激烈的世道下生存,本能地将自己武装起来,用男性坚硬的外壳来掩饰自己身为女性的弱势,虽然她精通医术,且免费帮助镇上的人,并因此赢得了小镇人民的尊重。但与此同时,她也并不完全是个大公无私的人,她遇事总是喜欢吹毛求疵,所有生活中的不如意,她都要逐一通过法律手段来解决。对于任何关系到她个人利益和金钱的事情,她都要弄得清楚明白。总体上看,她对于自我的外在男性化武装是十分到位的,也正是如此才显得她对本身是女性这样的事实是多么排斥和保守,对女性在这样的社会中生存缺乏自信和安全感,这是她对自我性别价值的否定,也是对女性地位的鄙视[5]。然而,她又渴望作为女性得到男性的认同和情感,这一点在小说中也充满了矛盾,书中描述她从不在意异性看她的眼光,然而就是这样的她,却总是想方设法地去讨好自己的罗锅表哥,使尽浑身解数希望得到他的关注。她对男性的爱并不是简单地始于外表,从内心深处,是源自于她对自身的不自信和无法与人正常建立交际、交流关系的能力禁锢,在整部小说中,很少有直接记录爱密利亚与他人交流的对话,无论是男人或是女人都很少,虽然她明知自己是女人却无法以女人的身份和心态正常面对世界,武装成男人的同时做着一些男人才能做到的事,但她却始终都无法真正以男人的身份和价值存活。或许从内心深处,她认为自己与身有残障的罗锅表哥是同一类人,都是无比孤独、心有残缺的人,惟有面对与自己同样弱势的人,她才能具备平等的话语权,也正是因此,她才将爱情寄托在表哥的身上,而对于愿意为她改变自己的马文·马西,却无法接纳。爱密利亚的形象经历,更像是大多数人都曾经有过的孤独感和隔离感,在她的世界里,她与别人始终是不一样的,而似乎现实生活中的所有人都曾经觉得自己是孤独的,与众不同的,因此她的双重人格也是为了掩饰自己的脆弱和孤独,是一种自我认知的无根性和性别的扭曲。
(二)典型的小丑式人物塑造
提起怪诞形象,在《伤心咖啡馆之歌》中最成功的就是李蒙表哥这一形象的塑造。他的登场从形象上就有着类似于钟楼怪人的惊悚和怪诞,他没有挺拔的身姿,更没有文雅的谈吐,有的只是一对罗圈腿、一副鸡胸驼背的身材,以及一个怪异的大脑袋,十足像是惊悚动漫当中走出来的恐怖形象,然而就是这样的形象,作者却为他配以一双深邃的蓝眼睛和一片薄嘴唇。从这样的外貌特征中透露出许多信息,首先是类似于马戏团小丑一样滑稽、怪异的形体特点,令人无法忘记这样的形象,他像是登场就要哗众取宠一般,竟然还长着深邃的蓝色眼睛和薄嘴唇,具有了敏感多疑、能言善辩的可能[6]。然而这样的形象对于爱密利亚小姐而言,更像是一种讨巧,他在一个孤单的夜晚,一个人,拖着弱小无助的身形,带着几分迷茫与失落,诉说着自己渴望寻找亲人的急切愿望,表达着自己希望团聚的迫切心情,他很快就博得了爱密利亚小姐的同情,顺利地、如愿以偿地留在了小镇上,并且最终还获得了爱密利亚小姐无可思议的爱慕。这种故事的发展走向,看似出人意料,实际上又在情理之中,然而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样一个弱小可怜的形象,竟然真的如同那小丑一样的身形般哗众取宠,他不但没有珍惜来自于爱密利亚小姐难能可贵的爱,反而对于镇子上那位有名的“不良青年”心生爱慕和迷恋,这里不仅突破了性别的客观礼法,为世俗所不容,而且也突破了读者对于故事走向的判断,一个怪诞扭曲的小丑形象跃然纸上,为整个小说增添了浓厚的怪诞氛围,使得整个故事出人意料。然而从爱情的角度出发进行判断,爱密利亚小结对于这样一个表哥的爱,更多的是出于母性的关怀和女性的怜悯,算不上是真正意义上的两性吸引,然而可悲之处却在于,爱密利亚对于这样的爱情却无法自拔。同时,一个怪诞扭曲的小丑,拥有着同样无法示人的对同性的爱慕与迷恋,也使得这个人物形象更加趋于孤独,令人费解的同时,也产生出一种别样的同情和试图理解终不得的吸引力。正如书中有一章节提到“走散的牛犊”,这里的牛犊正是指向了李蒙表哥,因为他的出现本就是离开了家人的孤儿形象,来意的本源也正是孤独的孩子为了寻找亲人和团体,而“走散”除了指出他出场时的定位,更多的也指出了他作为人群异类的一种孤独感,他的孤独更多地体现出了他作为怪诞形象与常人不同的特异性,也可以理解为异类的走失,以及异类渴望找到同类却始终难以实现的孤独。从他自身自带的出场效果来看,他虽然看起来能言善辩,夸夸其谈,甚至看似有些自大,但实际上更加烘托出他内心的脆弱敏感,他深知自己的与众不同和异于常人,正如爱密利亚小姐用男性的外壳掩藏女性性别一样,他用自己的看似自大来掩藏内心的卑微和渺小,包括对马文·马西的崇拜和迷恋,都是出自于对自己缺陷的鄙夷,他通过对恶势力和卑劣行为的盲目迷恋和憧憬,体现为另一种扭曲的爱情,这是一种为世人所不容的感情,就好像是他的存在一般,本就是为世人所不容的另类和怪异[7]。在整部小说中,他身上所体现出的极端怪诞,正是极端孤独和寂寞的一种离群体验,是特殊的孤独群体的隐喻。
(三)为爱情而自发改变的极端人物塑造
在整个《伤心咖啡馆之歌》的描述中,马文·马西称得上是一个极端的形象,而他的这种极端,其实是在其陷入爱情前后对于宗教束缚的不同态度所展现的。虽然在故事的回忆开始时,他是以爱密利亚小姐前夫这样的身份示人,但是谁曾想到,这样的人在爱上爱密利亚小姐之前完全是一个十足的混蛋,他不仅玩世不恭,危害镇子的安宁,甚至对于爱情从来不相信,迷恋着他的姑娘常常遭到他无情的抛弃和欺骗,这也使得他“小镇不良青年”的形象赫然呈现。这样看似目无王法的形象,却在后期陷入了爱情的泥沼。就是这样的一个混蛋,从不相信爱情的恶棍,他居然在遇到爱密利亚小姐这样一个看似像个男人一样的女人后,陷入了爱情,并且不能自拔。他甚至为了得到爱密利亚小姐的青睐而痛下决心,改掉自己身上所有的臭毛病,他从最一开始的不受教条管制,到后来的自发改变,甘愿受到宗教束缚,他的人物形象发生前后改变源自于爱情,但即便他改掉所有的毛病,也迎来了与爱密利亚小姐的婚姻后,他仍然无法得到爱密利亚小姐真正的爱情[8]。整篇小说中,马文·马西从一个丝毫不受宗教信仰和道德习惯约束的不良青年,到为了赢得爱情而甘心做出改变,情愿被宗教观念所束缚,做出了道德习惯上惊人的改变。这对于他本身而言既是为了爱情的无私付出,又是从缺乏信仰到重拾信仰的跨越。在这里他代表的是作者眼中因为爱情而做出改变,重新回归信仰之地的一群人,从一定程度上能看出作者对于信仰的回归还是抱有期盼和希望的,而深入其骨髓的孤独感却没有完全被宗教信仰的回归所暖化,这一点从马文·马西为纽带展开的婚后复杂的三人情感纠葛就能够充分体现。他的人物形象成功地承接起爱密利亚和表哥的感情线索,并由此发散开来,为读者传递着有爱的人们不能正常互爱的无望状态,是缺乏正常的爱的能力的体现。
三、结语
在《伤心咖啡馆之歌》中,始终贯穿着爱情和孤独这两条情感线索,而怪诞的人物形象塑造无疑也是为了这两条情感线索而进行设定的。从爱情来看,这是一段畸形的三角恋情,不仅仅源自于三人形象上的怪诞,更是在这段恋情的发展过程中,关系演变的怪诞。期间,每个人都曾经尝试努力抓住自己认为对的爱情,也在试图抓住的同时伤害了另一方试图抓住自己的人,三人的爱情或是卑微的,或是热烈的,或是背离伦理的,或是匪夷所思的,都是非正常状态下产生的爱情变异。有人在这场追逐爱情的游戏中迷失了自我:有人变得善良,也有人变得卑鄙。每个人都在这场追逐中同时扮演着追爱者与被爱者的双重身份,其人物塑造也在不断的推进中分化出不同、更为怪诞的自我,最终,三人都失去了爱和被爱的能力,逐渐在整个过程中变得爱无能,归为悲惨的收场,一场怪诞人物的爱情悲剧,就此落下了帷幕。从孤独这一情感线索来看,无论是对性别扭曲的孤独,还是盲目追逐后的无力感,亦或是自带离群式孤独的隔离,都是极具代表性的孤独,最终这种孤独伴随着爱的悲剧归为了永久的孤独,这是情感缺失带来的结局,也是爱的悲剧和孤独的最终合二为一。他们三人其实在追逐爱情之初就能够预见到这种爱情的结局必然是求而不得的孤独,但是仍然投身到了热烈的追逐当中,只是三人都不懂爱是脆弱的,更是不能强求的。虽然他们为了自己的爱情都各自作出了妥协和改变,但是仍然难以扭转这必将失败的结局。事实上,三人中的每一个人作为被爱者享受着被迫切追逐的热烈感情的同时,也似乎都意识到了自己作为爱人者深深隐藏在内心里的不坚定——这份爱必将失败的孤独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