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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建安诗歌化用的特点与手法

2020-01-02

文化学刊 2020年7期
关键词:短歌行化用建安

李 涔

不论古今,诗人在创作中常袭用或化用前人诗句。如李白《别韦少府》诗“筑室在人境,闭关无世喧”一句,点化自陶渊明《归园田居》“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王吕龄《闺怨》“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化用李频《春闺怨》“自怨愁容长照镜,悔教征戍觅封侯”一句。随着中国古典文学的发展,时有堪称绝唱的佳句由化用而来。

建安时期是中国古典文学发展的重要时期,是文学观念初步发展、文学迈向自觉的时代,出现一批优秀的诗人与诗歌,“建安风骨”为千古佳话。当前学界对建安诗歌的研究主要集中在用典、美学倾向、“风骨”论等领域,缺少对化用修辞的研究。本文将首先对目前研究较少、仍比较模糊的化用修辞的概念作出界定,接着进一步探讨化用与建安诗歌的关系,研究建安诗歌中的化用修辞,从中提炼建安诗歌化用的特点与手法。

一、化用与建安诗歌的关系

化用与用典同为文人在诗中惯用的手法,二者有一定相似之处,对化用定义的把握需要与用典明确区分开来。

一是化用现象通常发生于诗词歌赋内部,即被化用语句与化用后的语句都来自诗、词、歌、赋等文学作品中,如宋词对唐诗的化用。用典则既可以采用诗词作品里的典故,也可以采用历史故事、经书等典故,如建安七子中的王粲《咏史》“秦穆杀三良”运用秦穆公以三良为自己殉死的历史典故。

二是化用前后句子删改较小,有的直接用成句,如晏几道在《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中化用五代诗人翁宏的《春残》的成句“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用典可采用《文心雕龙》所谓“虽引古事,而莫取旧辞”一法,贵精炼,注重以精炼简短的词句概括典故,表达典故丰富的内涵,如曹操《短歌行》“周公吐哺”一句,实际蕴含了周公礼贤下士整个故事的内涵,表达诗人非常重视人才、渴慕贤士之心。

三是化用较用典而言更看重“造”与“新”,讲求能否运用相同或相似的句子生发新意,令如己出,而不露痕迹,与诗歌的主旨情感融为一体,产生独特的魅力,如曹操《短歌行》化用《诗经·郑风·子衿》中“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将原文对心上人的思念转化、创新为诗人对贤才的思慕,进一步强化了《短歌行》的主题思想。

建安时期的诗歌,经过《诗经》、楚辞、汉赋、汉乐府诗、《古诗十九首》等的文学积淀,可以借鉴引用的优秀文学作品规模庞大,其为诗人化用提供了直接经验与基础。文学步入自觉的时代,文学观念的自觉同对前人文学作品有意识借鉴与化用在文学史上联袂出现。再者,建安诗歌的写作者多是受过良好文化教育的士人,在崇古意识浓厚与汉朝重儒文化环境的影响下,对上古、秦汉的优秀文学作品比较熟悉,对先贤诗赋持有很强的欣赏、尊崇的情感态度。由此,在中国文学史上,化用修辞第一个小高峰在建安时期出现了,在现存的建安诗歌中,我们可以看到许多建安诗人运用化用的修辞手法,建安诗歌广泛出现化用现象,其化用呈现多方面的特点。

二、建安诗歌化用的特点

第一,从来源上看,建安诗歌化用来源丰富,广泛借鉴与吸收前人诗赋的优秀成果,化用《诗经》次数最多,对《楚辞》、汉乐府诗、《古诗十九首》中的文句与意境亦有化用。曹操、曹丕父子喜爱《诗经》,如曹操《短歌行》中“呦呦鹿鸣,食野之苹”语出《诗经·小雅》,曹丕《善哉行》中“今我不乐”化用了《诗经·蟋蟀》、“载驰载驱”引用自《诗经·载驰》,皆直引《诗经》成句。王粲《七哀诗·其三》“蓼虫不知辛”点化自《楚辞·七谏》。曹丕《燕歌行》“明月皎皎照我床”“不觉泪下沾衣裳”等句分别化用了“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泪下沾裳衣”等的词句与意境,潜藏着《古诗·明月何皎皎》一簇簇柔美的身影[1]。

第二,从分布上看,建安诗人对前人诗赋的化用比较集中,有时一首诗内多处化用,另外一些诗没有化用现象。曹操《短歌行》一诗至少有三处化用,“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与“呦呦鹿鸣,食野之苹”两处化用《诗经》成句,“越陌度阡”出自古谚语,原意为劝人热心好客,彼此尽心款待,而在诗人《观沧海》等其他诗歌中化用现象少而隐晦。徐干《室思》以思妇怀念丈夫之意为中心,多处采用化用与用典的手法延伸出全诗较长的篇幅,共同照应全诗“室思”的中心情感。

第三,从化用形式上看,建安诗歌对前人的诗句或进行直接移用、改用[2],或取其诗意化用到创作中。

移用指将先人诗词歌赋中的一些成句原封不动地移用至自己的诗歌创作中,是一种比较简单的化用形式,创作者或借此表达相似的情绪,或另立新意。曹丕《善哉行》的“今我不乐”直接采于《诗经·蟋蟀》“今我不乐”,都抒发了感物伤时之情;曹操的《短歌行》为“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这一《诗经》赋予思慕贤才的新意。

改用指改变原诗的字词与顺序,化用入自身的诗歌创作中。如曹丕《秋胡行》中的“采之遗谁?所思在庭”,化用了《古诗·涉江采芙蓉》中的“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曹植《美女篇》“荣华耀朝日”,来自宋玉《神女赋》中的“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子建变换了诗句的词序,借用《神女赋》以日出描写美女之光彩动人的比喻笔法,妙在恰到好处,且给读者以中华文辞一脉相承的延续感。

对前人诗意的化用也是建安诗歌采融前人诗赋相当重要的一部分,在化用的过程中,建安诗人不仅采前人诗句入词,更点化传统诗篇的意蕴,化用到写作中,这也是对传统诗歌精华的吸收。曹植《美女篇》中描述人们遇见美女时的情景,即“行徒用息驾,休者以忘餐”,便暗用《陌上桑》对美人秦罗敷的侧面描绘“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曹植借鉴《陌上桑》的意思与写法,侧面描写行人见女主人公后忘乎所以的情态,突出反映了女主人公的绝世之美。

三、建安诗歌化用的赋比兴手法

建安诗歌化用前人诗赋的方式多样,或铺陈成句,另立新意,抒发全文主旨思想和主要情感;或师前人比喻,以前人诗句类比建安诗人的境遇与感想;或先点化前人诗句意境,再抒发文人情怀和个人情思。总的来说,可以从赋、比、兴三个方面探析建安诗歌化用的手法与技巧。

赋比兴是中国古代诗歌的基本创作手法和批评理论。赋比兴是古人对《诗经》写作技巧的总结,首见于《周礼·春官》:“大师……教六诗:曰风,曰赋,曰比,曰兴,曰雅,曰颂。”之后《毛诗序》以“六义”称之。两千多年来,诗人和学者对赋比兴技巧和理论的继承和研究,源远流长,蔚为壮观,经典篇章和理论新见形成了广博深湛的诗艺体系。古代诗歌的其他创作手法和批评理论由此衍生和阐发。鉴于赋比兴在古代诗歌创作和批评理论中的基础性地位,加之建安诗歌的化用来源一半左右是运用赋比兴手法的经典文献《诗经》《楚辞》《古诗十九首》以及汉古乐府,可见所受影响最深,所以选用赋比兴理论来分析建安诗歌化用手法是合适的[3]。

(一)赋

朱熹《诗集传》对“赋”的解释是“赋者,敷也,敷陈其事而直言之者也”。在建安诗歌对先人诗赋的化用中不乏以铺陈来直接描摹事物或抒发情感者。

曹丕的代表作《燕歌行》化用《诗经》《楚辞》《古诗十九首》及苏李诗的意境,绘景如画,抒情清丽动人。开篇描绘秋景,以白描的方式写诗人在秋日的所见所感:“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雁南翔。”清新自然的咏秋诗句,实是对化用的铺陈,三句诗圆融而不露痕迹地将《楚辞·九辩》的“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燕翩翩其辞归兮,蝉寂漠而无声,雁雍雍而南游兮”和《诗经·蒹葭》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多处化用融入思妇悲秋怀人的情感之中,细细剪裁、拼贴出《燕歌行》的独特意境,体现出诗人精妙的化用技巧。

建安七子之一徐干的《室思》与魏文帝《燕歌行》主题与思想情感相似,也是多处化用铺陈开来的名作,但二者铺陈的方式差异较大。《燕歌行》在铺陈的同时注重化用词句间的融合,在一句中兼融多处意境相近的前人诗句加以化用,构造出秋风萧瑟、长夜漫漫、离人孤苦的言情佳作;而《室思》的“赋”则比较简单,《室思》一段或几段化用先人抒发思妇闺怨的一句名句,在保留原意的基础上进行扩写,多次化用从妇人盼望、失望、期望多个侧面深化妻子对离家丈夫的思念之情,如:其二“君去日已远,郁结令人老”化用自《古诗十九首》“相去日已远”与“思君令人老”;其三“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取《报秦嘉书》“明镜之鉴,当待君还”之意;其六“人靡不有初,想君能终之”化用《诗经·荡》“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诗经》原意是说有一个好的开始,却很少有好的结局,这里诗人反用其意说希望对方能善始善终。

以赋之手法点缀化用的例子还有很多,如曹操《短歌行》“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另立新意,直接抒发对人才的渴慕之情等,这里不一一赘述。

(二)比

朱熹云:“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化用之“比”,有的反用其意,创造性地写出本体与喻体的新联系,在增添文人风雅的同时予人耳目一新之感;有的沿用其意,建安诗人将自身心境与先贤思想情感作比,将原诗句的内容、情感作为喻体融入新诗中,这也是对前人优秀诗作的借鉴与吸收,客观上起到了延续文学传统的作用,有的比拟甚至已成中国古典文学的定式之一,成为中国文学的经典意象。

王粲的《七哀诗·其三》中“蓼虫不知辛,去来忽与谘”化用自东方朔纪念屈原而写的《七谏》“桂蠹食甘不知满足安守,蓼虫食苦不知徙于甜菜”。《七谏》的原句以屈原的口吻,感叹世道混乱,奸臣当道,忠臣遭遇排挤,洁身自好的人将穷困而终身生活于苦痛中,表达了对世道的哀痛与宁愿承受苦痛,也应坚定地保持高洁的心理。而在《七哀诗》中,王粲无不同情地讽刺百姓如长期食辣的蓼虫一样,固守战乱的家园,与他们谈论迁徙是没有用的。化用的原句与新句,相同的是以蓼虫喻人,表现人对某事物的执着坚定,不同的是王粲化用后另出新意,表现百姓对战争、苦难的习惯与麻木,流露出诗人惋惜同情而又无能为力的惆怅之情。

化用比喻,沿用原意,如曹植《美女篇》“荣华耀朝日”源自宋玉《神女赋》,以初升太阳的光辉譬喻美人的光彩容颜,极言美女的光辉动人。从曹孟德《短歌行》“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曹子建《赠白马王彪》“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晞”等诗句中可以看到汉乐府《薤露歌》“薤上露,何易晞”的影子,将短暂的人生比作稍纵即逝的朝露,既有生动形象的优美画面,又蕴藉着诗人对人生苦短沉痛的感悟与哀思。“人生如朝露”的比喻从汉乐府到《古诗十九首》,再到“三曹”,几成定式。可以说,后人对佳句的反复借鉴与化用,是意象延伸出内涵的开端。

(三)兴

朱熹言:“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诗经》的许多篇章在表达“所咏之词”前先以“他物”起兴,由他物关联、过渡至诗歌的主要描写对象或主要思想。在建安时期,“兴”亦是化用常用的手法,建安诗人多化用前人名句描景绘物以“兴”,为后文做铺垫和映衬。

曹操《短歌行》开篇化用乐府诗,写“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渲染人生苦短的悲凉后,再切入为立功名于天下,渴求贤才及时辅佐,承诺善待人才的主题。生命短暂,这是对求贤者与贤者双方把握机会、建功立业的警示。

曹丕《杂诗·漫漫秋夜长》几乎全篇点化《古诗十九首·明月何皎皎》意境,“漫漫秋夜长,烈烈北风凉”,从感觉、听觉、心理的多重角度表现秋夜心中有所思念之人寒冷无依、寂寞难耐的情感体验。在环境描写的烘托下,读者想象身处寒冷的秋夜,主人公彷徨、孤独、忧愁的思念心绪更能为读者所感知。

四、结语

化用是中国古代诗歌重要而常见的一种修辞手法,从诗歌的化用现象中我们可以窥见某一时期的文学修辞、社会文化、文人心理等丰富的历史面貌。化用修辞第一个小高峰出现于建安时期,这表现出建安诗人对先人文学的自觉模仿与借鉴,进一步研究有利于纵向探索中国文学化用发展的脉络,横向加深对建安诗歌乃至建安文学艺术特征的探究,也为现代人在古典诗词中寻找灵感、传承文化提供一定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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