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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济慈诗歌中的现代性

2020-01-02王紫薇

文化学刊 2020年7期
关键词:济慈艾略特感受力

王紫薇

一、背景介绍

作为浪漫主义诗人中的集大成者,约翰·济慈凭诗歌中新颖的意象、别出心裁的想象以及对于美的永恒追求跻身英国伟大诗人行列。与其他同时代的浪漫主义诗人不同的是,济慈被看作浪漫主义文学史上重要的承前启后者。一方面,他是浪漫主义的杰出代表;另一方面,他诗歌中体现的“诗人的处境,诗艺的多面性,语言的限制力与可能性”[1]等现代主义所面临的问题使得他诗歌以及诗学观点具有了超前的现代性。济慈的早逝使得他无法像华兹华斯那样留下成体的诗学理论,但读者依旧可以从济慈与友人往来的信件中窥视这位天才对诗歌以及对他同时代诗人职责的独到见解[2]。济慈独创的“消极感受力”和他的历史意识都与一个世纪后现代主义的领军人物托斯·艾略特所提出的诗学理论相吻合,艾略特本人也在另一种语境下重新阐释非个性化理论时引用了济慈的见解。因此,西方学界认为,在浪漫派代表诗人中,济慈的创作理念特别接近艾略特的诗学观。中西方学术界也对济慈诗歌中蕴含的现代性作出了不少阐释,大多都从济慈所提出的“消极感受力”和济慈引典两处入手。雅各布·维各德(Jacob D Wigod)通过比较华兹华斯所提出的“被动的聪悟”(Wise Passiveness)和济慈的“消极感受力”后指出,济慈的诗学观点较华兹华斯客观,是一种诗人去自我化。在感受自然时,诗人避免将自己的主观意志强加于客观事物。菲利普·伊格斯(J Philip Eggers)则在分析济慈的长诗后创新性地提出了济慈的“历史想象”。他指出,在济慈的诗中,历史不是呈片段性,而是由诗人的想象力将其粘合,“因为济慈将虚构作品和历史都看作是了解生活的方式,因此他时常无意识地将神话和历史相结合,模糊它们之间的边界”[3]。这一点也反映出济慈看待历史就如同现时发生的时间一样,所有的历史都被现在的想象和回忆沾染上了现时的色彩,这与艾略特的时间观不谋而合。约翰·吉利森(John B Gleason)关注济慈诗歌中的用典以及神话意象。欧文·怀特(Irving H White)以及克里斯朵夫·利克斯(Chirstopher Ricks)则通过分析济慈对莎士比亚、米尔顿、斯宾塞三位伟大诗人的继承和改良来说明济慈的历史意识,并指出“对济慈来说,重要的继承是英国诗歌本身”[4]。

中国学者主要从济慈的“消极感受力”出发来探讨济慈诗歌中的现代性。章燕从三个层面分析了济慈的“消极感受力”,并指出这与现代诗歌美学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对开创现代美学具有一定的意义”[5]。也有学者以济慈诗歌中的现代性为跳板,转而论述浪漫主义时期的非个性化理论及其与现代主义的关系。田茫茫与王艳坤通过分析比较三位浪漫主义时期杰出的诗人所推崇的“非个人化理论”指出,唯有超越个人生活和自我情感局限,诗人才能写出永垂不朽的文章,并断言“伟大的作品无疑是非个人的”[6]。笔者认为,浪漫主义时期的现代性只能证明文学流派的发展是流动的不是呈断崖似的变化,浪漫主义与现代主义之间也不是泾渭分明的关系,更多的是一种包容演变的发展关系。

从现有研究看来,较少有学者系统地分析济慈诗歌中现代性的具体体现,就济慈“历史意识”这一方面,也很少有学者关注济慈对于时间和历史的观念。因此,本文将对比济慈和艾略特的诗学观念,从济慈的“消极感受力”与艾略特的“非个性化理论”和济慈的历史意识两方面入手,通过细读文本的方式进一步说明济慈诗歌中现代性的具体体现。

二、济慈诗中的“消极感受力”与艾略特“非个人化理论”

在济慈为数不多的诗学理论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消极感受力”一说。他在写给自己弟妹的信件中首次提出了这一概念:“我和戴尔克讨论了一些问题,没有争辩……突然有好几样东西在我思想里就融合了,使我立即感到什么品质能使人有所成就——特别是在文学上。莎士比亚有的就是这种品质,我指的是‘消极感受力’即有能力经得起不安,迷惘,怀疑而不是烦躁地要去弄清事实,找出道理。”[7]在这里,济慈认为的消极感受力即诗人需要被动地感受事物,而不是强行自己运用主观判断来分析客观事物。也就是说,诗人在感受客观事物时需要隐去自我主体性,“将自我融入到客体中”。济慈指出:“关于诗才本身……他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它没有特性……诗人在生活中最无诗意,因为他没有一个自我,他总是在不断提供内情,充实别人……他是上帝创造的最没有诗意的动物。”[8]从济慈的论断中可以看出,诗人是没有自我的,他的诗意来源于外在的客观事物,而不是自己的主观情感或理性判断。诗人被动地感受客观,却同时主动地将自己与客观事物合二为一,达到物我合一的境界,即中国诗人所推崇的“借物抒情”一说,这一点与艾略特所提出的“非个人化”不谋而合。艾略特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中》指出:“一个艺术家的前进是不断地牺牲自己,不断地消灭自己的个性。”[9]此外,艾略特将诗人的心灵创新性地比喻成“储藏器”,“(在那里)他将所有的感觉,词句,意象搁在那儿,直等到能组成新化合物的各分子到齐”[10]。因此,在艾略特看来,诗意不是源于诗人本身,而是源于诗歌中各种意象的罗列、词句的构造,这些“客观对应物”的组合给读者以美的享受。

在济慈的诗歌里,这种诗人主体消失(或是说与客体融合)和通过“客观对应物”来创造诗意的例子比比皆是。《夜莺颂》中,叙述者虽然存在,却渴望着与夜莺一同飞去。在想象的世界里,他仿佛也化作了夜莺,在诗的5、6、7诗节里同夜莺一道感受深夜的美妙:花香,虫子的鸣叫;这里,叙述者的主体性似乎完全消失,他似乎能透过夜莺的双眼看见它所看到的内容。诗末结尾处更是点睛之笔:“音乐远去了:——我醒着还是在酣眠?”[11]这种半梦半醒的氛围更加突出了叙述者主体性的模糊,给整首诗蒙上一层朦胧如幻夜的面纱。除此之外,诗歌里意象的罗列、精准的比喻使得读者能从这些巧妙的安排里感受到诗意的美感。在第一诗节里,叙事者描绘自己状态时用了“饮毒鸠”“吸食鸦片”“向忘川下沉”等意象精确地描绘出叙事者现在的消沉和困倦,烘托出一种朦胧感。第三节“在这里,人们对坐着互相听呻吟,在那瘫痪中颤抖着几缕灰色的发丝”[12]一句则通过“呻吟”“瘫痪”“颤抖”等词精准地描绘出俗世人们的无奈和绝望,与后文夜莺所带来的美妙世界形成鲜明的对比。在《秋颂》里,叙事者仿佛又化身为了秋天,感受着富饶和悠闲。在这三首诗中,这些客观意象的精巧罗列以及诗人隐蔽了的主体使得读者能够深入作品本身,切身感受那一场景而不被诗人的理智判断和说教生拉硬拽过去。

这种通过“客观对应物”传达感情、诗人主体与客体相融合的写作方式使得济慈的诗歌给予读者一种强烈的共鸣感,赋予济慈诗歌一种超前的现代性。济慈诗歌里这种物我合一和通过精确意象来抒发感情的写作手法正是一个世纪后现代主义最为推崇的,现代主义的杰出代表托斯·艾略特的诗中也大量出现相似的写作手法。济慈诗学思想中“消极感受力”也与艾略特的“去个性化”和“客观对应物”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济慈凭借他敏感的诗人心灵触碰到了晚于他一个世纪且影响颇深的现代主义,这使他的诗歌因具有了一种超前的现代性而永垂不朽。

三、济慈的历史意识

艾略特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中提出,诗人应该具有“历史意识”。他指出:“历史的意识含有一种领悟,不但要理解过去的过去性,还要理解过去的现存性,历史的意识不但使人写作时有他自己那一代的背景,而且还要感受到从荷马以来欧洲整个的文学。”[13]艾略特强调“诗人必须要深刻地感觉到主要的潮流”[14],在创作过程中将过去的文学深记于心,济慈显然就是艾略特所提出的那种具有历史意识的作家。济慈的诗歌里充斥着大量的典故、神话传说和对前人诗歌的模仿。他继承了斯宾塞的创作风格,如独到精美的意象、对自然之美特有的感触、卓越脱俗的想象,崇拜并模仿了莎士比亚所具有的“消极感受力”,模仿了弥尔顿诗歌里充满冲突对比的语言风格。难怪有评论家称济慈继承了“斯宾塞诗歌里中世纪的浪漫骑士风格,对自然之美的敏感,以及流动的韵律和节奏;莎士比亚对情感的把控和弥尔顿诗歌里和谐与崇高”[15]。

对艾略特来说,判断一个诗人是否有历史意识的因素之一就是看诗人在创作过程中有没有用典。在济慈的颂诗里,读者可以发现斯宾塞诗歌的影子或是莎翁剧中人物在诗歌中的絮语。以《秋颂》为例,有研究者指出“整首诗都是向莎士比亚的最终致意”[16]。它将莎士比亚《李尔王》中一句“ripeness is all”用全诗的意象来展开描述,描绘了一幅秋日果实累累、万物成熟的场面。除去对前人的模仿与超越,济慈大量引用希腊神话,他的《赛琪颂》《忧郁颂》《希腊古翁颂》里都有历史的身影。笔者认为,济慈诗歌里的用典只是济慈历史意识的具体体现,济慈对历史和时间的看法才是济慈作为浪漫主义诗人却具有现代超前性的根本原因。

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中,艾略特提出的共时性历史意识结合了柏格森对时间“绵延”这一特性的解释,用“过去的现存性”这一说法重新定义了传统,奠定了整个现代主义文学对于时间的全新概念。对于现代主义来说,时间已被分裂成了外在时间和心理时间两个部分:外在时间是成空间化的,碎片式状态;内在时间则是绵延的,不被分割的,因而是真正意义上的时间。因此,现代主义更多关注内在时间的绵延,并拒斥之前那种按照物理时间流动的写作方法。但早在浪漫主义时期,济慈就已经敏锐地感受到了内在时间的绵延与外在时间的空间般的割裂。在诗中将过去的历史碎片赋予现在的新的意义,济慈重新定义了过去和现在的关系并使诗中的时间呈现一种绵延不断的状态。济慈在信中曾大力称赞一位演员,称他的声音能使“我们能从说话者的现在声音中感受到过去和未来”[17],济慈的诗歌也有这种魔力。他用想象力和精巧的架构将过去历史的片段赋予了新的意义,使得所有的时间都是现在。正如克罗齐所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济慈的诗歌里所有的过去都被诗人赋予了新的现时意义,所有的未来都通过现在来展望。济慈的颂诗,特别是《希腊古翁颂》很好地体现了济慈对于时间的观点。诗人在诗行里任由想象力驰骋,回顾了古瓮的过去、展望了未来。在诗的最后一个诗节,诗人将古瓮比作“冰冷的牧歌”,将其比作“永恒”。在这里,古瓮被看作是永恒时间的具体象征,瓶身上过去所刻下的花纹都被诗人赋予了新的现时意义。在诗的结尾部分,诗人从古瓮的现时里展望未来,并指出了时间的永恒。济慈诗歌里对古典意象,特别是希腊神话的重新改编也体现了济慈对过去和现在的看法。在《赛琪颂》里,济慈从现在的角度回顾了赛琪的过去,并用自己的诗歌为赛琪建造了一座神殿来为她重新正名。“是的,我要做你的祭司,在我心中未经践踏的地方为你建庙堂。”[18]可以看出,济慈认为过去和未来都是由现在所连接的,不朽的艺术作品(诗歌,古瓮等)正是永恒时间的体现。通过艺术作品或者说是对于美的追求,济慈将物理时间的片段性转化成了内在时间的绵延性,打破了固有的时间观念,这使得他的作品呈现一种现代意义的时间特性。

尽管济慈没有对历史和时间作出系统论述,但通过上述分析可以清楚看出他与艾略特所提出“历史意识”的关联。艾略特指出,历史意识要求诗人不但理解过去的过去性还要理解过去的现存性,济慈的诗歌很好地印证了这一点。济慈在诗歌里对于历史和时间的认识以及他对于过去伟大作品的模仿和改良都反映出济慈超前的现代意识,使得他的诗歌具有一种前瞻性,为后人所推崇。

四、结语

作为浪漫主义的杰出代表,济慈在短暂的27年人生中创作了大量诗歌,给整个英国文学留下了宝贵的财富。他的诗歌涉猎广泛,语言精美,意象生动,颂诗可以称得上是济慈诗作里的集大成者。济慈以诗人敏感的心灵和天才般的感受力在诗歌和诗学思想里触碰到了现代主义的灵魂,使他的诗歌在具有浪漫主义所有特质的同时有了现代主义的客观性和科学性。除去济慈,不少浪漫主义诗人的诗歌里触碰到了现代主义的灵魂。这一点说明,尽管两个文学流派的主要思想观点有异,但二者并不是泾渭分明,浪漫主义作品里包含着现代主义的雏形,而注重历史意识的现代主义同样继承了浪漫主义的特质,在其基础上改良并发展。因此,本文希望通过分析济慈诗歌中的现代性可以为之后解读浪漫主义和现代主义之间的关系提供一个视角,学者不应再机械地从差异处入手,而是以一种包容的态度去看待二者的演变和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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